裴阙的手霎时一顿。
她那双眼睛弯着,却不像是在笑。
她不在意要嫁的是谁,甚至不在意服侍的是谁,只是顺着他的意思,甘愿做一个没有情绪的傀儡。
罢了。
裴阙终究是淡然地拂开她的手,道:孤去书房看折子。
随后,他打开房门出去,步声渐远。
柳盈月才松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又擦了擦手心的汗。
小姐?流云在外有些急促地喊道,想必是见到新郎新婚之夜离开,怕她难过吧。
柳盈月应了一声:进来吧,我要睡了。
喜房之中,红烛吹尽。
夜半时,流云在房中值夜,倚在床脚小憩。
她一向睡得很轻,以便夜里小姐有需要的时候叫她能应。
忽然,流云心中觉察不对劲,迷迷糊糊之中,发现房中站着什么东西。
她吓得一激灵,刚坐起身,才发现那道身影还穿着喜服。
是太子殿下。
只见他又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流云看一眼床榻之上安睡的小姐,抿着唇,轻手轻脚地离开。
又偷偷回头,太子殿下还站在原处。
裴阙本在书房之中批折子。
但觉着朱墨的颜色不好,着了容安去库房中取新的,转而想到新婚之夜把人撇下大抵会伤她的心,便又回到这个房中。
原以为,他离开之后,她或许会同婢女哀怨郎君不再身侧,亦或是因为再入东宫而叹息。
恨他、怨他、讨厌他。
可没想到她睡着了。
鸳鸯被下,一人安然地占据着床面中央,丝毫不理会这似乎应当有两个人。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她轻微而又平稳的呼吸声。
裴阙眸光黯淡,终于还是转身出殿。
*流云眼见着天才方亮,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
在府中,再过半个时辰,奴婢们会起来梳洗,等候传唤。
她正想再眯一会儿,却听到房中小姐喊她。
流云赶忙起身上前,却不禁奇怪:小姐不再睡会儿么?柳盈月摇了摇头,等会儿宫中会来人。
流云这才想起,今日作为嫁入东宫的第二日,还需要进宫向皇后进茶。
素云才堪堪进来,她记着应当早起,却还不想在小姐这里晚了。
两人很快地替柳盈月理妆,又很迅速地用完早膳,她走到院中看了一眼云烟。
东宫的马车已在门口备好。
临出门时,素云顿了一下:小姐,不用等殿下吗?殿下上朝去了,我们先去吧。
马车载着柳盈月向宫中驶去,和前世交叠。
前世,她新婚夜里睡得不好,断断续续地醒来。
后来他起身上朝,皇后的人没过多久便到了东宫。
女官极其耐心地等她起身,而后在东宫将她斥责了一顿。
再到了凤仪宫,皇后和那个裴阙传言中表妹,早早坐好,一道等着她。
天空是明亮的孔雀蓝,琉璃瓦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麟光。
凤仪宫中等级森严,那嬷嬷把人带到,先去里面请示了,才再叫柳盈月进去。
柳盈月进入殿中,轻轻一瞥,却没见国公府的几人,有些意外。
她一敛裙:臣妾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向下扫了一眼,问道:几时了?娘娘,卯时了。
卯时。
坐在凤位上的人微眯着眼。
皇后没想到能来的这么快,这准备好的第一番教诲,有一半不能说。
她从一旁空着的黑漆椅子中收回目光,也没有叫人起身的意思,将腹中预先准备的训言徐徐道来。
跪着的人直着身子,竟然没有半分怠慢。
训诫完,皇后顿了一下。
既没有要她走,也没有要她坐的意思。
柳盈月知道,皇后是在等人。
终于,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娘娘,国公府的人到了。
皇后像是瞬时就忘记了自家儿媳还跪在殿中,便笑吟吟地朝门口道:来了。
何语萱搀着何夫人走进门,看着殿中跪着的人,有些惊讶道:咦,这不是表哥新娶的太子妃么?怎么还跪着?皇后笑着解释:依礼,新妇还需敬茶,你们先坐。
等到何夫人和何语萱都坐定,闲话了一会儿,茶终于呈到了柳盈月的身边。
柳盈月双膝上已有些麻木,她起身缓了缓,便见皇后一直朝她看过来,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端起茶盏,走到皇后面前,伸直了双臂。
臣妾向皇后娘娘敬茶,愿皇后娘娘身体康健,长乐未央。
这一关是必然要过的。
前世她几度想要讨好皇后,却总得不到她的好脸色,如今许是她重活之后心态放平,倒也不觉得皇后这关有多难过。
左右不过熬一熬罢了。
皇后如料想中一般没接过,反是对着一旁的人道:萱儿,太子妃是初次入宫,许多规矩不甚懂,你和太子关系好,没有不帮衬的道理。
不等何语萱回答,柳盈月却答道,娘娘,臣妾并非第一次入宫,臣妾从前在太后娘娘跟前当差。
在座的几个人谁都在太后那里吃过了亏,自然也知道柳盈月此话何意。
指责太后跟前的人规矩不好,岂不是在打太后的脸么?皇后侧身看过来,笑道:怎么,你自觉得规矩很好,本宫说你不得?面前的人没有一丝慌乱,只道:娘娘息怒。
皇后轻轻地瞟她一眼。
原本就是打算借着礼在这里为难她,她搬出太后来,这个借口便不好用了。
不过,皇后执掌凤印多年,有的是法子叫她吃苦。
况且,她没接过茶,就说明这个儿媳她不认,柳盈月就得一直端着。
你才嫁来,不知道宫中与外头是不同的。
皇后慢悠悠启了话头,转着了一下纤指上的护甲,语重心长地道:你原先嫁的是韩尚书之子,自是没有这些规矩。
你既曾侍奉太后娘娘跟前,也该知道在什么宫,便看什么宫的规矩。
她一伸手,护甲沿着茶盏轻轻刮擦,殿下没有告诉你,若是做不好太子妃,便会遣回府中的。
她话一落,便感觉到举着茶盏的人微微怔楞,不由得心中暗笑。
果真是假清高。
表面看着不在意,其实心中在意得很。
想到这里,皇后不禁觉得拿捏到了她的痛处,正要开口,却听步声沉稳渐近。
一人声色低沉,寥寥两句,便叫殿中人不自觉全看去。
儿臣竟不知道,东宫有这样的规矩。
裴阙绕过屏风朝凤座上的人揖礼,母后。
皇后微眯着眼,来了?眼见柳盈月手中还拿着茶盏,裴阙淡淡地道:这茶母后若不喝,便要凉了。
皇后依旧没有接过的意思,身子微微坐直,太子妃生疏宫规,母后替你教导一番。
她身子不适,这茶儿臣来献。
说罢,他便上前,从柳盈月的手中取过茶盏,双手在皇后面前奉上。
然而,皇后拨了拨手上的护甲。
裴阙见她没接,将茶盏安然放置在一旁的桌上,权当她受了,谢道:有劳母后。
替新妇敬茶,这不合礼数。
自太子来了之后,殿中的人都屏住呼吸,何语萱和何夫人怯怯地看着皇后。
太子和皇后之间向来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没有必要在此时下皇后的面子,不过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太子妃。
母后可还有其他吩咐?皇后兴致缺缺,将茶盏拨到一旁,没有了。
她原本就没打算喝。
但太子如此维护,是她没有料想。
眼见着人要走,干脆顺水推舟准了他们的告退。
出了殿,和煦的阳光抚面,柳盈月才喘息了一口气。
裴阙在前走得快,她跟在身后,安安静静的。
见他没回头,偷偷动了动手腕。
还是许久不曾受这样的罪,生疏不少。
出了凤仪宫,裴阙才终于回身走来,问道:来了多久。
殿下,没有很久。
柳盈月是没想过他会来的。
从前她也曾盼过,他能有一日发觉自己身上有些不常见的伤痕,亦或是发觉她总是不适告病而查缘由,同皇后说一说,免去些许责罚,她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可是当难捱的日子过去,这一世等到了,她没有多高兴。
裴阙默然。
他上完早朝后方想起敬茶之事,连忙骑马赶回东宫。
却发现,她早已先行一步,一个时辰前。
裴阙伸出手,试图想替她捏捏手臂,却被她一侧避过。
问话也一在卡在喉中。
裴阙沉了一口气,到底只道:回宫吧。
她依旧是很乖顺地应下,走路很慢,裴阙不得不等她。
等到了东宫,柳盈月回了偏殿,裴阙亦回书房。
偏殿中,素云替她倒花茶,又吩咐流云弄些热水来。
想着素云陪她站了那么久,柳盈月也不安,便道:你也去休息吧,我自己待一会便好。
素云方出了东宫偏殿,却见容侍卫在门外看她,似乎已等候多时:殿下有话问你。
书房中。
裴阙方收了笔,便听见容安的声音,人已带到。
叫素云的丫头,比她看起来大些许,即便是有些紧张,但仍试图克制稳重。
前世,柳盈月薨逝时,唯有宫婢素云在身侧。
这也是她带入府中的婢女,对她应当十分了解。
裴阙免去她的礼,凤仪宫中发生了什么。
素云紧捏着手心,深呼一口气,答道:今日太子妃依礼给皇后娘娘请安敬茶。
孤要你入凤仪宫开始,事无巨细地说。
感觉到太子殿下探寻的目光,素云身上背后有些发冷。
她不知道皇后和太子的关系如何,今日,皇后是实实在在地为难小姐,即便小姐是太子妃,可那毕竟是殿下的母后。
她抿着唇,叩首。
小姐没有其他倚仗了。
裴阙听她说完,半晌没有说话。
*偏殿中,柳盈月坐在塌边,松松地倚着靠垫。
流云轻轻替她挽起裙边和裤管,看到发青的膝盖,忽然红了眼眶,小姐……不小心被流云一碰,柳盈月没忍住一声抽气。
但她还是笑着宽慰,流云,不疼的。
门外,有人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走进来,目光落到她膝盖上,瞬时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