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域的大门进入,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传送到同样的地方。
阮卿此时此刻身处一片巨大的灌木丛中。
说是巨大,是因为这些灌木的高度足以媲美生长数百年的老树。
灌木深绿色的枝叶点缀在泥褐色的枝干上,盘根错节地朝着天空伸展。
枝桠交错挡住天幕, 几滴淡蓝色的天光组成了这里唯一的光源。
阮卿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她没有看见娜塔莉, 莉可,也没有听见杰瑞聒噪不休的吵闹声和塞泽尔惯来含着弄弄不屑的搭腔声。
除了少女用剑挑开灌木的吱呀声,四周是令人窒息的安静。
越往前走,重重叠叠的灌木枝桠越来越少, 从刚开始密不透风的灌木墙, 但最后变成了几根稀稀拉拉地搭在一起的灌木条。
少女手腕一动, 银白色的剑刃刚贴上枝杈, 灌木条就像是从冬眠中被惊醒的蛇一样缩了回去。
阮卿一边向前走,一边放出神识观察附近的环境。
这片灌木丛大得让人吃惊,丛林外面隔着一片沉沉的迷雾, 顺着这片迷雾穿过,是遍布鳄鱼的沼泽,紧连着一望无际的苔原。
阮卿的视线在沼泽多停留了几秒。
鳄鱼在水下潜行的沼泽上立着三三两两的人影。
他们衣着华丽, 容貌俊美, 手握缀满宝石的权杖, 明明处于光线晦涩的沼泽地,整个人却从头到脚宛如披着一层朝霞似的光辉。
沼泽咕噜咕噜冒着气泡,随着气泡啪嗒一声破灭, 无数覆盖着深红色鳞片的毒蛇唰地跃起, 朝着沼泽面上的人影咬去。
原本对峙的两拨人顷刻间散开。
在激烈的打斗中, 一个眼睛蒙着白纱的女子皱了皱眉, 突然转过头朝着半空中望了一眼。
意识自己已经暴露, 阮卿立马将神识收了回去。
这可怕的觉知力,是兰斯学院最顶尖的教授远远不能能做到的程度。
经过数个时空的历练,阮卿的精神力已经达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而在完成最后几个盖亚给她布置的任务时,阮卿再也没见过精神力等级在她之上的人。
就连盖亚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精神力等级已经是下界天花板一样的存在。
艾丽娅!持剑的白衣男子挡住划向女子的利刃,惊魂未定地转过头询问道:你感应到了什么吗?女子摇了摇头,抿紧嘴唇,露出了困惑的神情:真是奇怪……那道潜伏在暗处的视线,等她凝神去看,像是无声无息退回丛林的变色龙,不过片刻就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可是——那分明又是故人的气息。
远处一片漆黑的阴影里传出了不同寻常的沙沙声。
阮卿眼神一凛,停下了脚步。
一个高挑挺拔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小姐。
死神微微欠身:让你久等了。
见来者是死神,阮卿松了一口气。
她的视线跟着死神的手往下移,注意到握在青年手中的龙渊剑不知何时已经被重重的藤条缠满。
深绿色的藤蔓搭在这把凝聚了死神神火大部分力量的龙渊剑剑刃上,却并没有被轻易的折断。
死神动了动手腕,龙渊剑的剑刃轻轻一扭,藤条如雨一般纷纷从剑身上跌落。
而反观她手中的决明剑,剑刃雪白,几条深绿的藤蔓迟疑地在附近观望,但并没有摆出攻击的姿态,也不像是在观察——他们贴合在地上踟蹰不前,但又忍不住朝阮卿频频张望。
有那么一瞬间,阮卿生出一种错觉,这些厚重的枝杈像是朝圣途中虔诚的教徒,在暗处瞻仰远方的神明。
死神语气里带着歉意:死亡世界连通这里的通道是一处万蛇渊,我在哪里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当然,现在我已经完全处理好了。
他轻描淡写地补充道。
阮卿点点头。
少女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神界通往这里的通道是不同的,你说的棘手的事情,是指神界吗?原本拦住死神的藤蔓此刻纷纷退散,自动为少女让出一条出路。
青年对这些藤蔓的区别对待视而不见,他神态自若地将龙渊剑收了回去,侧身扶着身旁少女的一只手。
很多。
死神说道:还有堕神者。
阮卿:也并不意外。
这时,一个红色的浆果突然从树枝上坠落,吧嗒一声落在少女的手掌中。
这是一个六芒星形状的浆果,覆盖着细小绒毛的表皮摸起来像是丝绸一般柔软,隐约还可以看见里面浓稠的橘红色液体。
与此同时,三三两两的萤火从灌木里升起,它们慢慢聚拢,手忙脚乱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最终拼凑出几个大字。
求求您,吃了我吧。
阮卿疑惑地读出这句话。
真是奇怪的请求。
少女手里的浆果也感染上一分热切,白色的半透明绒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哀求着。
阮卿沉默了一秒。
她俯下身把浆果放在一旁的灌木上,拍了拍浆果小小的尖角。
你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要是真的被吃掉了,说不定就会后悔没有多看看灌木林的风景。
等少女渐渐走远,原本沉寂在暗处的昆虫也纷纷冒了出来。
深绿色的藤条轻轻将红色的浆果的卷起,小心翼翼地将他送回最高的那一根枝杈。
我跟了大人一路,我见到祂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大人回来了!哼,那些不长眼的藤条真是个老六,还差点把大人拦住了,呸呸呸!真羡慕你能被大人触碰,要是我也有这么好的运气该多好。
萤火虫叽叽喳喳喳地围了过来,小小的红色浆果从远处看就如同一颗真正的六芒星,流淌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最高处的藤条将红色的浆果拖起,以便它能沐浴到落在灌木林里的第一缕阳光。
如果我也能像一颗流星一样落下去该多好。
藤条的语气里带着羡慕。
浆果羞红了脸,小声地说道:祂真的好温柔。
是啊,是啊!飞上来的萤火虫们纷纷点头附和道。
祂就像是璀璨的星星一样,所过之处,黑暗也会被照亮。
星星怎么能和大人相提并论呢,即便是夜晚的月亮也不过是祂的陪衬,祂远比一切光源闪耀。
没错,我们绝不会认错大人。
最后,它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另一边——娜塔莉在森林里跌跌撞撞地逃窜。
森林里充斥着诡异的寂静,除了少女踩在落叶上急促的脚步声,能听见的唯有猫头鹰站在树冠上发出的咕咕声。
而在离少女数十米开外的地方,空气剧烈地震动,高温灼烧后扭曲的空间滚滚袭来,咆哮着将一切吞噬。
跑、快跑!娜塔莉脑子里此刻只有这一个念头。
趁着它还没有追上来,她一定要逃出去!娜塔莉身侧出现了一团黑雾,这团黑雾一点一点扩大,而后逐渐拉长,远远看去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鬼影。
鬼影轻松地跟上娜塔莉的脚步。
怎么样,小姑娘,你还不愿意考虑这个交易吗?娜塔莉紧咬着牙,没有回头,也顾不上这团从进入神域的一刻就无时无刻跟着她的鬼影。
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但鬼影显然并不愿意就此罢休。
我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多么狼狈呀。
鬼影飞至半空中,做出西子捧心的动作:可惜呀真是可惜,明明只差一步我们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一块石子将娜塔莉绊倒,她顾不上手臂和地面摩擦的疼痛,飞快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
闭嘴!向来温和的花精灵愤怒地朝着半空中的鬼影叫道:你不过是想要实现你那卑劣、愚蠢的愿望!可我们的愿望有什么冲突呢?一瞬间,鬼影分成两个,另一道女声咯咯笑着说道:别不承认你内心的欲望,没有欲望的人不会被恶灵盯上。
另一道沙哑的男声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他压低嗓音,语调怪异地说道:为什么急着否定呢?你想要寻找祂的愿望多么强烈,以至于竟然能把我们带出欲念之森。
你还不明白吗,小姑娘。
男声和女声应和着说道:从你在幻境里回答是的那一刻,你已经背叛了你的朋友,你别无选择,也无路可退。
娜塔莉痛苦地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耳朵:不,不是这样的!如果她这样做了,那她和彼得城的莉塔有什么区别呢?娜塔莉仍旧记得塔利亚小镇兽潮中,少女亭亭玉立,手握琴弓的模样,她微阖双眼,抬起手,那根涂着琥珀的琴弦在雨夜里比宝石更璀璨,如同战士拿着手中的剑。
那首属于命运的曲调多么波澜壮阔,在沉沉不见光明的雨夜里,娜塔莉仿佛看到了金色的麦田,在麦浪里守着一日又一日的日落的稻草人。
可是——从欲念之森离开的那一天起,娜塔莉总是能听到藏在暗处的呼声,微弱的、古怪的、执着的呼声。
引诱着她走向深渊。
走向堕落。
这些呼声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并不是一场梦境,也并不是一场试炼。
它们并没有消失。
娜塔莉突然停下脚步。
后扭曲撕裂的空间不过就在片刻间就快要追上了娜塔莉。
鬼影冷笑道:你知道这毫无意义,娜塔莉。
娜塔莉置若罔闻地转过身。
少女的面上满是污垢,只有那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在晦暗的天气下熠熠生辉。
她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娜塔莉仿佛又听到少女曾在兽潮中奏响的琴声,明明死亡近在咫尺,她却闭上眼睛,微笑着轻声哼唱起来。
一个出生于人族的姑娘,总是能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同阮卿大人相比,娜塔莉终于明白自己身上别人强加于她的,有关花精灵的刻板印象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
她可以不仅仅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或者布鲁克林家族的继承者,对木系元素应当有着天然亲和力的花精灵。
娜塔莉可以只是娜塔莉。
和煦的微风撩起娜塔莉的发丝,空气里混杂着麦穗粗糙又清新的气息。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望无际的麦田。
小姑娘。
稻草人身上挂着的深绿色的麻布衣服被微风掀起裙摆。
他转动着眼珠,笑容堪比六月正午的阳光,用红色颜料涂抹的红晕在这笑容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娜塔莉眨了眨眼睛:稻草人先生?先生?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稻草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可你不能称呼我为先生,因为我只是个稻草人。
你知道稻草人和人的区别是什么吗?就像是稻草人永远不能成为稻草人先生。
稻草人温和地看着娜塔莉,纽扣缝制的眼睛里反射着日暮的粼粼波光。
我真是羡慕你,小姑娘,你拥有生命,拥有智慧,这是万物的法则赐予你最大的筹码。
有了智慧,你就有了选择,有了筹码,你就能够无拘无束地选择自由。
看看外面的世界,多么辽阔,可惜我没有双脚,因为我没有生命,所以我甚至不能选择离开这里,得到真正的自由。
小姑娘,别看轻了你手里的筹码。
稻草人温声说:只要你愿意孤注一掷,就没有人能逼迫你屈服。
而你要记住,命运从不对败者仁慈。
是的。
娜塔莉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一旦她屈从于命运,她就会变成父亲和母亲眼中那个乖巧,文静的女儿。
布鲁克林家族的继承者。
并不擅长光系法术的花精灵。
娜塔莉变成了她家族史上的一个代号,而真正的她已经不知不觉被命运抹去。
真是一场残酷的游戏啊。
娜塔莉想着。
命运永远不会输。
可稻草人先生说得对,她也能选择不让祂赢。
空间并未停下脚步,如同车轮一样滚滚而过。
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少女吞噬。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