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做了一个梦。
无极宗位于青海的最深处, 凌云岛仅仅是无极宗的一个中转站。
每十年,无极宗会在凌云岛招募新的弟子。
待招募满适宜的弟子,便由无极宗德高望重的长老带队, 启程前往青海深处的九虚山脉——无极宗的本部。
驶向无极宗的船上,载满了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
他们容貌出众, 少女额间点着烫金花钿,少年腰佩白玉,均身着锦衣华服,三三两两聚在甲板, 迎着海风谈笑风生。
广袤的海面同碧蓝的天色相接, 天与海的交界处横亘着一道影影绰绰的白线, 远远看去, 巨大的蓝鲸睁着直径五米的眼睛,张大嘴巴浮出水面小憩觅食,不时有海鸟伴着清脆的长啸, 振翅从远处的日光中飞来。
船上林里着高矮不一的楼阁。
其中气势恢宏,刻有麒麟瑞兽的七层麒麟阁的露天平台之上,红衣少女双手枕在脑后, 仰面躺在地上, 神色悠然, 一旁的蓝衣青年目不斜视,面若寒霜,他束发持剑, 每一出手, 虽未灌入灵气, 掠起的剑气仍旧凌厉逼人。
正是阮卿和顾君辞。
虽然心里面早就将[系统]骂了千八百遍, 但是仗着顾君辞救命恩人和绝世天才的身份, 阮卿这几日在无极宗享受的待遇还是可以让她浑水摸鱼,咸鱼躺度日。
第一百零八次……少女懒洋洋地从身旁放着的果盘里抓了颗樱桃送入口中,拉长调子数道。
顾君辞这人,[系统]和她科普过。
心性至纯,天赋异禀,虽然不善言辞,不喜与人接近,但是内里重情重义,刚正不阿,道德包袱贼他喵得重。
可惜,数十年之后,顾君辞因修炼走火入魔,加之被同宗弟子陷害,被无极宗掌门宣判流放九州之外荒芜的临渊。
临渊毗邻魔界,顾君辞一人在临渊卧薪尝胆,日日刀尖上舔血,同凶兽搏斗,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蝼蚁般在临渊苟活,终于泯灭掉他最后一丝人性,修得无情道,血洗无极宗。
真惨啊。
[系统]眼泪花都要冒出来了。
你可要好好劝劝我的小可怜。
阮卿点了点头。
没错。
无情道不是这么修的。
顾君辞,你这样天天练剑,累不累呀?顾君辞舞剑的手一顿。
阮卿眯着眼睛,砸吧砸吧嘴品着甜美多汁的樱桃,自顾自说道:要我有你这样厉害的身份,早就舒舒服服在这无极宗养起老来喽。
少女这般自来熟的语调并没有惹得这位无极宗头号不好接近的煞神生气。
他缓缓垂下手中的铁剑,直直盯着仰躺在地上的少女。
一般的弟子早就怯于他周身森然的气势,望而却步,退避三舍。
但少女浑然不觉,仍旧一颗一颗麻溜地吃着饱满多汁的樱桃。
常言道,饭前吃水果,多活三百年。
你没有看我,怎么知道我舞了这剑法一百零八次。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
听啊。
果盘已经空了一大半了,望舒撑起身子,笑眯眯地对上他的目光:你是剑修,自是应当知晓,剑和空气接触的声音,横、批、折、砍,都有所不同。
噢,对了,第一百五十六式,我注意到你一直在变,这一招确实有些问题,如果这样……阮卿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娴熟地起手摆出一个舞剑的架势。
看清楚了吗?少女利落地拍了拍手,莞尔一笑。
这样会更好。
顾君辞的眸子闪过愕然。
这第一百五十六式,他足足想了半个月也没有想到恰当的剑势,竟然被这个少女如此轻易地就点破。
你究竟是什么人?一个没有一丝一毫修为的人,不可能有如此敏锐的听觉,也不可能对剑道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他舞的这套剑法名为惊鸿剑,是无极宗道元长老的关门剑法。
因修练难度高,修真界现在已经甚少有人修习。
惊鸿剑胜在诡变复杂,出奇制胜,他每次出招都会在这套剑法的基础上加上了自己的理解,故而每一次舞剑同上一次都有细微的变化。
就连他也没有把握一次不错地单靠听觉数完这一百零八次剑法。
更遑论注意到他剑法之中细微的变化。
普通人。
阮卿伸了伸懒腰,神色慵懒。
……阮卿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是夜半时分。
她茫然地抱着枕头,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的月色静谧而平静,深蓝和明黄相映成,仿佛只要推开那扇玻璃门,就会陷入另外一个更神秘的梦境。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顾君辞。
阮卿在心里面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那是[系统]带她来到的第十个世界。
现在想起来,那个蓝衣青年身上带着和塞泽尔他们一样的气息。
经过了前面的九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阮卿已经逐渐变成了和剑宗的她相比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夜间的空间带着些许的微凉,阮卿不由得抱紧双腿。
她记得顾君辞,因为他和她很像。
滚滚的出现让阮卿在这几天开始不断想起过去的事情。
她是个孤儿。
剑宗掌门曾经告诉阮卿,他是在剑宗后山那棵挨着溪涧的桃花树下捡到她的。
掌门既是阮卿的师父,也是如同她父亲的存在。
他免阮卿流离失所,教授她剑法,日日带着她在那棵据说千年未曾开过花的桃树下打坐,甚至赐予她决明剑——那是剑宗的万剑之主,镇宗之宝。
可是印象之中,师父从未对她笑过。
阮卿从小天赋异禀,修练的速度用一日千里来形容再恰当不过,是剑宗自成立之日起从未遇见过的修练奇才。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怪物一样的修炼速度,让剑宗的师兄师弟对她甚是恭敬和——阮卿清楚那样的目光——那是对她深深的恐惧。
阮卿偶尔得了掌门师父的命令前往习静堂寻剑宗的长老,路过那一扇在竹林间半开的小轩窗,就会听见师兄师姐们在背后议论着,小师妹无父无母,又在那棵古怪的桃树下被掌门捡了回来,怕不是个打娘胎就开始修练的怪物。
会不会是哪里来的化成人形的妖怪?有人打了个哆嗦。
阮卿的脚步只停顿了一秒,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作为未来剑宗的继承人,阮卿每日所受的训练甚为苛刻。
她小的时候,别的师兄师弟还聚在一起玩泥巴打水仗,师妹师姐们穿着漂亮的裙子做娃娃,阮卿已经像是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穿着镶着金丝云纹的道服被掌门拎出去参加九洲百宗的论剑大会。
她从不会让人失望。
也不能让师父失望。
剑宗的日子枯燥而无聊,白日里阮卿在桃林练剑打坐,夜晚研读剑法,修习功课,聆听掌门教诲。
时间久了,即使阮卿彼时还只是个未满十八岁、半大的小姑娘,遇见年长的剑宗弟子,他们也会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师姐好。
又是一年剑宗招收新的弟子的时刻。
剑宗新来了个小姑娘,她金枝玉叶,活泼可爱,穿着粉色的百蝶流金裙,一眼就能在人群中望见,就连端坐在长老席位上不苟言笑的阮卿,也不由得对她频频侧目。
小师妹名唤秦青。
秦青是名门之后,听说她父母和掌门是至交好友。
秦青的天赋虽说在同龄人中只能算是中上,却半点没有名门小姐的架子,才几天就和同门的师兄师姐们打成一片。
阮卿偶尔会远远看着秦青被剑宗的弟子围拥在一起。
她就像是一个小太阳一样,说着一句一句的俏皮话,高兴起来拎着裙子转一个圈,明艳动人,逗得那些对阮卿敬而远之的剑宗弟子哈哈大笑。
秦青浑身散发出无法让人忽视的光芒。
阮卿也只是站在树林中远远看一眼。
决明剑这时会从剑鞘中钻出来,安抚地碰碰她的手,发成一声细微却清锐的剑鸣。
嗡——还有我呢。
阮卿失笑。
我怎么会羡慕一个小姑娘呢。
她轻声呢喃,觉得这个想法不可思议。
她年纪轻轻,已经胜过剑宗不少长老,自小受人敬重,就连她的师父——号称天下第一剑修的剑宗的掌门——也数次在她面前连连感叹,说她被天赋大任,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能够传授她的东西了。
剩下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掌门拍了拍阮卿的肩膀。
秦青似乎有些怕阮卿,可能是因为阮卿时常跟在剑宗掌门身后,也可能是阮卿眉眼间就生得几分冷漠,特别是她不笑的时候,那双剑眉英气逼人,压得她那上挑的凤眼间总是含着淡淡的锋芒。
就好像万物都在她眼中,却不曾真正走进她心中。
阮卿走近的时候,秦青会突然噤声。
小姑娘做错事一样连忙把拿出来的木剑收好,敛去脸上灿烂的笑意,规规矩矩低下头叫一声师姐好。
阮卿微微颔首,脚步不停。
就像真的只是偶然经过。
其实无数次,阮卿真正想说的是,我可以留下来听你们说说话吗?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直到快穿局把阮卿带离这个世界。
一开始她并不想离开。
你呆在这里并不快乐。
这里需要我。
需要?剑宗需要的是天才,而不是一个修炼速度快得可怕的怪物。
少女拿着剑,没有再说话。
然后——黑暗中阮卿眨了下眼睛,耳畔似乎又响起[系统]聒噪的声音。
你瞧,人性就是这么脆弱得不堪一击,因为知道这个少年将来不可限量,重活一次,这姑娘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给这小可怜一丝关爱。
换做是你,如果你能知道未来,回到过去,你会这么吗?少女沉默了一会,一字一句说道:我只想走好我自己的路。
[系统]哈哈哈笑了起来。
但你也会这些温暖所蒙骗。
这些甜蜜的谎言总是让人眷恋,所以我亲爱的小姑娘,在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潭之前,请你把他们拉起来。
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系统]喃喃自语:不过是谎言。
阮卿抱着枕头重重地倒在床上。
她侧过头,看向窗外。
天色泛白,天边泄露的一丝和煦的天光替代了原本静静躺在她床脚旁如水的夜色。
新的一天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