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从他宽大的衣袍内取出一颗包裹着浓郁黑气的能量球。
他右手轻轻一用力, 将混沌球抛到他和阮卿的上方。
能量球细看像是浩瀚无垠的宇宙一般深邃神秘,尽管它的黑色的,然而悬浮在这暗沉的雨夜中却有如光源一般夺人眼目。
我活了数万年, 你还是第一个主动提出要和我比精神类法术的家伙。
黑衣人的笑声回荡在这漫天的大雨之中:我亲爱的小姑娘,你告诉我, 你拿什么赢?他缓缓取下兜帽,露出苍白诡异的脸颊。
深绿色的暗纹脉搏一样在他的皮肤之下轻微跳动,他的眼白部分被黑色的混沌物质填满,赤红色的眼珠如同活物般镶嵌其中, 最令人瞩目的是他额头上口器一样蠕动着的白色眼球——那是无数求而不得的欲望的最终归处。
黑衣人张开嘴唇, 如同解开某种奇特的封印一般, 灰白色的獠牙缓缓随着他猩红色的长舌头探出。
他露出一个恶劣至极的笑容:为了嘉奖你这份勇气, 我赐予你直面我真容的权利。
别看他的眼睛!阮卿心一凛,冷声说道。
然而已经晚了。
不少精神力薄弱的士兵在对上黑衣人眼睛的一刹那,如同受到蛊惑一般, 整个眼眶不受控制地变为白色。
他们直直跪在地上,黑色的光点从扭曲的肢体里一点点渗出。
士兵们在片刻的呆愣后或是疯狂的大笑,或是埋首嚎啕恸哭。
剧烈的疼痛从太阳穴蔓延至眼眶, 鼻梁。
就像是死神拿着铁锤, 一遍一遍敲打他们的露骨。
在痛苦中, 士兵们疯了一样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道——杀了他、杀了他,只要杀了他,莎莉娜就是我的。
神殿不过是垃圾们编造的谎言, 愚蠢的主教们, 他们吸干我们的血, 骗我们的上战场, 最后还要我们尊重他!多么可笑!只要有了财富……所有人都会爱我, 我要让所有人都后悔……黑色的光点一点点汇聚到混沌球之中。
阿贝尔长官的脑袋里感到一片眩晕,他一手捂住耳朵,力图将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的声音驱逐开,咬牙切齿地说道:这究竟是什么巫术?一旁的凯文及时地用手蒙住了眼睛。
在一片混乱中,凯文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什么!阿贝尔背过身避开那无处不在的视线,抓住凯文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
难以想象身经百战的战士竟然也会在此刻失控。
冷静,长官。
凯文闭上眼睛,叹息一声,将手掌放在阿贝尔的太阳穴处,缓缓注入自己温和的精神力,抚平阿贝尔心中的暴虐。
堕神者是人欲念的凝聚体。
而当我们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我们。
凯文的语气格外严肃:与其说这是一场游戏,不如说这是一场以我们数万士兵为棋子,和欲望进行的博弈。
博格和阮卿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黑衣人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怎么样,小姑娘,你还想进行这场游戏吗?他把目光投向上空贪婪地吸收着无数恶念的黑色能量球,颇为得意地说道:你瞧,这场游戏还没有开始,混沌球已经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恶意。
别这么愚蠢。
黑衣人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微笑:没有欲望,脆弱的人类只会无聊至死。
博格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神情复杂地看向地面上陷入癫狂状态的士兵,轻声问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怎么办?少女轻轻地将博格的话重复了一遍。
阮卿回过头,眼角带着一丝和战场上绝望的氛围格格不入的狡黠:这场游戏还没有开始,怎么能轻易认输呢?博格一愣。
少女手中的剑渐渐变成小提琴的模样,她挺直腰板站立,微微仰头,将那根棕色的琴弦轻轻搭在琴弦之上。
那双金色的眼睛此刻在这沉沉的雨夜里宛如隐没在云层后的朝阳,她长长的眼睫一颤,便将无数的秘密悉数收拢与云层中。
博格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要干什么?少女手臂一动,琴弦也跟着微微颤动。
第一个音符无比美妙,如同新的生命永远是展望。
流畅的旋律从琴弓和琴弦的碰撞之间流泻而出,一如当乌云不再遮挡月亮,月光便能如水一般拥抱藏在黑暗里的山川河流,人间万物。
还有她源源不断的精神力贯入琴声之中。
原本陷入绝望的凯文也听到了琴声。
他率先从幻境里清醒过来,惊愕地盯着半空中的少女:这琴声里蕴含着的精神力……我从未见过这么磅礴奔涌的力量,她真的只是普通的少女吗……音乐和神术,竟然能被如此巧妙地结合。
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尽管是在彼得城素有精神领袖之称的科尔文主教身上,凯文也从未感受到如此深不可测的精神力,就像是——那双金色的眼睛已经见惯太多生死,所以释然而从容,坚定又有力量。
小声点,凯文。
阿贝尔闭上眼睛,细细聆听这首曲子精巧的构造。
灯光轻柔地在无尽的黑夜中撕开一道缝隙,哭泣的人们终得以看见路的尽头那一盏遥遥地亮起的明灯。
这首歌,是母亲唱给孩子的摇篮曲。
伴随着他们咿咿呀呀、蹒跚学步的孩童时期,也陪着他们因为一位姑娘彻夜难眠的少年时期伴随着他们初尝爱情苦涩,陷入绝望的青年时期,亦是陪着他们家庭美满,成家立业的中年时期最后母亲温柔的嗓音反而在记忆消退,口齿不清的老年时期愈来愈清晰温柔的曲调一遍遍灌入士兵们的耳朵,于一片无声的寂静中,他们似乎又听到这首夹杂着家乡吴侬软语的摇篮曲。
这首歌明明载满希望,但有关她的回忆却满是绝望。
那双温柔的手臂将婴儿揽在怀中,一次次将溺水的人从绝望中拉起,一遍遍在他们耳边说——我爱你。
在地上哭泣的人们怔怔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心中无尽喧嚣的欲望在一刹那尽数熄声。
他们身上的黑色光点渐渐消散,头顶上方的混沌球慢慢停止转动,浑浊的黑色也在此刻缓缓地褪去。
在一阵恍惚中,少女的琴声渐渐和幼年那位曾带博格漫步金色麦田的提琴手演奏的音乐重叠在一起。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我都会在这里拉小提琴,远方是夕阳的落幕,但琴声响起的那一刻,也是生命的重新开始。
我亲爱的孩子,既然你不属于这里,那就勇敢地朝着远处走去吧!远方也许什么也没有,但至少这里永远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提琴手哈哈大笑着将小男孩抱在肩膀上。
在无尽的绝望中,音乐永远是人最好的良药。
博格眼眶有些湿润。
在下界,竟然能遇到这样有趣的对手。
不过——黑衣人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笑容。
他双手合十,额头上的眼睛亮得吓人,逐渐转变为浑浊的红色和黑色。
身后的黑衣人也相继摘下兜帽。
士兵们脑海内的幻象逐渐改变。
无边的财富,身段妖娆的妙龄女子,丝绸制成的衣服——这里是没有死亡也没有痛苦的天国,唯有无穷无尽的欲望被满足。
这里有数不尽的金币,享不完的金山银山。
这里也有身段妖娆,拥有倾城容貌的妙龄女子。
也有无上的权利,我的臣民,在我的管辖之所,一座城池皆听从你的号令。
深渊向他们伸出手,呼唤着。
士兵们抛下妻子,离开占据自己整个童年的茅草屋,背弃要在以后成为独一无二的铁匠的誓言,缓慢却坚定地朝着深渊走去——那里有着所有世俗的成功,所有世俗的欲望,所以他们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得到幸福。
混沌球散发出更加灼热耀眼的黑色光芒。
在欲望编制的幻想中,没有人能够幸免。
因为那也曾是被宣扬的东西。
而少女的琴声也在此刻停止。
她转过身,从空间戒指里掏出一把小提琴递给博格,眨了眨眼睛:音乐并不是一串串毫无意义的音符。
拿起你的琴,握好你的琴弓,就如同剑修永不会抛弃她的剑。
博格眨了眨泛红的蓝眼睛,颤抖着接过阮卿手里的那把小提琴。
突如其来的,博格想起了村民们将小提琴手推向火堆的那一刻。
你对这个灾星这么好,是不是因为这是你和农妇通奸生下的孩子?肮脏的人怎么配拥有金色这样的颜色,神啊,他用音乐诱使姑娘们犯罪!干旱一定是因为他惹怒了神明,神明责怪我们村落庇佑了恶魔,所以降下天罚。
年幼的博格哭喊着想要把提琴手从支架上拉下来。
提琴手凌乱的金发落在他的额前,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仍然亮的吓人。
都是我不对!小男孩哭着说道:我不应该靠近你,也不应该和你学小提琴。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为所有人带来了厄运。
别为我哭泣,我亲爱的孩子。
他一惯温柔的语调带着一丝沙哑:你告诉我,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呢?小小的博格呆呆地看着他。
提琴手忍不住笑了起来。
嘲弄地、放肆地、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生命是筹码,而时间是无数次机会,当我们遇到很喜欢的东西的时刻,对——我们毕生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值得我们将所有的筹码抛出去。
有的人等到生命的尽头也没有等到那一刻,而你应该为我高兴,我早已经等到了。
小男孩那时并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在那堆即将燃烧提琴手生命的稻草上抽抽嗒嗒地哭泣,心里面却突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对的。
活着的意义也从来并不是那么简单。
在他陪伴提琴手最后的黄昏,博格清清楚楚记得夕阳如同第二天清晨稻草燃烧的火焰。
支架上的男人一改之前的颓丧,哼起了那首有关命运的曲调,经过提琴手的修改、润色,那曲调波澜壮阔,如绵延不绝的山川江河。
往前走吧,孩子。
最后他轻声说道:你不属于这里。
回忆戛然而止。
博格深深吸一口气。
他拿起少女给他的琴弦,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当你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你——出自尼采《善恶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