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沁跑进内室,室内一片死寂。
躺在床上的小人,就像跟往常睡着了一般恬静乖巧。
楚沁缓缓走到床边,脚不知怎的,突然一绊,倒在了床边。
她爬起来,看着楚珣,刚抿起一个笑,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轻声开口:珣儿,阿娘带药回来了,你快睁开眼看看。
她跪在床旁,柔柔的唤着,只当是楚珣睡得沉了。
她颤抖着想要摸摸他的脸,冰冷的触感像是最后一道防线,撕碎了楚沁的自欺欺人。
楚沁崩溃大哭起来。
还有谁可以救救他!?求求你们,能不能救救他……楚沁哭喊着,声嘶力竭。
她抱着楚珣冰凉瘦弱的身躯,是那么的无助迷茫。
珣儿才五岁啊,他还没吃到他想要的冰糖葫芦,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有做,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
凄厉悲怆的哭声,和着雨声轰鸣,就像楚沁的泪,汹涌的要把这世间淹没。
楚沁哭到最后已是没有泪水。
她就这么抱着楚珣,给他讲他最爱听的故事,一遍接着一遍,讲到声音沙哑也不肯停。
大夫见状也不忍心,直到第二天,他看见楚沁仍然抱着楚珣,一动不动,如同石化。
大夫自诩见惯了生离死别,也红了眼眶。
他对楚沁说:送他走吧。
楚沁没有动。
别让他再留恋这个世间了,大夫叹息:你的不舍,只会让孩子也无法安息。
让他走吧。
楚沁定定的看着他,两行血泪无声得淌了下来,被她惨白的脸衬得触目惊心。
她张了张嘴。
好。
这声音如同砂砾摩擦般粗糙,令人发惧。
大夫大惊失色。
楚沁抱起楚珣,曾经轻而易举抱起的重量,此刻却让楚沁直不起腰。
她蹒跚着步子,向城外走去。
天,不知不觉飘起了雪。
是初雪。
楚沁拥着楚珣来到荒郊野岭的北山,她的手已经僵硬,没有知觉了。
她抬头看着漫天的细雪,洁白无瑕。
她贴着孩子青紫的脸,小声的说:珣儿你看,是雪。
阿娘之前说过等你好了带你玩雪,一直没有时间,你不会怪阿娘吧……楚沁忽然感觉好累。
她想,珣儿也累了,她该让他休息了。
楚沁徒手扒开杂草和碎石,没有知觉似的挖着,一双手不一会儿便残破不堪。
眼泪毫无征兆的砸了下来,她一捧一捧的挖着,每一捧土都倒映着她与楚珣的点点滴滴。
从生下来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喊阿娘;第一次生病;第一次走路……鲜血和眼泪混合,将土壤浸得猩红,就像连土地都在为她哭泣。
终于,才勉力挖出了一个小坑。
她轻轻的将楚珣放进里面,他蜷缩在小土坑里,是那么的小。
她为他整了整衣服,突然发现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楚沁打开一看,是他脖子上那枚玉阙。
她顿时泣不成声,看着楚珣的脸连连点头道:好,阿娘替你给阿爹。
最后,楚沁忍着巨大的哀恸,颤抖着附上最后一培土。
这个墓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微微隆起的寻常的小土包。
和楚珣一样,微小不起眼。
楚沁靠在小土包上,喃喃低语着。
阿娘原想治好你的病,再为你寻一户好人家收养你,你这么乖巧懂事,肯定惹人喜欢……竟不知你比阿娘先走,也是,这病苦一生,你连寻常孩童的喜乐都没体会过,不如离开。
只是你独自离去,留我在世上孑然一身,茕茕一人……你在下面会不会也会害怕呢?楚沁趴在上面,脸紧紧的贴着泥土,扯开嘴角:不要怕,阿娘会马上来陪你。
说完,楚沁站起身来。
只走了没两步,突然,她向前呕出一大口血来,洒在衣与雪上,仿佛妖冶的花。
她平静的擦干血迹,向京城走去。
回到家,她换上一身白衣,打理好自己。
锁好门,她向平今王府走去。
王府大红灯笼,遍地红妆,在漫天白雪中,喜气洋洋。
楚沁站在门前,听来往的行人感叹道:这王爷大婚就是喜庆,听说聘礼都摆了三条街。
原来是,他要成亲了。
======第十章 最后一滴泪======楚沁穿着一身丧服,与这喜庆格格不入,刺眼夺目。
行人觉得晦气,看见都纷纷避着走开了。
萧云卿听到通传,本不想再见,可是话到嘴边,脚步却不由走了出去。
等见到门口一袭素白孝服的女人,他心里猛地惶然起来。
楚沁抬头看着萧云卿,以前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尽,此时再见,却半字难言。
只因她突然发现。
原来,他们分开的时间,早已比在一起还长了。
她对他说:珣儿去了。
声音喑哑,像是从喉间挤出来般费力。
萧云卿心神巨震,心中猛地抽痛了一下。
楚沁伸出手来,掌心里躺着楚珣那块玉阙。
珣儿死前紧紧握着它。
他自幼便想见他的父亲,我就跟他说,这玉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带着它就像他父亲一直在他身边一样。
珣儿对着枚玉阙珍爱得不得了,想必应该在梦里见过许多次父亲的模样吧。
萧云卿眼前浮现出那孩子的脸来,一股不名的情绪缠着他的心。
我答应他,要将玉阙交还给他的父亲。
还请王爷能够完成他这一个小小的心愿。
萧云卿不自觉的抬起了手,想要接过来。
忽然,楚思夏从他身后出现,她亲昵的挽上萧云卿的胳膊,把他刚刚抬起的手不着痕迹的压了下去。
姐姐来,也是来讨一杯我和王爷的喜酒的吗?楚沁的眼神从萧云卿的手,慢慢移到楚思夏得意的脸上。
她好像没听见楚思夏说什么一样,径直走上台阶。
只喃喃着说:王爷,珣儿真的是你的孩子。
不管你信不信,我楚沁,自始至终只心悦一人。
说完,她不管不顾,只将玉阙往他手里塞。
萧云卿怔住了。
这时,楚思夏突然惊呼,好像被楚沁推搡着要摔倒萧云卿回过神,手一下甩开。
楚沁从台阶滚了下去。
她下意识紧紧的护着手里的玉阙,额角撞在台阶上,直撞得头破血流。
萧云卿闭了闭眼:楚沁,我要成亲了。
再睁开,他咬牙一字一句的吐着:孩子真是我的又如何,楚沁,你记住,他的死,是因为你的孽!你才是那个该死的人!楚沁抬起头,撞进了萧云卿没有温度的眸子,只觉得这冰天雪地都没有他的眼神冷。
他的每一句话,字字凌迟在楚沁身上。
楚沁看着台阶上相互依偎的两个人。
她最爱的男人和他要娶的女人。
她看了许久,眼泪不觉中滑了下来。
楚沁突然间释然了。
是非对错此刻于她已经无关紧要,她所有的一切都已失去,她太累了,不想再执念着什么了。
楚沁撑起身子,跪俯在地上,一字一句说。
草民,祝王爷福泽康健,岁岁平安。
说罢,她攥着玉阙,踉跄着离开。
这一次,终于轮到萧云卿看她的背影,看她先离开了。
血从她嘴里涌出,她淡然的拭去,义无反顾的继续往前走去。
她回到北山那小土包前。
雪已经将小土包细细盖上了一层,楚沁将落雪一一扫去。
又捡来一块木板咬破手指,在上面提了字当墓碑。
做完这些,她有些累了。
她靠在木板上,轻轻摩挲着,就像抚摸楚珣一般轻柔,眼里充满了留恋和悲哀。
对不起,阿娘没能完成你的心愿,阿娘来给你赔罪了。
她嘴角又漫出血来,溅在雪上,朵朵艳丽。
她勉强提起一点精神,在小土包旁给自己挖墓,只是她太累了,才刚挖出一个浅浅的坑,就累的不行了。
楚沁缩在坑里,疲惫就昏天黑地的朝她涌了过来。
她轻阖上眼,想着:她就睡一会,睡一会醒来再挖……天空还在飘着雪,雪花很是调皮,它在空中打着旋,飞舞着。
它看见一个奇怪的人,躺在一个小小的坑里,旁边还有一个很干净的小土包,她的表情好像很悲伤,好像受了很多苦。
雪花却怕打扰到她,轻轻的落在她的眼角,想让她不要那么伤心。
雪花被融化了,化成了水从楚沁的眼角落下,这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滴泪。
======第十一章 北山下的雪======宣华殿。
萧云卿被皇上召见,等在殿内。
不知怎的,他的心一直隐约有些心慌,坐立难安。
终于,景华帝踏进宣华殿。
看着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今气宇轩昂的样子,他不禁感叹道:你小时候病得像只小猫,母后还担忧你活不长,没想到你如今竟如此康健。
萧云卿心口莫名一紧,不自觉的问:什么病?景华帝摆摆手让他坐下:朕如今找你,正是要说这件事。
你也要成亲了,有些事朕必须说给你听了。
皇室一直有一个遗传之症,传男不传女,在上一代本已经无人再发病,没成想居然到你小时候又复发了。
萧云卿眉头一皱,心绪飘忽不定,心中好像有个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景华帝慈爱的看着弟弟:那时你轻则昏迷,重则七窍流血不止,把母后吓得整夜整夜的守着你。
这病,唯有神仙草才能治愈,幸好,父王打下蜀楚,才找到这种神药。
萧云卿猛然站起,脸色骤变。
神仙草!这不是楚沁拼命求的药吗?那孩子,那叫珣儿的孩子难道真是他的孩子?!不……不可能。
他已经把药给了她,孩子不还是去了……景华帝还在说:太医说,你的孩子很有可能也得这病,母后为表爱重,已将神仙草赐给你的王妃保管了。
萧云卿一震,高大的身子晃了晃。
他原以为药盒空了,原以为是楚沁拿走了,没想到竟是被楚思夏拿走了!萧云卿脸色难看的提出告退。
景华帝只当他性子又起来了,便也不多说,抬手让他离开了。
萧云卿从皇宫出来后,便直接策马去了楚沁的酒馆。
可是酒馆大门紧闭,一把锁歪歪的挂在门上。
行人稀疏,只隔壁有个大娘正在扫雪。
萧云卿疾步上前,问道:大娘,你可知这户人家去哪了?大娘摇了摇头:楚娘子不会回来了。
她又唏嘘道:说起也是可怜,她孩子生了怪病,治了几年还是没治好,前几天人没了,孩子才五岁啊……这无疑对萧云卿又是一记当头棒喝,他苍白着脸追问:您怎么知道孩子是五岁?我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他几岁我怎会不知?萧云卿浑身一震。
又听得大娘哀叹:这些年,楚娘子太苦了,但凡有点钱都给孩子买了药,若不是走投无路,这世道哪有女子当垆卖酒,被世人辱骂不知廉耻。
那楚娘子身无分文,是徒手生生给孩子挖了一个墓出来的,那手满是伤口,看着都疼,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花白半辈子,这么可怜的人还是头一次见。
这话就像雪一样融进了萧云卿的血里,寒冷刺骨。
萧云卿心绪翻涌着,他的眼前阵阵发黑,最后他哑声问道:请问那孩子葬在了哪?不满六岁的孩子,陵墓是不收的,大约不是在乱葬岗就是在哪座山头吧。
萧云卿转身上马,抓着缰绳的手都颤抖着。
那大娘还在说:孩子死的那晚,听医馆的人说,她也吐血了,估计也不长久了。
闻言,萧云卿身形不稳,差点摔下马来。
侍卫见状赶忙上前来扶,却被挥开。
萧云卿阴着脸,戾声道:给本王找!翻遍京城的山头都要给本王找到!等萧云卿找到北山的时候,已是黄昏。
寒鸦凄厉,荒凉至极。
萧云卿不敢想细想她是如何抱着孩子,一处一处的找,才找到这儿来的。
漫天的雪,顺着半人高杂草中的小路。
萧云卿走到尽头,看见了那人的背影。
她静静的倚在一块木板上,好似睡着了,细雪落满了她的头,恍如白发。
萧云卿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怕惊扰她的似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走到了她的身边,大脑一片空白。
伸出的手,又在半空中紧握成拳。
念念?他哑声轻唤,唤着这个五年都没再叫过的昵称。
没人应答。
萧云卿的心一点点被攥紧。
他半跪下身,又唤了一声:念念……萧云卿轻轻碰了碰楚沁的肩膀,面前的人忽然向后栽倒来,躺进了他的怀里……======第十二章 只有一个王妃======萧云卿目光一凝。
怀里的人,嘴角的血迹被冻住,留在了最鲜艳的时候。
萧云卿颤着手抚上楚沁的脸,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般。
待指尖如冰的触感传来,身体不可自制的一颤,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
他疯狂摩擦自己的双手,试图将楚沁青白的脸捂暖。
可是这一切终是徒劳,萧云卿看着怎么也捂不热的楚沁,手足无措的懊恼着:怎么捂不热啊?……念念,我捂不热你……怎么办……忽然,他发现楚沁的手里握着什么,他仔细一看,是那枚玉阙。
萧云卿竟拿不下来。
她紧紧的抓着,护在胸前仿若珍宝。
这枚玉阙就像是一道雷击打在萧云卿的身上,他猛然抓着楚沁,眼睛赤红狠声道:你没死对不对,你快醒过来!楚沁你欠了我一条命,你怎么敢就这么死了?你一定是在骗我,好让我放你走,萧云卿咬着牙吼道:我告诉你,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的!随从见状隐隐有些不安,上前劝慰道:王爷,她确实已经不在了……噗!萧云卿暴戾的抬头,不由分说的用内力震开了来人。
他怒道:胡言乱语,这个狡猾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死?她一定是诈死骗我。
萧云卿抱起楚沁,对他人吩咐道:去请太医!闻言,侍卫皆惊恐的看着他,这个男人的背影黑发倒竖,戾气缠身,如同修罗。
回到王府时,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惶惶不安的等着。
萧云卿将楚沁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转身对太医们寒声道:让她醒过来,稍有闪失我要整个太医院陪葬!太医们看着床上毫无生息的人,先是一惊,闻言又是一惧。
这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弟弟,谁也不敢惹,皆是苦不堪言。
萧云卿在屋外心神不宁,听着屋里手忙脚乱的声响,无意识摩挲着那块玉阙的手微微抖着。
他的思绪纷乱,一会儿想起了与楚沁初见时她飞扬轻快的神情;一会儿想起了冰天雪地里她跪着冲自己说‘祝王爷福泽康健,岁岁平安’的场景。
每过一盏茶的时间就会出来一个太医跟他回禀楚沁的情况,太医说:她怀着身孕的时候便中了奇毒,所以身子一直很弱,生完孩子后本活不过十年。
太医说:她平日里日夜操劳,身体过度虚弱,精气亏损严重,加快流失了寿命。
太医说:她思绪忧虑,精神极度脆弱,近日来又受了刺激,求生欲不强。
太医每说一句,萧云卿的心就被剜了一刀,如同凌迟,到最后竟感觉不到痛意,只觉得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风在呼啦啦的来回穿梭。
他怔神看着外面的漫天大雪,缓缓的走了出去。
雪落在身上,悄无声息的融化后便带着寒意无孔不入的渗入皮肤,当真是刺骨得很。
她便是顶着这样的苦楚日夜奔波,劳心伤神的吗?随从赶忙为他撑伞却被拂开了,她曾经受的痛,他也要一点一点品尝一遍。
屋内忙碌了整整大半夜,萧云卿也在雪里站了大半夜。
这时才有太医匆匆出来,对萧云卿跪下惶恐的说:我等已用针勉力稳住楚小姐最后一息,此时唯有神仙草才有希望让楚小姐醒来。
萧云卿闻言,失神的双目重新凝聚,即刻大步向楚思夏的厢院走去。
楚思夏还不知前面发生了何事,见萧云卿深夜前来,含羞道:王爷深夜来所为何事?神仙草呢?萧云卿直接了当的问道。
楚思夏脸上一僵,勉强笑道:太后赐给我调养身子,所以已经炖汤喝了。
萧云卿瞬间上前掐住了她的脖子,不敢置信的反问道:你给炖汤了?楚思夏惊惧的抓着他的手,艰难的说道:是太后……萧云卿将她狠狠的摔在地上,让侍卫把当天领楚沁的侍女唤来。
寒声问道:我不是吩咐过这药是要给楚沁的吗!?侍女抖若糠筛,俯在地上哭道:奴婢是要给楚小姐的,只是没想到被王妃先一步拿走了……侍女把当日所有发生的事情一股恼全说了出来。
楚思夏每听一句脸就白一分,在听到她要楚沁扇自己一巴掌的时候,她感觉萧云卿眼里的怒火如有实质般烧在她身上灼痛难耐。
到最后已是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再看萧云卿。
萧云卿满身戾气,他阴沉着脸,可怖如斯。
侍女最后哭求道:药事先被王妃拿走的事情,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萧云卿冷笑道:王妃?薄唇一字一字的吐出话来:平今王府只有一个王妃,她叫楚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