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感来得如此之快,江月明隐约地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生病了。
她经历过皇城冬季刺骨的寒凉,为躲避追踪,她跳过近乎结冰的冷湖,那时是深夜,从水里出来后,她浸水的发端很快挂上一层白霜,即便如此,她第二日依旧活蹦乱跳,江月明身体好到甚至于出任务时,那些划在身上的血痕都识相地快速愈合,不出多久,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月明从来没有倒下过。
她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周遭眼线遍布,江月明的身体不听使唤,她努力地打起精神,可除了惹人生厌的探寻目光之外,她察觉不到惯有的杀气和恶意。
微风将她额间的细发拂起,轻轻柔柔,好像在说:睡吧,不会出现意外,醒来一切都会变好。
江南使人懈怠。
她迷蒙地搀住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冰冰凉凉,会移动,陪她一点点往卧房挪。
恍惚间她躺上床,盖好被子后,眼前黑暗。
江月明做了一个梦,梦里明暗交杂,时而是黑夜肃杀、尸山血海,时而是春光明媚、绿水渔舟,不知不觉,她走到一个热闹的街市,有船在入城的河流上游行,木浆撑动下,一条银色的鱼跳出水面。
江月明被溅出的水浪打醒。
眼睛很疼,暂且只能睁开一条缝。
昏黄的烛灯下,床边坐了一个人。
那人手里握着一卷书,看不到名字,江月明只能听见书页翻动时的沙响。
窗户是紧闭的,将没必要干扰隔绝在外,唯一拦不住的是草虫鸣叫。
醒了?朗云何将书合起放下,江月明终于看到名字:百草经。
久病成医,除了应梦怜,朗云何是他们这些人中最通药理的,开医馆后他学习得尤其认真,现在已经能单独制药,应梦怜忙碌时,褚非凡不懂的问题都向他请教。
江月明想起身,但是头很重,于是自暴自弃地将手抽出棉被,说:热。
她原来的薄被换成了厚被,在渐热的天气里,江月明脖间闷出细汗。
手刚拿出片刻,又缩回去:冷。
忽冷忽热,她问:我怎么了?风寒。
江月明不信。
师娘说是江南水土的缘故,你的身体尚不能完全适应,一场病后就好了,从此百事无忧。
来,喝药。
江月明是被扶着起身的,坐起时被朗云何用被子绕了一圈,塞紧成一个棉娃娃。
她提不起力气说话,但是坚持道:我从小随着爹娘四处奔波,去过很多地方,除了偶尔咳嗽,从来没有生过病。
朗云何却说:有的,但你烧得太厉害,醒来只当睡了一觉,什么都忘了。
我那时多大?八岁,还有十岁。
十岁之后,江月明再没发过热,应梦怜说她那次烧得严重,痊愈之后,小病小痛压不倒她,这种情况可以保持很多年。
如今,时限似乎到了。
江月明小声嘟囔:你一定在骗我,阿清从来没有生过病,我是他姐姐,应该和他一样。
阿清能把毒丸当糖吃,你行吗?江月明不说话了,她没力气,手也抬不起。
事实上,棉被裹得太紧,除了脑袋,朗云何什么都不让她露在外面。
朗云何端起药碗,一勺一勺给她喂药,喂了三勺,江月明皱着眉头说苦。
朗云何无情道:苦也得喝。
江月明眨着眼,说:你把碗递到我嘴边,看我一饮而尽。
朗云何停下动作,把勺子放在碗中,无奈道:也不怕呛着,弄脏了床你睡哪儿。
我可以抱着乌金取暖。
阿清回来了吗?早回了,回来的时候说半路看见黑影,刚想吹哨子,发现黑影是乌金。
穆逍呢?睡了,他们都睡了,外面的人晚上很安分,没有其他动作,安心了?江月明哦了一声,朗云何没有让她豪饮,还是一勺一勺细喂。
江月明喝完药,脸颊烫得发红,她保持棉娃的状态坐了半晌,朦朦胧胧地想:我好像和朗云何的位置调换了。
那时江月明还小,朗云何每次毒发,她也是这样守在床边,娘亲在旁边施针,江月明紧张得好像针扎在了自己身上。
朗云何不醒,她就枕着手臂趴在床沿睡,睡醒手脚都麻了,半天不敢乱动。
等她长大一些,朗云何不让她守了,他说男女有别,未出嫁的姑娘家不能守在男子床边。
江月明天真地说: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可以了。
朗云何每次都不说话,江月明被他的沉默赶出门外。
她不气馁。
那时,皇城有一家蜜饯卖得特别好,江月明每次上街都攥些回来,她捞条板凳坐在门口,边吃边等。
她吃一半,留一半,因为朗云何的药苦,用完药肯定需要含蜜枣。
江月明脑袋发昏,一想多就头疼,她觉得嘴里苦涩,于是裹着被子问:有蜜枣吗?朗云何拿起案几上的一包东西,挑了其中最大一颗枣塞进江月明嘴里。
江月明嚼着去核的软枣,腮帮子都鼓起来,她含糊不清地说:还成。
有其他吃的吗,饿。
有鸽子汤。
你把褚非凡炖了?朗云何眯眼想了一会儿,点头:也行。
江月明赶紧打消他危险的想法:……和你开不起玩笑。
朗云何帮她调整好坐姿:等着,我去拿。
江月明闭眼靠在床头假寐。
再睁眼时,托盘连着炖盅和碗一起送至屋内。
鸽子汤的鲜香萦绕在鼻间,饥饿让她保持清醒。
他们家今日没买肉鸽,朗云何把江月明送回屋时,恰巧一只肥胖的信鸽站在半敞的床沿上歪脑袋,溜圆的眼睛与外面探寻的视线一致,瞪得朗云何心烦。
正好,和药理一样,朗云何同时在学厨艺,于是江月明有了加餐。
她将手伸出裹紧的棉被:我自己吃。
朗云何在一旁看着她,说:明日你在家休息。
江月明想也不想回绝: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
她早上干活时不小心折断了一条新凳腿,为了掩盖罪证,她自己偷偷修理半天,结果接歪了。
下午出去钓鱼,江月明暂且偷懒将此事放下,打算回来之后接着弄。
凳子被她原模原样放在接诊台边上,表面看不出,可一旦有人坐下……江月明心道:我一上午的心血就白费了。
她鼻音浓厚,脑袋摇晃,却坚持说:我要去。
可以。
朗云何答应得很爽快,江月明觉得他反常,但是来不及多问,铺天盖地的睡意席卷而来,她眼皮突然好沉重,没多久,彻底睁不开了。
朗云何及时将她手里的碗拿开,将人扶稳,让她躺下。
他接着刚才未说完的话:只要你好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朗云何在鸽汤里加了安神药,江月明虚弱,需要休息,一碗下肚,能让她睡到中午。
好梦。
朗云何将桌上杂乱的东西收起,他轻掩上房门。
大厅黑黢,没有点灯,四处的门窗都是紧闭的。
然而,除了穆逍,其余众人皆端坐在桌前,连年纪最小的江风清都在,他们并没有如朗云何所说那般睡着。
江横天见朗云何出现,手指点了点桌面让他坐下。
歇下了?他问。
嗯。
黑夜模糊,他们却能看清长桌中央丢了一柄飞刀。
刀身削薄,尾端如弯钩,可以绕指。
江湖传言,泰峰派长老秋重景私下培养了一批杀手,为了不引人注目,杀手的武功与泰峰派的看家拳法分离,手中武器正是这种飞刀。
然而,传言终究是传言,秋重景对此矢口否认,传言之人是谁至今无人知晓,此前,飞刀仅现世过一次,不到半天,现世之地人屋俱毁,那些人做得干净,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世人疑虑,查不到真相。
桌上这柄飞刀是江风清回家途中捡到的,那时江风清离家不过百步,正觉附近有人,他忽然听得一声猫叫。
喵呜。
回头看时,乌金从左侧的围墙跳下,它绕着一处草丛转圈,脑袋昂直望着江风清,金色的瞳孔明亮。
江风清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于是走过去。
乱草丛中,一柄飞刀压在中央。
江风清把飞刀带了回来。
褚非凡担惊受怕,不知第几次提起:会不会是灭口的预兆。
听说此刀第一次现世是嵌在石墙上,应该是没有刺中目标,落了空。
用刀之人力劲之大可想而知。
江横天指着桌上的东西说道,依阿清所言,它掉落时状态随意,简单盖在草上,不是出手袭人后的模样。
应梦怜说:像是半途丢失,顶尖杀手不会犯这种错误。
江风清捏着颈上悬挂的银哨,奶声奶气地说:我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时什么也没发现。
应梦怜摸摸他的脑袋:这几天跟紧我们,不要独自出门。
按照他们讨论的结果,众人怀疑:杀手在此,但是数量不多,很大可能被解决了,下手之人多半是藏匿于附近的监视者。
很明显,这些监视者是来保护穆逍的,穆逍住在此处,他们自然不能对杀手放任不管。
众人对穆逍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些人中,唯有朗云何说他有猜测,但是江月明病倒,众人忙前忙后不能消停,朗云何尤其焦躁不安,深夜还出门找蜜饯点心。
此刻,他们终于能安心坐下,江横天道:现在能说了吧。
嗯。
朗云何神色淡淡,那日武馆,穆逍说枪法是家传,我注意到他的枪杆细长,握处有栀子图案,更像为女子准备。
褚非凡听了,呆呆道:他是女的?难怪最开始说我女扮男装,等等。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面色惊恐:不对啊,我们明明一起进过男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