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2025-04-02 00:56:59

青黛等丫鬟都候在外面, 见她满面是泪地出来,便已明了公主怕是没在太皇太后处讨到好, 又不敢劝, 屏息凝神地跟着她回了玉烛殿。

内寝之中,桓羡正抱着蓁儿试图哄她吃粥。

她不在,他便连哄蓁儿也是不耐烦的, 因蓁儿把粥都吐在他胸前衣襟上,眉头深深扭成个川字。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见她脸上隐有泪痕, 他忙把蓁儿丢给芳枝,迎上前来。

薛稚不语, 抱过因没吃饱饭而哇哇大哭的婴孩细语轻声地哄着, 始终也没理会他。

整整一日她都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夜间, 他解衣欲睡,榻上那株偃卧而背对于他的水芙蓉忽漠然开了口:我再问你一遍, 谢郎他到底怎么了。

不要再骗我了。

届时大军扶灵柩南归, 你打算怎么瞒住我呢?又是把我关起来再不与外界接触吗?你究竟在心虚什么?这一声近乎哀泣,桓羡替她拢着锦被的手一顿, 声音尚且平和:没什么, 就是我告诉你的那样,眼下只是失踪, 下落暂且不明。

再说了,我心虚什么呢,人又不是我杀的。

我为什么要因为所谓的心虚来瞒你。

别因为宣训宫的几句话就多想,她那个人就那样, 言语刻薄, 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吗?薛稚冷笑, 回过眸来时眼中唯在烛光下映着失望,那莲央的死你又为何瞒着我呢?难道也有什么隐情吗?桓羡脸色一沉。

她果然知道了。

被她呛了这一通,他也有些恼,语气不觉重了起来:能有什么隐情,你既想听,我就告诉你。

师莲央的死,是她自己来求我,以找出陆韶父子为条件让我放了她的姐妹。

我原本并不在乎陆家再潜逃多久,没有她,也照样可以歼灭陆家。

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卖她一个恩典,谁知她竟会被陆升杀死。

谢璟的事亦然。

他自己看不住北府军,致使部下酿成叛乱之大过,我没将他和他的部下治罪已是看在对你的承诺之上,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都怪在我的头上?难道不是因为你吗?薛稚语气渐渐激动,如果不是哥哥这么多年来故意纵容陆氏,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分明早就知道陆氏图谋不轨,从建始四年到去年岁末,却拖了整整四年才下手,养虎为患,酿成大错!现在却说这一切与你没有关系。

桓羡,你不心虚吗?午夜梦回,你就不怕他来找你索命吗?她情绪实在激烈,到了最后,近乎哭着向他质问。

桓羡心中强行抑下的火气终如烛火复燃:够了!他额角青筋隐隐:朝廷大事岂是你可以置喙的,你再胡乱发脾气也要有个限度,我只问你一句,谢璟的死是我造成的吗?是我想他去死吗?谁都没有想到会出事,又为什么要全部怪在我的头上?这实在不可理喻。

薛稚通红着眼看着他发怒的脸,心中愤恨全无,唯有失望。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纠缠下去,疲惫叹息道:是啊,我是不懂朝廷大事,你找个懂这些的女人、愿意被你害死故交好友的女人做皇后吧。

说着,便要下榻。

栀栀……他终于慌乱起来,将人拦住:是我错了,是哥哥不好。

你说的对,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原谅哥哥好不好?他神情诚挚又焦急,瞧上去似全然发自于肺腑,想要获得她的原谅。

薛稚心间却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之感。

她知道他并没有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眼下道歉,也不过是为了稳住她。

可,就算他意识到了,她要他的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在乎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

次日清晨,桓羡一如既往地起了个早,醒来时她却已下了榻,正在榻边无声无息地穿衣裳。

他原本朦胧零星的睡意霎时一扫而空,急躁地扯住她一截雪腕:你要去哪?薛稚头也不回:我要去西北。

既然哥哥说他还活着,我就去找他。

你疯了?桓羡难以置信地将人扯回来,面上神情震惊又慌乱:马上就是大婚了,你要在这个时候走?那从前答应我的事又算是什么?他双手正擒在她小臂处,紧紧地攥住她,攥得薛稚手臂一阵阵发疼。

她抬起眼来,眸光冷淡至极:桓羡,我早就和你说过,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现在,你食言了,我又凭什么要信守这诺言呢?他当然还活着。

桓羡气急地道,眼下尸体都没有找到,算什么死了?你不许走!是你自己答应的!你不能这么对我!他一张俊美的脸因气结而近乎扭曲,薛稚却始终垂着眸,原本镜水澄澈的双目唯剩一潭死水。

他又惶惶起来,微红了眼放缓声音:你真的要走吗?那蓁儿呢?她还这么小,她是你捡回来的,你也不要了吗?你好歹也做了她这么久的母亲,当真如此狠心吗?他其实很想说,那他呢,她也不要了吗,然而身为帝王的尊严却使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何况,又何必呢,他分明知道答案的。

薛稚原本无波无澜的眼波终究在他提及女儿时有了片刻的裂痕,似是犹豫。

他长舒一口气,脸上亦转了笑,才要叫芳枝把蓁儿抱进来,却见她又黯然地垂了眸,轻轻摇首道:没用的。

我不会再被你要挟下去了。

你从前就是这样,用谢家要挟我,用贺兰部的子民要挟我,这么多年都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妥协了,可不一样也没落得好下场吗。

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不会那么蠢了。

她声音寂冷如冬日堆雪枝头簌簌落下的梅花,落在他耳膜上,梅花的清寒晕染一片,连心间亦是冻成了坚冰。

桓羡眼眸猝然一惊,终于明白过来这连日以来的伏低做小竟也无济于事,气急败坏道:那好,我现在就去把她杀了!来人!桓羡朝外高声呼,去把小公主抱来!芳枝于头脑混沌中抱着蓁儿被领了进来,还未搞清楚殿中情形,便见桓羡被发跣足,提着柄剑杀气腾腾地朝她走来,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陛下!万万不可啊!她抱着蓁儿噗通一声跪下来,苦苦哀求:小公主是无辜的啊,您再怎么和皇后置气,也不能伤及无辜啊!她毕竟照顾了蓁儿近一年,对这可爱的婴童也生出些许感情。

更不明白,分明陛下昨日还亲抱着小公主喂饭,现在却要杀了她。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桓羡暴怒喝道。

他当然不会真的杀了他们的女儿,但眼下,除了用她来迫使栀栀留下也没有别的法子。

那是她自己捡来的孩子,并不是他的,不足以令她厌恶。

他就不信,为母则慈,面对蓁儿她也能如此狠心!他人已逼近襁褓,因暴怒而近乎握不住的长剑,剑尖就悬在婴孩咽喉。

却是逼问薛稚:发誓!说你不会走!否则朕就杀了她!煞气凛冽,拂面而来。

襁褓之中的蓁儿亦被吓住,嚎啕大哭起来,催人泪下。

芳枝眼中猝然盈满了泪水,求助地看向薛稚。

薛稚眼中亦被泪水占据,固执地别过脸,不肯相视。

二人久久这般相持着,殿内水泼尘息,落针可闻,她却始终不肯松口。

桓羡眼中掩在暴怒之下的希冀便一点一点淡下去,举着长剑的手僵硬地放下来,眼中一片彷徨无助。

你还是要如此吗?话声细辨之下竟带着哽咽。

她不答,他的声又带了些许愤恨:你当真如此狠心吗?薛稚没有说话,事到如今,她早已对他失望头顶,只觉看他一眼都会恶心。

这就是,她曾所依赖的、差一点便陷进去的哥哥啊……原来便是这么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都只想着他自己,为达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从来都是。

而她呢,她曾经以为她可以驯服这个人,到头来才发现,从前他的种种温和与退步,都不过是迫她心软的假象。

她不可以再心软下去了。

她不说话,他也没开口,殿内静寂得如同覆着层厚厚的冰霜,气氛十分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一声剑响,是桓羡颓然弃剑,挥手命芳枝下去。

芳枝如蒙大赦,匆匆忙忙磕了个头便抱着蓁儿下去了。

厚重的门扉合上,阻绝断殿外已经升起来的朝阳投下的金光,他回过眸来,神情在那束猝然出现又猝然消失的金光中显得格外落寞。

栀栀。

他在她身前单膝跪下,一只手温柔抚摸上她如覆冰霜的半颊雪颜,你放心,哥哥是不可能放你走的。

我是你的,你不能不要。

是生是死,我们都得在一块儿。

他语声温和,指尖却似拈着簇霜花的冰冷。

薛稚脊背处闻声攀上一丝蛇似的阴冷,却始终没有松口。

自这日上午过后,他不再允许她外出。

青黛与木蓝皆已被遣走,尤其是木蓝,作为那日暗中替她传来谢璟消息的人,被拖下庭去狠狠打了顿板子,又另换了一批侍女来服侍她,作为哑女,她们不会应答她半个字。

玉烛殿的门窗皆被封锁起来,连窗棂亦被厚重的木板钉住。

彼时薛稚本在窗前借着窗纸远望窗外天光,一块巨大的木板忽似从天而降,从外将天光遮住,咚咚的捶打声,近乎钉在她的心脏。

屋中再透不进一丝光亮,黑沉沉的,连白日亦需点灯,她不想点,便是永远身处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有他进来时才会带进些许光亮。

他的脾气亦变得愈发反复无常。

有时是控制不住的暴怒,威胁她若是敢离开便杀尽谢氏一族。

甚至有一次,他将太皇太后抓进了殿来试图威胁她,反被太皇太后破口大骂了一顿。

二人遂争吵起来,薛稚就冷眼在旁相看。

有时则是摒弃尊严的哀求,抱着她一遍遍红了眼重复:栀栀,哥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或者你不解气,你捅我几刀也是好的,可是你不能,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更有时,则是抱着蓁儿过来,迫使还不怎么会说话的蓁儿唤她阿娘。

若是叫不出,便会狂怒:叫啊。

为什么这么废物,连声阿娘都不会叫!若是叫了,又会欣喜:栀栀,她叫了,你听,她叫你阿娘了。

她上次也叫我阿爹,我才是她的阿爹,我们才是一家人。

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好不好?无论是哪一种,薛稚都不会对此有半点回应。

唯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悲悯,一种漠然的、高高在上的、旁观的悲悯。

二人的婚期,就在这样的僵持里,一日一日临近。

大婚的前一日,桓羡再次来到她被关的寝殿。

他将那些繁复而精美的皇后礼服一件件亲手替她换上,从抱腹到中单,再到最外层的纯衣纁袡、头上的凤冠,温柔郑重,并无半分狎昵猥亵之态。

却把她双手,以当年的那根罗带一圈圈缠缚于身后,一边缠一边哽咽着和她说对不起,他也不想这样待她,可是他真的不能没有她。

那根已近毁坏的赤绳子,也被他重新找来丝线贯好,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是如此地坚信着,只要这对赤绳子还在,他们就能重归于好,白头偕老。

有时候,我真在想。

哥哥到底喜欢我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她的声音,是这数日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桓羡有些不能置信,错愕地抬眼。

她没有逃避,眼中也没有厌恶。

只是看着他道:喜欢我这张脸吗,可天底下比我漂亮的女人也有的是,还是说,你喜欢的是妹妹这个身份,喜欢这种近乎于乱|伦的快感?又或者,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吗?可我小时候,哥哥也并不喜欢我甚至厌恶我啊。

如果不是我可以为哥哥带来食物、药物,只怕哥哥连应付我也懒得吧。

她自嘲地笑着说着,随后,如愿以偿地在他脸上看到震愕又无措的神情。

桓羡微愣了一刻,又强作镇定地低下头去,继续替她绑着腕上的绳子。

薛稚却是接着说了下去:别再这样绑着我了。

我不会跑的。

我知道明天是什么样的日子,这样的场合,我不会给哥哥丢脸。

自然,他不知道的是,她屋内的所有利器都封宫当日被他搜走,唯独有把剪绣线的剪刀,被她事先藏了起来。

她想,她会让它派上用处。

但前提是得拿到它。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虐完了!还有,偷偷剧透下,小谢没死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