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外面的阳光照进内间,在重重帷帐之下,只晕出些许光亮,使得床帷帐下昏昏暗暗,反倒令人倦意更浓。
姜应檀便是在这样的光线之下醒来,缓缓睁开眼,丝毫不讶异地望进一双干净的眸子。
那双透亮澈净的眸子带着笑,傅则语气轻快:姐姐,早!嗯。
姜应檀懒懒地应了一声,并不贪恋床榻暖意,不拖泥带水地起了身。
自打前几日,她默许了傅则的说辞,晚间睡在一张床榻上。
或许是身体底子在,傅则并不躲,回回都比她醒得早,然而却不急着早起,乖乖等在一边。
故此,每日清晨睡醒,她就会看见傅则趴在一边,笑眯眯地说那天的第一句话,大多是道一句早,他便会将好心情持续一整日。
不过几日的光景,姜应檀已然习惯了早上这幅固定上演的戏码。
等起来梳洗之后,两人又在外间用过早膳,之后则会分为两路。
傅则会去书房,等待周一诺前来,反复辨认和熟记军中诸位重要将领的相貌、脾性、形势癖好,还要依据周一诺详细列好的提要,提前准备应付军中将领的说辞。
不但如此,还会有鹰卫中善伪装的好手,帮他练出一身怀化大将军应有的仪态与气势。
方方面面,力争万无一失,以免在之后不小心露出马脚。
而姜应檀,大部分时候都会在主屋,一一处理好手中事务,协调鹰卫明暗两部的要务。
鹰卫是她一手组建的势力,后来在两代帝王的默许之下,暗中为天子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收集整个大齐大大小小的情报。
因此,鹰卫既是属于她的势力,某种意义上,也为帝王所用。
不过这些都在暗地里进行,仅当今天子、她以及些心腹才知晓。
哪怕有当年率兵勤王的事迹在,也在这几年姜应檀的韬光养晦中,逐渐在他人回忆里逐渐淡忘。
在外人看来,顺安长公主的鹰卫出自封地,主要用途便是为了她欺男霸女、仗势欺人而设立,里头的侍卫不乏长得俊美的,只是姜应檀养面首的掩饰罢了。
能存活至今,全凭前后两位帝王的亲情善意与纵容,实在是不值一提的过家家玩意儿。
当年的勤王之功绩,不过是钻了漏子,碰巧而已。
-随着机关作响,厚重青石门往一旁挪开,露出幽暗的地下石室,半空中腾起些灰尘,在日光照耀下勉强可见。
长久不见日光的石室之中,每隔十步,于石壁之上设一烛台,以确保石室之内的景象清晰可见。
通道两侧分布着牢房,牢房内铺有薄薄一层干草,最里间和最外间各自关押了一个人。
真是没想到,府内还有私自建立的地牢,姜应檀掩着口,缓步走下石阶,将周围一切收入眼帘,饶有兴致道,入口隐蔽,地形复杂,刑具一应俱全……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不愧是名震两国的怀化大将军傅则啊。
魏十落在她后方,大约两步远,细细解释情况。
此间地牢位于后宅园中的假山之下,位置偏僻,在刚抵达临城那一日的围府中,并未被侍卫发现。
之后,那一夜接连发生北燕暗桩行刺、傅则受伤昏迷等事,为确保将军府内的安全,鹰卫再一次将府内搜了个遍,几乎是一寸寸地皮慢慢翻找彻查,这才翻到这个地方。
恰巧,周一诺向姜应檀请命,要参与彻查刺客一案。
他眼看着地牢被鹰卫翻出,再多掩饰也无用,索性将其中关节透露出,十分配合的样子。
据周先生与周围街坊所言,这座府邸存在了许多年,最初是一个临城富商平地而建。
不久后,富商家道中落,宅子数次易人,甚至城破之时,还被北燕人所占据,魏十手里接过烛台,陪着姜应檀在里边细看,两年前,驸马来到临城驻守,顺手买下当个落脚地。
当时,此宅已荒废许久,也是在住进来后,地牢才被驸马所发现,密道亦被封死。
根据地牢内多处痕迹,属下斗胆推断,这里最早是那富商藏家私的地方,地方并不大,后来辗转过数人之手,不知是哪几位宅子旧主,将之扩建到如今模样。
姜应檀意味不明地笑笑,这么看,临城的水可深得很,差点让本宫都着了道。
魏十当即要跪下,遇刺一事,是属下等人失职!他膝盖还未触及地面,姜应檀已然抬手示意,好了,既然已经罚过,就用不着次次请罪。
是。
魏十不敢托大,顺势而起。
说到地牢、暗道,倒是激起姜应檀一个想法,她停下脚步问道:将军府藏有如此隐蔽的地方,说不准那外室就是从这些小道进出,才会次次出现,又不为他人所见,府中可查出其他密道吗?魏十拱手:并未查出,属下亲自查探过,通往府外的密道皆已封死。
姜应檀继续往最里面的牢房走,书房内呢?暗探不是说,外室每十日便会在书房内现身?魏十摇头:亦无密道或暗室。
那倒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子,还能凭空消失不成?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最里处,右边的牢房内关押着一位妇人。
此人靠坐在牢房正中间的墙壁上,衣衫褴褛,但无妨于遮体,四肢尽是被鞭子抽打出的血痕。
她身上狼狈又惨淡,头无力垂下,散落在脸庞前的枯发遮住面容。
姜应檀漫不经心打量她片刻,这就是你们找出来的暗桩?魏十颔首,就是此人,化名崔罗月,本名不知。
我们细查了她的底细,是北燕养出来的暗桩。
多年前,西北边军中的百夫长赵汤外出,无意中在城外救下崔氏。
她自称家中要卖她去青.楼,无奈之下,出逃来临城。
接着,崔氏顺势嫁给赵汤,为其生下一子,倒也夫妻和睦。
五年前,父子皆战死在沙场,崔氏成了忠烈之后。
她在邻里间苦心经营,名声很好,因此两年前顺利进了府内做下人。
木制牢门被打开,姜应檀缓步踏进屋内,丝毫不在意糟乱的地面。
有侍卫上前,拨开崔氏的头发,一左一右将人拉起,再有一人拽着她的头发,迫使她露出脸庞来。
到能看出几分早年的相貌,生得不错,姜应檀打量她的脸,无视那怒极瞪过来的眼,淡道,怎么查出来的?魏十从属下手里接过案卷,恭敬奉上,原本经过几日排查,仅查出几个有些疑点的人来,种种迹象太过琐碎,并不能确切指向某一人。
而严刑拷打之时,她其实并无惧色。
万幸,暗中查探了几人府外的住处后,于她家中枯井的小洞内,发现了与北燕往来的书信。
双手捏着案卷,姜应檀略略扫完其中所写,书信里写了什么?魏十跪下行礼,歉声道:是属下失职。
往来书信用了密语,鹰卫暂时未破解。
行了,起来吧,姜应檀并未发怒,合上手中案卷,视线在崔氏的脸上打转,倘若能让你们在区区几日,准确无误地破解出密语,大齐也不会多年都拿北燕暗探没辙,慢慢查就是了。
余光扫到魏十起身,她又问:据你所言,这人是个骨头硬的?魏十点头,脸上颇带着些愧色,查到书信后,她见事迹败漏,当即咬断了舌头,再不能言。
是看守的侍卫失职,未及时察觉歹人意图,只来得及救下此人,失职的侍卫已去领罚。
那真是太有意思了,姜应檀笑盈盈地拍掌,走吧,来者是客,可得好好招呼呢。
侍卫们得令,手脚利索地架着人到刑房,将其四肢捆在铁链上,整个人在半空中被迫展开手脚。
站在右侧的刑具架子前,姜应檀从头至尾缓步走过,右手还在一件件刑具之上轻轻划过,半分不介意上面干涸的暗色血迹。
她偏头望向崔氏的侧脸,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歉意,你看,本宫这些手下,只会些粗陋的‘待客之道’,惹得你身上平白多了些血痕,真是太粗暴了。
你且安心罢,姜应檀姝色甚艳的一张脸上,酿出极醇厚的笑意,眨了眨左眼,口不能言还有手脚,四肢断了还有眼睛。
本宫总有办法,让你心甘情愿来谈心的。
半晌,刑房内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崔氏被人蒙着双眼,浑身发着抖,四肢因为猛烈挣扎而磨出深深血痕,滴答声下,断续滴落在地面,与地砖上许多干涸已久的血迹融为一体,为其添上新的颜色。
白芨端着水盆,里头装着温热的水,另一侧的绿萼捧着帕子,两人目不斜视,对刑房内的惨烈情景,皆是视若无睹。
姜应檀将双手浸在盆中,洗出一盆血色,反复换水后,才取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纤纤玉指间的水迹。
她随手扔了帕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你自行收尾吧。
属下遵命。
离开地牢,微热日光洒下,有带着秋日寒意的风卷过身侧,间接带起枯叶。
姜应檀身后跟着两位侍女,七转八绕后,才出了这片假山石。
主仆三人走在府内后院之中,在分岔路口,绿萼本以为主子会直接回主屋,却讶异发现姜应檀脚步一转,直往书房方向去了。
绿萼不敢将心中惊讶表露半分,低眉敛目跟在姜应檀身后,殿下这是要去探望驸马?待三人走到书房门口,姜应檀打断侍卫行礼,示意他们勿要出声,侧耳听书房内的动静。
倒也没什么异常,大多是傅则问,周一诺缓声回答,都是些寻常事。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既不进屋,亦不出声打扰,之后径直离开了。
本以为临城一行,不会出太大岔子,无论是暗中接人,又或是筹谋和离,皆应是顺风顺水,却没想到出了诸多变数。
府内的地牢、暗道,每十日必会出现又消失无影的外室,失忆后心智退化的傅则,西北边军……姜应檀眉目沉静,原本艳色惑人的面容冷着,无端透出几分皇家的威严气势。
她想要的结果,必须达成,绝不容许出任何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