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身边传来的动静有些大,但姜应檀被惊醒后,睁着睡意朦胧的双眸,迷迷糊糊中瞧见是傅则,下意识以为是他着了梦魇。
姜应檀的倦意未消,且并未听清傅则到底惊呼了什么,于是将之抛在脑后,任由自己再度入眠。
她懒懒地翻了个身,傅则,别闹……甫一翻过身,姜应檀正思绪模糊时,只听得傅则声音里带着惊恐和羞愤。
你究竟是何人,这又是哪儿?莫不是春满楼?春满楼,京中权贵爱去的风流场,里边的姑娘个顶个的水灵。
姜应檀倏地睁开双眼,手肘撑着床榻,锐利的视线投向身侧。
不对,五岁的傅则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只见傅则缩在角落,满是惊惧地瞪过来,梗着脖子喊道:你你你,你别过来啊!姜应檀若有所思,似乎,五岁孩童的稚气不复存在……她的视线在傅则的脸上放肆流连,敏锐睹见傅则耳根通红,仿佛下一瞬要滴出血来,还有他那躲躲闪闪的眼神,一眼都不敢往她这边多看。
姜应檀微微眯眼,顺着傅则先前的目光,看见了自己滑下去的寝衣、露出的一截右肩,还有若隐若现的绯色小衣。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眼前人究竟恢复成什么样了。
心中有了大致猜测,她勾出一抹似有若无地笑来,媚意流转,吐气如兰,傅郎缘何作如此情态?什么傅郎,哪里来的傅郎!甫一听见这话,傅则悲愤欲绝,猛捶床榻,他们怎么连我姓甚名谁都与你说了!就知道那帮浑人灌酒,定是没好事!姜应檀笑意不减,声音更软,作出一副想靠过去的姿态,柔声唤:傅郎……你你你,你别再过来了!傅则惊慌失色,连连后退,手忙脚乱地拽过被子,挡在两人之间,脸上急迫与哀愁交错,本公子还未及冠,倘若被兄长知道我来了春满楼——傅则打了个哆嗦,大声道:不行,绝不行!他本想狠狠瞪着姜应檀,可一见那裸露的肩膀,就神色极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恶声恶气道:给本公子记住了,无论谁来问,一概不许说见过我!否则……姜应檀眨了眨眼,从容不迫道:否则如何?否则,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傅则捉急见肘,好不容易憋出这么一句恶狠狠的威胁。
如此恶语,也只不过让姜应檀轻笑一声,偏头静静打量他一会儿。
被这么一道柔媚多情的眼眸看着,傅则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坦,他拼了命躲避姜应檀的目光,同时不禁暗暗腹诽。
这春满楼的姑娘也太主动了些,胆子也大。
不过,长得……确实挺美。
呸!傅则用力甩头,将那些龌.龊想法统统甩干净,恨不得再打自己一巴掌。
什么美不美的,他可是要遵循已故娘亲的教诲,做个对今后妻子一心一意的好夫君,哪能因为眼前女子相貌出众就失了心性!姜应檀姿态懒散,右肩手掌根托着脸颊,左右随意搁在腰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
她面上带笑,眼里却冷极了,静静看着傅则脸上闪过复杂情绪。
见他的性情与先前大不相同,既没有五岁稚童的纯真可人,也没有身为怀化大将军的稳重,看着有几分少年郎的样子,言语间也很是跳脱。
半晌,姜应檀欣赏够了傅则的变脸,微抬下巴,嗤道:年纪不大,还会去春满楼喝花酒,忠国公府家教甚严啊。
啊?傅则愣住了。
纵使自己是无意来的春满楼,可总归算是客人吧,怎得眼前这女子说话放肆,也不怕得罪客人?此时再看她面容与装扮,还有眉眼间不自觉显露的倨傲,自带着一股高位者的气势,全然没有烟花柳巷里的俗.媚气。
傅则猛地醒悟,这里定不是春满楼,这是哪儿?他想将四周看个究竟,却又碍于姜应檀挡在眼前,只能瞧见她背后的小窗与玉石桌,单看那玉石的质地,就知价值不菲。
看着傅则眼中的惧怕、难以置信、迷茫,姜应檀笑了,怎么,终于想明白了?瞧出傅则在暗暗打量四周,怕是他还以为此举做得不漏痕迹,哪知全都落入姜应檀眼中。
她笑意更浓,索性侧开身子,退到床头边半躺着,任由他看个清楚明白。
到底是钟鼎鸣食之家长大的世家子弟,傅则瞧东西的眼力还是在的。
甫一仔细打量周遭物件摆设,傅则就发现了异样。
此处的各色摆设,无不精致昂贵,所用之物的品级明显高于自家国公府,遑论民间的春满楼!那春满楼虽说被称作销金窟,出入的是达官显贵、富商豪绅,声色犬马、挥金如土,但所用之物亦不能超了品级,很多金贵物件并不会在里面见到。
就譬如身下的床榻,观其颜色、质地,便知是由上好楠木所制成,木质软而自有清香,花纹瑰丽精美,仅供宫中所用。
这里绝不是春满楼,眼前之人是皇家的哪一位公主,又或者宗室中哪位得宠的郡主?想到这里,傅则胸腔里的心猛烈跳动,面色发白,暗暗痛骂那群酒肉朋友。
都是些什么不知轻重的玩意,把他坑害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已是不明不白共度一夜,倘若眼前的女子纠缠,自己丢了名声倒是无甚大碍,左右他早就是众人耳口相传的纨绔子弟,怕就怕连累正在西北军中历练的兄长。
思量越久,傅则投向姜应檀的目光里,掺杂的情绪就越多越重。
偏偏他涉世未深,并不会掩藏自己眼中情绪,一干心事在老练狡猾的姜应檀跟前,根本无所遁形。
看得她不禁发笑,连暗自聚起的防备心都消去许多。
就瞧见傅则望过内间的物件不够,还伸长了脖子,试图再探一探外间,神情由震惊、惧怕、心虚,最终转为绝望。
他多次掀起眼帘,嘴唇微动,但还是几番按捺下。
良久,傅则犹豫着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旁敲侧击地问:姑……姑娘,不知这是何处?姜应檀懒洋洋地侧趴着,连编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都不会,还想她口中套话?光长了个子,心眼却少得可怜,全然没有五岁时的谨慎与聪慧,蠢货。
瞧他所在床榻最里边,拽着锦被挡在两人中间,脸上写满了害怕她过来,还要拼命藏起满腔惧意。
姜应檀心神一动,忽然生出些逗弄人的兴致,转为撑趴在床榻上,媚意流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傅则。
她缓缓往前,掀开阻在两人之间的锦被,就这么一寸寸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直至两人肌肤都快相贴,似有若无的碰触到。
期间,傅则不住往后退去,然而他再怎么用力,也不过是白费功夫,背后紧紧抵着墙面,竟是无处可逃。
他有些结巴,耳根红到惊人,颤声道:姑娘,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是……是被友人诓骗,可不是故意毁你清白的!清白?我不在意这个。
姜应檀低头笑了,俯身贴上他的耳边,话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傅郎昨夜紧紧缠着,甚至不让我早些入睡,怎得今日这般生份?傅则僵在那里,紧绷着身子,动也不敢动,生怕会碰到这位姑娘身上的任意一寸肌肤。
对方细微的吐气带着些微的暖意,就这么随着一点一点、一顿一顿地扑在他的耳边。
他腆着笑脸,一字一句斟酌道:姑娘,若真要傅某担起责任,傅某定然不会推辞,是否……先离得远些,如此着实不便详谈。
是么,我觉得这样很好,姜应檀不理他,不过也不再凑近,声音又软又媚,你要担起责任?傅则心一横,事已至此,他必然脱不了身,只盼着不连累兄长。
于是他大义凛然地应下,正色道:这是自然。
我娘亲说过,女子在这世上诸多不容易,被盯得最紧的就是名声闺誉。
倘若我做了什么毁人清誉的事,自是要担起姑娘的一辈子,否则是将你往火坑里推。
只不过,傅则难免有些痛惜。
他原本都想清楚了,就按娘亲所说,娶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怎知惹出这么一笔糊涂账,婚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交代出去。
他心中滋味并不好受,着实意难平,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罢。
姜应檀退后一些,扬起眉梢,抬眸端量他。
又是耳熟的娘亲说,关于这一点,傅则倒是从小到大都未曾变过,不知傅大将军可还会把娘亲挂在嘴边?念及此处,姜应檀不由忆起这段时日,与五岁傅则之间的相处,心中说不出来的惋惜。
自此,她怕是不会再见到那个五岁的傅则,那个总是来卖乖讨巧的娃娃,那个无时无刻都站在她身边,坚定不移的痴儿。
她莫名有些失落,这是许多年都不曾生出的情绪。
几乎就是她察觉到变化时,当即冷下心肠,将所有会影响她判断的情绪,尽数压在内心最深处。
姜应檀又凑近了些,听声音带着笑意,哦,是吗?那傅郎今岁几何?可有婚配?……十六了,不曾婚配。
傅则努力憋着气,仍然抵挡不了鼻尖肆意闯进来的幽香。
这让他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尤其是脸颊和胸腔内,那一波又一波无法断绝的热浪,凶猛扑在自己的全身各处,整个人都被死死钉在那里。
十六。
姜应檀在唇齿间反复咂摸这两个字,并没有下言。
傅则小幅度地喘气,声线紧绷,那,冒昧请问姑娘芳龄?男女有别,他与家中继母又不亲近,对于皇家与宗室里的妙龄女子并不熟悉。
端看这女子肌肤如玉、相貌艳美,傅则估量着对方正值桃李年华。
皇亲贵胄里二十岁的女子,大多已经出阁,鲜少有还留在家中待嫁的。
眼前之人,如若不是锁在深闺的小姐,就只能是已经嫁作人妇。
前者备下厚礼,上门下聘提亲便是,后者……傅则愁眉苦脸,后者可就棘手多了。
若是寡妇独居,还有回旋之地,毕竟我朝没有寡妇不能二嫁的明文条律,但若是人家夫婿尚在,自己这就酿成大错了。
姜应檀一眼看出他究竟想问什么,浅笑倩兮,柔弱无骨的双臂一左一右揽着他的脖子,狡黠笑了,傅郎哪里是在问芳龄,分明是问我是否出嫁,是否丧夫。
随着手臂扬起,她身上宽松的寝衣袖子滑落,露出光洁滑腻的肌肤来,原本露出一截的右肩领口也没拉上。
傅则的眼神只能往上瞟,半分不敢偏移左右,更不敢低下一寸。
这时,他已经不是耳根通红,就连脸颊都染上薄薄一层绯色,语无伦次道:姑娘这这……这是作甚!姜应檀置若罔闻,只轻佻地勾他下巴,葱白指尖在右颊流连,慵懒道:我已嫁了人,夫君尚在人世,你待如何呢?仿佛嫌还不够近,她再度凑上去些,又用双手拉下他的脑袋,逼得傅则不得不低下视线。
两人双目相对,双唇离了不过一指距离。
姜应檀眨着勾魂摄魄的眼,娇娆地笑着,一字一顿地唤:傅,郎?可怜傅则,要论此时的心智,不过是一位未尝人事的少年郎,哪里挨得住这么一番挑.逗戏弄,呼吸顿时重了,只能死死闭上双眼,不敢再直视。
听闻对方夫君尚在人世,他心中大乱,一时间失了主意,脑海里除了就是兄长的失望无奈,就是父亲的指责训斥、继母幼弟的讥笑,还有久远回忆中,母亲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种种思绪在脑海中胡乱交织,忽然就那一瞬,傅则睁开双眼,视死如归道:既如此,那我自当一死来成全夫人的清白,府上郎君若仍是气不过,大可随意泄愤!看着那坚决模样,姜应檀便知对方是真动了心思,只要自己松开手,傅则就会寻个歪脖子树上吊。
忽然间,姜应檀失了所有的兴致,意兴阑珊地撤远,不必寻什么死。
她退开的那一瞬,傅则浑身一松,大口大口地喘起气,全因方才靠得太近,他只能一直死死憋着。
就在傅则喘气的当口,姜应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拉好右肩的领口,径直下了榻。
紧接着,她缓步走到梳妆台旁,取回一把小巧铜镜,掷到傅则身前。
如今局势复杂,临城外的西北军营须得由傅则接手,流民一事还要多加善后,其中最关键的人物就是傅则。
他被内外这么多人盯着,必然不能称病太久,须得和先前一般常常露面。
故而,姜应檀只是想逗弄他,实则并不准备瞒下去,虽然未经徐大夫诊治,但是姜应檀大抵猜出傅则是伤势好转,才会记忆渐渐恢复,这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都是同一个人,五岁的稚童能做到的事,总不能十六岁的少年郎做不到吧?姜应檀依靠在床侧,疏懒地把玩秀发,慢条斯理道:瞧瞧自己那张脸吧。
傅则不明所以地取过铜镜,心下犹疑,着实摸不清这位夫人在想些什么。
自己相貌堂堂、英俊潇洒,名声再如何差,出街之时偶尔也会遇上姑娘掉帕子、砸香囊,总不能醉酒昏睡上一晚,就毁了容貌、易了模样吧?他分神打量铜镜背面的缠枝鸟纹,将之翻了个面,心不在焉地望去,顿时睁大了双眼,胡乱摸着自己的脸颊。
本公子怎会一夜之间沧桑了!我的光滑肌肤呢?怎得成了这个粗糙模样!他惊慌不已,如同扔掉烫手山芋般,把铜镜用力扔到床榻边,恰好落在姜应檀的跟前,自己拽过被子紧紧抱在怀中,张皇地盯着姜应檀。
可姜应檀只是惬意浅笑,一言不发地看着,以眼神示意。
傅则看懂了她的意思,半信半疑地依次抬起四肢,左看右看。
看着肌肉结实的四肢,忽而变修长的双腿,还手掌处厚实的老茧,傅则心中浓浓的惧怕惧怕。
倘若不是镜中之人的相貌仍在,眉眼比自己印象中更浓烈些,他怕是都觉得是换了个人!如今将种种异样关联在一处,傅则终是后知后觉,提心吊胆地瞧姜应檀的脸色。
只怕自己是像话本中一样,无意中闯入什么鬼怪之地,一夜之间长了诸多岁数,才会有了如此惊人变化。
傅则苦着脸,只不过,话本中都是误入仙境,出来后已过百年,昔日故人皆成了一抔黄土,但他自身相貌仍在。
怎得到了自己身上,就是变得如此苍老丑陋呢?上天未免忒不公了些!姜应檀悠闲得很,看他那副仓皇模样,逗得姜应檀心情舒畅,眉梢笑意就没下去过,毕竟现成的猴戏谁不乐意看呢?许是依靠床边太久腰酸,她换了姿势,却在举手之间碰到了一旁系着的银铃。
清脆的铃声引来傅则的注意,他投向姜应檀的视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傅则心一横,手脚并用行至姜应檀不远处,斗着胆子问:夫人,可还能放傅某回去?事已至此,他已不敢奢望对方恢复自己的面容,只求能安然回到大齐,能再次见到大哥变好。
姜应檀微微俯下身,你想回哪里?傅则犹豫片刻,低声道:想回大齐的京城,忠国公府。
那你怕是不能如愿。
姜应檀竖起一根手指,点在傅则的眉心。
余光扫见绿萼领着侍进来,应是听到银铃声,以为里边唤人。
之前碍着阿姐刚回来,正院内的侍女仅留下白芨和绿萼,待由鹰卫一一排查后,才又提了些机灵懂事的伺候。
虽是放宽了些,但姜应檀发现阿姐不乐意出现在人前,总是闷在屋子里,所以如非白芨或绿萼去提人,寻常侍女们平日里只会在外院,轻易进不得里边。
姜应檀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摆,示意绿萼先停在那里。
绿萼不明所以,但仍是领着一众侍女停下,低眉敛目站在原地。
为何不能放傅某回家去?傅则挣扎开口,抖着声问。
姜应檀偏了偏头,意味深长道:你回不去呀。
而跪坐在床榻上的傅则心肝俱颤,满腔悲意,难道这妖魔当真不肯放人?他竟是与兄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就要从此诀别了么!傅则忍着悲意,拼命从脑海中搜刮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哄人话,想哄骗眼前人,好歹放他回去见一眼兄长。
然而未等他说完,就见眼前之人按在自己眉心的指尖,用力戳了两下。
姜应檀笑意盈盈,这里是宣州临城。
啊?傅则傻眼了,宣州临城,那可不就是兄长所在的地方。
不再逗他,姜应檀招手唤绿萼过来,低声吩咐:去将徐大夫、秦管事带来,再让人去西北军营找周一诺。
是。
说罢,她目光一转,落在呆愣的傅则身上,淡道:起来,听话些。
傅则心中还怀揣着对妖魔的畏惧,不敢多加造次,更怕惹得对方恼怒,以至于直接去找兄长的麻烦。
因而变得十分乖巧顺从,姜应檀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半炷香.功夫不到,秦管事就迈着他那老胳膊老腿,一路小跑而来。
徐大夫住得稍远些,胜在身子骨壮实,与秦管事前后脚到了正院。
两人并肩候在廊下,等着里边通传。
不需多等,绿萼掀开门帘子出来,先请了徐大夫进去。
徐大夫与秦管事略一致意,跟在绿萼身后进屋。
自打傅则脑后受了伤,徐大夫就一直不曾回到西北军营,而是留在府中。
因而他隔三差五要来一趟正院的正侧屋,分别给傅则和姜暮窈看诊,也算是常客,对两边的里屋熟得很。
徐大夫本以为傅则受惊发了烧,即便这两日有所好转,也该是虚弱躺在床榻上。
哪知他才一跨进门内,就听见傅则坐在外间桌案旁,敢怒不敢言地瞪着姜应檀。
察觉到门帘被掀起,傅则警觉地抬眸望向徐大夫,闻到空中混入的一股微苦药香。
傅则敏锐发现了对方手上提着木箱子,顿时不满地嚷嚷:你找个大夫来作甚!对于他的抗拒,姜应檀不为所动,慢条斯理用着一碗温热可口的米羹,轻声道:萧五。
持刀立于一侧的萧五听见后,立即往前跨了一步,大拇指将跨刀顶出一指,露出底下锋利刀面。
顿时,傅则吵吵嚷嚷的声音尽数堵在喉咙里,不甘心地坐回木凳上,慢腾腾伸出右手,撇嘴小声道:就知道用武力强行制伏人,半分不讲道理的……那嘀咕声尽数送进姜应檀的耳中,她不以为意,舀起一勺米羹递到唇边。
早先以为这少年郎心性的傅则,很是蠢笨,纯真可欺,大抵和先前五岁的傅则一样不喜欢下人,就没多吩咐。
倒没成想,傅则只不过是刚醒来时失了主意,看着呆些罢了,实则是个心眼颇多的滑头。
刚才等徐大夫来之前,绿萼为姜应檀梳妆时,不知其中内情,一声驸马的称呼让傅则听见。
偏偏众人平日里听习惯了,便是姜应檀也不觉得奇怪,只有傅则留了心眼,暗暗观察众人举止。
当即,他明悟了自己并非入了妖魔洞穴,于是趁着姜应檀在里面更衣,问了侍女诸多不起眼的问题,譬如当下是哪一年,又或者是府上有什么大事。
主子发问,侍女哪里敢瞒着,虽然困惑,但仍然一五一十说了。
前后时间紧,侍女只来得及回答其中一部分问题。
先说了是天弘年,后说府上最大的事情就是驸马生病。
一贯机敏的傅则哪里还猜不出,在自己身上大致发生了什么!大抵是自己前段时日受伤,失去部分记忆,床榻上的女子是皇家公主,亦是自己娶的妻子。
于是,姜应檀换好衣裳,从屏风后方一转出来,就看见傅则放松坐在桌旁,笑眯眯唤了一声:长公主殿下,或者,应唤娘子?夫人?姜应檀挑眉,望了一眼四周侍女,大抵明了傅则是如何知晓的,暗自后悔自己看错了此人脾性,一时失策,忘记多交代侍女不许多言。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之后需要傅则继续装出傅大将军的气度,终归是要让他知晓内情。
哪知未等姜应檀说出前因后果,傅则眉目含笑地站起来,准备就此离开,直言要去城外寻哥哥去,晚间再回来叙旧。
姜应檀置若罔闻,眼神示意绿萼,自己施施然坐到桌边,捏着勺子舀米羹。
不过才用了三四勺,傅则就被萧五钳住双手,带回了姜应檀跟前。
少年郎就是心性不定,做事毛毛躁躁。
姜应檀放下勺子,行至傅则跟前,转眸冷声吩咐,从今天起,萧五你跟着驸马,他若是踏出这府邸一步,唯你是问。
萧五行礼,属下遵命。
交代完萧五,断了傅则后路,姜应檀这才望向傅则,浅笑倩兮,无妨,你尽管往院门闯,萧五就当做陪你练武。
就在这话说完,屋外传来通传,说秦管事与徐大夫一前一后到了。
不知不觉,碗中米羹已用了大半,姜应檀的思绪尽数收回来,放下碗勺,接过绿萼捧着的丝帕压了压嘴角,视线落在徐大夫身上。
此时,徐大夫已经诊过脉,又摸了傅则后脑勺的位置,沉吟片刻,对着姜应檀行礼,从脉象看,驸马并无大碍,应是伤情有所好转,记忆逐渐恢复,是一桩喜事啊。
原先发的高热呢?徐大夫拱手,已是大好了,再吃上一两贴药,便无大碍。
姜应檀的脸上不见欣喜之色,淡声问:他为何没有这段日子的记忆?殿下明鉴,医家于此类病症,尚未有确切记载,老叟不敢妄断。
许是自此再也记不起,许是日后偶然记起,皆未可知。
徐大夫面露迟疑之色。
姜应檀眸色沉沉,并不多纠缠,仿佛方才只不过随口一问,挥手让徐大夫退下。
屋内无人多言,傅则认清自己的处境,反而安分许多。
待徐大夫诊完脉,他取出桌上食盒内的吃食,丁点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自顾自地用起早膳。
见徐大夫退下,傅则抿着一抹热切的笑容,这大夫也见过,总能让我见兄长了吧?姜应檀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不能。
傅则立即哭丧了一张脸,不甘道:究竟为何啊!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姜应檀指出方才在外间服侍的侍女,让她们一字一句重述与傅则说的话,听到最后,她大致知晓了傅则拼出的是什么经过。
姜应檀嘲讽一笑,不过知晓了些旁枝末节,便敢直愣愣往外冲,还不如一个孩子谨慎。
先前五岁的傅则,可是将种种疑点藏于心中,直至拼出了前因后果,也能沉住气闭口不言。
着实想不到,傅则竟真是越活越蠢笨!姜应檀招来萧五,低声吩咐几句,就敛了衣袖,径直离开。
哎,你这就走了?傅则猝不及防地呛住,勉强顺了气,急急伸手,不让见兄长,总该让我知道前因后果吧?我甚至都不知道,夫人你究竟是哪一位殿下啊!然而,傅则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萧五拦下。
萧五面色没有分毫变化,淡道:驸马,这些由属下为您一一解释,请先用完早膳。
肩膀被人紧紧捏住,傅则就仿佛被点了穴,勾出一道僵硬的笑,声音干瘪,哈哈哈……劳烦萧统领了。
-出了主屋,姜应檀直往侧屋而去。
待走进屋内,就瞧见阿姐手上拿着笔,正站在书案后提笔书写,白芨留在她身边照顾。
看到来人,白芨刚想行礼,就被姜应檀抬手免了礼。
姜暮窈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今日来的有些晚,看来檀儿将阿姐的嘱咐记在心中,昨夜与驸马详细谈过。
阿姐都发了怒,檀儿怎么敢不遵从呢?在姜暮窈跟前时,姜应檀那些架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里不自觉带上娇软。
缓步走到姜暮窈面前,随着距离越发近了,姜应檀才看清阿姐并非在练字,而是正画着一幅人像。
更确切地说,阿姐画的是一名男子的背影,画中男子身姿俊逸,站在梨花树下,手执三两枝梨花。
提着笔在纸上留下最后一笔后,姜暮窈才将细毫毛笔递给白芨,等着纸上的墨迹吹干。
姜应檀见阿姐大方淡然,似乎并不在意被自己看到这幅画,颔首道:单看身姿,想必相貌不差,应是个美男子。
听到这话,姜暮窈眼神带笑地瞪了自家妹妹一眼,怎得都长这么大了,檀儿这喜好相貌出众之人的脾性半点没改。
单说檀儿身边经常看见的人好了。
两位贴身侍女中,白芨柔美,绿萼娇俏。
鹰卫里呢?魏统领俊逸如烈日,萧副统领清俊如美玉。
哪一个拎出去,不得被人称赞一句好相貌?这些人聚起来,被外人看在眼里就变了味,怪不得檀儿被传出一些不好的名声,甚至被人口口相传到北燕。
如果不是她深知这位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不是一个风.流成性、男女不忌之人,反而是对男女之情极为看重与小心,只怕她也会被外界谣言所惑。
一旁的姜应檀可不知自家阿姐的所思所想,兴致勃勃地问:阿姐所画何人?若真有这般的男子,须得见一见,不然很是一大憾事啊。
这话把姜暮窈的思绪尽数拉回,轻声道:是一位故人。
窥见阿姐眼中的寂寥之色,姜应檀心下一转,忍住了许多没问出的话。
只怕画上男子对阿姐很是重要,看阿姐寂寥之色中,勉强瞧见的思念与情意,许是阿姐的情郎。
倘若这是北燕人,那么阿姐如今回到大齐,两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还有两国之间无法消解的仇恨,自己问了就是惹出阿姐伤心事,平白伤怀。
如若是大齐人,便只能是阿姐和亲之前遇见的。
时隔多年,只怕这男子已经有了妻妾,自也是不必再谈。
姜暮窈把纸卷了,交予白芨收好,偏头笑着问:既然与驸马详谈过,应是驸马身子好转些,怎得早间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提起此事,姜应檀很是无奈,长叹一声,将此中细节一一说与阿姐知晓。
半晌,姜暮窈听清其中经过,面具下先是传来一声笑,我在北燕听闻的大齐傅则将军,可是寡言持重之人。
不曾想,原来傅将军幼时和少年时,是这样的性子,倒也是很有意思了。
然后又望着姜应檀,温声问:按徐大夫所言,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那位率真无邪的则则了?闻言,姜应檀脸上黯了一瞬,很快平复过来,微微颔首。
确有些可惜,那孩子性子很好,竟没能好生道别。
姜暮窈叹了一口气。
姜应檀面色淡淡,这些是天注定,阿姐不必惋惜。
听她语气平淡,姜暮窈无奈地望她,檀儿,虽然你不曾言明,但阿姐能看出你很喜爱那孩子。
是阿姐看错了,姜应檀偏移视线,转而去取桌上的镇纸,放在手心把玩,若无其事地开口,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有什么好可惜。
说得轻巧,仿佛那孩子的到来,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一丝痕迹,可姜暮窈深知自家妹妹不过是嘴硬心软,眼下不知道心里怎么难过呢。
就在两人说话时,屋外有侍卫来通传,周一诺赶到府上了。
姜暮窈心下叹气,摸了摸姜应檀的鬓角,去办正事吧。
姜应檀笑着应下。
-周一诺是快马加鞭赶来的,原本以为是傅则病情加重,一路上心急如焚,生怕傅则有个好歹。
当他靠近正院,远远就能听见傅则中气十足的声音,心下大定,猜想应是傅则病情好转。
同时又有些不解,自打驸马成了心智五岁的稚童,从来不曾这般声音洪亮地说话,总觉得里面时不时透出几分跳脱来,十分不像先前的做派。
这种说话的语气太过生机勃勃,既不似原本驸马低哑到有些死气沉沉的声音,又不似小驸马微扬的尾音中,透出的纯真稚气。
许是,数日来的病情大好,喜出望外,因而精气神好了许多?他毕竟是外男,纵使是姜应檀派人来找,周一诺也只能在正院单独辟出的小书房外候着。
等姜应檀派侍卫来传他进去,又或者是等着这位长公主殿下前来,就在这里议事。
只消等了片刻,周一诺就远远看见姜应檀的身影,忙恭敬见礼。
之后,姜应檀屏退所有鹰卫,留周一诺坐在屋内交椅上,将傅则身上的变化,详略得当地说了。
初闻傅则记忆回来些,周一诺大喜过望,这是大喜事啊!他嘴角都快要咧到耳边,顾不上姜应檀还在屋内,激动地在中间来回快速踱步,甚至于唰地展开纸扇,不断给自己扇风,好让一瞬间涌上的热意尽快消退。
姜应檀看他深秋还要带着纸扇,不禁哑然失笑,眼前这位周军师是有多执着于外在,每时每刻都得拿把扇子装风流书生。
不过,她的腹诽未完,也没看够周一诺难得的失态,就被他接下来的话给吸引了全部注意。
巧了不是,正好军中将士们好久不见驸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