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里,傅则正不断用衣袖拭去滚落的泪珠。
他哽咽着问: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就和……和娘亲一样,呜呜呜……不然,为什么老是让他看大夫呢,一定是他要死掉了!见状,姜应檀一时沉默,不知要说些什么。
说个实在话,傅则因为受伤而回到五岁记忆,可他的声音相貌并不会改变,依旧是二十六岁的成年男子。
明明外表是壮硕的八尺男儿,却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着实是好笑又可怜。
姜应檀被这模样逗出一抹笑,早起的恼意全都散了干净。
软榻挨着窗边,有光透进屋内,美人挽着高高的发髻,上头簪着各式珠钗,耳畔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与照进来的清晨阳光相映衬,反出几道晃人心神却不刺目的流光。
此时的傅则尚且年幼,却莫名被眼前的景象迷住,连眼泪都逐渐停了下来。
哇,姐姐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不哭了?听见耳边的哭声渐弱,姜应檀理了理鬓边,淡淡地望了傅则一眼。
此言提醒了傅则方才为何而哭,不过已经宣泄过一场情绪,又被姜应檀一直看着,就是心里还有再多的委屈与害怕,此刻也哭不出来。
毕竟,到了明年,则则就是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怎么能一直哭哭啼啼呢。
不哭了,傅则叹气,心里十分低落,垂头丧气地趴在桌案,手指头忍不住去扣桌子的一角,大不了就去陪娘亲嘛。
姜应檀低头看他,瞧这话说得,就像他一定会死一般,都开始数着日子,准备下地府去陪他娘了。
好了,本宫不会让你死的。
姜应檀神色淡淡,但语气不容置疑,十分坚决。
无论她与傅则有何恩怨,就是只看傅则在西北边关的声望,看他是横在大齐与北燕之间,作为震慑北燕不敢进犯的旗帜,她也不会让现当下的傅则出任何事。
西北边关若无傅则,大齐境内必要生乱,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北燕也将卷土重来。
身为皇家的长公主,绝不容许边关百姓与大齐的安危受到威胁。
至于以后,若是有忠心耿耿的自己人,可以去替代傅则……姜应檀抬起纤细手指,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垂下的眼帘里,掩着锋芒毕露的杀机。
那边关重将的位置,也该换个人坐坐了。
毕竟,谁会放心一个外人手握重兵呢?既然傅则不再哭闹,姜应檀顺势换了话题,面色平静,道出一直疑惑的问题: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自己变这么高,长这么大,又为何出现在陌生地方,身边既无血脉亲人,亦无熟悉的下人?为什么变这么大……唔,一定是兄长想要我快点长大,偷偷趁则则睡觉,喂了什么灵丹妙药!我不喜欢那个家,也不想念什么人,傅则乖巧地弯起眼眸,呆在家里会被父亲罚,所以,一定是兄长悄悄把我带来,交给姐姐照顾,只是我睡着了不知道。
等兄长把欺负娘亲的坏女人赶跑,就会来接则则回去啦!坏女人?是指忠国公后来娶的夫人,也就是如今忠国公府当家主母?对于傅则兄长托她照顾一说,姜应檀很是乐见其成,免得还要再找什么借口或由头,实在麻烦得很。
屋外有侍卫小声通传,站在两人身侧的绿萼往门口走去,片刻后,她捧了十多封书信回来,恭敬地奉上。
姜应檀见傅则仍在身侧趴着,并不着急取信件来看,你不出去玩么?五岁左右的男童,不都很爱玩耍么?况且,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换成了她带来的手下,这些人都是她亲自挑选出的死士,没有一人存有异心。
只要傅则不出府门,受伤的消息便不会外传,可在府内随意玩耍。
闻言,傅则突然抬起下巴,用力摇头:不,我想陪着姐姐。
姜应檀微微蹙起眉,傅则小时候未免太黏人了些。
不过,念在他正处于失去生母的时候,又年纪太小,虽不知为何粘着她,但这份患得患失的幼崽心态,倒也不难理解。
然而能不能理解是一回事,她愿不愿意却又是另一码事。
脑海中快速分了利弊,姜应檀随意拿起最顶上的一封信,一边拆开封口,一边漫不经心地吩咐:绿萼,带他出去,喊魏十进来。
你再去看看白芨那边,今日的药煎的如何了。
是。
绿萼顺从地行礼。
绿萼将手中信件放在姜应檀手边,极方便取看的地方,才摆出一张灿烂笑脸,哄着傅则出去。
则则不能留下吗?傅则那高耸入鬓的眉毛,难过到耷拉下来。
可极好看、极亲切的姐姐,却一直没开口说话,没有答应他留下的请求,显露出的意思十分明显。
他年纪虽小,却能看懂大人言谈举止下暗藏的意思,一点也不木楞。
傅则极不情愿地站起来,随着绿萼离开,走时还一步三回头,明明极度不舍得,仍要不断说服自己乖乖听话,不要添乱。
片刻后,魏十放轻脚步进屋,一丝不苟地行礼。
姜应檀免了他跪,让他站在一边回话。
先是问了近日鹰卫情况,得知事情处置妥当。
刺客行刺当夜,所有身亡侍卫的抚恤金都准备妥当,已快马加鞭通知留守京城的同僚,根据生前留下的书信,一一送给身后人。
而负责巡逻的侍卫因失职过错,全部受了相应杖刑,府中亦换了新的巡防队伍。
让你派人去寻得大夫呢?提到此事,魏十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属下已派人去寻,但临近城池里的大夫,一听西北军中的徐大夫出手,纷纷出言拒绝,说是若徐大夫束手无策,他们去了也无用。
关于徐大夫,属下亦派人查探,报回来的结果,与这些人说的差不多。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竹筒,递上其中储藏的纸条。
魏十将之奉上,一边补充:徐大夫为杏林世家出身,确实是西北境内最好的大夫,论医术,比太医院里的寻常太医都要好。
他因有报国之志,而投入驸马的西北军,在这一带名声很响。
姜应檀展开纸条,里面以蝇头小字写了徐大夫的经历。
快速阅过,心中便有了大致的判断,姜应檀把纸条扔回魏十的掌心,罢了,那便再寻专治疑难杂症的,注意藏好尾巴,别露了行踪。
是。
姜应檀点点头,关于魏十的办事能力,还是毋庸置疑的,那刺客审讯的结果,可出来了?确实审出来些东西,他姓朱,生在临城,做的屠夫生意。
五年前,北燕大军来犯,忠国公于战事多次失利,先帝下旨令忠国公丢弃临城,又大军离开前,一些士兵在忠国公默许下抢掠城中百姓的粮食,致使他全家老小饿死,因此对大齐和傅家人深恶痛绝,索性做了北燕的暗桩。
此次是有人暗中给他情报,并交予他将军府内的详细地图,指明要来杀主屋里的人。
他本以为要杀驸马,哪知屋内只有殿下,动手时便犹豫了。
听到这里,姜应檀听出些门道,倒是轻笑一声,原来是个对女子下不去手的,怪不得绿萼能留下一条命,本宫当时也能周旋一二。
魏十颔首,一板一眼道:此事非属下的功劳,而是多亏周先生。
如非他用了些计谋,攻心为上,让刺客开口说实话,不然即使鹰卫上刑具,那刺客也不惧怕。
你倒是老实,丁点不贪功。
姜应檀似笑非笑道。
对这句评语,魏十只默默行礼,不敢多言。
姜应檀接着问道:府中下人,又审出什么?暂且没有进展,确实圈出了几个有问题的,但都在哭冤。
本宫只要结果,生死不论,姜应檀不喜不怒地拿起手边信件,视线并不落在魏十身上,语气冰冷无比,揪不出暗桩,要领什么罚,不必本宫多说吧?魏十面上绷紧,敛下眉目行礼:……是。
接着,姜应檀一边拆情报网送来的信件,一边分心听魏十汇报其余事项,时不时开口问些关键要点。
她粗略看完一封来自京中的信件,忽而笑了,本宫不在京中,倒是让些小人钻空子,什么污水都泼过来,什么恶臭名头都敢安在本宫头上。
魏十出声请示:可要暗部出面收拾?随他们去,无关紧要的便罢了,左右名声好坏,本宫并不在意,姜应檀将手中信件潦草折起,随意扔到一边,抚掌笑道,就是辛苦陛下,不仅得看这些折子,还要做个出样子来安抚御史台的老顽固,真真辛苦呐。
自家主子是当今陛下的妹妹,关系亲厚,出言打趣亦无妨,魏十却拎得清自己身份,屏声静气候在一侧。
桌上信件都是鹰卫暗部呈上来的,涵盖朝堂议政、高门后宅小事、各州动向等等,甚至还有来自北燕暗桩传回的消息。
不多时,姜应檀处理完所有呈上来的信件,吩咐了魏十该如何处理。
末了,她垂下眼帘,忽然问道:北燕那里,还是没消息?魏十摇头:未有任何消息传来。
姜应檀有些不耐,这都多久了,派去的人都是死的么?此时干系重大,北燕那位盯得又紧,小心些也是合情合理,万一打草惊蛇……魏十斟酌着言辞劝道。
怎么,大齐还怕他不成!姜应檀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冷声嗤道,北燕自诩重礼仪,却敢在热孝期做出那等混账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老皇帝倒是死得快,真是便宜他了!这语气,明显是怒到极点,发了狠。
魏十深知内情,不敢多劝,只能尽力温声道:此次筹谋已久,殿下且放心,一定能接到人的。
姜应檀自然也知道急不得,此事得徐徐图之,稳下心神应了一声。
对了,她脑中又想起什么,掀开眼帘问,失踪的外室找到了吗?最近几日,属下带着人又细细搜了府上,仍未找到人,魏十面色惭愧,会继续查驸马在城中,是否置办了别苑,或许人会藏在那里。
对这个结果,姜应檀并不意外,以傅则的手段能力,再加上对临城的熟悉程度,真心想藏个人,并不困难。
就在两人一坐一立,缓声说着话时,屋外传来了吵闹声。
门口忽然有人闯进来,正是刚刚被绿萼带走的傅则。
因为多年勤练武艺,四肢孔武有力,竟是让傅则直接闯过拦人的侍卫,一副惊慌失色的模样,就像有洪水猛兽在身后追赶。
姐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