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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定云止水您是世上顶顶行!

2025-04-02 00:57:49

城内的狮子山传来钟鸣,是正午时分了。

顾瑁陪着粱太主在左近转了一圈,可可爱爱的祖孙俩,一人头上戴了朵刚择的云水蓝色桔梗花。

烟雨正惆怅地坐着,见顾瑁将粱太主扶上来,在软榻上歇息,忙道了一声太主安,粱太主笑呵呵地指了顾瑁的手,同烟雨说道:京中少见桔梗花儿,见着就多择了几朵,你和顾琢、顾珑几个丫头分去,瞧着也舒心。

她见顾以宁坐在窗下,在看一卷《太平寰宇记》,笑着问他,虞儿,你要不要花戴?顾以宁闻言,执卷的手微颤了一下,本在书卷上上下品读的眼眸顿了顿,接着慢慢转了些许,向着窗子坐了。

顾瑁忍不住笑出声,笑着为太主娘娘拉下了帐帘,回身同眼睛都在笑的烟雨对上了个眼神,又走在她的身前儿,把桔梗花递在她的手里,笑说:花儿没一时就谢了,你要给我再做一朵才好。

烟雨接过花儿别在发髻上,一点头,那花儿就颤一颤,十分的可爱。

今儿回去我就做起来。

她晃一晃发髻上的桔梗花,甜樱桃和小鸭梨才要多戴几日,好容易才要回来。

多亏了魏王殿下啊……顾瑁感慨着,打量了她的面庞一下,视线立刻锁定了她的唇尖,小小声呀了一声:你的嘴巴怎么了?这么红?明明只是吃小元宵给烫着了啊,可烟雨却没来由地红了脸,脑海里一直转旋着方才小舅舅拿指尖柔缓摩挲她唇尖儿的画面。

小舅舅的手好温柔啊,那样温和的指尖摩挲在她的唇上,力度将将好,使她感觉不到一点儿疼——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近到仰面就可以瞧见他澄澈眼眸里的自己,近到可以听到他轻缓的呼吸,心跳的抬快,所以才忘记疼了吧。

都离得这样近的距离了,为什么昨晚,小舅舅却不抱她一下呢?顾瑁的一句问话,烟雨的思绪却飞了八百里路,再回来时,顾瑁却又狐疑地打量她,眼神古怪,你脸怎么也这般红?糟糕,该不会是昨夜受凉,发热了吧?烟雨闻言更是发窘,悄悄转过眼,小舅舅的视线落在书卷上,那竹宣纸的韧白反衬得他皮肤白净如玉,有一种雨过天青般的安宁静雅。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牵住了顾瑁的手,我怕热……顾瑁哦了一声,回身向着顾以宁躬身,小小声说话:宁舅舅,我和烟雨回车上了。

您歇着。

烟雨跟在她的身后,也嗫嚅了一句小舅舅再会。

那窗下人慢慢抬起了头,嗯了一声:热便打开车窗。

顾瑁楞了一下,开始大吹法螺:开了窗子,我这无边美貌给人瞧去了怎么办?烟雨闻言差点没笑出声儿来,晃了晃顾瑁的手,顾瑁也觉得自己有点儿造次了,这便吐了吐舌头,打算偷偷溜下车,却听窗下人淡淡一句:瞧便是,我护得住。

你。

饶是顾瑁这等大大咧咧的小姑娘,闻言都怔住了,再往窗下看去,宁舅舅修长的手指轻缓地翻过一页,窗外晒进来的日光在他的指尖流转,那样安宁的姿态,似乎使时日都慢了下来。

烟雨也在怔忡,听着顾瑁欢欣雀跃地同小舅舅告别,又牵着她上了后头的马车,对坐下来,膝头抵着膝头,烟雨还觉得有些发怔。

是了,小舅舅护着她、三番两次地救她,只不过是因了那一声小舅舅罢了。

所以她脱口而出的话,他都忽略过去,甚至没放在心上,所以昨晚小舅舅才不会抱她——女大避父,舅舅更要避讳,更别说,她同这个舅舅血脉毫不相连,他能这般待她,她该感激才是。

所以她该希冀什么呢?烟雨觉得自己想通了,向着顾瑁浅浅一笑,就方才那一会儿有些热,现下已然好多了。

顾瑁嗯了一声儿,摸摸她的手背:昨夜你是不是吓坏了?真没想到那程务青这样坏,偷偷把人骗出去,该要报官把他抓起来。

烟雨心里装着事儿,语音就有点儿低落:从前我也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她方才想了那么一大通,这一时就有些怅惘,女儿家也不一定非要嫁人的。

她想到这里,又高兴起来,把手竖起来,护在了顾瑁的耳朵边说话,我娘亲在广陵有一间小小的肆铺,这些时日听说要收回来,再在旁边买一间大的,打通了做首饰铺子。

到时候我就回广陵去,一辈子都跟着我娘亲。

她原先还有些牵挂着小舅舅,在回广陵开肆铺的事上犹豫了几分,方才那么一会儿突然想通了,回广陵的心就愈发热切起来。

顾瑁却不乐意了,摇了摇烟雨的手,嘟起了唇。

我才同你做了几日的好友,你就要走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把离别看得比天大,若你真回了广陵,我就让太婆婆给我寻个广陵的人家嫁过去。

烟雨闻言蹙起了眉,广陵再近,水路也要行一日,太主娘娘一定不舍得你嫁过去的。

再者说了,广陵有什么好人家么?顾瑁何尝不知道她说的道理,闻言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好在咱们还小,往后的日子往后说。

宁舅舅还没成婚呢!太婆婆嘴上说不管他,实际上可着急了。

她眼珠子转起来,不过我可不想喊那位干姨母做舅母。

顾府的辈分错综复杂,烟雨捋了半天才想明白。

她同顾瑁是顾府顶顶小的辈分,太主娘娘是顾府顶顶大的辈分,顾瑁是太主娘娘的重外孙儿,而顾瑁口中的表姨母,则是太主娘娘挚交好友薛珩的小女儿——蓟辽布政使司夫人冯氏所出。

冯夫人嫁去了北地,育有二子一女,其中的小女儿吕节柯便是顾瑁口中的干姨母了。

顾瑁继续阐述她的道理,那位干姨母比咱们年纪大不了几岁,约莫有十七岁?北地儿女成婚晚,她今岁还没定下来亲事。

太婆婆说,反正都要迁都了,那冯夫人就又动了心思,想同咱们家再续上亲事。

快入秋的时候,就让那位干姨母来住上几日。

烟雨觉得心很累。

她也没精打采地应和了一声:桂花香飘起来的时候,说不得我就去广陵了呢!离这些烦心事远远儿的。

顾瑁却觉得她不会走,把头偎在她的肩膀上,太婆婆很喜欢你,才不会答应呢!两个小姑娘头挨着头,说了许久的话,待到日头稍稍西斜,天光渐渐不那么热切,隐匿在繁华背处的积善巷便到了,马车慢慢往深处走,金陵顾府的大门敞开着,府中人皆站在门廊下候着。

这一回粱太主回顾府,并未从西府后山的大门进,而是叫人早早回去知会了东府的大老爷顾知诚,要从东府而过。

顾知诚本与同僚聚在一处吃酒,闻听讯息只觉得巨大的惊喜砸在了头上。

他匆匆忙忙回了府,先是安排府中的管事将酒席备起来,又同二弟顾知明一道儿,想去把西府的三弟顾知重请过来,可惜他身有要事,寻不到人,这便只能作罢,举家在正大门的门廊下等候。

顾家老太爷顾池春走了也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间正大门开启的时刻至多三两次,今次粱太主这般吩咐,简直是一个绝好的喜讯。

大老夫人闫氏站在顾家大老爷的身后,小声向二老夫人问了一句,上一回,我听说母亲带着人往你们二房去了,事后我再怎么问,都没问出来个始末。

今儿我再问弟妹一句,母亲那一日去你那里做什么去了?二老夫人杜氏闻言,心里就恼起来了。

大老夫人仗着自己男人是顾家的家主,什么都要插上一脚。

上一回她关起门来整治那斜月山房的小孤女,结果招来了顾以宁那位活阎王,后头又跟来了粱太主,闹得她实在没脸。

这件事过后,她女儿顾玉叶回了夫家,儿媳妇蘅二奶奶、蔷三奶奶不敢乱说,是以这事,长房只知道粱太主来二房走了一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再打听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眼下阖家人都在这儿站着,她家老爷顾知明也在跟前儿,这大老夫人骤然提起来,就是想叫她没脸。

二老夫人忍了气,笑了笑搪塞过去:我叫那斜月山房的小丫头过来叙话,恰好母亲也寻她做什么小玩意儿的,故而才来。

大老夫人知道她说的必不会真,这会子便不再往下打听,只思忖着说道:怪道这次琅琊公主举办飞英花会,母亲竟不叫玳儿和珞儿去,竟带上了她。

长房的瑾大奶奶站在两位老夫人身后,不禁鼻端出气儿,冷哼一声。

她是长房二少爷顾珙的母亲,顾珙前段时间痴迷那斜月山房的小丫头,竟使人去诓骗她,叫西府六爷的人给捉了个当场。

她难堪至极,又盼子成龙,直将顾珙打的断了三根藤条,接着将顾珙送到了如皋的书院去,有日子没回来了。

是以,这会儿听到两位老夫人说起斜月山房的小丫头,面上表情难免不屑。

她揣度着梁太主要从东府正门进的原因,小声同身边的蘅二奶奶道,斜月山房的四妹妹,可叫来了?蘅二奶奶因了上回程家的事,同顾南音生了龃龉,这会儿便不屑道:叫她做什么?一个客居,可值当来这里?瑾大奶奶抿了抿嘴唇,不言声了。

横竖是她二房的人,二老夫人不管,她蘅二奶奶也不管,可轮不到她一个长房的媳妇多嘴。

在门前不过站了半柱香的功夫,彭城大长公主的车架便驶到了门跟前儿。

顾知诚很紧张,领着二弟和全家人上前迎接。

白嬷嬷掀开帐帘,搀了梁太主下来,顾知诚瞧着那双温慈的眼睛,许多往事千回百转地袭上心头,他上前扶了梁太主一把,口中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母亲。

后头的二老爷顾知明也讷讷地上前,跟着自家哥哥也唤了一声母亲。

梁太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反手拍了拍顾知诚的手背。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那个疏离冷淡的十二岁少年,连喊母亲的声音,都带着警惕与克制,后来他进学、备试、入仕……同她这个母亲永远是恭谨有加,亲密全无。

顾知诚由嫡母拍的这一下里,感受到了几分暖意,令他想起他的父亲来。

母亲,儿子在东府摆了酒席,您若是不累,便去坐一坐。

他说话的声音透着些期盼。

梁太主本想拒绝,这会儿听着他的声音倒有些迟疑了。

她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顾知诚便问道,听闻这次六侄儿亲自去接您,如何不见他?梁太主哦了一声,笑说:进了金陵城,便往禁中去了。

顾知诚连忙应合了几句,又看后头的马车上分别下来四位自家的姑娘,这便叫人去接。

梁太主踏上了门廊,往一众人那里望了一圈儿,面生的面熟的都有,她倏忽问起来:怎么不见老二家的四姑娘?二老爷顾知明乍一听到问话,还怔了一下,他生养了许多儿女,四姑娘是哪一个,倒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二老夫人杜氏心一凛,心里直懊悔:上一回梁太主就是为了斜月山房的小姑娘出头来了,自己记吃不记打,竟又忽视了她的存在。

她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说道:方才叫阿蘅去叫来着——她把眼光投向了自己的儿媳妇周蘅,可来了?蘅二奶奶脸色登时有些难堪,尴尬笑了几声,背下了这个锅。

去了,想是还未到……梁太主瞧着这婆媳两人的眼眉官司,不动声色地唤了一声白嬷嬷,你亲自把表姑娘送上山。

白嬷嬷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回身搀了烟雨,笑着说道,表姑娘,上山的路陡滑,老奴陪着您慢慢儿走。

门廊下众人听着白嬷嬷温柔恭谨的话,都觉得心里一阵儿颤。

斜月山房,在顾府里是最为被忽视的角落,斜月山房的表姑娘,也是同旁的客居的表姑娘都不一样。

旁的表姑娘,或多或少都同顾家有些血脉关系,可斜月山房的表姑娘,却不过是个养女,找不到根儿的孤女。

今日,梁太主却在众人面前,唤她一声表姑娘,这是要抬举她了啊。

烟雨来不及同顾瑁道别,只在白嬷嬷的搀扶下,慢慢儿地往西山麓而去,白嬷嬷是个语音温柔可动作却爽利的,一边儿走一边儿同烟雨说话。

往后您有什么事,就往西府里递个话儿,有了殿下的照拂,谁也不用怕。

烟雨觉得鼻子酸酸的,只道了一声殿下慈悲。

将将踏上上山的路,便见顾南音得声音从夜色里传出来,声声喊着乖儿。

烟雨听到娘亲的声音,只觉得心里一阵欢喜,回应了一声。

顾南音的身影从夜色里走出来,面上挂着担心,先是握住了烟雨的手,再向白嬷嬷道谢。

待白嬷嬷走了之后,顾南音才把女儿搂在怀里,问东问西。

濛濛,昨夜睡的可好?听说山里头下雨了,你可害怕了?娘亲在家睡也睡不着,起来打了两遍五禽戏才睡下。

烟雨听见娘亲这样问,眼圈就红了,好在她平日就是个爱哭鬼,这一时又有夜色遮挡,便也不怕娘亲多想。

我睡的很好,山里的夜比咱们这里静,静到能听到叶子落地的声音。

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昨夜的事,略去了凶险处,轻描淡写,我遇见了程家那个坏小子,好在小舅舅及时出现,将他教训了一番,想来往后都不会来寻我的麻烦了。

小舅舅是怎么处置的程务青呢?当时她的耳朵被捂住,又在惊骇中,也没有留心。

顾南音果不其然地落下泪来,她紧咬了嘴唇,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濛濛,娘该怎么护住你呢?她喃喃地说,娘亲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做什么都不行。

烟雨满心都是懊恼:为什么要和娘亲说这个呢?明明都已经化险为夷,这会儿说给她听,只能让她自责又担心。

她反握住了娘亲的手,在夜色里搀着娘亲走。

娘亲,您怎么会做什么都不行呢?她转过头看着娘亲,眼睛亮亮的,倒映了皎洁的一弯月,您爱我行啊,陪我玩儿也行,您是世上顶顶行的娘亲!第41章 .天光云影自律的青年啊,你半夜不睡是……在烟雨心里顶顶行的娘亲,眼下心里也装着心事。

把孩子接上山,由青缇服侍着更衣用饭,席间闲话了几句,濛濛惦记着把那一朵云水蓝的桔梗花保存下来,拉着青缇就进了卧房。

濛濛不在身边,就少了些叽叽喳喳,顾南音的手头闲了下来,坐在天井里就着一点溶溶光,去瞧芳婆捣蒸好的糕粉团。

糕粉团捣成了要做年糕,芳婆握着小石杵,一边捣一边儿同自家姑奶奶说着话,这回可好了,太主殿下正大光明地从东门回府,不仅唤咱们姑娘叫表姑娘,还叫白嬷嬷送咱们姑娘家来,往后看谁还敢瞧不起咱们。

她们的瞧得起值几个钱?这么些年,我带着濛濛在山上不也熬过来了?顾南音看着小石臼里头油光可鉴的糕粉团,叹了一口气,槿芳,你最是知道咱们怎么难。

十年前,这里就是一处漏风漏雨的破屋子——从前看林人住的屋子,能有多好?咱们俩求爷爷告奶奶,使了多少银子,才托人把这里建起来?外头的围墙、里头的墙纸、地砖、哪一块不是咱们几个拿手砌出来的?姑奶奶说着说着就抹了泪,芳婆看着、听着,手里的石杵在石臼里五搡六翻的,也捣的心有戚戚。

是啊,眼下谁看了斜月山房,都要赞一句雅致美观,可谁也不记得十年前的那间破屋子了。

彼时,姑奶奶从广陵谢家出来,简直像被扒了一层皮,身上拢共就几两碎银子,卖了六亩广陵的农田,才凑足了回金陵的盘缠。

再后来娘几个在这间破屋子里凑合下,第一年一整个雨季,屋子就泡在水里头,姑娘眼盲,哪里都走不得,硬是断断续续地害了一整年的病。

小孩子害病最是磨人,半夜等不来郎中,就背着孩子向外头去瞧病,这等事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常常娘几个回了家,彼此一打量,这个掉了鞋,那个没梳头,狼狈不堪。

也曾抱在一块哭过。

那时候还没有青缇,云檀也还才十三四,也莫分什么主仆,同至亲也差不了多少了。

从哪一会儿开始觉得眼前有光了呢?好像就从姑娘的眼睛复明了开始,也好像是从那个奇怪的盆儿开始。

砖石屋舍也建起来了,虽然简陋些,好歹也能遮风挡雨;府里也陆陆续续开始给姑奶奶发月钱,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熬出来了,到后来竟然还能有些闲钱,那就给八九岁的姑娘再买个丫头,这不,青缇就来了。

芳婆想到这儿,又高兴起来,把石臼里的糕粉团拎出来,撂在桌案上揉擀。

再难,您也领着咱们蹚出来了,往后还能有什么难事?她笑说,姑娘一向在府里头名不正言不顺的,这回太主殿下发了话,顾家认下了姑娘,往后说亲的门第也能高上几个台阶。

顾南音听着她说,眼睛里就多了点子迷茫。

大约我是和离过的人,就觉得这盲婚哑嫁什么的最不靠谱,濛濛嫁了谁,我都不放心。

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眼下这状况,也不知是好是坏。

从前能说走就走,这会儿可就难了。

她若有所思,太主娘娘今日认下了濛濛,咱们这里是喜忧参半,在别处,会不会有人坐愁行叹、吃不下饭呢?她又顿了顿,摇头自语,依着那人的性子,应是不会发愁。

芳婆一怔,不明白姑奶奶的意思,再想问清晰,姑奶奶已然站起身,回房去了。

这一头,斜月山房里升斗小民的忧虑,只在明日今朝;而那一厢掌管天下刑名的刑部衙门里,却关乎民生世情。

刑部新上任的直隶清吏司郎中杨维舟负手站在廊下,只望着院外那两列刀枪剑戟的铁架。

昨夜凌晨,巡夜的衙司来报,有人连夜将一名案犯送入了直隶清吏司的衙门,杨维舟将将从登瀛知县的位子升任直隶府清吏司郎中,又没什么家累,自是第一时间赶至到了衙门。

只是乍一见那名摘去黑布的案犯,整个直隶府清吏司衙门都面面相觑,怔在了当场。

案犯肩背及臀,都受了棍伤,口鼻也肿胀不堪,好在伤口被处理的很好,故而虽整个人形容狼狈,仍能看出大概样貌。

饶是如此形状,此人却仍凶恶着神情,唔哝不清地说着话,时不时大喊大叫。

将此案犯押送而来之人,黑衣黑面,面对这一位杨维舟杨大人,不卑不亢,吐口清晰。

此人名叫程务青,乃是刑部上个月下发缉捕令里的案犯。

还请杨大人审度。

一句话交代清晰,杨维舟登时明了。

这宗案子很棘手,棘手到上一任直隶清吏司郑严律告病致仕,他杨维舟临危受命,实则赶鸭子上架。

程务青是当朝一品大员的亲外孙。

行首案一出,直隶清吏司的人以为抓了几个纨绔定罪便能结案,岂料那两名投河自尽的行首的至交好友,同为秦淮行馆的暮云姑娘,在朱雀门大街敲登闻鼓,以柔弱女儿身生受了金陵府衙门里的三十杀威棒,状告程务青为此案首恶。

此事在金陵闹的朝野上下,人尽皆知,金陵府衙的官员们束手无措,最终只能上报刑部审复。

程阁老明面上笑说一派胡言,老夫家小行事磊落,尽可去查。

背地里却将程务青藏匿半月之久,又因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他湖阜一党的同僚及门生,只要刑部衙门捉不到程务青之人,此案便会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谁也不曾料到,今夜会有这等棘手的收获。

杨维舟在地方上,名声极好。

他任登瀛知县时,当地官僚勾结倭寇,纵倭寇上岸侵扰。

杨维舟到任后,不计生死,捉一人解不了倭寇之苦,那便全捉。

到末了,那登瀛府衙衙门里能站着的,竟只剩下几名官员,其余的全部押解进京受审。

他能被调任京城掌管直隶府清吏司的郎中,泰半是因了他秉公的执法手段。

行首案里两名受害的行首,虽是投河自尽,可尸首被打捞上来时,浑身布满伤痕,鞭痕、灼伤的痕迹、身体更是遭到非人的侵犯,在生前遭遇了什么,难以想象。

偏这些纨绔,第一日被捕归案时,他们的爹娘竟还轻飘飘地托人来递话,左不过就是那些。

两个妓子,饮酒作乐时失足跌入秦淮河,还能牵扯到我们家孩儿?若当真有人状告,赔几个钱结案便是,何至于兴师动众的,把孩子拘进衙门里?纨绔们归案的第一日,有家里权势滔天的,便被领了回去,那程务青就是那一日被保了回去,到今夜才归案。

杨维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里。

清吏司的衙役将程务青关入了刑部大牢,专派人守着,杨维舟下令万不可泄露此人消息,第二日的晚间才收拾齐整,从刑部衙门踱出,慢慢地往太平堤后的官邸而去。

朝廷的重要衙门大多设在正阳门左近,唯有三法司皆在太平门外,其旁便是钟山,大抵是因着刑部大牢里常有嚎叫之声,在城中的话怕会惊扰街巷。

杨维舟今年不过而立。

他是山东人,有着一张英武的面容,和高大的身躯,此时缓缓踏上太平堤上,身影伟岸地像一座山。

此时钟阜烟晞,玄武湖的夏荷初开,湖堤有一段向上的高岗,杨维舟慢慢向前行,心头萦绕行首案的细枝末节。

此案人证、物证、乃至两名行首的遗体都已剖验取证,桩桩件件都指向此案的首恶程务青,若是寻常纨绔犯案,怕是早已被缉拿问斩,可此人是程务青,当朝一品大员、太子太师程增寿的亲外孙。

此时,程家一点动静都无,怕是还不知晓程务青的下落,而黑衣人能将程务青送来直隶清吏司,怕也是相信公权法律。

倘或抛却良心、攀炎附热,那便将人往太师府送去,讨一个升官发财路,未来前程似锦,即便不能,似乎也好过来日被人秋后算账。

杨维舟自嘲一笑,忽听得高岗之上有脚步声,因这太平堤又叫做孤凄埂,若非三法司之官员,很少会有人出现在此地,杨维舟警觉起来,慢下脚步,往那高岗处望去。

清荷莲叶开上了长堤,有烟水气氤氲在低处,来人一袭长衫,身形清瘦颀秀,月色落在他的肩背,像是负载了一整个夜色,显出芒寒色正的况味。

他道了一声杨大人,嗓音清冽,自有一番清雅意味。

杨维舟早已认出此人,心生疑虑之外,又凭白起了一股向往之心。

有的人就是这样,他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无端想起建安风骨、魏晋风流,令人心生仰慕。

杨维舟快步上前,恭谨垂首,还礼道:阁臣大人。

他顿了顿,太平堤尽头是三法司的官寓,下官方才下了衙。

不知大人为何来此。

乾定六年的殿试,御试策题有一道,顾以宁微颔首,如保赤子,心诚求之。

(2)彼时杨大人的答卷虽只点了第十九,我却品读许久,有一些不解,还请杨大人释疑。

杨维舟为之一震,他从前自诩策问很好,却只在殿试得了第十九,一直为心中大憾,此时听得顾以宁这般说,颇有伯牙子期之感。

不敢,阁臣大人请问。

杨大人明知文贵简洁,无取冗长,为何却执意那般直指时事、批判汰侈?顾以宁轻缓出言,脚步慢慢向前。

杨维舟心中只觉平生知音不过如此,脚步追随上去。

当年不过弱冠,年轻气盛,秉性倔强。

他遥遥想起当年的热血和热切,说起来可笑,不过是想以笔杆之微力,坚秉世间之公理。

年轻的阁臣认真地听着,忽而一笑,若非此策问,杨大人或许可问鼎殿试一二,如今可后悔?这个假如,杨维舟也曾在心中问过自己,他自嘲一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①顾以宁停下了脚步,月色漫卷在他的眉眼间,他笑的澹宁,无端令人心安。

多谢杨大人。

他拱手,我同你有一样的志向。

千百年来,读书人的最高理想又何止一样相同?杨维舟拱手道别,那位年轻的阁臣大人负手而去,背影犹如修竹森森,在月色中渐渐走远。

他无暇去思虑顾以宁的来意,只觉得十多年前的热切又重回心头,又惊觉那场与登瀛倭贼的战斗,不过才过去三年,他无家累,父母早已过世,如今他又有何惧?思及此,他转身,撩起官府,径自向刑部衙门跑去。

太平堤上期太平。

顾以宁信步走下太平堤,往那烟栗色车轿而去。

石中涧迎上了他,目光相接,已知大人心中所思所想,这便随侍在侧,同他说起了太主回府的事。

太主回府时,在门口特意叫白嬷嬷送表姑娘回家。

石中涧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想问这个,但还是说出了口,大老爷、二老爷带着东府的人都在门口站着,应是把这些话都听入了耳,往后……他纠结了一下,声音渐渐不确定起来,往后表姑娘,就是正儿八经的顾家人了。

轿中久久未有声音传出,石中涧不敢妄自揣度公子的心,只默默想着:不知道当初四姑奶奶当初收养姑娘,有没有过金陵府衙的手,若是上了金陵府的户籍,公子同姑娘之间……他默默地朝着轿子看了一眼,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公子待姑娘,也许没有那一层意思,是自己想多了吧。

车轿一路驶进了顾府西门,再往书房而去。

石中涧素来知晓公子之脾性,若是心中有事,便会在书房阅览群书,以求解答。

到得深夜,石中涧换值,在书房前望那窗子上看了看,公子颀秀得身影映在窗纸,捧卷在读。

第二日晓起,石中涧来为公子收拾桌案,却见那整整齐齐的书案上,正中摆了一本《大梁律法疏议》,想是公子昨夜认真研读之书。

天光穿过支摘窗,映在书卷打开的那一页,光亮变幻成窗纹的形状,落在那一页,将那一列字照的尤为明亮清晰。

……父母若许,可分家析产。

第42章 .春山爱笑小时候您也不爱读书?也在地……从狮子岭公主别业回来的当晚,烟雨拥着软被,一夜好眠,以至于第二日晓起,鸟雀都在窗下吵嘴了,她还睡得呼呼。

顾南音今儿要出门,打开烟雨卧房的门悄悄瞧了一眼,笑着给她掩上了门。

叫她睡。

她往外走,仔细嘱咐青缇,这孩子昨儿缠着我说话,直说到深夜去,你瞧我这两个乌眼圈儿。

一时醒了哄姑娘用早点,可别空着肚子出门。

青缇笑着应下,送着姑奶奶并云檀出门,又问道:方才瑾大奶奶打发人来说的事,您看……顾南音想起来了,哦了一声,笑着说:倒忘了这一茬。

从前都是我这个三脚猫教濛濛,也教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既然瑾大奶奶发话了,自然要去的。

她抱怨着出了门子,指不定昨儿夜里她们有多伤脑筋呢,闹的今早上才打发人来说,可叫我忙了一早晨。

青缇嗯了一声,笑着将姑奶奶送出了门子。

长房的瑾大奶奶出身如皋名门闵氏,如皋乃是我朝最为崇文重教之地,千百年来绵绵文脉不绝。

瑾大奶奶饱读诗书,眼界深远,嫁至金陵顾家,诞下二子二女后,便在东府开设了小学堂,专门教授东府的几位姑娘。

其后这间学堂在闺阁间有了名气,客居顾家的几位表姑娘、与顾家交好的世家都将女儿送至这里学习。

顾南音同女儿在顾家无人问津,便是去烟外月学习制艺,都是托芩夫子的私心。

今日一大早,瑾大奶奶便打发人来请表姑娘去学堂,倒叫斜月山房里一片喜忧。

姑娘还不晓得这个事儿,青缇提了裙子回了卧房,将将打开门,便见自家姑娘正揉着眼睛窝在被窝里望呆。

十五岁的小姑娘正对着窗,一头乌发逶迤在肩背,晨光温软地亲吻着她的额头鼻尖,勾勒出柔软的眉眼。

她见青缇来了,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喊了一声饿,娘亲呢?青缇就笑着去侍候姑娘起身,为她把衣衫鞋袜穿戴好,又引着她去洗漱,一边儿同她说着话。

您先别管姑奶奶。

今儿要去长房的学堂听讲,您可得动作快些。

烟雨觉得这个消息不啻于耳边炸了个雷,她吓的吞了口青盐水,惶惑道:做什么要我去上学?我认识的字儿够多了……光认识字儿可不行啊,总要出口成章才好。

青缇绞尽脑汁地哄她,往后要是开了制艺铺子,您也要记账呀。

烟雨木怔怔地坐在了桌前,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蒸儿糕,芝麻糖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来,她才觉得耳边的雷走远了些。

能不去吗?她试探,我想去烟外月做小玩意儿。

青缇把小馄饨往姑娘手边而推了推,笑着劝她打消这个主意,您还记得七岁时,姑奶奶教您认字,您在地上打滚,姑奶奶说什么了么?烟雨默默地把视线移开,企图不接她的话头儿,可青缇还是掩口取笑道:姑奶奶说呀,您不识字儿,就去山上打猎去。

说罢,青缇就去为她收拾行囊,哄她快些吃:横竖今日第一日,您去瞧一瞧,若是不想上……她顿了顿,就听自家姑娘默默地接口道:……我就在地上打滚?青缇差点没笑喷出来,我的好姑娘,您可千万别打滚。

您若是不想上,就同姑奶奶好好说说,明儿不去了呗。

再者说了,瑁姑娘也在呀,您同她一道儿上学,不高兴么?烟雨听到顾瑁也在,眼睛里便冒出了光,将碟儿碗儿里的蒸儿糕吃完,站起了身。

芳婆,散了学我要吃五色糕团儿。

灶房里应了一声,青缇见哄好了姑娘,这便拿绵帕子为姑娘拭了拭唇边的芝麻粒,同姑娘一道下山去了。

长房的园子叫做东皋园,同西府离的就远了些,烟雨走在山下,遥遥地往烟外月的方向看了过去,飞檐翘角在一片茂绿里隐现,饶是千里眼也瞧不见其间的人影。

小舅舅在做什么呢?这会儿该下朝了吧?前几回都是在烟外月的门前,撞上了正下朝的小舅舅,今儿去东皋园了,离得这样远,怕是再也撞不见小舅舅了。

想到这儿,烟雨就有些失落,好在在东皋园门口,就看见顾瑁拿手遮着日头正等她,见她来了,跳起来唤她。

烟雨自打踏进了东皋园,心头就生了怯意,这一眼看见了顾瑁,登时像见了救星。

两个小姑娘接上了头,搂搂抱抱地进了学堂。

今儿听说只上半日,学堂里只来了顾家的几位姑娘,见烟雨同顾瑁来了,又碍着顾瑁,又不想搭理烟雨,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烟雨同几位姐姐见了礼,顾瑁敷衍地拉她在角落里坐下,急切切地把嘴巴凑上了烟雨的耳朵。

今儿程知幼告了假你可知道为什么?顾瑁说话的时候直吹气,烟雨的耳朵就痒痒的,她大概知道些什么,也凑上了顾瑁的耳朵。

可是因着前晚的事?顾瑁眼神里闪着八卦的光芒,扒在烟雨的耳朵边,就是一长串。

……程务青被捉进了刑部大牢!刑部衙门前还出了告示,只说行首案告破,今早的大朝会上,刑部一个从五品的小郎中,竟然当朝将此事奏准陛下。

烟雨紧张地手心冒汗,小声问道:陛下怎么说?重点可不是陛下了。

顾瑁敲敲她的脑门儿,重点是程阁老、盛次辅都在!那个小郎中可真有胆色!烟雨舒了一口气,却为那位郎中大人提心吊胆起来。

有点儿担心那位郎中大人。

顾瑁冷嗤了一声,左右瞧一瞧,扒在烟雨耳朵上得意洋洋:宁舅舅在呢!怕什么?烟雨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是啊,小舅舅在就好了啊,他是那样从容不迫的一个人,似乎天底下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两人窃窃私语了许久,好一时夫子才来。

学堂的夫子叫做黄钟林,很是老态龙钟,瞧着样子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他做什么都慢,念起书来也是慢吞吞的语调。

烟雨本以为来学堂,又要面对无穷尽的交际往来,心里一直存着怯意,顾瑁来了,怯意打消七分,黄夫子来授课了,怯意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仔细想想,唤她来上学听讲,不过就是昭示着她是顾家的一份子罢了,至于学不学得进去,就没人管了。

黄夫子在上头摇头晃脑念《闺训》,底下女儿们都在做自己的事儿。

顾玳捧着话本子瞧,顾拢绣了个歪七扭八的荷包,最离谱的是顾琢,托了一小捧南瓜子,磕得津津有味。

顾瑁不耐烦听黄夫子读什么三从四德的鬼话,困得眼皮子直打架,烟雨百无聊赖,将昨儿的保存好的桔梗花拿出来拓,甚至想把针线包给掏出来。

大概是南瓜子太香,黄夫子终于察觉了底下的姑娘们,都在齐齐的开小差,慢悠悠地从书上抬起了眼睛,斥了一句:都干什么呢!一个个地只知道玩儿,打量我老眼昏花,瞧不见你们在嗑瓜子、绣荷包?顾琢吓得一个激灵,瓜子撒了一地。

黄夫子恨铁不成钢啊,站起来绕着屋子走:今儿就上半日,你们都耐不住性子,往后可怎么着?瑾大奶奶如你们这般大的时候,一间屋子的书都瞧完了!你们读书都是为了什么啊!他伸出老态龙钟的手指头指着这些姑娘们,罢了,今儿就散学了。

不过功课要做,今儿就写个五十字文章给我,题目就是‘为何读书’黄夫子的话音刚落,底下就哗然了。

咱们又不要科考,做什么文章?是了,夫子越来越离谱了,读书能为了什么呢?学生现下说给您听成不成?黄夫子终于恼了,吹胡子瞪眼:都给我写!明儿交不上来我一个一个打手心儿!他拂袖而去,在门前又顿住脚,明日我叫瑾大奶奶来!瞧你们谁敢不交。

姑娘们一听瑾大奶奶来,立时就蔫了。

这位瑾大奶奶能将顾珙打成那样,还送回如皋读书,就知道她抓孩子读书有多严苛了。

烟雨不明就里,带着满心的惶恐同顾瑁一道儿出了学堂。

这会儿是午间了,顾瑁邀她去西府:你一个人回去也是编,还不如咱俩一道编。

她挽着烟雨往西府去,不过你要等我一时,午后我要泡个药澡。

横竖娘亲也不在家,烟雨便甚是乖觉得点了点头。

顾瑁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一入秋冬便会气喘力乏,久咳不止,所谓冬病夏治,故而打去岁起,一入夏便要泡药澡,准时准点喝药汤。

她同顾瑁一道去了西府,心里不免存有期待,可以穿过森森绿竹、木质走廊,都没有撞见小舅舅。

哎,烟雨悄悄叹了一口气,眉眼间就蹙了些怅惘。

心不在焉地同顾瑁一起用了午餐,顾瑁便去了卧房用药不提,烟雨在别人的屋子里难免拘束,坐了一时只觉气闷。

顾瑁屋里的小丫头听岚便笑着同她建议:……姑娘不若去院里花架下写功课。

烟雨便往窗外看了下,那花架被藤蔓缠绕,遮住了日光,其下一片清凉,登时应了。

于是青缇便同听岚一道,往那花下的四方桌挪腾笔墨纸砚,只等自家姑娘写功课了。

一切收拾停当,烟雨却咬着笔头,迟迟落不下笔。

写字儿对她来说,难于登天,更别说还要作一篇为何读书的功课。

为什么读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读书啊,寻常这时候,她该同青缇一道泡花叶沥颜色了,今日却要苦思冥想为何读书。

日光由花叶间的缝隙挤进来,细风一起便有光亮在纸上跳,烟雨有点犯困,头便一点一点向下坠,坠着坠着,眼皮子就再也睁不开了,使劲儿往下一砸。

一只清瘦温软的手却托住了她的额头,烟雨的神智一瞬就清明了,从那只手上猛的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

是小舅舅!大约是日头太晒,烟雨觉得自己热极了,面颊烫的厉害,她仰头去看。

您怎么来了……她喃喃,企图为自己开脱,往常这个时候,我都要午睡……所以才会犯困,所以才会打瞌睡。

她不想叫小舅舅瞧见她不爱做功课的模样,紧张的鼻尖冒了汗。

顾以宁嗯了一声,在桌案前坐下,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纸。

功课?他淡淡一问。

烟雨无意识地将笔头咬在齿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一觉醒来,忽然要我去上学,上了学忽然要做功课……她很苦恼,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读书……顾以宁不置可否,视线掠过桌上的纸,落在她蹙起的眉间。

别咬笔头,仔细又磕到。

烟雨一瞬把笔头从齿间放出来,有些小小的窘迫。

夫子布置的功课是作一篇文章,题目是为何要读书……她愁眉苦脸地伸出了一只手,把掌心展示给他看,作不出就要用板子打手心。

她欲哭无泪,我为什么要受这个苦呀……十五六的小姑娘,一点压力落在头上不啻于天塌了。

顾以宁眼睛慢慢地浮泛起一点笑意,想什么,作什么就是。

烟雨小小地哀嚎一声,趴在了桌案上,鼻尖沾了一点墨汁。

……要是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她斜着眼睛瞪手里的笔,它若是能像玉如意一般,念一句咒语就能自己作一篇文章就好了。

小姑娘眼睫霎一霎,把手里的笔晃了一晃,念念有词,如意如意,按我心意,自己作文章吧……顾以宁向前伸手,抹去了她鼻尖的一点墨汁,孩子气。

他拿棉帕拭着指尖的墨,书你所想,纵是白话也没关系。

鼻尖上转瞬即逝的那一点温热,叫烟雨心跳加速,她摸了摸鼻尖,忽然抬了眼睛,望住顾以宁。

您为什么要读书?顾以宁垂着眼眸,像是在思索,我年幼时,也不爱读书。

为了不读书……烟雨听到这儿,下意识地小声接道:……也在地上打滚?顾以宁将她这句话听入了耳,眼尾便微微上仰。

后来读进去了,便觉得读书很好。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望住了认真听他说话的小姑娘,若是总想着为什么读书,未免心有负担,难以为继。

烟雨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双手捧住了腮。

没有负担的去读书,那是什么样?顾以宁许久不言,亮光透过花叶跃在他的眼眸,一路点亮鼻尖下颌,像是点亮了一片安静的江水。

大概是,进京应考却不读书的书生……他思忖着,嗓音轻慢,来金陵,只为求看一个人的倒影。

(1)第43章 .玉汝于成我的心里有一百只猫儿爪子在……烟雨的眼睛亮了亮。

小舅舅坐在花架下,成了夏日午后顶顶安宁的风景。

他的声音也好听啊,像是一缕风过耳,拂动了耳畔的碎发,有着细细微微的温柔。

看着喜欢的人,烟雨觉得自己的兔儿尾巴快要藏不住了,她捧着脸,望着小舅舅问了一句,那书生,是您吗?顾以宁垂眸一笑,那笑意不过浅浅,只能在唇角眼梢寻到些蛛丝马迹。

也许是。

烟雨扁了扁嘴。

若小舅舅是那一个小书生的话,被他渴求见到的那个倒影,该有多幸福啊?她心里酸酸的,心里生了小火炉,上头坐着一锅煮久了的小元宵,只能强行转开念头。

她记挂起方才被自己打断的话题,试探地去问:您从前不爱读书,后来呢?后来为什么又喜欢读书了呢?后来……顾以宁偏过头看她,眸色安宁,有人给了我一颗糖。

心里的小火炉火更旺了,小元宵大约要被煮的酸倒牙了吧。

烟雨有点想哭,吸了吸鼻子。

又是倒影,又是给他吃糖,从前怎么不知道小舅舅有这么多故事呢?哎,还不是她问的。

烟雨怅然地放下了捧脸的手,有点没精打采地盯着桌案上的纸。

我还要做功课呢,不能陪您聊天儿了。

她的心里有点小别扭,您晒会儿太阳打个盹儿吧。

话一说完,别扭的小姑娘就有点怂了,悄悄抬头看了看小舅舅,好在他没在看她,这才放下心来。

她下意识地又咬起了笔头,眼睛却在偷偷瞄他,下一刻,小舅舅便站起了身,负手走在她的桌案前站定,烟雨吓了一小跳,仰着头结结巴巴地恭送他:您不在这儿晒太阳啦……顾以宁嗯了一声,伸手将她嘴巴里的笔轻轻地拿下,道:笔头咬烂了怕也写不出。

我带你读书去。

读书去?烟雨雀跃起来,小舅舅说要带她去读书!虽然是读书,可是只要能同他在一起,即便再难读的书也不怕。

她站起身,轻轻牵住了顾以宁的衣袖,我忽然也很想读书……一份柔软的力度坠在袖边,顾以宁轻嗯了一声,慢慢地向他的书房去。

烟雨跟在他的身侧进了院子,不免问东问西。

……不爱读书的话,一筐子糖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可见您还是喜欢读书的。

她还是计较那颗糖,那颗糖您吃了么?甜不甜?您那时候几岁啊?她拽着他衣袖走路的步子小小,谨慎又小心。

顾以宁放慢了脚步,回答她的话,十二岁。

烟雨哦了一声,十二岁也还是儿童,不能随意要人家的糖呀——万一被人哄骗了……她在他的身旁小小声说话,声音温软的像夏日的风,我娘亲说,谁给的东西都不能要。

顾以宁将手臂抬了抬,牵着她躲过一片探进游廊的芭蕉叶。

你娘亲说的有道理,要听。

烟雨泄了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

我也想吃糖……她晃了晃他的袖边儿,走的有气无力的,小舅舅,我走不动了。

这会儿正是犯困的时候,走了一阵儿还不到,她呜哝着说要歇歇,在游廊边坐下了。

您瞧那只猫儿——她往游廊下的草丛指了指,有只乌云盖雪正蜷着身子打盹儿呢,做猫儿可真舒服呀。

顾以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只胖猫儿似乎觉察到了,警惕地睁开了双眼,看了看,又伸了个懒腰,翻身继续睡了。

游廊外是围墙,忽然遥遥地响起了一声问询,听着倒像是白嬷嬷的声音,公子可在院中?殿下要往蔚州去一封书信,想叫公子执笔。

便听有侍女恭谨的声音响起来,公子此刻该是在院中,奴婢去为您通传一声?白嬷嬷笑着说不必,殿下唤我亲自去请,省的公子又推脱。

听声音像是要进院来了。

顾以宁一把捉住了烟雨的手臂,弯下身子,在她的耳畔轻轻说道:快走,可别被她捉住。

烟雨最是喜爱捉迷藏的游戏,此刻听小舅舅说了,立刻站起身,反环住顾以宁的手臂,往游廊尽处一路小跑。

别怕,我带您藏起来。

围墙下的脚步似乎快要进来了,烟雨反客为主,这会儿也不说走不动了,拽着小舅舅的手往游廊尽头的屋子跑去,近前了,推开了门,藏了进去。

像是一瞬踏进了黑暗,这间小小的屋子四面打了接顶的柜子,每一格都堆叠满了书,即使是在白日,倘或不点灯,也是昏暗一片,只有窗子缝隙里透出来细细的一束光。

烟雨靠在门上,小小的喘了喘,定下心,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捉着小舅舅的手。

夏日里他的手却有凉而细腻的质感,手指清瘦而纤长,在她小小的手掌里安静地躺着。

周遭太静,静到似乎可以听到身侧轻缓的呼吸,烟雨的心剧烈的在跳,像是小火炉上的锅开了,热蒸气扑腾扑腾地顶着锅盖儿,快要顶飞出去了。

黑壮怂人胆,烟雨决定装傻,绝不松开小舅舅的手。

您为什么怕被白嬷嬷捉去啊。

她缓了好久,才扭过头向一边儿问去,可是却估算错了距离,额头碰到了小舅舅的下巴颏。

他也在看她!烟雨心里的锅这会儿真的开了,说不得一会儿就要吹起哨来。

她拿另一只手拍拍胸口,试图把心跳按回去。

距离好近啊,近到可以看见他浓密纤长的眼睫,冰刻似的高高鼻梁,还有他若有似无的鼻息。

写往蔚县的书信,一定又长又多,比你的功课难多了。

他的嗓音轻轻的,连同气息在她的耳畔拂动,有细细软软的风,触碰着她的耳朵尖儿、耳垂,令人难捱的心痒,像小猫爪儿一般抓挠着烟雨的心。

烟雨紧张极了,也许耳垂都要紧张地红了,她倏地转过头,不去看小舅舅深秀蔚然的一双眸。

我……我的功课也很难,她结结巴巴,紧张地甚至无法呼吸,紧张到把心里的感觉和盘托出,您看我头上的小猫爪儿还在吗?顾以宁垂目去看她的发髻,今日她戴了那只淡黄色的小鸭梨,是可爱的,也是可气的。

他低低地说了一声不在,身前的小姑娘却缩了缩脑袋,似乎快要窝进他的怀里,扭过头,仰头看他。

不在就对了……她蹙着眉,眼下的肌肤晕染了一片婴儿粉,连带着眼尾也微红,我的心里像是有一百只猫儿爪子在挠,好不自在。

她仰着小小的,可爱的面庞,像是一朵半开的花儿,鲜润而稚柔。

顾以宁垂目,视线在她的眉眼间停留,过了一时,却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掌心轻脱出来。

方才不该跑的太快。

他抬起手,轻轻地覆上她毛绒绒的脑袋,揉了一揉,歇一歇。

手心里那份冰凉骤然脱出,怅然若失萦绕上了心头,烟雨舒了一口气,小声儿说,我跑的不快……顾以宁嗯了一声,转过了脸。

他靠着门坐,一双长腿长的无处安放似的,他仰脸望着那一束从窗子缝隙里照进来的光,侧脸的弧线美好的像雕刻一般。

同你说个秘密。

他的声音轻缓,这间屋子里有两面是圣贤书,另外两面堆叠的,是志怪小说、堪舆地理、星象天文……小舅舅不靠在耳畔说话了,烟雨的心跳便慢了一些,她被勾起了好奇心,小声儿问他:您读过这么多书,一定知道月亮上有什么。

顾以宁唇角微仰,有小玉兔捣药……烟雨扭头瞪他,表示不满,顾以宁不回头,却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眼眉间就带了一点笑。

他说好了,不闹,月亮上凹凸不平,有八万两千个工匠在上面修月亮。

(1)烟雨惊呆了,扭过头问他,月亮上有这么多人,不怕掉下来么?他们饿了渴了,有吃的么?不光有珍馐佳肴,月亮上还有七样宝石。

顾以宁的嗓音安宁,像是在烟雨的面前铺开了一片清朗月夜,每一样都是宝贝。

烟雨有些憧憬了,我也想去月亮上挖宝石……她艳羡地扭过身,把自己的爪子搭在了小舅舅的手臂上,眨眨大眼睛,他们怎么上去的啊?神仙背上去的。

顾以宁道,也转过头看她,眼神温和,好了,讲完了。

烟雨还没有听够,若有所思地扒在小舅舅的手臂上想了好一会儿。

我也跟您说个秘密。

静谧的藏书室使人生乏,她慢慢把脑袋搁在了小舅舅支在膝头的手臂,小声说着话。

我小时候呀,灶房里有一个筒样的盆子。

我娘亲说,起初她觉得这盆生的奇奇怪怪,不知道做什么好,就将它放在了后山,后来有一日,忽然瞧见里头有十来个银锭子,我娘亲就把银锭子拿回了家,后来再过十天半个月又去看,又多了许多银锭子……我娘亲起初不敢用那些银子,可我又害了病,急等着用,就全都花了,后来也没人找……烟雨的声音很轻,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我娘亲说那个盆子就是个聚宝盆,一直生了很久的银子,就靠着这些钱,我的病也治好了,房子也建好了……她把头靠在小舅舅的肩膀上,声音渐渐地低下去。

那个盆后来就不见了,可我还记得它是粉彩,上头绘了长寿星和麻姑……可是样子很奇怪,不像盆,倒像是个筒……也许是箭筒。

顾以宁的声音很轻,像是漂浮在那束光里。

烟雨困乏了,脑袋在小舅舅的手臂上蹭了蹭,您怎么知道呀?顾以宁哦了一声,眸色澹宁。

我猜的。

第44章 .去偷月亮待夕阳落进江面,我就背你去……小鸭梨呆在烟雨的发髻上,猫儿爪子藏进了她的心里。

也许是夏日午后的轻热太过温吞,也许是珠玉在侧使她安心,烟雨心安理得地打起了盹儿。

又做梦了。

还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湿漉滑腻的石壁,生着铜青色的苔藓,渴极了的小孩子,稚弱的小手血迹斑斑,在石壁上胡乱抹了把水,搁在唇边上吸吮。

呼呼呲呲的声音在耳朵里钻进钻出,再后来就陷入了死寂,小孩子困乏地睡了过去,再睁眼时,仰头便见头顶那片黑寂的天,似乎在被什么捶打着,颤动着。

她从梦里挣扎出来,眼前一片迷蒙。

眼睫霎一霎,泪珠便滚落在了一片天青色的湖纱上,须臾便消融了,那一处衣衫便愈发深沉清润。

脸颊下的温热手臂动了一动,窗子缝里投射过来的一缕光,在地上晃了一晃,将她拉回现实。

她枕着的,好像是小舅舅的手臂。

她懵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清隽的眼眸,探寻地望着她。

小舅舅,我又做梦了。

她说,嗓音近似呢喃,仰着的眼睛里盛着惶惑,我想偷一个月亮,挂进梦里。

小姑娘脸上的泪痕犹在,大约还没从梦里醒来。

好。

顾以宁认真地听着她的梦话,轻轻应了一声好。

等到夕阳落进江面,我便背上你去偷月亮。

小舅舅真好啊,烟雨吸了吸鼻子,竖起了脑袋。

我睡了很久吗?她看了看窗隙里落下来的那一束光,似乎同方才的位置没差多少。

你睡着时,那束光只向西走了一寸。

他也将视线落在地上的光亮,不过须臾半刻。

烟雨讶然,她睡着时,小舅舅就那样瞧着光走路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呐呐地说:您该叫醒我啊,我每次做了梦醒来,心里都慌里慌张的。

大约是手臂被枕的微酸,顾以宁微微抬起手臂,动了一动。

我也会做梦。

他的眉间轻蹙了一道,你我皆非圣人,不能役万物而执其机。

烟雨听得极其认真,见他轻动手臂,似乎很是酸痛的样子,忙把自己的两只手爪子搭了上去,眼巴巴地瞧着他。

我给您捏捏。

她眨眨大眼睛,您读书这么多,会不会画符咒?您写个急急如律令贴在我的脑门儿上成不成?这样的要求平生未见,顾以宁的眼尾微微仰起,有些细微的笑意藏在其间。

我并非道士,不会写符咒。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些许无可奈何。

烟雨捏着他的上臂,看似清瘦的表象下,却有结实的筋骨。

您给我写个‘梦魇退散’也成啊……她依旧下垂着眼尾,瞧上去可怜巴巴的,要不我总会慌里慌张,功课都写不好。

竟然还惦记着功课。

顾以宁失笑,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转过头望着她。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像一片江水泊着安静的船,清寥又安宁,良久,他才抬起了手,触上了她的额头。

指尖的那一点冰凉,触及到她的额头之后,渐渐温热,他以手指做笔,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烟雨在这片安宁里紧张又无措,悄悄抬起眼睛去看,他与她的距离近的使人心慌,近到可以听到他轻缓的呼吸。

倘或不小心往前一碰,说不得就会触碰到他的唇,那样好看的形状,鲜润又清透的颜色……就碰一下吧,只轻轻吮一吮他的唇角,立刻就逃走。

她的心越发慌里慌张了,额头偷偷向前挺进,可惜下一刻就被一根手指抵住了。

小舅舅眼睛里似乎有一星儿笑意,似乎又没笑,他问她,现下可还慌张了?烟雨像被抓包的小偷儿,心虚地眨眨大眼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更加慌里慌张了。

她装无事发生,您写的什么呀?天机。

顾以宁放开她的额头,不可泄露。

烟雨好奇极了,正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却听外头顾瑁的声音响起来:濛濛,你在这里吗?一起吃白兰蜜瓜呀……烟雨听见顾瑁的声音很欢喜,一下子站起身,将将要应声,可腿上的酥麻一下子便窜上来,旋即又变成细细碎碎的疼,不要命却难耐。

哪里还来得及应声,一瞬就歪倒了,好在跌入的怀抱温热,她闭着眼睛握着拳头,在小舅舅的怀里强忍了半天,才把那股酥麻疼痒的劲儿捱过去。

再睁眼时,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小舅舅的胸膛上,将他挤的半倚门边。

烟雨觉得今日丢的丑已经够多了,这下连看都不敢再看小舅舅一眼,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推开门跑了。

顾瑁正领着个丫头在院子里转,乍见烟雨从游廊里走出来,又喜又惊,拉着烟雨的手道:我方才泡澡的时候睡着了,冷落了你,是我的不是。

你寻到宁舅舅了么?烟雨定了定神,心虚地摇摇头,我方才见着他来着……她胡乱一指,好像在那边读书。

顾瑁拉着她往小舅舅的书房里去,一边儿走一边儿打量她,你怎么脸红红的?发髻也歪了半边儿,莫不是也在哪儿睡了一觉?烟雨听到她说发髻乱了,心里一阵懊恼。

这会儿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连发髻都蓬乱了,小舅舅方才似笑非笑的,说不得是在笑她的傻里傻气。

她这般想着,却又否定了自己。

如小舅舅那样其温如玉之人,又怎会取笑他人呢?她胡乱地想着,顾瑁却已经领她进了小舅舅的书房,饮溪端来了一盆冰镇的白兰蜜瓜,给两个小姑娘拿小叉叉着吃。

好甜啊,冰凉凉的蜜瓜一入口,烟雨就忘记了方才的窘迫,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执着叉子小口啃蜜瓜,说起功课的事来。

你可想好如何作文章了?顾瑁茫然地摇摇头,我连字儿都写不好,还作文章,这是要了我的小命啊。

烟雨也觉得很绝望,我明儿要去烟外月学制艺了,那头的课不想再上了。

想的美。

你须得陪我。

顾瑁毫不留情地打消她的念头,我叫人去请宁舅舅了,他一定会帮咱们的。

提到小舅舅,烟雨的心就砰砰直跳起来。

从前的功课,小舅舅也会帮你吗?顾瑁小口咬着蜜瓜,想了想道:舅舅很有原则,绝不会替我捉刀,只会一样一样地同我讲,怪累人的。

她斜乜一眼烟雨,得意洋洋,你瞧你运气多好,同我一起,就能得到宁舅舅的指点,他可是春闱的会元!烟雨从来不知晓小舅舅读书的经历,此时听顾瑁提起来了,登时好奇心大起,悄声问道,小舅舅好生厉害啊……顾瑁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

宁舅舅十二岁之后就忙着读书考试,先是中了直隶府的解元,十五岁中了春闱的会元,可惜殿试只点了探花,不过人人都说状元易得,探花难求,因为中探花的第一宗紧要的,就是要长相英俊。

放眼整个大梁,谁能比我舅舅更好看?烟雨无比真心地赞同。

小舅舅的眼睛最好看,她想了想,又否决了,鼻子也很好看。

顾瑁也想了想,我觉得宁舅舅穿衣打扮最好看,瞧着就比寻常人高出一大截去。

烟雨停止了吃蜜瓜,看见桌案上的纸就是一阵儿头痛,她去净了手,坐回来时就愁眉苦脸的。

读书是为着什么呢?她双手捧着脸,我就想,以后开个制艺铺子,读书是为了能看懂账本……提到制艺,顾瑁就来了兴趣,你不是说要给我做带网纹的蜜瓜和小猫脑袋么?烟雨这时候才思如泉涌,骤然被顾瑁打断了思路,就再也接不上了。

我现下想要宝石做发饰。

烟雨想到小舅舅讲给她听的故事,有点儿憧憬,用宝石做花鸟虫兽的眼睛,一定很耀眼。

顾瑁闹不懂烟雨在想什么,只好奇问了一嘴:如何冷不丁地要戴宝石?太婆婆那里有一只镶蓝宝石的金镯,说要给我做嫁妆,你若喜欢,我就送给你。

烟雨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摆手拒绝,我说的是月亮上的宝石。

顾瑁讶然一声,也去净手回来作文章。

这一头两个小姑娘头碰着头作文章,顾以宁从藏书室里出来,回了卧房更衣,再出来时,已然换了一身竹月色的软绢道袍。

石中涧由室外进来,先是为公子奉了一杯茶,才恭谨道:魏王府中递了帖子来,邀您今晚在狮子楼小聚。

顾以宁素来不耐应酬交际,闻言便将茶盏搁下了,石中涧自然会意,却又不得不多说了几句。

送帖子的是魏王府的小内侍,他来了也不走,就在门房里东打听西打听,旁的不问,只问表姑娘……顾以宁不置可否。

暮色四合时,烟雨手里拿了一卷作好的文章,慢慢地出了西府往外走,正遗憾下午作文章时小舅舅不在,却在下一刻,瞧见那门前停了一辆黑榆木的马车,石中涧正在一旁候着。

一定是在等小舅舅!烟雨的心立时便雀跃起来,提着裙子小跑过去,石中涧见表姑娘来了,很是意外,拱手施礼,唤了一声表姑娘。

烟雨有点儿赧然地问起小舅舅,……是要出门么?正是。

石中涧点点头,姑娘可有事?烟雨摆了摆手,挠了挠鬓边,我想给小舅舅看看我作的文章。

石中涧哦了一声,请姑娘上车:公子即刻便会来,您要么在车上等一时?烟雨仰头看了看天,还是蟹壳青的颜色,天还没黑呢,这便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坐下。

趴在车窗上向外看,天却没一会儿就黑下来了,一轮弯弯的月悬在枝桠间,发着柔和的光晕。

正看着月亮望呆,便听石中涧唤公子,烟雨垂下眼眸,小舅舅站在了车窗下,肩背沐了一层柔软的月色。

眼神相接,烟雨的心扑腾乱跳,说话就有点语无伦次了。

太阳下山了……她指了指头上的那一轮弯月,您什么时候背我去偷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