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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载瞻星辰小心翼翼地爱她

2025-04-02 00:57:49

谷怀旗在顾家西府的前厅坐了。

嘉果然是百年的簪缨世冑,正厅里的架几案后挂的画儿,都是云生沧海图。

蓟州的家里,父亲也学人挂画,可终究还是挂了一副《九鲤戏莲》。

谷怀旗垂坐在太师椅里,此时收起了方才的少年恣意。

他是蓟辽总督谷秤平的独子,今年只得十七岁,打小就跟着父亲上战场,同蛮子打战,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这一回他只领了家仆从蓟州进京,一则是为了今秋的武殿试,二则是为了替舅父舅母,往金陵顾家捎带了信和节礼。

他的舅父乃是蓟州布政史司吕良温,乃是谷怀旗的亲娘舅,吕节珂则是谷怀旗的亲表姐。

因过了七夕一入秋,舅母齐氏便打算带着珂表姐回一趟金陵,这便请了谷怀旗打前站,往金陵顾府送个信。

正等的无聊,便见那门外进了一人,身量极高,蓄了一把美髯,甚是儒雅温良的样子。

谷怀旗虽不识得此人,但凭着此人的气度,便知道一定是金陵顾府的三老爷,如今的内阁辅臣顾知重。

连忙上前屈膝行军礼道:晚辈见过侯爷。

彭城大长公主出降顾池春之后,先帝封了顾池春为文安侯。

顾池春过世后,因顾府三子顾知重乃是太主亲生,便袭了爵位,又因顾忌着东府两位兄长,故而西府的门楣一直没挂上文安侯府的牌匾。

顾知重是个儒雅之人,他近年来抱恙,一向不怎么见外人,只因他八年前出任兵部右侍郎总督军务时,征讨浑川,谷秤平作为他的部下,曾在战场上救他一命,从此结下过命的交情,故而谷怀旗来金陵,他是务必要见他一面的。

顾知重清雅一笑,唤他落座,寒暄几句便问道:靶距八十步,骑射能中几箭?军事策略可有专长?谷怀旗闻言,立时便正色起来,点头一一回应,见顾知重的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谷怀旗才放下心来。

顾知重唤来仆从递上名帖,写上事由,向着谷怀旗道:清凉山大营里有训练的场所,你拿着我的名帖,每日辰时便可去操练,以备秋试。

他又问道,在金陵可有住处?谷怀旗道有,在大四福巷的蓟州会馆住下了。

顾知重沉吟一时道:大四福巷在武定门左近,距离清凉山大营有些距离。

若贤侄不弃,可在我顾府住下,每日往清凉山大营去,不过十里路。

长者的恩惠,推辞便有些不识抬举了。

谷怀旗应的爽快,站起身拱手一拜:多谢侯爷体恤。

顾知重不是多言之人,见已将谷怀旗已然安置好,这便叫人领着他往前厅客居处去了。

顾知重在前厅里坐了一时,忽有些事想要交代,这便信步往书房而去了。

这一时日光正盛,顾知重缓步行至儿子的书房时,金芒正洒遍竹枝,顾以宁从书房里走出,一身燕居时的天青色道袍,佯佯而行时袍角微动,划出清雅的弧线,好一副清都山水郎的气度。

他见父亲来了,眉眼间便显出了温煦的神情,唤了一声父亲。

仆从为父子二人搬来竹椅,两人便在竹下坐了,顾知重近来虽告假休养,对朝中之事却不放松,只将这些时日的一些看法,以及方才蓟辽总督谷秤平之子来家中一事说了。

蓟辽总督谷秤平在军事上堪称天才,他在北地同齐王交往颇深,若齐王有异心,恐怕储君之位有所动摇。

这已不是秘密。

陛下前些时日抱恙,将分封各地的皇子召唤来京侍疾,唯有齐王在路上遇了袭,可见东宫心下有多忌惮齐王。

迁都一事便是试金石。

顾以宁嗓音轻缓,他将仆从递来的毯子轻盖在父亲的腿上,慢慢道,陛下从前获封燕北之地,即位二十年来一直心念北境,迁都便也提了有十五年之久,如今迁都一事提上日程,东宫与湖阜党便坐不住了。

顾知重一双浸润了练达的老辣眼眸望向了儿子。

阿虞,你是如何想的?顾以宁知道父亲之意,深秀的眼眉间显出几分深重。

皓首穷经,知行合一,只为生民立命。

谁坐江山,任之。

顾知重知自家这儿子从不结党营私,一身清白磊落,心下虽有几分担忧,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便嗯了几声,闲话了时局政事,一直坐到夕阳西下,这便起身离去了。

顾以宁送了父亲出了书院,身边长随石中涧在侧旁低声道:昨夜太师府的盛大人往东府递了名帖,要见您一面。

后被告知要在西府递名帖,便走了。

不知盛大人有何事要找您。

顾以宁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戾色,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说知道了,心下自有思量。

石中涧又说起晚间宴请一事,齐王爷今日又来下帖,邀您小聚,您看……前几日魏王设宴,公子原本已在路上,却在去的路上临时改了主意,往皇城中的文渊阁攀梯苦寻,去找那一枚明月珠,今日齐王又来请,想来公子还是不会去的吧?顾以宁自然是不会去,只问起罗映州同章明陶几时来。

步帅与侯爷戌时三刻来,只说又领了位同僚一道赴宴。

顾以宁颔首,石中涧见状却步欲退下,却听公子微顿,轻问道:表姑娘,此刻在做什么?石中涧对表姑娘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便躬身回禀道:表姑娘晌午回了功课,便回了斜月山房,午间的时候我向饮溪姑娘打听了,府里来了客人,太主娘娘在西山麓摆了酒席,招待那一位制台家的公子,届时表姑娘也会去。

石中涧说罢,斗胆向上觑了一眼公子,但见他眉宇间并未有什么波澜,只安心地执起了一卷书,这便却步退下了。

午间时分,烟雨的确在家中小睡,再起来时,就听见外头天井下,娘亲正同芳婆说着话,她一阵儿高兴,趿着绣鞋就跳了出去,趴在了娘亲脊背上。

顾南音正同芳婆说着路引的事,见女儿扑在她背上,这便将她从自己肩背上拽下来,搂在怀里给她拿五指拢头发。

娘的乖儿睡得可好?烟雨点了点头,抱着明月珠睡,怎么都能睡好啊,她趴在娘亲的膝头,任由她给自己拢头发。

一时西府有酒席,瑁瑁邀我一道儿过去,您说行吗?那有什么不行的?顾南音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你能多和朋友们交际,娘亲最是高兴不过了。

她又向着芳婆继续方才的话题,你接着说,是哪家铺子?芳婆就说起外头的见闻来,就是三元巷口头那一家糕团铺子,奴婢常去买糕团儿的那一家,那掌柜的是个泼辣的女子,一个人撑着一家店,掼是个爽快人。

可惜上个月识得了一个小相公,短短几个月,给他花了几百两银子。

昨儿我过去一瞧,铺子关张大吉了。

顾南音啧啧两声,感慨道:你瞧瞧,给男人花钱,倒霉一辈子。

她的话音刚落地,忽的脸色一变,心中道了一声糟糕,她出去这两回,可不是给男人花了七两银子?烟雨听得津津有味,睁着大眼睛问:那小相公生的一定很好看……芳婆说可不是,却见顾南音拍了拍女儿的头,叫她回屋拾掇拾掇头发去,去去,小孩子听不得。

见女儿回了屋子,顾南音又在心里计算了一下。

好在她只花了七两,应当不会太倒霉的吧。

烟雨回了屋子,青缇就为她梳妆打扮不提,捱到了夕阳西下,主仆二人就相携着,慢慢地下了山。

梁太主这回将宴席设在了西山麓下,那一处水榭上,烟雨到时,顾瑁正在水榭的月亮门前翘首引盼,见烟雨来了,这便围着她转了一圈,夸她好看。

太婆婆做了个席,自己个儿回园子里打麻将去了。

她想起方才的事,就一阵气,你怎生来的这么晚。

今晚竟是为了招待他才设的宴,你没见方才他的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时没动静,一回头,他就拿只知了猴吓我!烟雨觉得好笑,牵住她的手慢慢往里走,你又不怕知了猴……她从自己头上摘下了一只七星瓢虫,递在顾瑁的手里,一时你再见了他,就拿这个吓他。

顾瑁觉得很好,把七星瓢虫攥在手里,牵着烟雨的手,进了园子。

今晚的酒席倒很热闹,望过去,东府的几位姑娘、还有几位客居的表姑娘,今晚的主角谷怀旗在树下站着,正同一名身量很高的年轻人站在说话。

谷怀旗是个不见外的脾性,遥遥地见顾瑁和烟雨往里走,这便高声唤道:这里,我来为你们引荐。

顾瑁才不想搭理他,牵了烟雨的手就想走,烟雨就在她的耳边提醒:拿七星瓢虫吓唬他呀……顾瑁呀了一声来了兴致,立时就转过身,拉着烟雨的手,云淡风轻地走了过去。

那一厢谷怀旗站在树下,身旁的年轻人闻声转过来,他穿一身碧青色的衣衫,树上悬着料丝灯,光色溶溶地照下来,将他的面庞映的白皙净白,他向着烟雨和顾瑁微微颔首,眉宇间有飞扬的笑意,显然是一位很得志的青年。

谷怀旗向她二人介绍道:这一位是我从前在蓟辽的同窗,名字唤作明质初,前岁的武殿试第一人,授了正三品参将,如今在上元大营里任职。

明质初如今只得十八岁,身上却已有正三品的品级,不可谓不春风得意,他向着顾瑁和烟雨拱手问礼,说话的嗓音也很是稳重文雅。

顾瑁却存了捣乱的心思,趁着明质初说话,谷怀旗没注意的情况下,将手里的七星瓢虫猛地往谷怀旗眼前一晃,哪知还没喊出声,谷怀旗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举起手在顾瑁的眼前虚晃一枪,倒把顾瑁吓的往后一撤,连连后退,差点将烟雨也带倒。

烟雨也被谷怀旗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忽然一只手虚扶了她的手肘一下,将她稳住。

烟雨舒了一口气,看向明质初,轻轻道了一声谢。

明质初眉宇间似乎有些紧张之色,他摆手说不必客气,又像是为了缓解他的局促,指了指前方道,他二人怎么跑远了。

烟雨看过去,果见谷怀旗手里似乎拿了什么虫子一类的,跟在顾瑁后头吓唬她,直将顾瑁吓的抱着头,逃的飞快。

烟雨便提裙追了上去。

吃酒时,四人也坐在一道儿,那明质初起先还有些无措,后来便有些松泛下来,几个年轻人在一道儿谈天说地,倒也惬意。

快散席时,仆从们捧来了许多小灯,顾珑便提议一人手里提一盏去西山麓下走一走,年轻人们这便聚在一处儿,慢慢往西山麓下闲逛而去。

一路上有许多萤火虫,也打着灯笼飞的可爱,烟雨越往西山麓走,心里却记挂着小舅舅。

第一回 遇见小舅舅时,就在西山麓下的园子里,那里似乎是小舅舅同好友小聚的地方,不知道今夜小舅舅是在西府的院子,还是在这里,倘或能遇上就好了。

顾珑在前头笑说:听说西府山麓下,有一道飞瀑,我从来没瞧过,顾瑁你领咱们去瞧瞧?顾瑁回她就回的迟疑,那里……她还没说完,一旁谷怀旗就闹她:怎么着,不敢去了?怕黑?那里是宁舅舅的山居,顾瑁原是怕万一遇着宁舅舅在那里,岂不是惊扰了他,此时被谷怀旗一激,这便应了声好。

她心里抱了侥幸的心理——宁舅舅也不常在这儿,这会儿也不一定在。

于是一众人便往那飞瀑而去不提。

那一头的西山麓下飞瀑旁,木屋前悬了数盏灯,一团一团的光簇着,像是悬了好几轮月亮。

宽大的木桌前,有四人对坐饮酒。

今夜,罗映州将那刑部直隶清吏司郎中杨维舟,请来了这里,此时正说起行首案的进展,细细分析了案情之后,杨维舟端起了杯盏,向着顾以宁举杯,痛快饮下。

不瞒阁臣大人,下官二十八岁点了殿试第十七,彼时已然是一众同科里年岁最轻之人。

他感慨道,此番见过阁臣大人,方知何谓头角峥嵘、年轻有为。

章明陶道了一声是,以宁兄十八岁点了探花,如今入了阁拜了相,竟然才二十二岁。

你们说可气不可气?此时远处遥遥地传过来一些欢笑声,慢慢近前了,罗映洲目力极好,瞧出来是一群年轻人,他指了那一众少年少女,分辨了一时,道:可是贵府的公子小姐来了?我瞧着那拎着兔儿灯的身影,倒像是烟雨姑娘。

顾以宁的视线缓缓看过去,但见那一群少年少女正往飞瀑这里来,其中有一道轻杳的身影,手里提着一盏溶溶灯,灯色照着她眼前的一方土,她轻轻慢慢地走,忽的微跄了一下,似乎踩到了石子。

她不过略一踉跄,身边便有个清瘦少年人手一霎地伸了过去,似乎是想扶却不敢唐突,于是在她站稳的下一刻,收回了手。

姑娘公子们越走越近前,顾以宁回转了身,垂眸望着手中的杯盏,神色瞧不出喜怒,月色冷清,似乎情有独钟地悉数落在他的肩头,于是月色的清冷漫卷上他的眉眼间。

他微仰,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在这里,我只恨我太年轻。

大约酒是冷的,使他的唇畔也沾染了细微的冷冽酒气,在别处,我却觉得自己太老。

第50章 .好风相从小舅舅待你总有几分温柔。

……顾以宁从来都不是直抒胸臆之人,罗映洲、章明陶同他相识多年,鲜少见过他语带情绪的时候。

他自律、克制,即便是同至交饮酒,也不过三两口浅尝辄止。

此时再看他,须臾之间已仰首饮下两盅。

杨维舟同顾以宁交往不深,并不知他秉性,罗映洲却和章明陶对视一眼,都觉察出来几分蹊跷。

于是章明陶拿手一挡,轻按在顾以宁的手臂上,笑着说道:今日这太禧白尤为辣喉,少饮。

顾以宁向他一笑,轻掸开好友的手,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下,再垂首时,眸色中便有了几分清浅的笑意。

无妨,清酒三杯罢了。

都是男儿,也觉察不出来旁人的心绪变化,听顾以宁这般一说,便也释然一笑,是了,不过几杯清酒,又在自己的家中,即便醉了又如何?遥遥地,又传来少年少女们爽朗的笑和细声低语,她们站在飞瀑前,望着那由天而降的清流,或站或坐,手里各色的灯,在夏夜绵软的风里晃动成扶疏的光影。

罗映洲又说起近来送至刑部直隶府清吏司的案犯严复礼,因此案已移交过去,便来问杨维舟此案的细节。

此人在我这里已吐露大半,不知杨兄那里可有进展?此案关系到十多年前的接驾酬酢案、盐务贪垧案,再向里深挖,已然能触及湖阜一派的根基,故而杨维舟前日接到此案后,极其用心。

若不是前次在大朝会上的僭越之言,此时下官也许早已销声匿迹。

他深深地望了顾以宁一眼,那目色里有几分感激之情,有了陛下的关切,尚书大人也不敢在此案上插手,倒叫下官查出了几分隐情。

杯盏中倒映了一轮弯月,顾以宁原是垂眸看,听杨维舟言及此案细节,这便微微抬起了头,堪堪收回心神,望住了杨维舟。

杨维舟思忖着说道:那严复礼说话六分真,三分假,一时又道那本账册在他手中,一时又说账册早就失窃。

下官前几日派人往北地走了一遭查明,那严复礼同族人一道被流放北疆时,曾被人一路追杀,族人所剩无几。

其后他带着严家几位妇孺逃至北蛮边境,在严恪的老妻口中,逼问得来有关严家家财的消息。

说是当年严恪自知即便将八十万两饷银补上,也难逃一死,故而将所有银钱深藏好,只留了一纸指引舆图以及开启的钥匙,被藏在了一个隐秘之处。

此事未有人知,也不知是不是严恪老妻为了骗严复礼奉养,才编出来的谎话,还是真有此事。

那严复礼冒着凶险,重回京城,不过是回广陵寻严家家财未果,其后才冒险以身诱贼,妄图将‘接驾酬酢案’重启,借此引出当年那些与此案有关之人,在其间寻到严家家财的下落。

罗映州倒吸了一口气,有些震惊:朝廷一年税银不过三千万两,严家当年掏了一百万两军饷之后,还能有八十万两白银的家财?他拿指节叩了叩桌案,发出几下闷声,怪道当年说盐商总首严恪富可敌国,明面上的家财已有数百万两,暗地里怕是有金山银山。

章明陶沉吟了几分道:严复礼乃是严恪的亲侄儿,他在广陵翻遍了严家的老宅,却仍寻不到这金山银山所藏匿的地点,旁人来寻,能找到才怪。

这些细枝末节并不能吸引顾以宁的注意了,他又自斟一杯,将杯盏捏在指尖,视线掠过那一团一团的光,往飞瀑那里望过去。

烟雨拎着那盏小兔儿灯,坐在飞瀑边上,同顾瑁偎在一道儿,听谷怀旗说着他从前在北疆打蛮子的事,少年意气风发,谈笑间颇有几分豪情,顾瑁虽讨厌他,却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

烟雨就悄悄地往小木屋那里看。

她们这里人人手里拎着小灯笼,亮光连成了一片,可小木屋那里虽然悬了灯,可却在略高的地势,又被一道竹篱挡着,倒瞧不清楚会不会有人在上头。

谷怀旗方才说,他从蓟州来,有一宗事就是为布政史家的小姐带信儿来的,说是一过七夕,吕姑娘就会来金陵小住了。

听说,从前吕姑娘同小舅舅一直有婚约,后来因父母不舍得将她嫁太远,这婚约便作罢了。

直到今岁迁都的事儿提上日程,吕家又见小舅舅一直未娶,这便又动了结亲的念头。

所以小舅舅一直未娶亲的原因,是在等那位吕小姐么?所以才能筹谋那么久,在今岁极力赞成陛下迁都……听说吕小姐今年刚满十八岁,这时候嫁给小舅舅,该是最当好的年纪。

哎,小舅舅那样深刻内敛的人,从来都不曾外露过自己的心意,却也能为着一个喜欢的人,筹谋那么久。

烟雨想着想着,就有点儿想哭,手里无意识地晃动着小兔儿灯,眼眉就深深地蹙了起来。

明质初坐在一块山石上,眸色在飞瀑倒映的光里,显得尤为清澈,他一直望着那个叫做烟雨的姑娘,她展眉时,他便笑,她认真听时,他便也看向谷怀旗。

此时她低垂着眼眸,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接着便蹙起了一双柔婉的眉目,他的心不由自主地便痛了起来。

这世上当真有一见钟情的事吧?从前他不信,这世上的女孩子,各个都是美的,可又都美的差不多,个个又都是可爱灵动的,可又可爱灵动的差不多,唯有眼前这一位姑娘,她像是美进了自己的心坎里,每一次眼波的流转,都像在他的心上掀起了波澜。

谷怀旗也是初来乍到,只略略向他说她是顾家的表姑娘,明质初心里无比的忐忑,偷偷考量着自己,越考量越觉得自己低微到了尘埃里。

父亲是驻扎绥远的建威大将军,正二品的官衔,手下虽有几十万驻军,可到底是在边疆,烟雨姑娘是江南的女孩子,吹不得风、经不得雨,又怎能去边境吃苦?好在他如今在金陵任职,可他是武官,万一今明两年被指派去了地方上,又有什么底气来向她求亲?他发着愁,在心里将所有有关她的一切都过了一遍,只觉得越想越心凉,待重新打起精神望向她时,却见她眉眼向下,只盯着小兔儿灯照下的一方土,似乎心绪不佳的样子。

于是他盘算着要走过去,可又不敢,心里思量来去,正想动作时,却听有个好听的女声,在谷怀旗说话的间隙响起来:我望着那一厢亮着灯,是不是宁叔父在?听到宁叔父三个字,烟雨的心立时就一颤,她悄悄抬起眼睛,看向了正在说话的顾珑,盼着她能多说些。

顾珑便去问顾瑁,若是宁叔父在,咱们不去问个安,岂不是不成体统?顾瑁直吓得头上冒汗,往宁舅舅惯常在的木屋那里望过去,倒隐隐瞧见了一个高高的身影正凭栏望过来,瞧着竟像是宁舅舅的好友一般。

体统什么的不重要,宁舅舅最怕人打搅,咱们可别去了。

顾瑁怕的要死,连连摆手。

谷怀旗却登高望远,用手在额前支了个凉棚,望过去,有些兴奋地说道:你们口中的宁叔父宁舅舅,可是如今的内阁大学士顾以宁?顾瑁抹了一把汗,搂紧了烟雨的手臂,怕的要死的说了一声是。

谷怀旗却兴奋起来,望着明质初道:……前年靖远军打卫喇六城,久攻不下,兵部要撤兵,是不是这一位阁臣大人力排众议,写了千字军事谏言上书陛下,陛下驳回了兵部的奏疏,又将那千言策略书快马送到了你父亲的手里?明质初想起那一年攻打卫喇城艰苦卓绝的战斗,登时便心潮澎湃起来。

是了。

若不是有顾大人的力排众议,恐怕卫喇六城还在异族手中。

听闻顾大人从未涉足过绥远之境,却能对境内舆图了如指掌,甚至连在哪里驻防都能言简意赅的说清楚……实在是当世第一大才。

于是在场的女孩子们都惊呼起来,顾珑小声地说:只知道宁叔父是金陵第一玉,却不知他在绥远还有这样的名声。

烟雨悄悄地听着,心里头对小舅舅的思慕又猛涨了几分,她又叹了口气,听谷怀旗同顾瑁说话;瑁瑁,你能不能为我和质初引荐一番?顾瑁愈发抱紧了烟雨的手臂,也不拿眼睛看谷怀旗,斩钉截铁地拒绝:不成,宁舅舅这时候一定在会客,怎么能见你这种无名小卒。

谷怀旗闻言坐到顾瑁的身边,双手合十求她:你只要为咱们通禀一声,若是当真不见,咱们就乖乖回来。

顾瑁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谷怀旗就把手里的七星瓢虫举在她的面前,继续恳求:你若能为我引荐,我往后再也不吓你了,若是谁欺负你,我还能替你出头。

这样的砝码好像有点儿吸引人,顾瑁想夺回七星瓢虫,谷怀旗却一下子别在了自己的头上,笑嘻嘻道:再加一条,我明儿请你们在金陵最好的酒肆吃席。

于是女孩子们都鼓动起顾瑁来,顾瑁不情不愿地指了谷怀旗和明质初,你们俩随我来。

又挽住了烟雨的手,在她耳朵边儿小声说,宁舅舅待你总是比我温柔几分,你同我一道去吧。

烟雨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希冀,点了点头,同顾瑁慢慢地提着灯走了过去。

快要近前了,往前一探看,果见那木屋旁的竹篱下,有几人围桌而坐,正举杯笑谈。

有个云水蓝的身影同他们疏离着,低垂着眼眸望着手里的杯盏,杯盏在他修长青白的手指间微微晃动,偶一斜过来,月华倒映在其中,浮泛成亮而白的光色,投影在他的侧脸,那清绝的弧线,令人不过远观一眼,便丢魂失魄。

不知道为什么,烟雨的鼻头又有些酸酸的,说起来前夜才见过,他送来明月珠之后便没了声息,可为什么却觉得同他好久没见了?顾瑁快近前了就有点儿害怕,戳了戳烟雨叫她上去,烟雨更不敢,往顾瑁的身后藏了藏。

后头的两个少年就有点急了,谷怀旗走到前面去,悄声说道:瑁瑁,都到跟前儿了,赶紧去呀!顾瑁就瞪他一眼,烟雨忙嘘了一声,叫谷怀旗收声,你别总催。

顾瑁便双手合十,向天拜了拜,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保佑,叫宁舅舅不要收拾她。

烟雨悄悄往上瞧了一眼,却在倏忽而来的夜风里,撞上了小舅舅的视线,他的眼眸里似有星河静静流淌着,生着流转璀错的光。

她的心头隆隆地跳起来,嗫嚅地唤了一句小舅舅。

周遭都静了下来,连聒噪的谷怀旗都不言声了,只听遥遥地一声唤,那嗓音带了几分依约的醉意。

过来。

顾瑁闻言像是得到了大赦,这便牵了烟雨的手,一路小跑跑过去,在顾以宁的身前站定,唤了一声宁舅舅。

少年们也跟了上去,从两位姑娘的身后站出来,规规矩矩地向顾以宁拱手问礼,那身姿躬下去的幅度带了一百万个虔诚。

他们自报家门,两个姑娘却未曾开言,顾以宁的视线微仰,落在了谷怀旗额发上随意一别的七星瓢虫发饰上。

他不开言,气氛便有几分冷却下来,罗映州素来活络,笑着打破了僵局,笑着问道:二位瞧着倒像是习武之人,如何称呼?谷怀旗乍见了顾以宁,有些紧张,故而适才未曾自报家门,此时闻言方才醒悟过来,拱手道:小可谷怀旗,乃是前岁蓟辽武会试的会元。

意气风发的少年,只将自己的成就报上,倒是个堪用之人。

他又顿了一顿,为了拉近自己与顾以宁的距离,又追了一句,蓟州布政史司吕温良是小可的亲舅父……明质初接在谷怀旗的语后报上家门,烟雨却在谷怀旗的话音下,黯然了眉眼。

是了,谷怀旗带来了吕家姑娘的消息,小舅舅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的。

顾以宁不置可否,章明陶隐约觉得气氛不对,他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这便笑着看向了顾瑁和烟雨,又转向顾以宁,道:这二位姑娘,想来是以宁兄的亲眷?不如你来介绍一下。

烟雨奇怪地看了章明陶一眼。

这位章家叔父上回不是在小舅舅的书房见过一回么?还给她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如何这一时又叫小舅舅介绍?顾以宁靠在椅上,闻言下巴微抬,手指轻指了指顾瑁,闲适一句:这一位唤做顾瑁,是我的亲外甥女儿。

顾瑁忙向各位叔伯问礼,于是众人便望向了烟雨。

烟雨觉得很局促,垂下来的衣袖那里却动了一动,有一个轻缓的力量攀上来,牵住了她的袖角。

顾以宁下巴微仰,眼眸里带了些微的笑意,那笑意却同往常的笑不一样,眉梢眼尾带了几分有迹可循的温柔缱绻。

她是我的……他似乎在想,顿了顿,嗯,她是我的。

第51章 .满天星斗一口一个谷家哥哥,是想气死……周遭忽然很静,静的似乎连风都销声匿迹了。

杨维舟不明就里,依旧秉持着读书人的文雅。

章明陶却心中咯噔一声,同罗映州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均觉察了几分好友今日的异状。

顾以宁纤白修长的手指仍牵在那个女孩子的衣袖上,话音落地时,又晃了一晃,那女孩子美丽的眸子便轻轻垂了下来,无措而茫然地望住了他。

谷怀旗心思极其纯质,又是个棒子改蜡烛的粗心人,自然觉察不到此时奇怪的氛围,可明质初一颗心全牵在了烟雨身上,闻言一瞬便抬起了头。

烟雨忐忑不安地对上了小舅舅的眼神,他不言不动,只有眉梢眼角的那一抹细微的红,提醒着他今日的不寻常。

小舅舅,是吃酒吃醉了吗?这句话,是不是没有说完……她到底是他的谁呢?他旁若无人的看着她,章明陶扶住了他的肩头,笑着递过来一盅酒,打破了此间的冷清,今日这太禧白果然辣喉啊。

顾以宁闻言掀了掀眼皮,旋即放下了牵住了烟雨衣袖的手,另一只手执杯盏,同章明陶撞了杯,继而仰头又饮下一杯,顾瑁在侧旁,很识时务地接过了杯盏,又撞了烟雨一下,示意烟雨也说些什么。

烟雨茫然地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灯笼向上提了提,提在诸位的眼前。

我和瑁瑁,是外甥打灯笼——找舅舅来了……一句话倒把席上三人说的眼眉舒展开来,杨维舟笑着说,两位姑娘颇有几分急智,金陵顾氏果然钟灵神秀啊。

一切似乎归于平静,有仆从为顾瑁、烟雨以及两位少年加了席,谷怀旗只恭敬地坐了半边,向顾以宁请教关于边贸的政策。

顾以宁垂着眼睫,说话间又饮下一盅酒,将开边贸的利弊权衡说与他听。

谷怀旗初生牛犊,见这位名满天下的阁臣大人,在月下饮酒,一身骨重神寒的气魄,只觉得心向往之,愈发大着胆子,多问了几句。

阁臣大人,听闻今岁武举有三场,涉猎广泛,第三场要考较天文地理等题,不知是为何?罗映洲等人不禁面面相觑。

今夜也不知托了谁的面子,这少年能同顾以宁共席已算新鲜事,他却还能接连请教三题,当真是机缘到了。

顾以宁并不是倨傲之人,他听完问话,不过略略沉吟,便望住了谷怀旗同明质初。

高祖鄱阳湖一战,初时趁风击炮,毁敌二十余只,再战又借东北之风,片刻之间烧毁敌舰数百艘。

他言简意赅,只靠武力策略,不过能领千人,倘或懂营阵、火药、战车,那便领万人。

若是再能勘破天机,百万人也可领得。

谷怀旗听之只觉得醍醐灌顶。

他武艺高超,一柄长/枪舞的虎虎生风,又擅骑射,百步可中敌首。

在会试中他高中头名,本以为在京城的武殿试中能再中榜首,可惜前些时日才知要考较天文地理等这些他认为的闲杂,这几日正自想不通,今日听了顾以宁一言,竟是如此简单的道理,简直叫他觉得懊悔——自己也读过兵书,如何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呢?仆从为他端上来一盅酒,他站起躬身,诚心诚意地向顾以宁道谢。

顾以宁不置可否,在他执杯盏过来时,竟在须臾之间,将他头上那只制艺精巧的七星瓢虫取下,捏在手中。

他的手法如闪电,谷怀旗只觉得耳畔一阵风拂过,再凝神后,才发现阁臣大人手中多了一枚精巧发饰。

他愕着双眸,一时才缓过心神,心有余悸:他能在倏忽之间拿走他的发饰,若是执了利器的话,怕是能顷刻之间取人性命。

章明陶从前是见过这枚七星瓢虫的发饰的,此时见顾以宁只将这枚发饰取走,再想着方才他那句未尽的话,似乎心中有了一些推论后的确定。

阁臣大人好身手,晚辈自愧弗如。

谷怀旗只觉得头皮发麻,又躬了躬身,道,今夜闻听阁臣雅音,十分顿悟,晚辈感念在心。

他向他道别,明质初本静坐其侧,闻声立时便站了起身,一同向顾以宁以及三位大臣告别。

顾瑁便和烟雨也一道儿站了起来,顾瑁觉得宁舅舅今晚虽秉持着一贯的其温如玉,可却隐隐能感觉到一些低的气压,她捉着烟雨的手,小声同顾以宁道:宁舅舅,我和烟雨也一道儿走了,您与各位叔伯吃好喝好啊。

烟雨心里存了些念想,顾瑁牵着她的手奔出去,她匆匆回身一瞥,发丝在身后拂动,丝丝缕缕间她看见了小舅舅的眼睛,那似有若无的绯红依约藏在其间,令他显出了与往常不一般的况味。

于是回到飞瀑下,烟雨依旧闷闷不乐,后来少年少女们又只略聊了聊,便都相携着,往园子里慢慢回去了。

到了西府与东府的交界处,顾瑁同烟雨在门前竹林小亭说了一会子体己话,左不过是近来的功课、糖坊巷的肆铺这些事儿,后来顾瑁又想到了什么,叫饮溪回了卧房,拿了一包泰白象的糖送给了烟雨。

这是谷怀旗从范阳捎过来的,府里的姐妹人人都有,你的这一份儿晚间同我的搁在了一处。

她交待烟雨,一会儿可不许吃了,仔细坏了牙。

甜香的糖抱在怀里,烟雨的心一瞬又高兴起来,她点着头,冲着顾瑁露出了八颗雪白的牙齿,笑的可爱。

顾瑁冲她吐了吐舌头,这便转身回了西府。

烟雨抱着糖盒子不撒手,连小兔儿灯都叫青缇给提着,走不过几步,前方便是西府的正门,遥遥看见谷怀旗正在送明质初。

她不惯同生人太过熟络,见谷怀旗极其热情地向她挥起了手,便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打过了招呼。

可惜将将要走的时候,那明质初便几步跑了过来,在她面前轻轻唤了一声烟雨姑娘。

烟雨觉得很讶然,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垂着眼睫应了一声。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明质初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些,也往后退了一步,认真地看着她说话。

烟雨姑娘,我家就住在三元巷,那里有一家售卖板栗饼的肆铺,顶顶香甜,若是你爱吃,明儿我带给你……他倒退的那一步,以及这一席话叫烟雨放下了心防,这位明公子形容清俊,举止拘礼,不是一个轻浮之人。

这会儿才七月,怕是没有板栗饼吧……她对一应吃食门儿清,浅笑着谢他,倒是多谢你了。

明儿的酒席我要问过家中大人,才能决定去还是不去。

她向他告辞,抱着糖盒子径自往祠堂方向去了。

走了大约几十步,青缇悄悄向后看了一眼,偷偷地说:那位明公子还站在那儿呢。

烟雨觉得很古怪,他不回家站在那里做什么?好生奇怪的一个人。

您看不出来他喜欢您吗?青缇悄声儿说,他一整个晚上都围着您转,不晓得偷偷看了您多少次。

烟雨闻言吓了大跳,往前走了愈发快了。

哪有见第一面就喜欢上别人的?她不解,我同他没说过几句话。

青缇在旁边却不言声了,烟雨好奇地转头,身边却有一抹清影掠过去,在路过她的身侧时,一只手轻牵起了她的衣袖,慢慢地向前走。

是小舅舅!他来的很突然,烟雨稍一愣神,脚下就踉跄了几步,顾以宁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

这时已打了二更,园子里隔几步便点了一盏一盏的灯,灯色一团团地映照在路旁的园圃花丛,偶有几声虫鸣,更显出了夜的安宁。

烟雨觉得很惊喜,眼睛亮亮地看他,您吃完酒了么?他的身上很好闻,有清冽的酒气,淡淡地不甚浓烈。

他的眉梢眼角依旧带了几分依约的绯红,显出了与平日里的温和知礼不同的气质。

顾以宁嗯了一声,抬手将一样物件儿别在了她的发髻上,烟雨仰着头看他,有点儿不解。

是什么?七星瓢虫。

顾以宁淡淡一句,转过了身,慢慢走在她的侧旁。

烟雨哦了一声,扶了扶头上的小发饰,这才捧着糖盒子跟在小舅舅的身边儿走。

是了,您刚才从谷家哥哥头上取下来的,动作好快好快。

见到小舅舅,连嗓音都轻快了一些,烟雨试图让气氛活跃一些,便由衷地夸赞小舅舅的身法,可惜好像适得其反,小舅舅的眼眉为什么愈发冷了下来?她觉得得说些什么,于是绞尽脑汁地去想,终于又想到了。

这是谷家哥哥给园子里的姐妹带的糖。

这盒子好精巧,我数了下有三层小屉,也不晓得里头有什么机关,她一边儿走,一边儿想着说话,瑁瑁每回送我礼物,我都要回礼,也不知道谷家哥哥这边,要不要回礼……小舅舅的脚步好像走得越来越快了,她悄悄追着,歪着头去问:您说我送他一个盛书的书袋好不好?我那一日要上学,就做了好几个书袋,样子倒也拿得出手……她说着话,两旁的灯色就渐渐暗了下来,到山下了。

正思量着行不行,身旁人却兀自停住了脚步,烟雨咦了一声,也停下来,仰头去看小舅舅。

他说我来拿,忽的将她怀里抱着的糖盒子接过去,拿在了手中。

烟雨蹙了蹙眉,怎么能让小舅舅代她拿呢?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要回糖盒子,不沉,我可以拿的……顾以宁哦了一声,将一只手抬起,搁在了烟雨伸出去的手上,接着将自己的手指扣进了她的指间。

你拿这个。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没有一点儿的波动,只有眼角那一抹微红似乎更甚。

他转身,握着她的手,慢慢往山上走。

烟雨的心隆隆地跳,他的手微微拢起来,将她的小手笼在其中,掌心的那一点温热便慢慢蔓延在烟雨的指尖,继而又慢慢地上浮到心头脸颊。

山路上的灯不甚明亮,烟雨的手被牵着,每向上走一级台阶,手便被轻轻牵动一下,她的手指浅浅地窝在他的指根,每一次牵动都震颤出若有似无的酥麻。

她的心跳的实在厉害,又夹杂着一些欢喜,慢慢地跟着小舅舅向上走,落他一个台阶看他,他的身量愈发地高,使得她要仰着头去看他。

小舅舅,您方才是从哪条路来的?我怎么没瞧见您。

她稳住心跳,只小着声儿问了一句。

顾以宁并不回头,淡淡一声传回来,我从西府来。

大约是你同人用心谈天,不曾注意。

烟雨哦了一声,认真回想了一下。

是了,方才同明质初说了几句,大约是那个时候,小舅舅出来的吧。

她有点儿懊恼,指尖在小舅舅的掌心蜷了蜷,再望向他时,只见他面庞如沉金冷玉,侧脸被月色照的冷清,眉眼似乎冒着凉气儿。

小舅舅这般生人勿近的脸,烟雨真的没见过几回。

她有点儿忧虑,不知道小舅舅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什么事使他不开心?于是沉默着,上到了半山腰的斜月山房前。

烟雨心里像是装了一只小鹿,没头没脑地在心腔里横冲直撞。

到了门前站定,斜月山房的檐下没点灯,只有天井里微微透出来一点光,略微能看清眼前人的眉眼。

小舅舅还没有松开她的手,烟雨的手在其间偷偷动了一动,仰着脸问他,两道明净的眼波在他的眼眸盘旋。

是不是有什么事,让您不开心了?小姑娘稚柔的面庞像朵半开的花,将全部的不解和担忧摆在眼睛里。

眼前人却忽然靠近,好看的眼眸和面庞在烟雨的眼睛里渐渐放大近前,近到似乎快要碰到她的鼻尖了。

烟雨的心跳如雷,她在这一瞬屏息凝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却在她的眼前,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滑在了她的耳畔,轻缓的嗓音里似乎蕴藏了几分落寞。

有些事若是说出来,似乎显得我不大度。

他在她的耳朵边轻轻说着,但我的确是不开心。

第52章 .蓬蓬远春您方才那样……我不会放在心……烟雨听懂了,从他轻轻的呼吸里挣出来,转过脸望住了他。

斜月山房今夜的门廊未曾点灯,天井里透出来的一点光,青蓝着,从女孩子纤柔的肩头折过去,映在了他浅蹙的眉心,一点愁绪、一点怅惘。

他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温柔,像是望住了一个梦。

眼前的女孩子像只受惊的小鹿,圆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黑的瞳仁里轻跃着细碎的亮光,晃动着,掠过他的眉梢眼角,一时便安静下来。

他垂着眼睫,那一份纤长浓密似乎快要触碰到她的,她紧张地不敢言声,他却不言不动,良久才将那只握着那份纤软的手轻轻抬起来,搁在他的唇边。

她的手同他交握,触在他的唇边。

指尖细细微微的颤动着,一抹光色落下来,照出了纤细和柔软,一如温玉的质地。

她唤他一声小舅舅,嗓音和软有如呢喃,他不回应,微微垂首,轻轻吻上她的指尖。

一个短暂而柔软的轻吻,一份电光石火的酥麻,刹那攀上了烟雨的指尖。

她是不谙世情的女孩子,被这样的轻吻一息笼罩住,红晕一霎就染上了双颊和眉眼。

于是她颤抖着,纯质而无邪的眸子里浮泛浅浅一层水雾,也许在眨眼的那一刻就会滚落下泪珠。

您吃醉了是么?她带了些鼻音,那嗓音温软地也像醉了酒,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像朵雨夜里被轻触的花儿。

于是她看见眼前人静沉的双眸里,轻轻掠过一些痛楚,接着她便被他揽在了怀里,清冽而温热的气息一霎将她笼罩,她在他的怀里落了眼泪,鼻息咻咻像一只受惊了的小兽。

他将她抱在怀里,一只轻落在她纤弱的肩头,另一只轻拍着她的背,那力度轻软如云,哄孩子一般。

她在小舅舅的怀里啜泣了几声,又轻问了一句:您是不开心,才去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么?顾以宁在她的头顶轻点了点头,烟雨的心不由地痛了,原本扶在他胸前的手伸出来,笨拙地环住了他的身腰。

不开心就不开心,哪里又有那么多开心的事呢?他的腰很细,烟雨使劲儿地环住,拿手轻拍了拍,面庞便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前,您若是想哭,也是可以的。

耳朵和面庞一道贴在他的胸膛,隆隆的心跳声入耳,烟雨觉得心很痛。

小舅舅那样的大人,每日里忙着政事,每日里都要保持情绪稳定,即便受了委屈,也要默默地存在心里,无处宣泄。

所以才会一杯又一杯的吃酒,所以才会在只有她一人的时候,显露出脆弱的情绪来。

烟雨觉得心很痛,在他的怀里霎了霎眼睫,眼泪便涌了出来,她小声啜泣着,拿手反去拍他的背。

您若是想哭,不要怕难为情。

我不笑话您。

她吸了吸鼻子,又追加了一句,我不看您。

她小时候盲过,娘亲总耳提命面地让她不要哭,叮咛来叮咛去,可她总是会忘记,于是就在娘亲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掉眼泪,谁都看不见她的眼泪才好。

夜宇静深,纤柔的女孩子轻拍着他的背,一句一句地在他的怀里安慰他,那声音像是熟睡猫咪的呼吸,轻轻柔柔。

我小的时候,曾经眼盲过。

娘亲白日里要操持家事,就放我在山房门前疏阔的树林子里玩儿,那时候我虽然瞧不见、现在想来也记不大清了,可还是依约能想起那时候的快乐。

草地是软软的,偶尔碰到脸上的叶子,也是软软的。

草地里有各样的小虫,有一回我坐在那儿拿干草藤编戒指,不晓得是蛐蛐儿还是蚱蜢蹦在了我的手上,我也不怕……女孩子的声音和软而安宁,她听不到他的回应,在他的怀里蹭了蹭眼泪,仰起了脸,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您为什么不开心?可以同我说说么?顾以宁在这样无邪的眼波里微动了心神,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将她轻轻按进怀里。

目下我还没想明白……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反而更加好听了,若是哪一日想明白了,我会同你说。

烟雨不明所以。

不开心的事儿还可以去想吗?不应该全部都忘掉吗?若是一直记挂在心头,是不是就更加难以释怀了。

她在这一瞬忘记了他方才落在自己指尖的轻吻,只悄悄拧起了眉头望着他。

我小时候,开心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去前面的小林子走一走,您愿意同我一道儿去走走么?那个林子不大,生长着疏阔的云杉和银杏,不过三五步便能转完,可却是眼盲的她小时候的一方天地。

她记得每一课树的位置,最顶前的那一棵云杉树,娘亲还曾为她量了身高,拿小刀刻了一道线,傻傻的娘亲,竟忘记了她会长高,云杉也会长高啊。

还有那树下,有高矮两个山石,她坐在矮的那一块,脊背就可以靠在高的那一块,她就拿它们当椅子,坐在上头拿草藤编各样的小玩意儿。

还有有一处有个小坟包,那是曾经她养的一只小兔儿——窦筐打外头买来给她的,养了半年多就因为了吃了带露水的草叶,过世了,她记得她哭了好久好久,将它埋在了这里,还叫娘亲为它立了块木头牌子,上面写了玉兔之墓。

说起来好久没去了,烟雨望着小舅舅,眼睛里就有了几分恳请,顾以宁点了点头,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往林子里去。

林子前的那一株云杉上,倒悬了一盏灯,也许是芳婆出门时挂在上头,忘记取下来,谁知道呢,月亮和绵密的星子向下俯视,将这一片小林子映的静谧安宁。

她近了那云杉前,站住了,想给小舅舅看那道已然高过她头顶的刻度线,可小舅舅却微微颔首,拿手在她的头顶比量了一下,轻道:它比你长得快些。

烟雨就有点儿诧异。

小舅舅为什么把话说在了她的前头?她不解,歪着脑袋瞧他:您怎么知道它上头刻了我的身长?顾以宁嗯了一声,我还知道,这是你娘亲比量着你五岁时的身长刻的。

烟雨面上的惊讶之色就再也掩饰不住了,她忐忑,又有点儿疑惑。

单知道您明智,却不知道明智成这个样子……她喃喃,是了,大约在树上刻身长,许多人小时候都有过?小舅舅不置可否,烟雨的快乐就少了几分,她扁着嘴,把自己的手从小舅舅的手里抽回来。

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她低着脑袋,拿脚在地上轻踩了踩草叶,我的快乐没有了,你要赔哦。

顾以宁眸色里便有几分歉意,他负着手俯下身去,去看她的眼睛,好了,是我的不是。

烟雨不过是同小舅舅开个玩笑,想叫他开心一些,见小舅舅反而因为自己的失落而抱歉起来,不免愧疚起来。

不是不是,我同您说笑呢……她摆了摆手,牵住了小舅舅的衣袖向前轻迈脚步,我带您去瞧我的朋友。

她轻杳的身影在顾以宁的身前转,也许是时日久了,她也好久没来了的缘故,又是在静夜里,她似乎分辨不出那只小兔儿的坟包了,于是在林子里转啊转,转啊转,大约转了三个来回,都没有找到。

顾以宁随着她的脚步转,见她挠着脑袋又要转第四个来回,于是清咳了一声,遥指了一个方向,可是在那里?烟雨闻言,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见月色倾泻下的两棵云杉树之间,有一个小小凸起的坟包,上头覆满了落叶,前头立了个小小的木牌。

烟雨眼睛亮了起来,说了一声是了,这便牵了小舅舅的衣袖,向那小坟包走过去,蹲下来仰着头指给顾以宁看。

您看,这是我小时候养的一只兔儿,可惜我那时候眼盲瞧不见,没有照料好它……小姑娘的眼睫垂了下来,似乎有些懊恼和落寞,它叫玉兔,说不得这会儿陪着嫦娥在月宫里捣药呢。

她说着话,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得,眼睛里带了点儿疑惑地望住了小舅舅。

我只说带您见我的朋友,可没说是什么……您怎么知道是这里呢?顾以宁的眉眼在月色下愈发深秀清俊,他不言声,烟雨愈发奇怪起来,您从前来过这里么?良久,顾以宁才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见烟雨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顾以宁便牵着她的衣袖,慢慢往回走。

你从前眼盲时的记忆,如今还记得多少?冷不防地问起这个,烟雨就陷入了思索,一边想着一边回答他。

……我总是断断续续地会记起一些事情,可是又记不清晰,我娘亲说,问我五六岁之前的事,我全然不记得了。

他在月下慢慢走着,认真地听她说完,好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了,才轻声道:你记得杉树上的身长刻度,记得玉兔的墓,还记得编草藤时跳上手指的蛐蛐儿……他顿了顿,忽地停住了脚步,温柔地看着她,为何不记得给过糖的哥哥?他的神情认真极富有耐心,眉眼像是氤氲了温柔的月色,静静地看着烟雨。

烟雨怔住了,认真地在脑海里搜寻着眼盲时的记忆,可是她思来想去,却仍旧没办法回忆起他说的那一位哥哥。

我不记得了……她嗫嚅,您怎么知道的。

她想着想着,仰头拧着眉头看他,那个哥哥,莫非是您?顾以宁在她问出这一声后,微微颔首,烟雨啊了一声,双手掩住了口,眼睛里就盛满了疑惑和不解,再过一时,就变成了歉意。

原来小时候您见过我……她想着他说的话,忽然又惊喜起来,眼睛亮亮的,您说小时候,有人给您一颗糖,是我吗?顾以宁嗯了一声,就见眼前的小姑娘整个面庞都明亮起来,她喜气洋洋地看着他,像一株可爱的花儿。

我怎么能记不起来呢?她拿两只手抵在太阳穴上头,使劲儿拧着眉头想,我今晚一定要好好地想……一定能想起来的。

她太高兴了,简直想要跳起来,我娘亲说我小时候头上一边一个小啾啾,像是年画里抱鱼的娃娃,您能见到那个时候的我,我可太高兴了!我小时候多可爱啊!她又有点儿遗憾,盯着小舅舅的面庞使劲儿地看,可惜我那时候眼盲,瞧不见您的样子……我五岁,那您就是十二岁,呀,给您糖的是我呀,我可不会将您哄骗了去!顾以宁看着她喜气洋洋地样子,眼梢眉角就带了一星儿笑意,你还记得是什么糖么?烟雨闻言一下子就蔫儿了,耷拉着眼睛眉毛,想了半天。

不记得了……小的时候我娘亲怕我坏牙,不给我吃糖,我能把糖给您,一定是一百万个喜欢您。

一句一百万个喜欢您,倒使得顾以宁微怔了一下,他默然,似乎也在回想。

其实不是糖。

蜡做的糖球,瞧上去像是琥珀的样子。

他顿了顿,鸽卵大小。

烟雨更加高兴了,您还留着吗?若是还留着,可以拿来给我瞧瞧么?她竖起一根手指头跟他保证,我保证不要回来。

顾以宁微笑说好,牵着她慢慢往斜月山房去。

斜月山房的廊下这一时却悬起了灯,大约是娘亲瞧着她还没回来,有点儿担心了吧。

烟雨被小舅舅送到了门廊下,想着方才的对话,就有点儿兴奋。

您这会儿开心了么?她摇了摇他的袖子,仰着头瞧他,您吃醉了酒,又有些心绪烦乱,所以方才那样……她说到这儿,脑海里便浮现出小舅舅方才轻吻她手指的画面,一霎酥麻又袭来,红晕也染上了面颊,说话就吞吞吐吐起来。

顾以宁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唇畔挂了细微的笑,我方才哪样?他语声轻轻,却问的烟雨不敢抬头,她迟疑着,掩饰着自己的羞赧,就那样,我是不会记在心上的……她羞的不敢抬头,一旋身背转了过去,说不得明儿酒醒了,您也忘了……屋子里响起了人声,是芳婆在说话,姑娘回来了?烟雨心里一跳,应了一声是,又悄悄转回了头,小声道:您记得找糖给我瞧啊。

顾以宁说是,目送着她进了门,这才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进了西府,顾以宁便往书房而去了,在顶南的书柜最上头,取下一只漆盒,轻轻拂去其上的尘土之后,他才打开盒子,取出了其中一枚琥珀凝脂般的蜡球。

望着这枚蜡做的糖球,尘封的记忆像是被打开,十年前那个失去母亲的少年,慢慢地浮现在眼前。

他端详着手心里的蜡球,手指轻轻按了一下,细微的动作却使得蜡的表面开始脱落。

大约是时日久了的缘故,又从来不曾取出来看过,糖球蜡做的表层忽而掉下来厚厚一块,露出了其间银白的材质,看上去,像是在蜡里藏匿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铁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