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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玉壶买醉你只管操心我。

2025-04-02 00:57:49

书房外的夜暗着,许是哪一盏灯被吹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石中涧望着窗纸上的一道剪影,低声通禀了一句,里头便传出了一声进来。

公子坐在书案后,眼前一方漆盒,他的手指搁在上头,透白的颜色同古旧的漆盒摆在一处看,像是静沉的画。

石中涧觉得斜月山房像是一个神仙洞府,公子回回从那里回来,心绪总要好很多。

……当年严家老幼妇孺一共二十余人往三万卫走,三万卫极地苦寒,离范阳七八千里地,离金陵更有三万里。

流放的案犯里若有妇孺,怕是连范阳都过不得,就会病死冻死。

好在严家命不该绝,在走至安丘时,遇上了山匪,流刑的官兵死伤大半,严家人也所剩无几,此事当年已上报朝廷。

那位老人家形容枯槁,在距安丘百里的登瀛隐姓埋名九年,若非严复礼此番冒险下金陵,怕是难寻她的下落。

属下已派人将老人家接回来,算着时辰,大约五日后能到金陵。

顾以宁嗯了一声,拿指节在漆盒上敲了敲,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明日一早,去将顾家祖宅里的金匠请过来。

顾家祖宅位于雍睦里,如今只有一些做四时衣裳的裁缝、绣工、做首饰的金匠、年迈的花匠一类的老仆在其间,也是看家做活儿,捎带着算是给他们颐养天年。

石中涧领命,又问起明晨大朝会的事。

陛下明日宣了大朝会,想来身子舒爽了许多。

程太师近半个月未曾上朝,明日怕是要去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

陛下年过不惑之后,精神气便不如从前,机缘巧合之下,得一仙道蛊惑,以自己的丹药为陛下解除身体的疲累,获得了陛下的信任。

此道为陛下炼四时丹药,逢年节陛下都要供奉上天,程太师擅写青词,从此获得陛下的倚重,又以贪腐之名,联合朝中诸臣,将耕望先生拉下马,坐上了内阁首揆的座椅,一路青云直上。

前岁,顾以宁一篇有关于卫喇六城的千字策略,获得了陛下的青眼,亲往文渊阁同他详谈,之后日益器重。

那丹药服食久了,愈发要加大剂量,虽起先能暂时获得一些快乐,清醒后身子却益发受损,陛下本是清明之人,如今被丹药捆绑,也在试图挣脱,可惜见效甚微。

近年来,陛下常以太极剑法等锤炼自身,身子倒是强健了一些,可惜那丹药似能叫人上瘾,偶一松懈,陛下又会被重新控制心神,如此反反复复,当真是折磨人。

石中涧这里将今日之事一样一样地回禀,一直到深夜不提。

到了第二日大朝会,那告病半月的太子太师程寿增,果真一脸枯槁地站在了众朝臣列前。

他子息薄弱,膝下只有二女,次女招赘在家,唯有孙子程务青可承继衣钵,如今程务青却深陷刑部天牢,怎能不叫他心力交瘁。

依着他的能力,区区刑部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事发委实突然。

行首案初发时,他便将程务青拘在了府中,其后愈演愈烈,京中抓了七个有名的纨绔,那个为友伸冤的女子甘愿受杀威棒,状告程务青为首恶,他才慌了起来,请女婿盛实庭将程务青藏匿于青藜园,却未曾想半夜竟失踪了。

他派人多方巡查,都找不到孙儿的下落,再得知消息时,就是那个杀千刀的莽夫杨维舟,竟然当庭奏禀陛下,言称行首案全部案犯皆已抓获,又献上百页案宗,请陛下定夺。

行首案轰动金陵,那个以肉身生受杀威棒的女子名满金陵,便是连陛下都知晓此事,于是杨维舟冒着生死之危当朝面圣,打的湖阜一党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陛下已然端坐在金銮殿上,他原是个面容俊逸的中年人,这些年服食丹药倒使得面带灰败之相。

程寿增乃众臣之首,领着臣工躬拜天子之后,忽然转身向朝臣们长揖到底,又转身向着陛下垂泪,旋即动作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趴下,扬声一句:臣有罪啊……这一声长嚎实在令人震颤,在深宏肃穆的殿宇里悠然回旋,龙椅上的天子本有些精神涣散,闻言立时便来了精神,努力汇聚了精神往殿下看去。

程太师一番陈词,涕泪直下,已知行首案已无任何转圜的余地,这便极力向陛下请罪,说到悲愤处,直要陛下将他的官爵除去,告老还乡去。

众臣工闻言都在面上显出感同身受的神情,陛下自然出言挽留,无非就是一些稚儿之事无关与你,最不至此的一些话罢了。

于是大朝会便在这样君臣相惜的场面里散去,程太师在盛实庭的搀扶下,迈着颤微的步子往外走,路过的朝臣微微向他们二人致礼,倒无一人停下来寒暄。

湖阜党之人为了避嫌,也不围簇在他们的身边,程寿增盛实庭岳婿两个一路走出了宫门,上了车轿,一路无言,直至成贤街时,程寿增才叹了一口气,向着女婿默然无言地看了一眼。

从前我还记得阿青个子一把大,在我身前背千字文,怎生过了十多年,就成了这个样子?他愈发觉得心痛起来,向着从前那孩子乖巧的模样,怎生后来就长成了这个样子?擦去面上的眼泪,程寿增见垂坐眼前的女婿涕泪满面的样子,不由地说了一句,此事先不必同珈儿提起,我另有计较。

盛实庭哀恸地说不出话来,好一时才语带悲戚道:儿子这便去打点,从天牢里寻出个形貌差不多的,只要给足了银钱,必能过关。

程寿增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只是刑部如今横空出来一个杨维舟,将刑部牢狱看的密不透风,也不知能不能办成,他在大朝会上的表演已然耗尽了精神劲儿,这会儿便挥了挥手,叫盛实庭自去操办不提。

那一头齐王粱东序推迟了回北地的时日,索性在积善巷口头买了间屋子,住了下来。

他是个面上跳脱,胸中自有沟壑之人,认准了目标那便一百万个不回头。

先叫人买屋,又叫人将白鹭洲上,名满金陵的一位行首请来了这里装样子,对外只说齐王为了这位女子,晚几日再走,这番操作倒叫众皇亲贵胄都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这一位白日里往禁中侍疾,晚上还要流连秦楼楚馆,名声在外啊。

粱东序这厢寻得痴情,那头斜月山房里,顾南音同芳婆算了一天的账本,只觉得头昏脑胀,便站了起身,往天井下站了一站,同芳婆闲聊着。

昨儿濛濛回来的委实有些晚,青缇又是个嘴紧的,问来问去就是同瑁姑娘在玩儿……顾南音思量着说,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给瑁姑娘送书袋,真是有了朋友忘了娘啊。

芳婆就拿扫把扫地,笑着叫姑奶奶安心。

总说孩子离不开娘亲的,奴婢怎么瞧着是娘亲离不开孩子?如今日子好过起来,姑娘也有自己的交际,您就该忙些您自己的事儿,何必一颗心总牵系着她?横竖开了春就回广陵了,这一段时日你就出门子逛一逛,再不济同香茶姑娘闲聊也是好的。

提起香茶,顾南音就有点儿心虚,脑海里一霎就浮起了那一晚的旖旎画面,为了掩饰便假咳了一声。

回广陵也好……她敷衍地接了一句,忽听的门外有人唤:姑奶奶,公中刘阿公叫小人传话来了。

芳婆便把门打开,认出来人是跟在刘账房身边的跑腿小厮。

他手里递过来一张纸条,恭敬地说道:阿公想起来了,十年前是西府的六爷叫人送来了条子,只说斜月山房表姑娘的月钱银子,每个月从他的月钱里扣,同府里的姑娘们一般数目。

小厮说完便走了,顾南音闻言怔在了当场,芳婆将条子递在了姑奶奶的手里,目色里有些显而易见的疑虑。

十年前咱们也才回顾家,姑娘是怎么同六爷认得的啊?不管怎么说,六公子的恩情是要记得的。

顾南音脑子里将一些她的推断联系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些计较。

正思量着,外头打了落更,一声声地,顾南音捏了捏肩头,道:理了一天的事,肩背有些酸痛,我去香茶那里去一趟。

她回了屋子换了衣衫,临行前又叮嘱芳婆:再过半个时辰,姑娘若是不回来,你就下山迎一迎她。

见芳婆应了,这便下了山出了门。

夜色落了下来,静深地像井,这一带都是官邸私宅,积善巷更是一条街都是顾家的门庭,鲜少有人在此间逗留。

顾南音慢慢走,快要到巷子口,远远地瞧见广济堂门前点着灯,对过的一间大宅,朱红大门下也点了两盏大红灯笼。

顾南音就有点儿奇怪。

广济堂的对过,一向是无人居住,门前长年累月地积着灰和落叶,怎生今夜门庭前干干净净,甚至两边的石狮子也换了崭新的两座。

脚步比思绪快,她疑虑着就近前了,正凝神望了望,倏忽那宅门就拉开了,有一人手速极快地将她拽了进去。

顾南音吓得昏天暗地,再睁眼时,已被温热的气息所包裹,触目的是一张极其明秀的面庞,他将她笼罩在身下,手臂紧紧地箍紧她的身腰,将她一下子推倒在门后,将云檀的轻呼关在外头。

顾南音惊魂未定地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带着狡黠的笑,旋即一个轻吻就覆下来,先亲了亲了她的眼睛,顾南音一下子抬起手来要打,他一笑,迅疾地拿手按住,按在了她的脸侧,接着又是一个轻吻,落在了她的鼻尖,再一路向下,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气息轻软馨香,在她的唇上啄一口,她启唇想咬他,他却一下子嗪住了她的,大力地吮吸着,将她的香甜悉数吮入口中。

顾南音的身腰便一寸一寸地软了下来,她在他的耳畔呢喃,我的丫头……。

粱东序强而有力地再度吻住她,一把将她抱起,从她的唇一路吮吸上她的耳垂,吐着气儿说:你只管操心我……于是他抱着她,一路吻住往卧房里去,里头只昏昏地点了一盏灯,云丝帐垂下一方旖旎的空间,他将她安放进云丝被,只管在各处点火。

床边一盏红蜡的火在灯罩上摇曳,摇曳成巨大的影子,天地日月都像是变了色。

一曲终了,他从云丝被里的末端拱出来,意犹未尽地趴在延绵的雪白上,唇边嗪了一抹樱红。

好甜……他紧紧地覆着她,像是怕又被丢弃,只拿小狗一般的眼睛望着,娘子……我想……顾南音乜他一眼,不,你别想。

她凶巴巴地把他踢下去,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我对你没有长久的念头。

粱东序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一时才又重新爬上来,眼睛里就带了点儿委屈。

娘子别恼。

我就是问问,这回给银子,能不能涨到十两了。

第54章 .春深似海你是我在人间的第一口糖。

……杨维舟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内阁次辅大人,盛实庭。

按理说,他乃是行首案的主官,而盛实庭身为内阁大臣、又是此案主犯程务青的父亲,盛实庭不该、也不能同他见面。

尤其还是目下这种场面。

此时夜深如井,三更过了有些时候了,隐约有些哭嚎声在风里回荡,盛实庭面容晦暗,似乎刚刚经历过巨大的悲恸。

他看着杨维舟,眼神悲戚:杨大人,犬子犯下此等重罪,害了无辜人等的性命,程家上下委实无颜,拙荆因此事,已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提到自己的夫人,盛实庭面上的心痛之色益发显著。

杨大人初来乍到,想来对这些事不甚清晰。

盛实庭语气沉痛,缓声道,犬子并非盛某亲子。

盛某对拙荆情根深种,不惜抛却旧俗入赘程家,那时候犬子已然是近八岁的儿童,对盛某尤为敌视,怕也是因这个缘故,他同盛某不甚亲近,一应课业学识都由他祖父娘亲过问,以致如今酿成大错……实在是盛某之大过啊!杨维舟实在闹不明白盛实庭的来意。

他前面一席话句句为自己开脱,句句都在意指程务青如今成此等局面,乃是他祖父娘亲所造成的,可最后一句结尾,却又揽在自己的身上,当真是令人迷惑。

他沉吟,开门见山:辅相大人此时来,究竟有何意?只要无关律法,下官皆会酌情考量。

盛实庭微顿了顿,语带沉重:盛某想进去探望犬子一番,还请杨大人通融。

杨维舟只觉哪里不对劲。

陛下画了圈儿的重刑犯,不日就要问斩,按常理来说,亲眷前来打点银钱,以求见上最后一句,情理之中。

可是这等事一般不会求到他杨维舟这里,如盛实庭这等高官,自有进出这刑部牢狱的法子,却开诚布公地同他一番请求,当真令人不解。

于是在盛实庭的身影慢慢走进去之后,杨维才向跟随在盛实庭之后的狱官递了个眼神,那狱官立即知意,恭敬地跟随盛实庭之后去了。

这里是一片阴森冷寂的地界,程务青身为重刑犯,被关在最尽头的牢房里,盛实庭一路走过去,脚边经过的,皆是惨痛的□□与哀嚎声。

那哀嚎声也是细碎的,像是濒死前的呓语。

盛实庭充耳不闻,面上的神色是忧心的,可眉眼之间却似有轻松之色。

狱官将牢房之门打开,蜡火摆在门前,黑影里一个颓唐的身影慢慢转回头,一张瘦到脱相的少年面庞显露在眼前,乱糟糟的发间,灰败的面庞上眼睛黑洞洞的,集满了惊惧和惶恐。

他见到来人,眼睛里似乎亮起了光,连扑带爬地过来,抱住了盛实庭的腿,一迭声地祈求着:盛实庭,不,父亲大人,求您,求您快些带我回家……他连声音都是哑的,颤抖地像遇鬼,我害怕……盛实庭任他抱着,一动不动,面色毫无波动。

程务青久久得不来回应,惊惧地向上去瞧继父的脸,却只能看到他冷到冰点的神情,似乎连每一根胡须,都冰冻住了。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您一向疼我,我从前惹下那么多事,全是你为我打点,这一次一定也可以……他哀求,那两个妓子原就不干净……我不过是叫她们唱个曲儿,她们唱错了,我才发了脾气……是,是,我吃醉了,我是强辱了她们,可她们不依还骂人,父亲大人,她们骂我没人教养,骂我绣花枕头……她们骂我啊,我心里该有多难受啊,我才叫人上手去打……盛实庭哦了声,在一旁的条凳上坐下,慢条斯理地看着他道。

是了,你还叫七个人轮番欺辱那两位行首,之后又拿匕首割下了她们的腿肉,一片一片的,其后,又以烈酒泼洒在她们的伤口,继而以火炙烤……整整折磨了一日一夜,所以才会跃入秦淮河自尽。

他在黑暗里笑了一声,她们骂的对,你的确无人教养。

你祖父,眼高于顶,动辄对你打骂;你娘亲,只一味地将你托给你祖父。

阿青啊,整个太师府,谁疼你?程务青爬过来,重新攀住了他的膝头,是您,父亲大人,是您一直为我抗事,不叫祖父和娘亲知道,我知道我平日里对您不恭不敬,往后孩儿全会改……他呜咽起来,您再救我一回……盛实庭不知可否,一双眼眸在黑暗里尤显阴恻。

你十岁那年,叫人将在门前乞讨的两个小叫花抓起来,扔进了沟渠里,是我将此事按下来,给你悄悄处理了,十一岁,你差人将书院的老师给打的奄奄一息,从此没人再敢教你,也是我按下来,不叫你祖父知晓。

其后无论你是放火烧民居,还是当街纵马掀摊贩,亦或是随意抓人来□□,全是我为你平息事端……他细数着,忽而停住了,笑了一声。

阿青阿,太师府里,谁待你最好啊?这猛然的一声问,像是忽然提高了调门,阴恻恻而又带着狡黠,程务青像是醍醐灌顶,在黑暗里由头顶一路冷到了手脚,他从盛实庭的膝上慢慢滑下,倒退几步。

你待我好。

他喃喃地说,忽然抬头问,为什么?盛实庭倚在墙上,语音回复了和缓,为什么带你这样好啊?他说让我好好想想,接着挺起了身,手肘撑在膝上,笑眯眯地说:那一年,我和你娘亲成婚,当天夜里,你一把火烧了我的行囊,还记得么?程务青发起抖来,一声不吭。

盛实庭慢悠悠地说着话,那声音愈发的轻,像是在回忆。

那行囊我从宣州一路背到金陵,两年的岁月全在里头。

不值钱,不过是一些纸绸书籍,一枚长命锁,一只碧玉镯,还有一张地理舆图罢了。

他忽地凑近了程务青,那声儿犹如鬼魅。

那舆图啊,我还没琢磨明白呢,就被你给烧了,好在我还记得一些……可惜位置总是差了那么一些些。

他惋惜,五百多万两的银子,无数珍稀,全叫你一把火给烧了。

他往后仰靠了身子,半边脸在烛火的映照下,赤红着。

你可狠啊,我那长命锁,一天一夜的火都烧不化它,倒被你给化得一干二净。

他慢悠悠地说完,牢房里便十一阵死寂。

程务青隐匿在黑暗里,好一时,又慢慢地爬回到方才得位置,他抱着膝忽然哭了起来,那声音呜呜咽咽的,像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我娘亲呢,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盛实庭良久才悠悠说道:阿青啊,你懂为人父母心疼的感觉吗?你娘亲啊,病倒了,你家祖父啊,在朝堂上大哭一场,这几日精神也不济。

你瞧,到最后还是我来送你。

他站起身,站进了程务青那片黑暗里,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头。

阿青啊,我问问你,你是怎么就被抓进了刑部大牢的啊?程务青的声音颤抖着,我往公主别院去了,抓了那个小孤女,岂料有人来来了……他这些时日一直被囚禁在刑部牢狱里,将前前后后都想了个明白,他喃喃地说,是那个姓顾的,一定是他,我听着是他的声音,怪道那一日,他在太师府里那样训斥我……他忽然在黑暗里哭出声来,以前是我错了……父亲,父亲,我死了娘亲会伤心的,你同娘亲那么恩爱,一定不忍她伤心病倒,是不是?盛实庭哦了声,慢慢站起来,负手道:是啊,我对你娘亲情根深种,自然是不忍见她伤心。

至于旁的,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子,我又怎会同你计较呢?他慢慢走出去,留下一句话,好了,你且安心吧。

那黑暗角落里的孩子寂然无声,像是融进了无穷尽的黑暗里,再也瞧不出、听不见半点动静来。

盛实庭慢慢地走过幽深的大牢,再迈出刑部,与杨维舟会面时,面容上已是带了一片颓然,他默然无语地拱手同杨维舟告别,慢慢上了车轿,那颓唐的背影,显出几分寂寥来。

杨维舟唤来方才的狱官,狱官悄声道:程务青隔壁的两面牢房,皆是属下安插的假人犯……他将方才盛实庭同程务青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回报,倒是有几段是听不清晰的,只能略过。

杨维舟闻言思忖了一时,叫人备轿,要往积善巷走一遭。

这一头,盛实庭在软轿里沉坐良久,才唤来亲信,慢慢地说道:……也不必寻什么形貌差不多的案犯了,只管叫人给他毒哑了,再喂上些慢性毒药,确保在行刑前三日结果,人犯在牢里暴毙,杨维舟便可逃不过追责。

亲信应了,小心道:辅相,大爷这一回出事,固有咱们有心放出之故,可竟不知那顾以宁竟会出手,将大爷送进了牢狱。

您看此事……盛实庭思忖着,阿青言说,那顾以宁已经为了这小孤女训斥过他一回,再加上这次的事,益发确定了一件事,那顾以宁同那孤女,怕是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关系。

行首案结案,金陵泰半的纨绔都给填了进去,连阿青都为了见她一面,深陷牢狱,起因竟全在为这孤女,本相倒有些好奇了。

亲信观其神情,乖觉地附耳过去,认真地将盛实庭的吩咐听进了耳。

这一头盛实庭收拾了情绪,回了太师府自去安歇不提。

那一头斜月山房一大早就忙忙碌碌的。

姑奶奶要往七桥瓮去,那里有明姨娘从前为她置办下的一间小小肆铺,因为实在偏远的缘故,只有人一年十两银子地价格赁了,售卖香烛纸钱一类,姑奶奶便想将这间肆铺出手,回笼银钱,再给烟雨置办些田地。

烟雨昨儿给谷怀旗、顾瑁送了自己做的布袋子,那谷怀旗才往武举处报道,清凉山大营也要六日后才能进入,故而这几日都很空闲,便伙着要在糖坊巷的绿柳居宴请,就定在明儿午间。

烟雨今日不上学,急着往西府寻顾瑁,琢磨着如何给谷怀旗送礼,这便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地进了些早点,就下山去了。

青缇跟在她身边儿提着小竹篮子,里头装了几样芳婆做的糕团儿,一边儿走一边同姑娘递着话儿。

昨儿姑奶奶问奴婢如何回的这般晚,奴婢糊弄过去了,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烟雨心里跳了跳,挠了挠鬓边,即便说了,娘亲应当也不会怪罪的吧。

手指尖没来由地酥麻了几分,她抬起手,把手指尖放在唇畔,想东想西。

小舅舅虽然是吃醉了,可应当是喜欢她的?不然为什么会牵着她的手、为什么会吻她的指尖?长辈对晚辈,可以揉揉脑袋,可以捏捏脸颊,可是不该会牵她的手,吻她的指尖儿吧……她昨儿辗转了一夜,一直想到窗外泛起了一线鱼肚白,才沉沉地睡着,梦里头,小舅舅的眼波温柔若月色,负手翩跹而来,只那样温柔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不说。

若是喜欢的话,为什么不说呢?会不会是吃醉了酒,所以认错了人?想到这儿,烟雨心里一霎就被失落填满了。

是了,说不得小舅舅是认错了人?可是也不对啊,若是认错了人的话,为什么又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儿啊……烟雨心里的失落又被赶了出去。

一路思量着,便进了西府的门,烟雨心里抱着偶遇的念头,一边儿走,一边悄悄儿地打量周围,可惜一直走到了顾瑁的小院子,都没见着那个清逸的身影。

顾瑁正在窗下写大字儿,一抬头瞧见烟雨走过来,兴奋地甩掉了笔,墨汁就甩到了脸上,洇了一个墨点子。

烟雨收拾了情绪,同她见了面拉了手,两个小姑娘又是跳又是转圈,搂搂抱抱地进了屋子。

顾瑁把烟雨安顿在窗边儿,同她头碰着头说糖坊巷制艺铺子的事儿。

昨儿我去看过了,收拾的窗明几净的。

楼下摆头面首饰,楼上摆你做的发饰,你做成几个了?烟雨听了很高兴,将小篮子里的几样发饰,一一摆在桌面上,展示给顾瑁看。

有从前做的,也有这几日新做的。

你瞧瞧,摆出去跌份不跌份?顾瑁趴在桌上,眼睛亮亮的。

桌上一顺溜摆了六样发饰。

第一样是个桃儿。

婴儿粉一般的颜色,不过指尖大小,饱满圆润,一个小尖儿俏皮地翘着,玲珑可爱。

第二个是荔枝,也是烟雨从前做的,鲜润的荔枝拆了半边儿,露出凝脂般玉白的果肉,栩栩如生。

第三个则是烟雨做惯了的猫儿爪,直将顾瑁喜欢的不行。

余下的,就是一对儿红樱桃,一个剥开了半边儿的小石榴,一只可爱的橘瓣儿。

顾瑁恨不得把这些小发饰全别在发上,烟雨笑着扶起了她的脑袋。

……其实我爱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小虫儿,小瓢虫、小蛐蛐儿,可我想着咱们要在外头售卖,就不能做那些吓人的,这些都是我做惯了的,手熟,想来女孩子们会喜欢。

顾瑁觉得烟雨想的很周到,是了,哪有女孩子戴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花儿果儿的戴着,也好搭衣裳。

先将这几样摆着,我倒是有些忐忑——那些用金子银子打的花儿鸟儿,她们还带不够呢,做什么要戴我做的这些?烟雨思量着说,我想啊,若是有哪一位有牌面的夫人小姐先戴了,再去同人交际交际,说不得就能被旁的女孩子们瞧见,再寻个时机说在哪里买的,不就给咱们引来了生意?顾瑁眼睛又亮了,走,我领你去见太婆婆。

她拉起烟雨就往外走,又吩咐饮溪和青缇把发饰收起来带着去。

太婆婆明儿要往宫里去吃酒,在席的都是些贵主儿,太婆婆戴着上回戴了你做的鱼儿,还被人夸了呢!顾瑁走的脚步匆匆,往梁太主的院子里去。

烟雨也觉得太主戴着很好看,她被顾瑁拽着跑,脚下就踉踉跄跄的,太主娘娘皮肤雪白,该戴些鲜亮的。

两个女孩子一路牵拽着,进了太主的院子,太主娘娘正在院子里同芩夫子对坐着吃蜜瓜,瞧见两个小姑娘来了,就往两个女孩子嘴里,各填了一块蜜瓜。

顾瑁鼓着一边儿腮帮,同烟雨一道儿乖巧地站在太主面前儿,将青缇手里托盘里的各样儿发饰一一指给太主瞧。

你明儿不是要去宫里吃酒么?烟雨做了些小发饰,您就挑一样吧!梁太主喜的眼睛眉毛都扬起来,瞧了瞧顾瑁,又瞧了瞧烟雨,毫不客气地挑了一只桃儿戴在了发上。

瞧你这鬼机灵,也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顾瑁就叫烟雨说,烟雨腼腆一笑,道:瑁瑁要在糖坊巷开一家制艺铺子,下头卖头面首饰,上头摆一些我做的小玩意儿,我们想着您明儿若是去吃酒,能不能戴着这只桃儿去,到时候若有人喜欢,您就说,是在糖坊巷‘哉生魄’买的……梁太主闻言,笑着拍起了手,向着芩夫子道:你瞧瞧这俩孩子,竟还合起伙来开肆铺了。

她逗顾瑁,怎么着,府里的银钱不够你花?顾瑁扬了扬眉头:自然是不够花呀!再者说了,近来我都要自己个儿打理我娘亲还有您送给我的铺子、庄子,总要把如何做买卖学起来。

梁太主笑的眉眼弯弯,答应了她们,成,我就帮你们一回。

烟雨很开心,又小心翼翼地请求太主娘娘:……我做的很慢很慢,所以若当真要有人要来,您就说瞧样子预定,要等。

梁太主既然应了,就会应到底,高高兴兴地说好,末了要她们二人在这里用午点,顾瑁和烟雨想着回去自由些,这便手牵着手回去了。

进了顾瑁的院子,顾瑁就盘算起自己的花用来。

她将烟雨拉在窗下小桌案,碰了碰烟雨的脑袋问:这肆铺是咱们俩合伙的,我出铺面,你出手艺,接下来还要请金匠和小二,还要买些金子……你再出点儿银钱。

烟雨嗯了一声,脑子里盘算了一番。

顾瑁就戳戳她:你出多少。

烟雨竖起了两根手指头:至多二两。

顾瑁倒竖起了眉毛,二两只够小二一个月的月钱!烟雨嘻嘻笑,就哄她:我再出五十两成不成?成是成,可也太少了。

顾瑁摇了摇手,趴在桌子上问她,你大概同我一般,手头的银钱不多,平时出出门子就花用掉了。

烟雨点点头,也同顾瑁趴在了一处,道:我从小到大一共存了一百六十两银子,都存在日升昌呢。

原想着若是去广陵,娘亲银钱不够的话,我就添给她,不过娘亲才同我说她有钱。

所以我这回才能掏出来五十两。

顾瑁扬起了一边儿眉毛:那我比你有钱一些。

月钱不算,太婆婆和外祖父常常赏我,我都存了一整袋金豆子了。

她说着,就去将自己的嫁妆单子,还有一本每个月各处肆铺、农庄的出息账本,一并拿过来给烟雨瞧。

你瞧,这都是我娘从前给我置办下来的。

每个月都有账房往我这里报账,我都瞧不动,懒得瞧。

烟雨说这哪儿行呢,她接过来顾瑁拿来的账册,只翻开第一页就蹙起了眉头,又拿了纸笔,在纸上算了一番。

你瞧这一处高淳的茶园子,四十亩的土地,清明节前净产了两百斤雨花茶、两百斤碧螺春,出息总共一千两,这就不对了吧?我听芳婆说,外头的茶沫子都要二两一斤,这么好的明前茶,先不分雨花还是碧螺,四两一斤总要有的,四百斤的茶至少有一千六百两的出息,如果只得一千两?余下的支出有关人事,烟雨虽也不懂,却仍瞧出来许多一眼就能分辨的错漏,顾瑁直气得火冒三丈,立时就叫人去把这些庄头、地头、掌柜的全叫过来,傍黑的时候要审他们。

烟雨翻着账本子,就有些感慨:你有这么多的田地庄子,总要自己学着点儿看账簿,不然总要被人哄骗的。

是了,不过我数术极差,看也看不明白……顾瑁有点儿苦恼,赶明儿叫太婆婆给我寻个能算的婆子来,为我管家。

烟雨很是赞同她的想法,将账簿递给她,顾瑁就觉得烟雨很是厉害,由衷地感慨道:濛濛,你可真行,连数术都能学的明白。

烟雨倒没觉得什么,只笑了一笑,自己有多少银钱,总要算明白的呀。

两个女孩子头碰头趴了一会儿,顾瑁就同她说起谷怀旗来。

今儿早晨,我去书院里给谷怀旗送你做的布袋,他又拿毛笔画了个偌大的虫子吓我,可真是稚气!她气呼呼道,我就指了他鼻子说,我太婆婆说,男孩子若是总欺负一个女孩子,就证明他喜欢她。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喜欢我?烟雨呀了一声,十分感兴趣地抬起了头,扒着顾瑁的手臂问然后呢。

顾瑁哼了一声,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嘴里嘀嘀咕咕的,我就问他说什么!他竟然说,他才不喜欢我,他有未婚妻了!烟雨闻言就很是失望,倒是顾瑁的神情没什么波动。

……就他那样撵鸡追狗的样子,也能有未婚妻?顾瑁哼哼冷笑,他的未婚妻,可真倒霉!烟雨听顾瑁这般说,心里头又想起小舅舅来,于是她戳了戳顾瑁的手臂。

你说,倘或一个男子牵牵你的手,算不算喜欢你?顾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那要看什么样的男子。

若是我爹爹、我外祖这样的长辈,牵一牵,虽然不合规矩,可也没关系啊。

烟雨哦了一声,长辈啊。

她的眼睛眨眨,那若是宁舅舅牵你呢?顾瑁也不稀奇,想了想说:也牵过我的呀,正月十五打灯笼,我被人挤散了,宁舅舅到处去找我,找到了就牵着我的手回家的呀。

烟雨又哦了一声,把脸埋在了手掌里,顾瑁就问她怎么了,烟雨抬起了头,小声道:那时候你几岁呀?九岁啊。

顾瑁漫不经心地说道。

烟雨就牵过了顾瑁的手,把自己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嵌进了顾瑁的手指头,顾瑁奇怪地握了握烟雨的手指头,感叹道:你的手好细好软呀。

烟雨说你的也很好摸,她趴在顾瑁的耳朵边儿问她,若是有一个男子这样握着你的手,还……她犹豫了几分,又把顾瑁的手指牵在了自己的唇边,亲了一口,旋即飞红了双颊道,还这样亲一亲……顾瑁怔在了当场,双目圆瞪地看着烟雨,过了一会儿一下子松开了烟雨的手,双臂抱起原地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叫起来,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烟雨双手捂住了脸,顾瑁就过来闹她,在她的耳朵边儿小声问:是不是有人这样待你了?烟雨羞的不敢言声,顾瑁就像个兔子在烟雨旁边跳来跳去,又把烟雨拉起来跳:你快告诉我,是谁?她把这几日烟雨见过的人梳理了一番,谷怀旗这般犯嫌,一定不是他!顾瑁的眼睛亮起来,是不是明质初?烟雨站起来,抱着她叫她不要再跳了,再在她耳边说了一百五十个不是。

你别嚷啊。

她叮嘱顾瑁。

顾瑁连连点头,把自己的嘴巴封住,我不嚷我不嚷,你快告诉我是谁?烟雨摇头说没有,到底不敢把实话说出来。

我偷瞧了一个话本子,里头就是这么画的……一个书生养了一只画眉鸟,画眉鸟成了仙,总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书生就教她写字,画眉仙拿不惯笔,书生就亲了亲她的手指……那个写书的人总不说明白,含含糊糊的,叫人怪生气!顾瑁十分好骗,闻言也来了兴趣:你把那个话本子拿给我瞧……烟雨骗了顾瑁,就觉得心里头愧疚,摇了摇头,顾瑁以为烟雨不舍得,一下子就奔到卧房,偷偷地塞给烟雨一本花花绿绿的书。

我这儿也有一本,叫做《挑货郎和鹦鹉仙》,同你换成不成?她叮嘱烟雨,可别叫人瞧见了……两个小姑娘正说着,侍女们就把午点送了进来,俩人一道儿吃罢了,顾瑁去泡药澡,叮嘱烟雨在卧房里睡一时,等她回来再玩儿。

烟雨在陌生的地方哪里睡得着,便叫青缇在窗下睡一会儿,自己则去了顾瑁的书房,趴在书案上瞧起了书。

凭空编出来一个画眉仙和小书生的故事,烟雨觉得自己的才华无处安放。

她存着从书里得到答案的念头,翻完了一整本,却被挑货郎和鹦鹉仙的故事打动了,抹着眼泪翻到了最后一页,却瞧见一副插画儿,画的两个人搂抱在一处,动作神态十分羞人。

烟雨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心惊肉跳,吓得一下子合上了书,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她心虚地望了望四周,只觉得害羞难当,捂住了脸,抱着书就往书案下的桌洞里躲了。

躲在桌洞里,四周便暗了一些,烟雨才觉得心跳得没方才那么快了,把脸埋在膝盖上好一会儿,又想看,于是偷偷地又把书拿出来,先把最后一页仔仔细细地看了,认真研究了每一个细节,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前头又翻开,逐字逐句地看起来。

这一看,又不知道看了多久,烟雨正看的入迷,忽听得门外有丫头的声音道:问六爷安。

于是小舅舅的声音响起来,不过是轻轻的一声嗯,他道:表姑娘在?烟雨的心都提起来了。

是啊,她很想见小舅舅,可这会儿不是时候啊!她低头看看自己膝上的话本子,只觉得脸红心跳之外又觉得惊惧:万万不能叫小舅舅瞧见她在看这种闲书!思量间,书房的门已然被推开了,她吓得一个激灵,先将话本子藏进了背后,又觉得不妥,接着将话本子往书案下塞,可那书案紧压着地,哪里又能塞进去呢。

小舅舅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来,温和的一声烟雨,把烟雨头上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她一个激灵,只能将话本子藏进背后,接着抱住了膝,暗暗祈祷小舅舅在书房里找不见她,就出去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小舅舅的脚步轻轻地走过来了,在书案前顿住,似乎有一声轻笑响起,烟雨就看见那双云头靴慢慢地踱过来,在她的眼前停住了。

完了完了。

烟雨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见小舅舅拉开了桌洞前的椅子,清润的嗓音由上头落下来,落在了烟雨的头上。

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烟雨扁着嘴,伸出手来牵了牵小舅舅的袍角。

她从桌洞里仰起了脸,眼巴巴地看着小舅舅,刚想就着这个力量起身,顾以宁却忽然慢慢俯下身,一双温柔的眼眸望住了她。

烟雨一下子就坐了回去——身后的话本子要露馅儿!顾以宁看了看黑呼呼的桌洞里,一张小脸儿紧张地看着她,唇畔就牵了一丝笑。

瞧什么书呢?瞧什么书呢?烟雨紧张地头皮发麻,小舅舅怎么知道她在瞧书?天啊,万一知道她在看这等闲书,心里头该怎么想她?她紧紧贴着桌洞的后壁,紧张地摇了摇头:……没瞧什么,我就睡一会儿。

顾以宁哦了一声,忽地俯身钻了进来,坐在她的身侧。

他身量委实太高,窝在桌洞里就有些局促,一双长腿伸出去,长的仿佛没有边际。

烟雨扭头看他,小舅舅,您是特意来寻我的么?顾以宁嗯了一声,烟雨在一旁渐渐稳下心神,她想起午间同顾瑁的闺语,心念微动。

您昨夜吃醉了酒,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么?她有些忐忑,问话便问的小声,会像做梦一样,醒来就忘了么?她对他总有无限的好奇,顾以宁转过头看她,眼神里浮泛起一些认真来。

他说不会,我没有醉。

烟雨怔住了。

他说没有醉酒,那便是记得所有。

包括牵她的手,包括吻她的手指……还包括那颗幼时的糖。

烟雨的心骤然狂跳起来,她茫然而无措地望着他,您为什么……顾以宁认真地接过她的话,因为喜欢。

像是中了七星彩,巨大的喜悦笼罩住了她,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疑惑,她喃喃地问: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么?顾以宁摇头,缓缓地低下头,从袖袋里拿出一只金手钏。

手钏细致圆润,足金打造,其上坠了一颗圆溜溜、鸽卵大小的的金球。

他牵过她的手,将金手钏一寸一寸地推上她的手,圈住她细致可爱的手腕上。

顾以宁将她的衣袖放下,将这只金手钏遮住,视线落在烟雨的眼眉上。

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第55章 .龙鳞凤羽(加更)您的心事太多,我也……天光在变暗,女孩子原本亮亮的眼睛,也随之一寸一寸地黯淡下去。

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眼前人眸色明澈,坦荡地像是天顶的两颗星子,烟雨开始疑心自己会错了意,若是哥哥待妹妹那样的喜欢,能亲亲手指尖儿、牵牵小手吗?分明不是!方才那个话本子的插页里明明白白地都画着呢!走货郎牵着鹦鹉仙走路,走一会儿还要鹦鹉仙亲亲,他才有力气,鹦鹉仙就变回了原型,在空中扑棱着翠绿的翅膀,朝他叽叽喳喳:欺负人,你欺负人!是了,哪怕是哥哥待妹妹,都不能牵手和亲亲,不然就是欺负人!可是小舅舅是修身克己的温润公子,为什么也要对自己做出那样欺负人的事啊?她这般想着,神色间难免露出些端倪,眼睫霎了霎,一层浅浅的水雾便浮泛起。

若真是哥哥待妹妹……泪珠儿滚落,她小声地说,那您就是欺负人。

把脑海里的左右思量说出口,心里就萌生了几分勇气,烟雨吸了吸鼻子,双手安静地交叠搭在膝盖上,您怎么能欺负人啊……顾以宁微怔,她委屈的稚弱嗓音入耳,须臾之间便觉察出她又想左了。

他伸出手来,纤长的手指在快要触到她眼下那一方肌骨时,却又一霎停在了她的眼前,慢慢收回了手。

那一回星夜竹林下见她,她抱着布老虎,浑身都在发抖,眼神惊惧地像受伤的幼兽,他看出了她心底缺失的安全感,待她,也许需要一百万分的小心翼翼。

喜欢是什么,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①。

怕会吓到她,怕她会躲避,心中总存着一分惧意。

于是他说抱歉,眼眉之间氤氲了些微的烟水气,像静泊的一江水,生起了浩渺的烟波。

他轻轻叹了一息,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气氛便安静下来,夏日午后的日光一息明一息暗,是云彩在窗外作乱。

他不说话,烟雨不免觉得委屈,将浓密眼睫垂下去,有些伤心有些怅惘,眼神落在自己腕子上的那一圈金手钏。

起先的喜悦已然消失了泰半,只将自己的手从顾以宁的手里抬起来,在眼前晃荡了两下。

这是什么?她勉强问了一句,依旧低垂着眼眉,极力遮掩自己的失落。

顾以宁嗯了一声,他心里藏着未尽之言,可却不知如何开口,嗓音里便也带了几分怔忡。

是从前你送我的那颗糖。

他斟酌着说,语气益发放慢了,原是蜡丸包铁球,我寻金匠为它在外打了一个可开合的金球。

不高兴啊不高兴,满满的全是不高兴。

烟雨把金手钏从腕子上褪下来,拿在手里以指腹摩挲了一下上头的纹路,犹豫来去。

原就是小时候的我送给您的,您再还给我做什么呀?没来由地,她的鼻子有点酸,向上吸了一吸,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要……她耷拉着脑袋,浓密的眼睫毛盖住了那双小鲸一般的灵动黑瞳,任谁都能瞧出来她身周笼着一团儿不高兴。

顾以宁微怔,却不知晓她的情绪起源,下一刻手心却多了温温一物,垂眼看,烟雨已将金手钏递送过来,两只纤白的小手在他的身边搁着。

舅舅就是舅舅,才不是什么哥哥……她吸了吸鼻子,眉梢眼角难免耷拉成垂耳的兔子,还说我有很多宗心事,可我都将小猫儿爪子全数给了您……明明是您的心事更多。

她抬起了眼眉,乌黑的瞳仁悄悄撞上他静沉的眼眸:您的心事太多,我也不想说破。

这是她头一次待小舅舅这般冷淡,心里头却觉得伤心无望起来,她心里生着气,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桌洞,一回首,小舅舅正拿手挡在桌洞的顶,像是怕她撞到头。

哎,小舅舅真好啊……她的心忽地又软下来,眨了眨眼睛同他告别,犹豫着说,我这会儿有点儿生气,大约两三日就好了……顾以宁微微颔首,手指间触到一本话本子,他不看,只拿起来递给烟雨,你的书。

烟雨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来,眼睛里冒起了金星,好一时都没缓过来,头昏脑胀之下一口咬住了小舅舅递来的书,把那本花花绿绿的话本子叼在嘴里,手脚并用地爬着跑了。

女孩子跑的飞快,脚步声咚咚渐渐远去。

轻细的尘在由桌洞缝隙露出来的天光里浮沉,顾以宁将金手钏握在手里,心间的愁绪也在浮沉。

他静静地坐了许久,久到天光西斜,他才起了身,慢慢往书院去了。

石中涧静候在书房中,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公子手中显露的一抹金,不由地惊诧。

公子被表姑娘拒绝了么?石中涧努力将惊诧按下,他目视公子在书案前坐下,拱手轻声言道:公子,属下依昨夜杨大人之言,在太师府周边又增设了四道暗线,若当真有异动,自然会有消息传来。

顾以宁嗯了一声,回想起昨夜杨维舟来时的情形。

昨夜四更时分,杨维舟乘轿而来,由西府之门而进,将夜间盛实庭来时的言谈、以及在狱中的泰半交谈,悉数告于顾以宁。

他将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程太师从前便以严苛著称,在朝中虽拥趸众多,风评却不佳,但这位盛大人,却有绝佳的官声,待人和气、言谈有礼。

若不是今夜窥其言行,下官当真信了他清高儒雅的名声。

他入赘程家八年,显然得到了程家上下的信任,程太师唯一承继家业的亲孙程务青,此时深陷在牢狱中,无论是程太师本人,还是他的母亲程夫人,竟无一人来探望。

即便是程太师打着偷梁换柱的主意,可全权交予盛实庭来办,未免心胸太过宽阔。

他回想着先前狱官同他说的每一句话,益发疑虑丛生。

下官总觉得,此人深藏不露,细思之下,实在可怕。

下官已布置了双倍人手,严加提防程家偷梁换柱。

顾以宁在心中思量来去,一时才缓缓道:依着他同程务青的交谈,此人必不会容程务青活命。

杨维舟又想到程务青说的那几句,要娘亲来看他的话,没来由地觉出程务青几分可怜来。

他感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沉吟了一时,思索着说话:可惜终究有一墙之隔,有些话听不清楚。

不知那程务青到底哪里开罪过盛实庭,竟叫他八年来,生生惯坏了一个孩子。

顾以宁的脑海里似乎有千头万绪缠绕着,可惜此时他心绪烦乱,被另一宗心事牵动着,无法凝聚心神。

他思忖着说:杨大人,你是专司审案的能吏,是否觉察盛实庭有些蹊跷?杨维舟也有相同的想法,此时便慢慢地摇头,似是在复盘,喃喃自语:……二十五岁由宣州进京,二十二岁时在南直隶乡试中第十名,彼年南北只录一百名举人,盛实庭在一百名中实为末等,可三年后的春闱中,此人却能艳惊四座,被程太师点为会元,两场考试为何会相差如此之大?他又摇头,许是这三年,此人潜心苦读?杨维舟苦苦思索,顾以宁沉吟一时,提点道:杨大人不若去调取两场试卷,以观差别。

杨维舟闻言立时有了思路,应了一声好,这盛实庭如此待继子,委实异常,倘或能查清盛实庭的底细,说不得有新的线索。

他拱手告别,匆匆而去。

顾以宁静坐书案前,垂首静思。

从前盛实庭未曾进入他的视线。

不论是程太师牵扯进接驾酬酢案,还是程务青犯下的行首案,朝野上下,盯着的皆是程太师,盛实庭向来隐匿其间,官声极好。

而这一次往刑部探望程务青,却似有些什么不对劲。

石中涧静观公子,他思索间,指腹轻轻摩挲金手钏,眉眼间不免有些怅惘。

他瞅准了时机,悄声问了一句:公子,表姑娘没收这支手钏么?顾以宁神思回还,闻言微怔,点了点头。

石中涧疑惑着说:这金手钏样子也很好看,葛金匠说,如今外头正时兴这灯样子,姑娘为何不爱呢?他想了想,忽然有了想法,姑娘会做各式各样小玩意,说不得有独爱的样式……顾以宁虽不懂女儿心,却也知不是这个理由,他默然,垂眸时眼尾便带了几分愁绪。

石中涧小心翼翼向上觑着公子的神情,大着胆子说:许是姑娘觉得太贵重,才不肯收的吧。

怕弄丢了您的心意。

顾以宁不置可否。

这枚金球有精巧的开合机关,其间的铁球他前日打开了,是一张羊皮所制的地理舆图和一把极小巧精致的钥匙。

顾以宁何其明锐,一瞬就将严复礼所招供出的严家私产联系起来,他只略看一眼,便原封不动地装回,请金匠制成了这样一个金球,悬在金手钏之上,物归原主。

石中涧话音落地,顾以宁沉吟一时,和缓道:纵使贵如龙鳞凤羽,我也护得住她。

第56章 .白日见鬼那姑娘还小,阿虞正等她长大……梁太主今日一大早便进了宫。

陛下沉迷修道炼丹,后宫冷落了多少妃嫔,陈皇后虽是继后,但胜在有个深阔的心胸,待后宫的妃嫔们极为和善,又因宫中寒来暑往的,除了赏花看景互相走动走动,闲的简直要开出花儿来,于是陈皇后便隔三差五地做席宴请。

宫里的妃嫔不论品阶,谁过生辰都要摆一场酒不说,便是连嫁出去的公主的生辰,也能起个由头。

今儿徐贤妃宫里的梅花先开了第一春,摆一桌迎春宴;明儿董昭仪宫里头的猫儿下了一窝崽儿,各个雪白玲珑,得嘞,再摆一桌;后儿,陈皇后宫里头的菜园子大丰收,那正好,做一桌地三鲜,大家伙着吃席吧。

梁太主年轻的时候倒也爱热闹,近来年纪大了些,就爱看人热闹,宴会去的就少了些,不过瞧见些鲜鲜亮亮的小闺女们,她也开心。

今儿的宴席摆在春和殿花园,还是陈皇后起的由头。

这回倒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是陈皇后的外孙女晋康翁主做八岁的生辰,因乐亭公主同夫婿一道儿往滇地游玩儿,怕女儿奔波劳累,就把晋康翁主阿桃送入了宫。

梁太主原也在去或不去之间犹豫,因着顾瑁和烟雨的请求,便应了约,又依稀记得那翁主乳名叫做阿桃,这便挑了烟雨做的一只婴儿面颊一般的粉桃戴了。

两宫皇太后都薨的早,梁太主身为陛下的亲姑母,除了几位在藩地的老王爷,谁都没她资格老,陈皇后引着梁太主在海棠树下的罗汉床坐了,笑着引八岁的晋康翁主给太主见礼。

这可该怎么称呼?陈皇后笑着把个子一把大的小翁主搂在怀里头,该叫一声太姑婆婆。

晋康翁主阿桃倒是落落大方,笑眼弯弯地唤了一声太姑婆婆。

梁太主最是喜欢鲜亮可爱的女孩子,牵过了翁主的手,把手上的嵌宝石的金手钏褪下来,戴在她的手上,笑着说道,我家里头啊,倒是有三五个孩子叫我太婆婆,你比她们小上几岁,可比她们听话乖巧多了。

翁主摸了摸手上的金手钏,虽然样式精巧可爱,又镶嵌了价值不菲的宝石,可她到底是金窝里养出来的孩子,虽喜欢却也不稀奇,只道了一声谢之后,就瞧着梁太主头上的那一只颤颤巍巍的粉桃儿,挪不开眼珠儿了。

梁太主何其明锐,她就是冲着这孩子来的,这便顺着翁主的视线,摸了摸头上的桃儿,笑着问孩子,喜欢啊?翁主倒也不拘泥,瞧了瞧外祖母的脸上挂着笑,便也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喜欢,又凑近了看,我瞧瞧是用粉线团儿缠的,还是拿粉色的布包了棉花缝的?如何这粉色能这般柔软?就像是云朵上洇了一点儿红,慢慢化开了之后的颜色。

她跃跃欲试的样子,瞧在梁太主眼睛里实在可爱,这便伸手拿下来,放在她的手心儿,笑着说:不过是前儿闲逛,在糖坊巷的一家肆铺里瞧见的,若不是我搬出了我这大长公主的名头,人家都不卖给我。

翁主把桃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只觉得喜欢的不行,她拿细嫩的指腹抚了抚那桃尖儿,更加喜欢了。

我从前也叫人去调制过颜色,可调出来的粉,要么就偏红,要么就偏紫,总是出不来这样一抹柔软的粉……太姑婆,您今儿可给我带礼了么?梁太主就逗她,呀,好像真没带,就送你这只桃儿可好?翁主喜欢的不行,忽闪忽闪大眼睛,点头说那可太好了。

我乳名就叫阿桃,您能送我这样一份礼物,我可太谢谢您了。

她不舍得把这只桃儿戴起来,只托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又道,您方才说在哪里买的?梁太主哦了一声,作势想了想道:糖坊巷的金饰铺子,叫什么哉生魄来着。

那里头啊,这种小发饰数量可少的很,说是她们家大掌柜做的,半个月才能做出来一个,要去买啊,可得提前看样子预定。

翁主牢牢地把肆铺的名字记住了,捧着小桃儿向陈皇后和梁太主行了一礼,弯着眼睛笑说:我几个好友在那里喂鲤鱼,我要拿给她们瞧瞧,您二位好坐。

翁主说罢转身就跑走了,大约是去向小姊妹展示新得的发饰去了,梁太主见完成了任务,心里头也高兴,同陈皇后说道,……哪里能不给她带礼呢?都备着呢。

陈皇后笑着拍拍太主老人家的手,笑道,您老近来可好?如今我这年纪渐长,孙子外孙子一堆,应起了祖母外祖母,到哪里都成了老人家,也就是在您跟前儿,我还能当一当孩子。

梁太主很喜欢这位陈皇后的豁达风趣,笑着同陈皇后附耳说:都说男儿至死是少年,要我说凭什么?就凭他们懒?凭他们游手好闲?凭他们事事有女人家操心着?掼的!要我说啊,女儿家到八十岁才该是宝贝疙瘩。

老姑奶奶活到这个岁数上,说什么都是对的,陈皇后哪里能不赞成?掩着口笑了半天。

说起来,您家里那一位孙儿,如今也有二十二岁了。

去岁我见过他,当得金陵第一玉的称呼,如何到今日了都不婚配?梁太主知道陈皇后什么意思,笑着又拒绝了她一次,阿婉,你可是又要说起琅琊公主?她抚抚陈皇后的手,道,孩子是个好孩子,上回在狮子岭我还见过她。

可是我那孙儿你也知晓,原是能承继爵位的,可楞是苦读数十年去应考,今岁又才入了阁,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尚主的。

陈皇后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叹了一口气,我那小女儿脾性有些执拗,上一回求她皇父赐婚,叫她皇父训斥了一番,气得回了狮子岭。

本宫这不是瞧见了您,再打听打听,看看可还有斡旋的余地。

梁太主就将吕节珂搬出来挡,摇了摇头道,半分斡旋的余地可都没有。

我上回不是说了么,阿虞早有了婚约,那姑娘还小,就等着十八岁嫁过来呢。

我那孙儿虽然待谁都淡淡的,却喜欢那孩子的紧,倒也是一宗绝好的姻缘。

陈皇后不是个强求的性子,再者说了,陛下也不舍得自己喜欢的臣子尚主,这便作罢了。

二人正说着老话儿,却见遥遥的,魏王梁帆悬走了过来,笑着向着二人行了礼,又道:阿桃儿拿个布做的桃儿当宝贝,倒让我稀奇了,近来可是流行布做的发饰?陈皇后笑着点点头,可不是,连你姑祖母都戴了个布做的桃儿来。

梁帆悬一听就知道是那位烟雨姑娘做的,心里就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看来是他想左了,那烟雨姑娘在顾家过的莫非也不差?他今日来吃席,倒是有一宗事宜要同母后谈,梁太主何其知趣,笑着站起身,由白嬷嬷搀扶着,道:天气晴好也不热,我去园子里转一转,瞧瞧我小时候植的那棵海棠树。

陈皇后目送着梁太主走远了,这才招呼梁帆悬来她这里坐下,蹙着眉望他:今儿你外甥女做生辰,你可备了礼来?可别游手好闲地叫人瞧了笑话。

陈皇后继位后就生了这一位皇子,东宫和齐王、宁王都不是出自她的肚皮,魏王一入秋成了婚就该往山西安邑城就藩去了,她一百万个不舍得,这一时待他就温和了几分。

你瞧程太师,一世英名,老了老在孙子手里毁了名誉。

她不好将话说的太直白,只道,虽说你是龙子凤孙,可到了藩地也要做出一番成就,好叫你皇父瞧瞧你的本事。

既说起程太师,魏王就问起近来朝中的风向,听说皇父有意擢升盛实庭为首辅,也不知是真是假。

陈皇后不怎么关切前朝之事,只摇了摇头,闲聊了一嘴,……若是在程太师出事后升任了首揆,你瞧他们翁婿之间会不会有芥蒂?那盛实庭清风明月的,必会百般推辞。

魏王冷嗤一声,如何京城里的夫人们都说他好?看来生了一副好相貌可真讨巧。

陈皇后就笑道,我儿也不赖。

今儿来又要什么?魏王收拾起心神,郑重其事地说:过几日宗人府要为儿子宣旨成婚,母后可否一道儿为儿子宣个侧妃?陈皇后就有些不悦,胡闹。

虽说不是不成,东宫成婚时就是一妃二侧妃三良娣,可你不能同他比。

你皇父常说你志向高远、为人稳重,不似老三那般二五郎当的,又迎娶的是宣大总督的女儿,倘或迎娶时多了个侧妃,惹得你那岳丈心里记恨,你到了山西可如何站得稳脚跟?魏王觉得很烦躁,沉着脸说:不成,这位姑娘我是一定要带到山西去的,不然我绝不就藩。

真是胡闹!陈皇后觉得匪夷所思,打小就有主意的孩子怎么今儿就执拗上了,你说说是谁家的姑娘?倘或是什么平头百姓,你带在身边就是,何必一定要闹到台面上,打你那皇妃的脸?母后您不懂,那位姑娘相貌人品,便是做皇妃也使得,就是出身差了点。

他试图说服娘亲,虽然在金陵顾家住着,可只是他们府里,一位大归在家的姑奶奶领养的孤女。

我想着若是能请顾家给她上了户籍,认下了,侧妃也能做得。

陈皇后只觉得头疼,怎么又是顾家?你那姐姐苦求顾以宁不得,气得回了狮子岭。

你又闹着要纳那顾家的养女做侧妃,你们俩这是是同顾家磕上了?魏王耐着性子求她,儿子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即便有了侧妃,也一定是会待皇妃好的,决计做不出独宠侧妃冷落皇妃这等荒唐事。

陈皇后都有些无奈了,你是龙子风孙,做什么都使得。

你若是执意如此,母后这一时派人往顾家走一遭,瞧瞧那女子是个什么品貌。

魏王知道母后最是疼她,如今有了这个话,心就定了下来,笑着同母后吃了几杯酒,哄了几句好话。

这一头宫里头吃着生辰宴,斜月山房的四姑奶奶顾南音也乘了车轿出了顾府,先是往广济堂里走了一遭,那堂中的掌柜垂着手笑着说:……屠大夫往成贤街去了,说是有位贵妇人肩背脖颈酸痛,一站起就头晕的厉害,这便一早就去了,算着时辰该回来了。

顾南音点了点头,隔着窗子望了望对面的朱红大门。

自前日同梁东序分别后,顾南音就没出过门子,想来今日该走了吧?她虽有心同梁东序做个了断,可当真见不着了却还是有些怅然的。

出了门子上了车轿,她想了想就吩咐车夫道:往糖坊巷去。

我听说濛濛同瑁姑娘一道儿开了个肆铺,今儿我就去光顾光顾。

云檀笑着说是,那一条街上都售卖好吃好玩儿,还有好看的,姑娘又在隔一条街的绿柳居吃席,您一时逛完了,还能接上姑娘回家。

顾南音今儿得闲,账也理完了,原就是听从濛濛的话,出来逛一逛的,闻听云檀这么说,笑着应声:今儿你运气好,姑奶奶带你逛一逛。

先去那一家仙缎楼转一圈,看看有什么时兴的好料子,扯几丈给濛濛做衣裳。

你若是有相中的,姑奶奶也给你置办置办。

云檀如今也有十九岁了,顾南音也琢磨着要给她说个亲事,可惜高不成低不就,她看谁都不满意,这才耽搁下来。

好在如今定下来回广陵,烟雨的亲事回广陵再说也不迟,她今岁就先给云檀操办操办着。

车轿一路驶进了糖坊巷,顾南音下了车携着云檀慢慢走,先是巡视了一番哉生魄,接着又去了仙缎楼,倒是相中几幅好料子,她狠了狠心,多扯了几丈,叫伙计拾掇拾掇送到马车山去了。

接着又四处走走逛逛,眼看着要过午了,顾南音想着一时还要去绿柳居接濛濛,索性往仙缎楼对过的一间酒楼去了,上了二楼挨着窗子坐下,点了几样小菜肉食,配了碗白米,慢悠悠地吃起来。

此时夏日正烈,云檀吃罢了,就在一旁站着为姑奶奶布菜,闲来往窗外一瞧,忽然笑着说:姑奶奶您瞧那位夫人,像是十分好命的样子。

顾南音便往窗外看去,但见那仙缎楼门前站了两列仆从,又有数十个护卫将左近的行路人隔开,显是为了护卫那门前一辆敞阔的马车,。

那马车上款款下来一位身形柔弱的夫人,其旁有一位身量很高的清雅男子拿手搀着她,口中似乎还在提醒着她注意脚下。

云檀不由自主地说:您瞧那位大人气度也不凡,想来不是皇亲就是高官了。

由顾南音的角度看过去,那男子身着一身碧青色常衫,搀扶夫人的手清瘦而修长,像是个清雅文人。

街上热闹,不免有些尘土飞杨,这男子搀这夫人甫一出现,那一身清风朗月的气度,就使得街市都安静了几分。

顾南音笑了笑,喝下一口茶水:找个好相公就是好命?说不得是那男子好命呢!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这身份说这话,倒有几分酸味了,这便笑了笑,不说话了。

接着向下看,许是午间的日光太过强烈,那清瘦男子忽得一抬头,瞧了瞧天顶的一轮赤焰。

他抬头看天不过一瞬,旋即便低下头去为夫人遮挡日光,可顾南音却在他这一抬头间,瞧清楚了他的相貌,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像是七月天赤足落进了去岁储冰的洞穴,顾南音下意识地垂下头去,只盯着眼前的茶盏一动不动,那惊魂未定的样子,好似白日里撞见了鬼。

第57章 .恩逾慈母(加更)从此,我做你的妈妈……顾南音如今回想起来,怪道老话儿总说宁宿荒坟,不睡古庙,总是有几分道理的。

十年前,她同谢家在广陵府衙里,结结实实地对阵了三天。

期间顶着丈夫的凌虐,婆母的咒骂,公爹盛气凌人的关系网,她一步也不肯退让,唯有和离一条路走,否则只能一头撞死在衙门前的石狮子上。

可惜她前公爹同广陵知府蛇鼠一窝,眼看着自己就要落败,顾南音已然做好了以死明志的打算,好在最后一刻,二房的二哥带着府里的护卫赶来,递上了大伯父的名帖,才能将和离一事办妥。

娘家待她再苛刻,到底能在孤立无援时拉她一把,顾南音便决定回金陵。

出了广陵府衙,二哥有公务在身,即刻便走了,顾南音只怕事情有变,连夜带着芳婆出了城,往金陵走。

那时候水路常有匪患,便走陆路。

顾南音的银钱首饰私财全被谢家扣下,好在芳婆早将嫁妆里的地契房契都偷了出来,卖了几亩地凑够了路费,雇了一顶小轿慢慢走,走了四十里,到了真州左近的二亭山下,天色近晚,便投宿了一间古庙。

那间古庙叫做破云禅寺。

前头供的是菩萨,后头小院住了三五个僧人,寮房三五间,顾南音夜里犯了咳疾,一宿没睡好,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来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

小娃娃穿了一身儿粉,梳着两个毛团子,忽闪着乌亮大眼,起先先坐在门槛上同她说话。

姨姨昨儿咳了一夜是不是?她的胖小手在兜里翻腾了一圈儿,掏出一颗梨膏糖,蹬蹬蹬跑过来,放在她手心儿里,许是见顾南音笑的实在温柔可亲,就站在床前同她说话。

您是不是贪凉偷吃冰饮子了?吃吃糖就好了哦……她说话的时候有模有样,实在讨喜的紧。

回想起来,顾南音第一回 见到濛濛,就喜欢上了。

父母什么样儿,从孩子身上就能瞧出来。

小时候的濛濛长得委实好,听人说话时瞧着人的眼睛,不管听不听懂,那神情总是认真的。

她说话时也很知礼,一口一个姨姨叫着,那声音奶声奶气的,实在招人疼。

后来果然见了濛濛的亲娘。

如今再想起来,濛濛长成了的样子,倒是同她娘亲很像。

濛濛像雾,轻杳柔软,许是年幼时遭受到创伤,即便记忆丢失了,可眉眼间还是常拢着一团儿轻愁,叫人望之便会油然生出几分心疼。

可她亲娘不是。

那个一说话先笑的女子,一看便知是金窝福窝里养大的,唇边常带着浅浅的笑窝,顾盼间灵动可爱,令人见之便生了亲近之意。

只是那样灵动纯质的女子,却每每在同她的夫婿视线交汇时,现出几分惶惑来。

顾南音对濛濛的父亲记忆很深。

濛濛一家不知因何故在禅寺里逗留,顾南音夜里犯咳疾,发起了热,芳婆照料不过来,严漪漪便遣了身边丫头来帮忙。

到第二日,严漪漪过来探望她,二人闲谈时,濛濛就坐在小院儿里的青檀树下看蚂蚁搬家,倒是个乖巧的孩子。

严漪漪说话时的嗓音很轻悦,才二十三岁的年纪,若是笑起来,还有几分孩子气。

她问起顾南音的年纪,听说顾南音才十九岁,笑着说叫她唤自己姐姐。

……我同夫君也往金陵去,在扇骨巷买了间三进的宅子,若是夫君这一回能高中,我同孩儿就在金陵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她眼中带着对往后时日的憧憬,又问顾南音的住处,不知妹妹是往金陵哪里去?顾南音因着才从广陵谢家逃出来,虽然年纪小,却仍存着防人之心,她又是个谨慎的脾性,故而只笑了笑,含糊了过去,我往金陵探亲……没几日就要回来了。

严漪漪便有些遗憾地笑了笑说:无碍,我老家儿就在广陵,再见面的时日一定有。

她叹了一气儿,指了指外头正玩儿土的女儿,夫君说二亭山有一个旧友,要邀着一道往金陵去,就在这儿等了两日来,也还不来,可真叫人好等。

顾南音很羡慕严漪漪这种,甫一见面就能迅速和人熟络起来的本事,她便不行,虽然是个坚强的性子,可在生人面前总是会有些戒心。

姐姐的女儿很可爱,可有五岁了?翻了年就五岁,有个乳名叫濛濛,大名不忙起。

严漪漪说着话,就往窗外瞧,因起名的事儿,我爹爹和我夫婿还闹了好些不愉快,说不得去了金陵,就好了……她说着,忽觉得似乎说多了,便笑笑地住了口。

顾南音不是爱听人闲话的人,见状也往窗外看去,但见濛濛身边多了个清雅的男子,长身玉立的,将濛濛抱起来,举在手里去够青檀树上的叶子。

似乎察觉到窗子里两人的眼光,濛濛的父亲便抱着濛濛转过身来,清雅一笑,那俊秀清朗的相貌倒使得天光都亮起来。

他在窗外向着顾南音微微颔首,又笑着望向严漪漪,语声温柔:阿漪,我借用了寺院的小灶,为你熬煮了百合莲子粥,一时记得来喝一些。

严漪漪闻言就霎了霎眼睫,眼睛里亮起来:知晓了,你带濛濛等我一时。

濛濛的父亲便笑了一笑,抱着濛濛往另一屋去了。

顾南音将将经历过一场糟糕的姻缘,此时便有些艳羡,姐姐的夫婿待你可真好。

严漪漪当时的神色,现下回想起来,面上是有一些甜蜜的神色,可细想起来,眼睛里却藏着惶惑。

她低低地说是啊,下意识地拿手指在桌案上画着圈儿。

每日晨昏都要同我说上几句贴心的话儿,我要什么无有不应,怀濛濛的时候,有一回三更时我想吃红豆糕团儿,还非要真州董娘子家的那一种,他便驾了半宿的车,敲开了董娘子的店门,给我买了回来……顾南音闻言益发羡慕了,严漪漪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再会,便回去了。

那时顾南音将将和离,自己心里头还装着一兜子心事,并不能察觉旁人的细微心事,这便将她送出了房门。

当日的午后,顾南音归心似箭,带着芳婆离开了破云禅寺,走了二三十里地,在青山镇的客店宿下,第二日一早离店时,正撞上从广陵而来的旅人正打尖儿,七嘴八舌地说起破云禅寺的大火。

就昨儿夜里,忽的就走了水,偌大一个禅寺烧的一干二净,我往那一瞧,嘿,人都烧焦了。

可不是,听说火势烧红了半边天,半夜烧的,任谁都反应不过来。

我怎么听说,起火的时候还有二亭山的强盗趁乱来抢劫?没错儿,来了几十个山匪,各个凶神恶煞的。

顾南音闻言,心就提了起来,不过纠结了一息,这便又狠心雇了辆马车往回走,一个晌午的功夫就赶到了破云禅寺。

这里本就是荒郊野岭,寺庙烧成了断壁残垣,偶有些村民路过,唏嘘哀叹几声。

顾南音扯了人来问,有个婆子就说,三更的时候走的水,偏这天儿也邪性儿,往常十天能有九天雨,昨儿愣是一滴没下下来。

寺里头的几个和尚并一家借住的香客全没了。

顾南音脚下一软,又问起濛濛来,可见着有一个小女孩儿……那婆子摇摇头说不知,便走开了。

这里烟气很大,顾南音就往严漪漪所居住的那间屋子的残破地界上找,倒是在地上瞧见个烧焦了个小尸体,瞧着体型该是濛濛才是。

她当时就掩了口失了声,晕眩了一时,在原地坐下了。

顾南音虽是个倔强刚烈的性子,可心地极其的善良。

她因咳疾在古庙耽搁了两日,严夫人悉心照料,便是那小姑娘濛濛,也常来同她玩儿,虽是萍水相逢,到底是一场缘分,再见时却瞧见了孩子烧焦了瞧不出面目的尸体,任谁都受不了。

芳婆扶着顾南音坐下,自己则去了周遭仔细查看翻找,倒是千真万确地找见了濛濛爹娘的尸体,虽也是面目全非的样子,可二人紧抱在一起分不开,倒让人能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芳婆难免长吁短叹,哄着姑娘上了马车。

顾南音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里,一直到暮色降下来,她忽得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不对,那具小尸体在最里间儿的位置,严夫人和她相公却在门边上抱着在一块儿,芳婆若是你,在这样的时候,是抱着孩子还是抱着你相公?芳婆也一拍大腿,愕着双眼道,当娘的,一定是抱着孩子……顾南音急匆匆叫马车调转了车头,再往破云禅寺时,已是寂夜来临,周遭呜呜咽咽的风声盘旋不断,哪里还有人烟!顾南音顺着断壁残垣走,仔细回想着寺庙里的布局,一直走到后院儿灶房的位置,忽见那里有一口井,严严实实地盖着盖子。

既是走了水,一定要打水救火,虽然廊下都蓄有水缸,可火势大了一定还是要从井里运水,如何这井却盖的严严实实的?莫非,压根没人去救火?她心念一动,慢慢走到井旁,和芳婆一道使劲儿挪开了井盖,就在这井口重见天日的一霎那,其间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望住了她。

顾南音当时吓得跌坐在地上,倒是芳婆稳得住,一把把水桶里得孩子抱出来。

小人不言不动,面庞衣衫皆是是黑乎乎得污泥,芳婆把她搂在怀里,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就张开了双手,拿一双满是血痕的小手在空中乱摸着,口中喃喃喊着:娘亲,娘亲……这孩子的眼睛,好像瞧不见了。

顾南音忙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把声音放的低低的、缓缓的,她说:濛濛……孩子空洞着一双大眼睛,愣了愣神,忽地就一下子扑向了顾南音,紧搂着她的脖子,抱着她,喃喃地说:娘亲你去哪儿了,我害怕,我在里头害怕……她在顾南音的怀抱里发着抖,似乎咬着牙关说话,声音里夹杂着哭腔,似乎经受了巨大的恐惧。

娘亲,我听你的话,我一声儿都没吭,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小小的身体在她的怀里,像是一只受伤了的幼兽,顾南音的心里忽地涌起了巨大的悲恸,她忍着想哭的情绪,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濛濛听话,娘亲带你回家。

第58章 .吃错飞醋明质初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顾南音在七月天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姑奶奶垂眸迟迟不语,不言不动,云檀觉察出来几分不对劲,低头去看,但见自家姑奶奶面色白如纸,鼻息微弱,像是魇住了一般,连忙拿手扶了她肩膀一把。

顾南音一惊,愕着双眼看向云檀,自言自语道:他还活着?云檀是姑奶奶回了金陵之后才买来的丫头,此时不明就里,只扶着姑奶奶的肩头,唤她的名字,姑奶奶,您可别吓奴婢。

顾南音这时候才慢慢地醒过神来,她望了望四周,好在二楼并无什么食客,无人往她这里看。

她一向是个很有警觉心的,既然遇见了不寻常的事,这便立即和云檀一道,匆匆下楼会了账,也不再闲逛了,上了山房的马车,一路先往绿柳居去了。

楼上姑娘公子们在吃酒,丫头们都在下头候着,青缇认出了匆匆而来的姑奶奶,忙迎上前道唤了一声姑奶奶,如何这时候来了?顾南音虽然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但仍要安排几句,今儿叫姑娘不要闲逛,吃了酒便家来。

她叮嘱完了,又怕冷不防用这种语气说话,青缇起了什么惶恐之心,忙又笑了笑道,快要到中元节了,早些回家是好的。

今儿我买了几匹好料子,大幅的给姑娘做衣裳,边角料都留给你们做发饰。

青缇笑着说七夕还没过呢,点点头应了,又说:今儿家里的四位姑娘都出来了,琅三爷、瑞五爷也都来了,所以府里特意派了一队护卫护着来的,姑奶奶且放下心来。

她说着,又道,姑娘在上头吃酒,您可要上去瞧瞧?顾南音虽然心里牵记着,但年轻人们在外头吃酒聚会,她一个长辈上去,总是要破坏几分气氛,濛濛又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指不定瞎想什么呢。

于是她笑着摆了摆手,只觉得自己是有些忧心过度了,携着云檀一路上了车,往积善房回去了。

她见了芳婆,握着她的手就将芳婆拉进了卧房,仔仔细细地将今儿晌午见着的事同芳婆说了,芳婆也是一阵惊,起了一手臂的细栗。

按理说,咱们当初千真万确地见着了那盛相公和严夫人的遗体,如何能再冒出来一个人?芳婆喃喃。

你还记得,当初我第一眼见着盛相公,同你悄悄说什么了?顾南音看着芳婆的脸,问起来道,……有些夫妻间互相珍重的话,原本可以关起门来说,可这人偏偏爱在人前说,像是故意要惹来旁人的艳羡似的。

芳婆记得相当清楚,点了点头,……那时候奴婢好生感慨,两相一比较,您嫁的谢家姑爷都不像个人。

顾南音伸手作势锤了芳婆一把,又思量着说,今儿这人也是,小心翼翼扶着他家夫人的样子,叫我好生熟悉,就多看了几眼,正好他抬头瞧日头,我一看那双眉眼,直将我吓得魂飞魄散。

虽然这人蓄了胡须,可那脸型,只比十年前消瘦几分,眉眼还益发英俊了,的确是盛怀信的样子……你说,这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人么?顾南音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想不明白,莫不是他还有同胞兄弟?芳婆摇摇头,您如何不跟上去看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看的那一眼就魂飞魄散,没敢看第二眼。

哪里还敢追上去看?顾南音喃喃,我心里头莫名地害怕,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想着不要叫他发现才好。

芳婆心里也有些毛毛的,抬起手摸了摸姑奶奶的手臂,叫她松弛下心神。

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不得是撞鬼……她越想越觉得稀奇,您别慌,即便是真的人,也许是同胞兄弟,又或许当真是盛相公本人。

那也好,说不得当时是有什么奇遇,才活了下来,这样的话,咱姑娘也有了父亲……顾南音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不言声了,好一时才低低地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些时日还是叫濛濛少出门子的好。

芳婆应了声,又道:午间二房传话来,叫您回来往二房去一趟。

顾南音听到二房就觉得很烦心,平淡的好日子没过几天,二房又叫她去,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她说我睡一时,我心里惊惶的紧,睡醒了再说。

如今金陵府衙的路引在手,太主娘娘又护着濛濛,她现下没什么可顾忌二房的,再者说了,顾以宁……顾南音想到西府的六从弟,便又思量着,要寻个时机同他郑重说一说濛濛的事才好。

她这厢满怀心事地睡下了,那一厢朝堂里却出了事。

晨起的大朝会上,正议着中原三县农民造反之事,陛下突发丹药之瘾,直叫大朝会继续,自己往后宫去歇了,朝堂上众臣工在皆面面相觑,竟不知接下来将如何继续。

程寿增虽担纲着内阁首揆一职,但近来一向寡言,此时他不出声,没人敢异动。

好在不过沉默一时,内阁次辅盛实庭率先打破了寂静,他朗声道:今晨议了两宗事,一宗乃是黄河水患、一宗乃是中原三县暴民造反,依本官看,自然以固国本为重,先遣派军事镇压暴民为首要。

黄水泛滥千年,已不稀奇,许多修堤坝的民夫皆加入了造反军,此事应先搁下才是。

众臣工默然。

不得不说,盛实庭的提议有几分道理。

更别说,次辅大人从前巡视南直隶时,曾大力推动剿山匪,将京城周遭的匪患彻底清除,倒算是他的政绩,如今黄河流域旁的暴民造反,首要先镇压,也有道理。

此时内阁首揆程寿增不言声,众臣工便纷纷赞同次辅大人之言,就在此时,忽有一清朗之言在极深宏的殿宇里响起。

黄河流域三千民夫暴动,为何会摧古拉朽已雷霆之势碾平三县四地,发展为如今六万人之众?追根究底还是因为黄河入夏以来,洪荒泛滥的缘故。

六月初,总理河道都御史的郑大人,以束水冲沙法治理河道,兴河道大工,初见成效时,却屡被叫停,停发民夫饷银,才导致如今的农民暴动。

内阁阁臣顾以宁自臣工中越众而出,身形颀秀俊逸,端得一身清雅气度。

依本官所见,应双管齐下,同时进行,不能忘此薄彼。

他逡巡众臣工,目色中的清朗之色渐沉,首要一宗,河道大工民夫的饷银究竟去向何处?盛实庭免不了面色暗沉。

河道大工民夫饷银共计两万五千两,由国库拨发下去,倘或如以往,经过层层官员的盘剥,到了民夫手中没多少,但到底还能落上几厘,可今次,岳丈大人纵容门下的湖阜党人加大盘剥力度,竟将民夫的饷银盘剥一空。

今次民夫暴动,倒是各地官员乐见的,朝廷定会为了镇压造反而忽略贪饷一事。

盛实庭自然顺水推舟,岂料却被顾以宁看出了端倪。

朝中自有清流附议,一时间争端不下,忽后宫传来一道旨意,只道以顾以宁奏疏为准。

湖阜一党当场便有了异动,面上都露出了惊诧之色。

下了朝堂之后,顾以宁乘轿离开,路上不免若有所思。

陛下今日如此器重他,不过是对太子党羽的不满,借行首案打压程寿增一党罢了,若想彻底扳倒湖阜一派,为耕望先生洗清冤屈,怕是要由黄河民夫饷银一案入手了。

一路进了西府,先往烟外月走了一趟,芩夫子出来问礼,笑着说:姑娘公子们往糖坊巷的绿柳居吃酒去了,今儿我也乐得清闲。

顾以宁嗯了一声,面上仍是淡淡的,又往梁太主那里去了。

梁太主昨儿进宫吃酒,今日就懒怠出门,早晨在园子里转转,这一时正用着早膳,见孙儿来了,忙笑着唤他来坐。

后儿就是七夕了,吕家那对儿娘两个已然在路上,没几日就到了,那个吕家姑娘,你从前小时候同她玩过了,可还记得了?顾以宁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只点了点头,并不接话,只问起祖母今日身子可还舒爽一类的话。

梁太主就瞧出来他的不上心,就说起昨儿在宫里头陈皇后为琅琊公主的事说合,她以吕节珂的名头给推了。

你如今二十有二,总也不婚配就惹人惦记,昨儿我便想了个推辞的理由,只说你早有婚约,那姑娘还小,等她长成,便举行仪式。

顾以宁闻言,嗯了一声,淡淡道:祖母这一句说的极是。

梁太主不明所以,她年纪大了听不出来孙儿的言外之意,皱了眉头看他。

于是顾以宁舒了一口气,问道:……祖母,从前东西二府隔阂深重时,父亲曾想恢复文安侯府的匾额,同东府分隔开来,因何又搁置了?梁太主听他提起往事,难免有些唏嘘。

东府你那两位伯父,虽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到底是你祖父亲生,他们那时本就对我心有怨怼,若当真挂了文安侯府的匾额,同金陵顾氏彻底分割开来,想想还是更伤他二人的心。

她陷入到往事的回忆里,再者说了,我同你祖父情深义重,倘或分府别居了,像是同他就没了牵扯似得……顾以宁嗯了一声,顾念了祖母的情绪,暂且按下不提,又说起前日礼部的提议来。

前日礼部尚书上了奏疏,要表彰以您为首的节妇三十名,建议赐牌匾数牌坊赏赐金银等,奏疏在阁中便被我批驳。

他抬头看着祖母,眼神澹宁,祖母可怪孙儿?梁太主一笑,说不怪他,你倒说说为何批驳。

顾以宁温声道:世间女子本就艰难,倘或遇人不淑的话,尚有和离、协离的选择,倘或礼部表彰国中节妇,又赐牌匾树牌坊等,那么各地宗族都会为了这一个荣誉,而强迫女子为亡夫守节,岂不是令女儿家们,活的益发艰难?梁太主闻言只觉欣慰,笑着说道:孙儿想的甚是。

这世上有怀念亡夫的,也有死了丈夫摆三天酒席的,唱三天大戏的,倘或朝廷鼓励贞洁牌坊,那女儿家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从前丈夫不好没有勇气和离,还有个盼头,这下可全完了。

她同孙儿说了一时话,又说起旁的闲事来,说起来,上回我带着瑁瑁和烟雨往狮子岭去,原想着看能不能为这俩孩子,瞧瞧有没有什么得心意的儿郎,可瞧来看去,却无一个可心的人儿。

倒是瑁瑁昨夜里同我说,谷家那少爷偷偷告诉她,说是明家那孩子,叫做明质初的,往家里去了信,要向烟雨提亲。

她没注意瞧孙儿的脸色,只笑着盘算,那孩子生的俊,家世也很好,父亲是正二品的建威将军,可惜就是在边境,这孩子呢,武殿试的第一人,是有几分真功夫在身上的……她说着话,间隙抬起头看了看孙儿,却见他眉头微蹙,眼睛里多了细微的情绪,瞧着竟是难以置信的样子。

竟不是谷怀旗?第59章 .亲事心事我将心事告诉你,不要生气了……绿柳居的四色蒸饺很好吃,烟雨一连吃了两个,便悄悄地搁下了筷箸。

其实她不曾在外头吃过席,这一次是头一回以自己的身份受到邀请。

昨儿瞧见那个请柬上头写着盛姑娘台启,叫烟雨觉得很是郑重其事,娘亲接过来的时候,笑着喊她:盛姑娘,是请你去吃酒的。

顾家的姑娘少爷们都很喜欢谷怀旗,不光是他言谈风趣,行事也很有章程,于是这一回在绿柳居宴请,以至于家里头的姑娘少爷几乎都来了。

顾瑁总是瞧谷怀旗不顺眼,见他又站起身在瑞从兄的桌席边侃侃而谈,于是翻了个白眼,扯着烟雨说悄悄话儿,就数他爱出风头。

烟雨夹了一块茄汁刀鱼放进了顾瑁的碗里头,小声说,大家都喜欢他啊……她心里总装着些事,不由地又追问了一句,你今儿见着小舅舅了么?顾瑁啊了一声,茫然地转过头,没见着啊。

听说近些时日陛下常不能视朝,阁臣们忙的跟六月里的扇子一样。

你找宁舅舅有事么?烟雨心虚地低下头,胡乱地举着小汤匙吃了一口空。

不不不,我只是问问。

顾瑁没心没肺地又往谷怀旗那里看了,二房的顾珑却戳了戳烟雨的手,问她们,我听说,琅琊公主寻死觅活地要嫁给宁叔父,这几日在宫里正闹着呢……烟雨脸色一白,手垂下来,小汤匙就搁在了瓷碗里,叮当一声响。

是了,先前在狮子岭参加飞英花会的时候,琅琊公主就说自己是她们俩的舅母,还因了她和顾瑁没有随声附和,而寻她俩的麻烦。

原来是真的喜欢极了小舅舅。

顾瑁说着是啊,搭腔道:我知道。

可宁舅舅才不会同意尚主呢。

她瞧了瞧四周,又凑到烟雨和顾珑的眼跟前儿说,皇后娘娘同太婆婆说几回,太婆婆就拒绝几回,可惜那位琅琊公主一直苦追不放的,太婆婆这才催着北地的吕家姑娘来咱们府上,好挡一挡公主这一头。

顾珑托着腮啧啧,前有那个远嫁了的程家小姐,后头又来一个琅琊公主,宁叔父若还不娶个夫人来,还得叫多少人心碎。

若是从前和吕家小姐的婚事不解除,这会儿怕是早就成婚了吧?顾瑁撇撇嘴,那位干姨母娇娇弱弱的,动不动就红眼眶掉金豆子,我可不喜欢她做我舅母。

她扯了一把烟雨,是不是,烟雨。

烟雨这一时只觉得失魂落魄的,脑袋都快要埋进眼前的一碗西瓜盅里了,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顾珑就问她,一时吃了酒席,往你们那制艺铺子转一圈儿?顾瑁自然答应,转一转可以,可要真金白银地去捧场,可千万别开口白讨。

顾珑就笑着锤她一下,两人自有生意经要讨论,烟雨却在一旁心沉到了海底。

谷怀旗说,算着时辰,七夕一过,谷家的那位姑娘就能到金陵了。

后儿就是七夕,小舅舅这边儿给了她一个明月珠,送了一只小兔儿捣药,那一头却急着让吕家姑娘快些来,可真会气人啊。

她想到这儿,再也吃不下一口饭,怏怏地站了起身,想在槛窗外的连廊上站一站,青缇就过来嘱咐,姑奶奶特意来叮嘱了,不能一个人走动。

烟雨点点头,无精打采地走上连廊,望着金陵城连绵起伏的屋顶,遥遥地又看向那长长的城墙,分辨出那里是武定门。

要不就早些和娘亲回广陵吧。

若是这样一直耽搁着不动身,说不得能亲眼看见小舅舅同吕家小姐成婚,到时候她大约会心痛地死掉。

她脑海里浮现出小舅舅温和的笑,想着那样好看的笑容往后就要对着旁的姑娘了,烟雨的鼻子就有点儿酸。

悄悄拭了拭眼下的泪,烟雨趴在了栏杆上,正想着心事,忽然听见后头有一个文气的男声响起,唤了一声烟雨姑娘。

是明质初,他站在烟雨身后,笑着解释道:屋子里太热,出来透透气。

烟雨回身看他,闻言点了点头,并没什么想攀谈的心绪。

明质初其实是一名武将,可却生了一身的文弱气质,若是只见他文雅的模样,任谁都想象不到,他能将一百二十斤长/枪舞的虎虎生风。

明质初自打第一回 见了烟雨,回去苦思了两日,便往绥远的家里去了信。

他父母亲都是开明之人,既然在家乡时没给他定亲,他能在京城遇上一个好的,那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至于家世什么的,老话儿不是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嘛,只要有个温良的品质,那就不成问题。

他得了父母亲的首肯,此时的言谈举止就有了几分底气。

平日里不好相见,又不能成日价往人家姑娘府上跑,他也曾问过谷怀旗,知道烟雨姑娘年纪尚小,家里正在给她物色着夫婿,故而今日有这样的机会,明质初就攒了莫大的勇气,想来问一问她。

他走上前,站在了烟雨的侧旁,他是个知礼的,并不靠的很近,只微微侧身望着她。

烟雨不惯和生人这样站着,心里便有些局促,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打起精神道:……透了一时气,这会儿舒坦了。

她说先回去了,正想走,明质初却开了口,眼神紧张。

盛姑娘,请恕我冒昧。

我想问一问,你家大人可曾为你定了亲事?他虽然早知她没有定亲,但到底还是要询问她一句。

烟雨觉得他的确很冒昧,面上就有些小小的愕然。

念着他是谷怀旗的好友,她便勉强摇了摇头道不曾。

明质初舒了一口气,垂着眼眸,一鼓作气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盛姑娘……我虽不是什么大才,到底有一颗上进的心,家世不算上等,可父母都是忠良之辈,他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来,嗓音也有些微微地颤抖,倘或姑娘没有可心的人选,可否考虑一下小可……他不敢抬头看烟雨的表情,如若姑娘不弃,我便会遣官媒上门向令慈提亲,从今往后一定会待姑娘好,生生世世。

烟雨怔在了原地。

一个人诚心不诚心,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来。

明质初此时垂着眼眸,鼻梁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肩头也在微微颤抖,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虽然唐突,可还是能感受他的诚心。

明质初说完,从袖袋里递出来一沓薄薄的簿子,递在了烟雨的手上,双颊一直红到了脖颈,垂着头匆匆说道,姑娘若是有了答案,同谷怀旗知会一声,不管什么结果,小可都能坦然接受。

他说罢,再也不敢看烟雨的神情,飞也似地回了席中。

烟雨将这沓小簿子攥在手中,只觉得烫手,忽见顾瑁站起身过来寻她,烟雨一时慌乱,将簿子装进了袖袋中,站在连廊上吹风。

顾瑁稀奇古怪地看着烟雨,指了指酒席上的明质初,他怎么红着脸出去了?可是向你求娶了?烟雨呀了一声儿,你怎么知道?她将手里的簿子递在顾瑁手里,有些茫然,加上这一回,我同他才见了两面……顾瑁连忙就要翻,烟雨一下子将她的手遮住,环着她背转了身看廊外,悄声儿说,不要看呀,若是叫明家公子瞧见我把他的书信随意给旁人看,他该伤心了。

顾瑁就听她话将书信放进了袖袋里,这有什么呀,往后若是有旁人给我写情信,我也会给你看的。

她问烟雨,你是如何想的?我瞧着明质初很好,生的也很文雅,不似谷怀旗那般油腔滑调,即便他喜欢你,也不曾做出任何逾礼的行为……烟雨茫然地说:他好不好的我不知道,我要回去问过我娘亲才是。

顾瑁看了她一眼,这么说你不反感他?那就有戏。

烟雨就觉得她说的不对,我只是觉得他很真诚,至于旁的,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她在心里又想起小舅舅来,喃喃地说,而且我的女儿,往后是要叫顾糕糕的呀……顾瑁在一旁听了个囫囵,瞪着眼睛看她,顾糕糕?这么难听的名儿起给你家女儿,她长大之后要恨死你了。

她没觉出来顾糕糕这个名字的异常,只随口嘲笑她,果然烟雨就碰了碰顾瑁的肩头,同她斗嘴,顾糕糕很好听啊,你不觉得很软糯香甜?顾瑁就挑着眉毛想反驳,忽听得外头谷怀旗说散席,要同他的同窗们一道去校场操练去,顾瑁就和烟雨、顾珑顾玳等人,一道儿往楼下走去。

楼下自有顾家的马车停了三五辆,谷怀旗从楼下来,直唤顾瑁做小帽子,问她去不去瞧自己去骑马射箭,顾瑁就落在后头同谷怀旗说话。

烟雨站在台阶前找顾瑁的车子,却见最顶头那一辆深阔的黑榆木马车,明明是顾瑁的马车,车窗子上还悬着纱幔帘子,此时被掀起了一角,明澈的天光晒进去,显出一双静深如江海的眼眸,望住了阶上的烟雨。

她的视线撞上他的,心里一瞬有如江水奔腾,携风卷浪而来。

烟雨回身望了正同谷怀旗斗嘴气得直跺脚的瑁瑁,只能硬着头皮,提着裙子上了车。

她抓着帐帘一角,悄悄向里探头,向着小舅舅问了一句,您怎么来了。

顾以宁嗯了声,眸色温柔,我来接你回家。

烟雨挪着步子上去了,在窗下小舅舅的桌案对面坐下。

回想起上一回她和小舅舅一道去集市闲逛,她还同小舅舅在马车上说着话聊天,这一次却同他生着气,气氛很尴尬。

马车还在等瑁瑁,烟雨就望着窗外不做声,便听耳侧小舅舅的声音响起来。

我将我的心事告诉你,你……他顿了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他的嗓音低低,依约呆了几分哄孩子一般的宠溺意味,烟雨闻言微怔,慢慢扭过脸去,却第一眼瞧见了小舅舅的襟领口,别了一只婴儿粉的猫儿爪。

她的心跳了一跳,眼神慢慢从那只猫儿爪,上移至顾以宁的面庞。

顾以宁坐在那儿,沉金冷玉的气度,使夏日午后的辰光都安宁下来。

小小的猫儿爪同他荼白的衣衫意外地合衬,他沉静、从容,连带着那只猫儿爪都多了几分严肃。

没来由地,烟雨又有些想哭,忽然又想到方才顾瑁说的那句话:干姨母娇娇弱弱,动不动就红眼眶掉眼泪……想来,小舅舅也曾经这样哄过别人吧?烟雨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努力收回去,小声说,您做什么别着我的猫儿爪子?难道您也百爪挠心吗?顾以宁说是,烟雨知道百爪挠心的滋味,便软下了心肠,那您将心事同我说说看……顾以宁缓缓地说:明质初……他忽然不知从何说起,这便顿了顿,你的亲事,不可草率……烟雨怔了怔,方才明质初将将向她陈了情,这头小舅舅就提起了他,她不懂他的意思,蹙着眉头问他:我的亲事,是您的心事?顾以宁嗯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烟雨登时有些心虚,不自然地看向窗外。

那该是我娘亲的心事才对……言多必有失,她不自觉地说道,明质初,他也没同我说什么呀。

不知道为什么,烟雨不愿意自己同旁的男子牵扯在一起,她又不喜欢他们,只欢喜小舅舅一个,可是小舅舅却要迎娶旁人了。

她趴在窗沿儿上,还未及等来小舅舅的回音,却听小鹿一般雀跃的脚步声想起来,旋即顾瑁噔噔噔上了车,看也不看地把方才明质初给烟雨的书信递给她。

快些把明质初给你的信收好。

她说着,忽然见烟雨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恐,又依约觉察到旁边有两道冰凉的视线,顾瑁如芒在背,扭头看了看顾以宁,讪笑了几声。

都说娘亲舅大。

宁舅舅,方才明质初向濛濛求亲,您快些给她参详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