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金陵有个小舅舅 > 第60章 .杳霭流玉娶你的话,不可以

第60章 .杳霭流玉娶你的话,不可以

2025-04-02 00:57:49

瑁瑁不知晓轿中坐了神仙,贸贸然开了口,讪笑过去就自然地坐在了车中的椅上,拉了拉烟雨的手。

烟雨烟雨脸上热热的,一把接过顾瑁手里的那沓书信,藏在了背后。

方才才同小舅舅说,明质初没同她说过什么,这会儿打脸却来的这么快。

在顾瑁心里,宁舅舅是她的亲娘舅,在心里是至高的长辈,虽然平常待她严苛了些,到底是出于爱护之心,而烟雨虽然是隔房的女孩儿,可同她又有什么区别呢?是以自然而然地要宁舅舅也为烟雨参详参详。

可惜顾瑁刚把这句话说出口,就感觉车轿里的气场变得奇怪起来,烟雨把书信藏在身后,又把脑袋搁在了顾瑁的肩膀上。

而宁舅舅呢,面上倒是没什么神色波动,只是原本静深的眼眸似乎结了一层冰,视线从她的身上慢慢转走,所过之处挟冰带雪,委实令人忐忑。

顾瑁瞧了瞧宁舅舅,再瞧了瞧躲在她肩后的烟雨,于是想说些什么活跃气氛,忽的闻听宁舅舅淡淡说了一句,行车。

马车闻声而动,缓缓驶在了金陵的街市上,眼看着就要从糖坊巷穿过去了,车里的空气还在静默着,顾瑁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您要是不来,我和濛濛还能在糖坊巷里买糖芋苗……她拿眼睛去乜宁舅舅,又戳了戳烟雨,你说呀,你想不想吃。

烟雨这会儿恨不得隐身,在顾瑁的身后蹭了蹭,闷闷地一声传出来。

吃不吃都成……大约是顾瑁拿肩头撞了她一下,烟雨闷闷的声音又响起来,想吃……顾以宁抬起了眼睫,唤了声石中涧,石中涧的声音立时就应了一声,公子请吩咐。

顾瑁一回头,看着烟雨的眼神亮亮的。

去给姑娘买糖芋苗。

顾以宁的声音淡淡响起,石中涧那一头应声而下,这一头顾瑁面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我不要他买的糖芋苗……她撅着嘴,小声地抗议,大约是看顾以宁仍垂着眸似乎没有动怒的意思,这又得寸进尺起来,濛濛你来说。

冷不防地又将烟雨推出来了,烟雨无奈,从顾瑁的身后探出脑袋来,眼神迟疑,最后在顾瑁的催促下,才小声说道,女孩子吃糖芋苗,不一定是为了吃,而是为了逛一逛……顾以宁闻言抬起眼眸,那两道眼波里带了几分思考,望住了烟雨。

好。

听了宁舅舅的话,顾瑁高兴地跳起来,又见马车停了,这便第一个开了车门,见下头石中涧并两个护卫站在那,忙跳了下去。

烟雨老鼠似地跟着走,不忘把手里的书信藏在袖袋里,还未迈出轿门,忽听身后传来澹宁一声,唤她的名字。

烟雨不自觉地应了一声,回身望去,小舅舅正认真看着她。

明质初很好,他的嗓音很温和,但娶你的话,不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烟雨觉得有些生气,她的手在衣袖里悄悄握成了拳头,声音因为生气而微微有些颤抖。

既然他很好,为什么不可以?她觉得很不服气,吸了吸鼻子,您做不了我的主……她显而易见地生了气,面庞一瞬就红红的,鼻端也咻咻地,真的像是被气着了。

顾以宁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措,旋即站起身来,想向她走过来。

烟雨头一次同小舅舅说这样重的话,说完了瞧见了他眼睛里的无措,心里登时有些懊悔,可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她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和难过,见小舅舅起身要走来了,她觉得很伤心,一转身就跳下了马车。

这样高大的马车,闺阁里的小姑娘贸然跳下去,还真是有些危险,好在烟雨从小就爱在山林里蹦蹦跳跳的,动作也很利索,只是在落地的那一刻,脚踝有细微的刺痛感,倒还能忍受。

青缇原就在车边同顾瑁一起候着她,见她下来忙搀扶了一把,在她耳边低低说着:……姑奶奶说,叫您不要闲逛,早些回去。

这时候正值午后,烈阳照着,行人寥寥几个,街市冷冷清清的,烟雨心里头很烦乱,嗯了一声说道:买个糖芋苗就回来。

青缇连连点头,顾瑁就在一旁挽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吐槽道:……宁舅舅好奇怪,虽然对我凶巴巴,可是待你却很温柔,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待你都冷冰冰的。

听顾瑁这么说,烟雨觉得很难过。

也许这次就要渐行渐远了吧,小舅舅去娶他的小青梅,她也要快些去广陵,嫁不嫁人的都不重要,人生也不只是情情爱爱的是不是?她重新打起精神,挽住了顾瑁的手,你说好吃的那一家叫什么?顾瑁就抬头去瞧肆铺上的门头,一边儿小声说着话,若是宁舅舅不来接的话,咱们就能慢腾腾地走着逛着,不光糖芋苗,还有冰酿青梅、蜜汁藕……都可以买回去分着吃,这会儿只能急匆匆地去买,怪不尽兴的。

烟雨只有安慰她,今日我娘亲特意来叮嘱我,吃了酒席早些回家。

大约是中元节快到了吧。

顾瑁就嘟嘟哝哝地,后儿才是七夕,中元节还早着呢,又不能提前撞上鬼。

即便是大白天的说这个,也是有些渗人的,烟雨打了个哆嗦,随着顾瑁迈进了一家肆铺。

这家肆铺原就是金陵最有名的汤团糕点店,名字叫做四时记,顾瑁身为金陵顾氏的姑娘,平日里吃糕点,都有仆妇去买了来,即便是烟雨,都有芳婆给她张罗着,哪里涉足过这等街市肆铺,此时就觉得很新鲜。

两个小姑娘仰头在肆铺里问小二来两碗糖芋苗,那掌柜的见是两个漂亮的没话说的姑娘,神情里就自带了几分谦卑,得嘞,您是在这儿坐了吃,还是盛在小盅里带走?顾瑁叹了一口气,还是带走吧。

那小二正要应声,忽听得后头喊了一声:糖芋苗售罄了,全叫程家的夫人订走了。

此言一传出,顾瑁和烟雨就觉得很失望,面上不免有些遗憾。

那一旁的掌柜忙赔了小心,小声道:您二位府上哪里?晚间小的差人给您送过去?即便是这样,也很不开心,顾瑁说罢了,那小二接口道,今儿这位客人常来定,明明只能吃一碗,却回回都要定许多,说是不愿同旁人分一锅……顾瑁闻言就和烟雨对看一眼,都觉得这位夫人好生没道理。

两个小姑娘牵着手刚想往外走,却听外头青缇的声音响起来,接着又听她在赔不是,烟雨心一急,抢出了店外,但见青缇正弓着腰连连向一位柔弱的夫人赔不是,忙唤了一声青缇,到我这里来。

饮溪在一旁着急,见自家姑娘和表姑娘都来了,才安了心,拉着青缇就想走来。

那柔弱夫人眼皮子一掀,一双狭长的眼睛望住了青缇,玉唇轻启:想走?随着她的话音一落,她身旁的忽然多了五六名护卫,一起上前围住了她,其中一人指着青缇道:你是哪家的婢女,踩了我家夫人的鞋,还不给擦干净?烟雨和顾瑁忙走上前,低头看去,那夫人的一双绛紫绣鞋上瞧不出有什么脏污的痕迹。

但到底是踩了人,顾瑁瞧那夫人的样子不爽,刚要发作,烟雨便扯过一脸惊恐的青缇,掩在自己的背后,面带歉意道:这位夫人,我家婢女不小心冒犯了您,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烟雨话音儿还没落地,那夫人淡淡的眼眉里显出了一丝不屑来,她身侧的婆子闻弦知意,大手推搡了烟雨一把,将青缇扯了出来。

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我家夫人一向柔弱,若是踩坏了脚可如何是好?仔细我家老爷知道,剥了你们的皮。

顾瑁一把打落了那婆子拽着青缇的手,冷笑道:歉也道了,还想怎么样?你家夫人再柔弱,可有我妹子柔弱?你这碗碟般大的手推搡我妹子一把,我妹子的肩说不得就淤紫了!要不要赔?顾瑁说话间,烟雨就作势唉哟了一声,捂着肩头叫了一声痛。

那婆子勃然大怒,她随着她主人在外头横行惯了,所到之处那些平头百姓小官小吏,谁人敢给她脸色看,今日竟让这一个小姑娘指着鼻子讹诈,可真是让她下不来台。

顾瑁说话间,顾府的两名护卫便走了上前,挡在了几人的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这几人。

程家夫人程珈玉觉得很烦躁,此时烈日下站着,同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什么好说的。

她本就因了独养儿子程务青的事忧心忡忡,害了几日的病,今日方才好了一些,便由相公陪着出来散散心,尝碗糖芋苗解一解近日的苦楚,谁料遇上了这样的糟心事。

眼前这两个小姑娘,倒是生了两张漂亮的脸蛋,尤其是那个扶着肩头的小姑娘,肌肤眉眼骨骼,每一处都美成了画儿,细看之下还有几分熟悉之感,这就让她很不爽了。

程珈玉将手在展秋的手臂上一搭,拦了一把,一双狭长的瑞凤眼露出一些不屑来。

……这世道竟变了,未出阁的女孩子也能到处闲逛,还这般心眼儿坏——你也知道冒犯了我,一声抱歉未免太过轻飘飘了吧?她轻轻将脚伸在了烟雨的面前,我这双绣鞋,是我家相公亲自为我画的花样子,其中的深重情义,岂是你一句对不住就能揭过的?她指名道姓,望住了烟雨,你的丫鬟,我嫌她身份低微。

你来为我擦干净吧。

烟雨涨红了脸,只觉得这位夫人实在令人生气,她稳了稳心神刚想说话,忽的一旁顾瑁扯开钱袋子,往地上一倒,呼啦啦几个金锭子落在这夫人的叫跟前儿。

您这么大岁数了,指着我们两个小姑娘说心眼坏,到底是谁心肠坏掉了,大家伙儿都清楚的很呢。

她拿脚点了点地上的金锭子,冷笑着说,你那狗屁相公的情意只有你一个人稀罕,说在外头给谁听呢?也不嫌丢人。

顾瑁说了话,一把抓起了烟雨的手,转身就要走。

程珈玉登时就变了脸色,一把抓住了烟雨的手,使劲捏住了烟雨的手腕,咬着牙说,不许走,同我见官去。

一旁的护卫围簇上来,顾瑁和青缇、饮溪就往回拽烟雨,只是那程夫人看着瘦削,可一只手却着实有力,直掐住了烟雨的细腕子死不动弹,烟雨吃痛,使劲儿甩也甩不过去。

周遭的空气都紧绷起来了,两方正僵持不下,忽听得那夫人身后传来一声厉喝,谁人对我家夫人无礼?程珈玉听出了自家相公的声音,手即刻便松开了,踉跄了几步,作势晕倒了自家相公的怀里。

顾瑁同青缇、饮溪正拽着烟雨的手,那程珈玉一松手,几人便呼啦啦地往后倒去,烟雨受力最大,脚下踉跄不稳,眼看着就要跌坐在地上,忽的一双手扶住了她的手臂,接着手一用力,将她拉进了怀中。

烟雨惊魂未定,便被按在了这张温热的胸膛上,她知道是小舅舅,可是刚想抬头看他,他却拿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

烟雨不明所以,可心里到底是放松了下来,从间隙里偷偷往旁边看,顾瑁也偎在小舅舅的身旁,一双手也紧紧地抱住了小舅舅的手臂。

烟雨放松下来,抬起手,悄悄从小舅舅的胸膛里握住了顾瑁的小拇指。

盛实庭将自家夫人揽在了自己的怀中,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同僚顾以宁。

方才他同夫人一道在仙缎楼选料子,夫人选好了料子嫌气闷,说是在一旁的糕团店定了百碗糖芋苗,先去瞧瞧去。

他在上头便坐着喝了一盏茶才下来,结果一下来就见着自家夫人同人起了争执。

只是对面同夫人拉扯的女孩子,匆匆一眼望过去,还没瞧清楚长相,就被这顾以宁揽在了怀中,他来不及细想方才心头一闪而过的奇怪之感,便面色一沉,看向顾以宁。

顾大人何意?他是有名的护妻之人,此时即便对上了顾以宁,他也不会退让,他阴沉着脸,问一旁的婆子,展秋,怎么回事?展秋像是找到了靠山,抹着泪儿抚着自家夫人的虎口,为她搓揉。

这二位姑娘好没道理,明明她的丫头踩着了夫人的脚,夫人痛的都落泪了,结果这二位姑娘不道歉就算了,还口出不逊,将夫人气晕过去不说,还要拿金子羞辱咱们!盛实庭慢慢抬起了眼皮,看向顾以宁,顾大人,你可有什么话说?顾以宁哦了一声,慢悠悠地看向盛实庭,眼神里透出几分戾色来。

此地可不是审案的衙门。

方才烟雨手腕上的那一圈儿淤紫,实实在在地痛进了他的心里,他冷笑一声,将烟雨的手腕抓起来,问道,气晕过去,还能将手捏成这样?程珈玉在自家相公面前一向柔弱不堪,哪里能承认,一旁的展秋立时就站起来道,挺着胸脯道,她想跑,奴婢便去追……顾以宁嗯了一声,道:是否冲撞冒犯,若想分辨,明日公堂上见。

他的嗓音益发地低沉起来,带了几分戾气,石中涧,替姑娘还回去。

众人皆不知他何意,盛实庭皱着眉头望过去,石中涧是武林中绝等的好手,此时闻言,一个飞身纵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展秋的手捉在手中,须臾之间运了内力,捏断了她的腕骨,偏从表面上还看不出来,展秋疼的杀猪一般的声音旋即响起来,直响彻整条街。

盛实庭勃然大怒,叫人将展秋拉下去,程珈玉已然从昏迷状态惊喜,直愕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家相公,哭道:相公,此人好生无礼……盛实庭冷眼看着顾以宁,此人万事万物皆藏于心,从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为何今日竟敢当街惩治他府中的奴仆?这便阴沉着脸道:顾大人,你我同为阁臣,倘或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便是,何至于当街用私刑,岂非是无法无天了?顾以宁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正要回转身时,烟雨和顾瑁却悄悄对看了一眼,烟雨受到了鼓舞,趴在小舅舅的怀里,突然大哭起来。

女孩子若是大哭起来很可怕,发了疯的女孩子哭起来更是可怕,尤其她还一边儿哭一边儿尖叫着,骨头都断了啊,好疼啊,我要死了啊……顾瑁在一旁也哭出声,跳起来说:你家夫人将我家妹子的手捏断了,竟然还敢倒打一耙!舅舅,咱们报官去!顾以宁微微点头,怀里女孩子的戏已经演到了晕厥这一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怀里。

顾以宁目色冷酷地看了盛实庭一眼,道:她的手若无事还好,若有事……他的视线冷冷地落在程珈玉身上,仿佛焠了冰的利剑,冷冰冰地划过去,辅相,再会。

他说罢,垂眸再不看过去,只将烟雨扶在怀中,慢慢地往回走。

盛实庭望着顾以宁佯佯而行的颀秀背影,只觉胸间一团郁愤团成一处,他眉头紧锁面色阴沉,只将夫人揽在了怀中,拂袖而去。

走了没几步,似乎是觉察到烟雨的脚步一瘸一拐的,顾以宁心念一动,将怀里演戏的小姑娘打横抱起来慢慢走,顾瑁见状就像个猴子一样左边跳跳,右边转转,顾以宁就唤石中涧,把姑娘带上车。

石总涧应了一声是,和饮溪一道儿搀着顾瑁往前走,一时就上了马车。

午后烈阳下的糖坊巷本就没几个人,又因了方才的风波,路两旁的肆铺更是关了门,冷冷清清的。

光天化日之下,被小舅舅抱在怀里,可真让人心跳的受不住啊,烟雨手搂着小舅舅的脖颈,一边睁开了半边眼睛,悄悄向上看,只看到日光下小舅舅清绝的下巴颏,和雪玉一般清透的肌肤。

她忽然呼吸有些急促,也许是怕太阳晒,又悄悄地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只拿眼睛偷偷向上打量着他。

顾以宁慢慢走着,觉察到怀里的两道目光,他的唇边忽然牵起了一线清笑。

我的心,跳的很快。

冷不防地听他说话,烟雨吓了一小跳,下意识地趴在他的胸膛又听了听。

会不会是我太重了?顾以宁忽然停住了脚步,将她放了下来,后退了一步,双眸静静看着她。

烟雨的心忽的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局促地拿手支在额前,挡住了晒过来的日光。

您怎么了?顾以宁颔首,深秀的眼眉在日光下微微蹙起,他认真而郑重地告诉她。

我在想,心跳很快是因为你太重,他顿了顿,还是单单只是因为你。

第61章 .目成心许(加更)从前往后,只有你。

……云朵在作乱,惹得地面一时亮一时暗。

过了雨季,那些藏匿在深处的湿漉漉的小女儿心事,会不会被人偷偷瞧出来?眼前人有一双好看的眉眼,微微俯下身子看她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烟雨觉得心跳很快,小舅舅是什么意思呢?她的手在身背后扭在了一起,大着胆子抬眼看他。

那……您想好了么?云朵挪过去,半遮了炽热的日光,他在暗下去的那一瞬,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有些苦涩。

想好了。

他顿住,看她的眼神珍而重之,是因为你。

话音落地,天顶的云朵挪开来,璀错的日光倾泻而下,纤柔的女孩子眼神错愕,下意识地抬起手,又在额前支起了个凉棚,于是日光从五指的间隙里洒漏些金芒,落在她的眉梢眼睫,再跃进眸中,闪闪发亮。

顾以宁又叹了一息,然而那叹息却轻缓地有如细风过耳,倘或不仔细听,须臾便消逝了。

我原想再等一等。

他看着她,像是怕唐突了她,现下却发觉,似乎再等,就要错过了。

烟雨慌了,眼前用手打的凉棚一下子耷拉下来,覆在了眼睛上。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直慌的快要跳出来,巨大的喜悦由心底往上升,她拿另一只手覆在了挡着眼睛的手上,捂着眼睛不敢动。

顾以宁蹙着眉,瞧着眼前的女孩子双手捂在了眼睛,再慢慢往下落,最后将整张小脸都捂住了,他仰头看了看炽热的烈阳,再低头时,手指便抬了起来,指尖轻轻地落在她的手上。

怕晒?小舅舅的指尖凉的似冰,在夏日里尤显清凉,烟雨面上的滚烫一霎就被解消,她悄悄从指缝里露出了一点儿乌黑的瞳仁,忽闪一下。

您,在说什么呀……她的嗓音和软着,依约能听出几分俏皮的意味,我不读书,听不懂。

她明明听得懂,却还要揶揄他一句读书人。

顾以宁失笑,将她的手指由眼睛上轻轻拉下来,握在手心里,我是说,若是我向你求亲,你可会嫁给我。

像是晴空劈下来一道雷,烟雨的手原本绵软地趴在小舅舅的手里,闻言吓得一霎缩了回去,她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住了小舅舅。

小舅舅在说什么?他向她求亲?这么说小舅舅也喜欢她?想到这儿,烟雨才从震惊中醒过来,没来由地就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觉得有点儿委屈。

我打小信哄,您说了我就会信……她在日光下微眯了眯眼睛,深浓的眼睫在金色的芒里益发纤密,没来由地说这个,您一定是在把我当孩子哄。

她的眼睛里攒着泪,想到了这些时日的所思所想,只觉得委屈之情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心头。

您前儿还说,对我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呢,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就落下来了,哥哥喜欢妹妹,能求亲吗……原来她心里牵记得是这件事。

顾以宁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旋即又松开,他重新牵住了烟雨的手,将她一把拉过,旋身进了拐角的胡同。

风静悄悄的吹过来荡过去,这里是肆铺与肆铺之间的细窄胡同,午后冷冷清清的,辰光慢悠悠地,落在墙里探出来的一株海棠花上。

顾以宁将她环在自己的怀里,在她眼眉一寸处呼吸轻轻,继而在她的耳畔轻轻说话。

我是西府最小的一个,没有妹妹。

他怕她害怕,一只手轻轻扣住了她的,从前往后,只有你。

烟雨怔住了,仰起头看他,眼睛里亮闪闪的,她忽然大起胆子来,轻轻踮起脚,在他的面颊上啄了一口,又迅疾地弹开了。

哥哥待妹妹,能这样吗?她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却悄悄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搁进了小舅舅的手心里,继续趴窝,能这样牵着手吗?她那温软的小手像个小猫儿一般地窝在他的手心,安安静静地,顾以宁垂眸,望住她手腕上一圈淤紫的捏痕。

许久许久,他忽然在她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他嗯了一声,道,你只需等我。

等什么呢?烟雨此刻一点儿也不觉得重要,她只觉得心里欢喜的紧,只拿欢欢喜喜的大眼睛望着他。

我脚疼,您背我。

小女儿的气来得快走得快,她乖乖巧巧地绕到他的身后,两只小猫儿爪子就搭在了他的肩背上,还试图向上跳一跳,方才我从车轿上跳下去,险些就像个豆子一样咕噜咕噜地滚走了。

顾以宁唇畔轻浅一笑。

从前山中木屋飞瀑下,可爱的小姑娘像烟水气一般轻杳而来,说要像豆子一样咕噜咕噜滚走时,他也曾如今日一般在轻笑。

他慢慢负起她向前走,肩背上的那个分量有如云一般轻柔,她的手攀在他的肩膀,乖巧地一动不动,可轻轻的呼吸声却在他的耳畔抚动。

小舅舅,您喜欢顾糕糕这个名字吗?她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头,想着要说些什么,自自然然地将同顾瑁讨论过的话题儿再问他一遍,顾瑁说不好听,可我却觉得很香甜很软糯,我最喜欢吃糕团儿,蒸儿糕、梅花糕、四色糕团儿……每一样都很粘牙。

顾以宁清澹的嗓音落在她的额前,喜欢。

是谁的名字?烟雨悄悄地把眼睛藏了藏,有点儿细微的羞怯:问问就好了,才不能告诉小舅舅,这是她打算给她与他的女儿,所起的名字。

肩上的女孩子,悄悄蹭了蹭脑袋,顾以宁步履深稳,你觉得,盛团团的名字又如何?烟雨像只小兔儿一样竖起了脑袋,盛团团?是她的姓?好听啊,听起来倒是同我女儿的名字一脉相承。

她高兴起来,话便多的收不住,糕糕团团是不是,听起来就想抱一抱……她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竟然公然承认了,顾糕糕这个名字,是为她的女儿起的……她羞得一下子垂下头,想把自己藏起来,可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儿淡淡的嗓音。

自然是一脉相承,因为……顾以宁的声音顿了顿,盛团团是我儿子的姓名。

第62章 .将李代桃您为什么只抱濛濛,不抱我呢……顾瑁在马车上等的昏昏欲睡,后来干脆睡了一觉,再睁眼时,马车平稳地驶动着,宁舅舅倚窗而坐,如冠玉一般的面庞上眼眉不抬,还是一贯澹宁的气度。

烟雨坐在她的对面,托腮掀了一角帘向外看,闻听她醒了,纤柔的手指落下来,笑向她。

到慈航桥了……烟雨望着远处群山影中,那个显露出的小小宝塔尖儿,没赶上三月的山樱,也许可以去莫愁湖看海棠花儿。

顾瑁趴在窗下的小桌案睡的,此时睡眼朦胧的有点儿怔忡,我方才在梦里也看花儿来着……她呆呆地,我怀疑我上辈子是一只蜜蜂,总采蜜来着,这辈子见了花儿就想采一采——蜂蜜很好吃啊,吃到嘴巴里甜甜的。

烟雨不看窗外了,双手捧着腮望着她,突发奇想。

梦见总采花儿什么的,也说不得是采花大……她想起前些日子看过的话本子,脱口而出,接着又硬生生地住了嘴,对上了顾瑁心知肚明的眼神,她悄悄拍了拍心口,感慨自己还有些理智。

再偷偷瞧了一眼那边窗子下的小舅舅,他不言不动地,正执了一卷书在看,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们这边的动静。

小舅舅应当没有听到吧,烟雨吐了吐舌头,改了话题。

那我上辈子,说不得是一只灌汤小笼包——我近来常梦见它……她拿手在顾瑁的眼前比划,做了一只圆包子,咦,这么说来,我可以做一只白包子和小蜜蜂呀。

顾瑁本和烟雨一样,都想到了采花大盗,此时又听到烟雨有了新主意,立时两眼冒金光,……包子和桃儿差不离,捏出十八个褶儿,在上头点一点红。

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带审视地看了看宁舅舅,又看了看烟雨。

方才叫石中涧把我轰走,你和宁舅舅做什么去了?烟雨心头骤跳,这时候不敢看小舅舅了,努力保持着做贼不心虚的坦荡眼神,可以还未及说话已然被顾瑁看穿了。

她朝着烟雨斜了嘴角,故作邪魅地一笑,可是偷偷买冰饮子去了?她说完,苦恼地趴在了桌案上,太婆婆不给我夏日吃冰,人生少了多少乐趣儿啊。

烟雨又是松了一口气,也同瑁瑁一样,也趴在了桌案上,从顾瑁的肩头上方偷偷去瞧小舅舅。

方才小舅舅一路负着她,慢慢地往回走,也许是他的腿太长,也许是辰光变短了,一瞬就到了马车前,她还有好多话没问他,还有好多问题没问仔细。

小舅舅的肩背很宽,腰却紧窄又劲瘦,她起先只敢拿手搭在他的肩窝,再后来就胆子大了些,环上了他的脖颈,歪着头同他说话。

小舅舅侧脸的弧线很好看,像是刻画出来的,对了,小舅舅的皮肤也很白,清透地像是能瞧见肌肤下浅浅的一抹粉——也许是天儿太热的缘故,可为什么耳朵尖儿也是红红的呢?烟雨左思右想的,又想到方才小舅舅说向她提亲的话,什么时候提亲呢?没有约定时间呢?会不会又是哄她的?应该不是哄她吧,小舅舅还说,他的儿子还要叫做盛团团的……甜蜜漫上心头,过了一时她又忽然像只小兔儿,一下子把脑袋竖了起来,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令她一瞬惊醒,小舅舅方才,没说喜欢她呀……烟雨想啊想,心情就随着思绪一时起,一时落,最后怏怏地把脑袋搁在了手臂上,叹了一口气。

顾瑁却若有所思地回了头,问起顾以宁。

宁舅舅,方才那位夫人的相公您认识么?她觉得那夫人实在是不讲究,虽然方才宁舅舅为她们出了气,可到底心里还存了一些疑问,她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啊,公主娘娘都没她气派大。

顾以宁的视线从书卷上缓缓抬起,往顾瑁这里望过来,第一眼却落在了烟雨的身上,烟雨正看他,这一下就撞上了他静深的眼神,她忽的就绯红了脸,慌里慌张地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手臂。

顾以宁眼睛里就有了几分笑意。

路要让一步,味需减三分。

即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该矜高倨傲,分寸不让。

他和缓道,那位大人与我同为内阁大臣,算是同僚。

顾瑁撅起了嘴巴,还在为方才的事愤愤不平。

那位夫人好生野蛮,说青缇踩了她一脚,濛濛都道歉了,她还不依不饶,竟要濛濛为她跪地擦鞋。

金陵顾氏出来的姑娘,怎么能任她折辱呢?烟雨此时心里正酿着蜜呢,方才的那些小龃龉全抛到脑后了,闻言只下意识地拿指腹轻轻摩挲了方才被捏的淤紫的手腕,眼睫垂着,像是在想着什么。

顾以宁的视线望过来,眸色沉沉,我自有计较。

有了宁舅舅的话,顾瑁便消了几分气,又想起方才的疑问来,舅舅,那位大人凶神恶煞地一出现,您为什么只抱濛濛,不抱我呀?她想起方才自己只能紧紧地抱着宁舅舅的手臂,当下没什么感觉,到了马车一回味,就觉出来些小小的不平。

我才是您的亲外甥女儿啊,您就只顾着濛濛不顾我,我都伤心了。

她抱怨着,又戳戳烟雨的手臂,向她使眼色,给她做了个口型:我要敲诈他。

烟雨知道瑁瑁是在闹小舅舅,可是无心人说有心话,让她的心里也益发甜蜜起来。

顾瑁又转向了宁舅舅,您看您打算怎么补偿我吧,我的嫁妆单子里还少些充门面的古籍孤本,实实在在的金锭子也需要增补一些……她絮絮叨叨地罗列着自己嫁妆单子里还想要的,顾以宁却若有所思。

在杨维舟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他本能地觉出盛实庭的危险性来,也许是因为盛这个姓很少见的缘故,也许是人面对危险气息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将烟雨护在了他的羽翼下,不叫盛实庭瞧见她的面容。

过了慈航桥,其实离顾府西门就很近了,说话间已然进了大门。

青缇在下头将烟雨接过,顾瑁也在她的身后跳下来,同她牵着手说话。

今儿没去成哉生魄,想来生意不会太好。

不过咱们也不用太过悲伤,你的那五十两也不会亏得血本无归——宁舅舅方才答应给我一座金山,回头我分你一半儿。

烟雨点点头,眼睛就望住了后头的小舅舅,他步履深稳地走下车轿,袍角翩跹的身姿委实好看。

顾瑁见她心不在焉,拿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你瞧什么呢?对我这么不上心,我要不高兴了呀……烟雨忙把视线收回来,握住顾瑁的手摇了摇,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

顾瑁就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对着我这样的无边美貌你都能走神,可真能耐。

两个小姑娘握着手互相吹捧,忽的身后传来淡淡一声。

将姑娘房里的闲书都收缴了。

他对着门前来接顾瑁的白嬷嬷说道,免得有人看了无所不知。

这句话随着他翩然而去的身影落地,顾瑁方才得到一座金山的欣喜一瞬就消散了,垂头丧气地对上了烟雨的眼神,都怪你方才那一句采花大盗,在顾大人面前露了马脚……烟雨也被小舅舅方才那句话吓到了,哭丧着脸看了看顾瑁,原来小舅舅听见了啊……两个小姑娘垂头丧气地分别了,说了好几个再见都没有分别成功,总要有说不完的话,白嬷嬷就在一旁提醒着,今儿琅琊公主驾临了西府,这会子正同太主说话呢,姑娘早些回去,还能见着殿下。

烟雨听到琅琊公主的名字,只觉得心里头酸酸的,顾瑁却很是反感,她来做什么?太婆婆都把拒绝的话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不死心吗?于是气呼呼地提脚欲走,我去听着去,可千万别像话本子里那样,演一出什么公主强抢臣下的戏码。

她急匆匆地走了,烟雨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儿怅惘升起来。

小舅舅为什么会突然对她说要提亲的话啊,还叫她只管等他,可等什么呢?提亲为什么要等呢?烟雨一边儿想着,一边儿慢慢地往东山麓走,心里装着事儿,脚下不免慢吞吞的。

方才分别的时候,小舅舅都不看她一眼,是不是一时兴起才哄她玩儿的啊?她的心忽的就烦乱起来,只觉得七上八下地落不到底,青缇瞧出了姑娘的不安,面上就有点儿自责,姑娘,您是不是为了方才那件事烦心?是奴婢的不好,给您惹了麻烦。

烟雨闻言,醒过神来,忙反握住青缇的手,安慰她:怎么能说是为我惹了麻烦?你我一道儿长了这么些年,我也常连累你被娘亲打手心,咱们俩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呀。

青缇就觉得鼻子酸酸的,摸了摸姑娘的手,其实方才奴婢同饮溪就站在门廊下,那位夫人大约是怕晒,一直沿着门廊走,到了奴婢那儿,许是挡了她的路,就让人推了奴婢一把,奴婢一时踉跄,才踩上了她的绣鞋。

她觉得很委屈,那个推我的人力气也很大……烟雨也摸了摸青缇的手,叫她别难过,推你的人是不是方才那个壮实的嬷嬷?我听着小舅舅似乎叫人去教训她了,也算是给咱们出了气。

青缇高兴起来,收回了眼泪,回想起方才六爷护着姑娘的神情,那眼神阴沉的吓人。

方才那位大人一出来,六公子就将您揽进了怀里,奴婢怎么瞧着,六公子像是怕那位大人见着您的脸似得。

烟雨也不知道方才为何小舅舅一直将她按在胸膛里,只想到他坚实的胸膛,面上就一红,低垂着眼睫不说话了。

青缇日日同姑娘吃住在一起,哪里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也心知肚明地一笑,挽住了姑娘的手。

这一头烟雨揣了无尽的心事,回了斜月山房,那一厢成贤街的太师府里,却起了一场小纷乱。

程珈玉坐在卧房窗下,抹着泪儿同站在一旁的相公说话,语音温软,带了几分委屈,我才不喝这劳什子三丝解暑汤,我也不上火,任旁人欺负便是。

盛实庭蹙着眉,嗓音和软地哄着夫人,眼眸间却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不耐。

夫人消消气,金陵上下谁不知道夫人温柔端方,何必同两个黄毛丫头置气?他在她的身侧坐下,至于顾以宁,黄口孺子罢了,不必父亲出手,我自会为夫人出气。

程珈玉哪里能解气,今儿在外头被那两个小丫头一顿抢白不提,那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竟公然指使护卫,捏断了展秋的手腕,瞧那人狠戾的眼神,怕是相公若不来的话,能将她的手腕也一并捏断了去。

她越想越气,益发哭起来,相公我不依。

阿青到今日了都还出不来,我心里烦乱的紧,偏偏还被气了这一遭,我心里实在不舒坦。

盛实庭耐着性子,将她的肩膀揽过来,抱在怀里柔声说,这还没到日子,阿青自然出不来,你放心,替他的人为夫都已打点妥当,过不了几日就能见到孩子了。

程珈玉被相公搂在怀里,气便消了一小半。

她一向姐儿爱俏,从前同前夫闹和离,还不是因为百般瞧不上前夫生的粗丑的缘故,后来父亲宴请门生,海棠树下遇上了相公,那时候他还未蓄胡须,面容英俊地好像谪仙,令她为之神魂颠倒。

如今八年过去了,相公年岁稍长,反而益发地英俊,又是个会温柔小意的,虽然偶尔会发些奇怪的脾气,可一见到他的脸,程珈玉就什么气都消了。

她偎在他的怀里,依旧在为着程务青啜泣,那个害阿青落入陷阱的女子,相公你一定要抓到她,等阿青这回全须全尾地出来了,叫她给阿青做洗脚婢,好生出一口恶气。

盛实庭若有所思,似乎没有听见怀里夫人的话,程珈玉这便捉着他的衣襟摇了摇,撒着娇儿说话,相公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盛实庭闻言,缓缓地低下头来,道了一声好,夫人的话,为夫听到了。

那女子害了阿青,也害父亲在大朝会上被陛下羞辱,被朝臣鄙夷,为夫一定会为他二人报此折辱之恨。

程珈玉叹了一口气,话题发散开来,父亲这一回有些沉寂了,若是没了他的庇护可怎么好?……相公往后的路,还是要仔细啊。

明明是关切之语,盛实庭却在心里升腾起一阵火来,伸手往前有意地一推,桌案上的那碗三丝解暑汤应声而落,他肃着脸说道,够了。

语气严厉阴狠,令程珈玉为之一震。

相公虽时时刻刻待她温柔小意,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到他的逆鳞,发起脾气来,她素来习惯了的,虽有些惊吓和委屈,心里倒也没多大波澜。

只是这一声够了,倒是把将将踏进父母亲卧房的小女儿程知幼给吓了一跳,她慌里慌张地看过来,小声说话:爹爹,娘亲,你们怎么了?程珈玉忙唤仆妇来收拾,她倒没什么,只淡淡对着女儿说了一句没什么,身旁的盛实庭却一下子站起身,几步走到了程知幼身边,俯下身子哄她:蒙蒙莫怕,爹爹不过是无心碰倒了碗碟……他扶着程知幼的肩,让她来窗下坐着,自己则在另一边儿坐了,仔细瞧了瞧女儿的脸色,见她眉头蹙着,他便关切地问起来。

可好好地午睡了?瞧着倒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他耐心地哄着她,还是天儿热不舒坦?爹爹叫人取了冰给你送去可好?程知幼就摇了摇头,……我年年同您说,我打小体质弱,最是受不得凉的,夏日都要盖一床软被才好,可爹爹还是年年夏天,就叮嘱人往我房里多放冰。

您还说最疼爱我,可见都是假的。

盛实庭的眸色之间,略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复杂情绪,好一时才嗯了声,是爹爹疏忽了。

自己觉得热,就总觉得你也热。

程知幼打三岁上就喊盛实庭做爹爹了,盛实庭又是最为疼爱她,所以相处起来同亲生父女没什么两样儿,这便弯弯眼睛笑了一下,我同爹爹说笑呢,爹爹最为疼爱我,怎么能是假的呢?她看了看一旁指挥着仆妇拾掇碗碟的娘亲,问起哥哥来,……我今儿午睡时候梦见哥哥了,好生担心,所以想来问问爹爹和娘亲,哥哥什么时候家来啊?盛实庭摸了摸她的头,叫她安下心来,八月十五一定叫你同你哥哥在一处儿吃月饼,瞧月亮。

程知幼闻言就放下心来了,同爹爹和娘亲说了几句话,这便就出去玩儿去了。

程珈玉在一旁瞧着,见女儿走了,这才上前来,坐在了盛实庭的对面儿,状似无意地说,你瞧,吓着阿幼了吧……她这话一落地,眼前人却倏地看向了自家夫人,眉眼倒是平和,语气却冷了下来。

她叫蒙蒙。

他和煦一笑,又是那个清雅的辅相大人,夫人又叫错了。

第63章 .烟霏露结(已大修)我早已有了意中人……琅琊公主忽然驾临,倒打乱了粱太主今日的计划。

雍睦里顾家老宅的绣工送来了今岁的新样式,太主娘娘就命人叫仙缎楼的掌柜拿布料样布来,想着为府里头上下,选些布料好做夏日的衣裳,一时东西府的姑娘们还要来量尺寸,这不,正挑着呢,院外就有人来报,说琅琊公主即刻就来了。

芩夫子从前在宫里头掌管过礼仪的,这便对上粱太主的眼神,笑道:您小的时候,甭管去哪一家做客,都还要提前派人去递帖子呢。

如今这宫里头,可是没人教导了?粱太主就有些头疼。

原以为昨儿在晋康翁主的生辰宴上,都同陈皇后说明白了,怎么今日这琅琊公主还上门了呢?她无奈地叫仙缎楼的掌柜的先退下,先往正厅坐了。

才品了一口茶,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凌乱的,没一时琅琊公主粱冰衔便提着裙子来了,一进来欠了欠身,唤了句老姑奶奶,这便往一旁坐了,抹着泪无声地哭了小半天。

她在捧着帕子哭,粱太主就在旁边端着茶瞧,瞧了一会儿见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才关切得问了一句:孩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谁给了你委屈?她唤她过来,又寻思了一句,谁敢委屈你啊。

琅琊公主粱冰衔打小是个执拗的性子,三年前遭粱太主拒了之后,一气之下去了狮子岭小住,这些年也没寻到个可心的郎君。

那一日在狮子岭又见了顾以宁一面,她的心里又兴起了波澜,这便央着陈皇后去为她说合,可是又给拒了。

尤其是昨儿晋康翁主生辰会后,陈皇后把她唤过来,只将粱太主的话又转述了一番,之说顾以宁早有了婚约,正等着那孩子长大呢,这下真的将她给气着了。

她昨夜气了一夜,哭了一夜,今儿一大早就憋着一口气来,直往顾家西府来了。

此时听闻粱太主这般问,她便拿帕子拭了拭泪,哀怨地瞧住了粱太主:姑奶奶,昨儿您同我母后说的,可是真的?粱太主知道她说的什么事,这便只当不知,疑惑地问了一句说了什么?琅琊公主的眼睛立时就掉下眼泪来,只拿帕子抵着眼下一句,低低地说:您说顾家表哥,早就定了婚约,正等着她长成呢,可是真的?自然是真的啊。

粱太主的面容上显出一点疑惑来,给她擦了擦眼泪,孩子,你就为这个哭来着?琅琊公主见粱太主待她温柔,立刻便委屈地哭出来,声音哽咽着:我都叫人往北边去打听了,是不是那个蓟辽布政司使家里的姑娘,叫做吕节柯的?她家里嫌金陵在千里之外,早就退了顾表哥的亲,如何您昨儿又那样同母后说?可是瞧不上我,才编出来搪塞人的?粱太主见她哭的实在可怜,到底是公主之尊,便也耐着性子同她说话。

孩子,我是你的亲姑奶奶,如何能瞧不上你?咱们俩是一条藤上长出来的,我嫌弃你,岂不是嫌弃我自己?虽说她的确觉得这琅琊公主不懂事,可归根结底,自家孙儿的确是不愿意尚主,她自然要为阿虞挡下来。

梁太主昨儿同陈皇后,其实并未将话说太绝对,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毕竟那吕家姑娘来归来,是要同阿虞培养感情,瞧瞧能不能再续前缘的,到底也没问过阿虞的意思,贸贸然同皇后将人家姑娘抬出来说,不太妥当。

只是她未料到,这琅琊公主梁冰衔竟直截了当地将此事说出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孩子啊,这婚事不婚事的,得大人们看着来。

你这般问我,我该怎么和你说?是,家里的确为你表哥相中了门亲事,也的确在等着人家长成。

至于是谁,你就不要打听了。

琅琊公主闻言一听,只觉得气海里波涛翻涌的,眼泪滚珠一样地落下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家的情绪了。

说是天家的姑奶奶,可说话却这么遮遮掩掩,就是不说同表哥定亲的是谁,她再愚笨,也能瞧出来人家是在找借口搪塞她。

她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身,直截了当地问到粱太主脸上,语声调门都高了几分,像是要撒泼一样。

既然这样,把那个你们瞧中的姑娘请过来,倘或真有,我掉头就走,我就不信有这么当巧的事儿!她身后的嬷嬷在后头拽她拽不住,直吓得跪在了地上。

粱太主听着这外甥孙女儿倒有几分无理取闹得样子了,面上没什么波动,心里头却在思忖。

琅琊公主是个执拗的样子,不然三年前也不会一气之下往狮子岭避世去了,这一时她在这里撒泼,恐怕不拿出个说法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这厢在思忖,琅琊公主就跌坐回椅子哭,倒是惹来来门前的一群姑娘们。

原来,午间太主叫人去传东西二府的姑娘们来量尺寸,难得老祖宗体恤,两府的姑娘们就挽着手全来了,结果撞上了琅琊公主来,便都在游廊上等,听到公主在里头,这便都悄悄伸了头,往正厅里头探看。

琅琊公主粱冰衔此时气血翻涌的,跌坐在圈椅里抹泪,眼见着粱太主静坐着不言声,更是笃定了他们顾家哄骗自己,心里益发的气恼。

正自心里头冷笑连连,忽听得外头有姑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琅琊公主更是怒火难耐,直骂了一句身侧的嬷嬷,什么人在外头,给本公主轰出去。

那皮嬷嬷这便在心里叫了苦,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宫娥,往门前一站,板着脸作势训了几句。

姑娘们便缩回了头。

粱太主这一时见自家这外甥孙儿耍横,倒是有些生气了。

今儿她难得叫东西二府的女孩子们来量尺寸,却叫她们瞧见了这样一场闹剧,当真是难堪了。

眼见着僵持不下,忽听得外头多了些声响,接着瞧那正厅门前,明明暗暗的天光下,有脚步声轻起,再一晃神间,有人自院外而来,身型清穆端方,眸色却沉沉,好似浸润了极地冰峰的霜雪。

琅琊公主粱冰衔正捧着帕子哭,见顾以宁踏进正厅来,面庞清俊的好似画中人,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不由地站起了身。

表哥……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委屈之意在见到心上人的那一刻喷薄而出,泪珠儿雨落似的,益发凶猛了。

顾以宁面色沉沉,视线只在琅琊公主的面上停留一瞬,便迅疾地挪开了,向祖母行了个礼,这才微微转身,面向了琅琊公主,一双静深的眸子望住了琅琊公主粱冰衔。

我早已有意中人,谢过公主厚爱。

琅琊公主心痛的难以附加,一把扯住了顾以宁的衣袖,难以置信地说:是那一位吕家小姐么?我不信,除非你把婚约拿出来。

顾以宁轻抬手,衣袖将她的手拂落,面色依旧静沉从容。

你该不信,因为不是她。

他将视线慢慢挪开,认真地望住了粱太主,目色坦荡,我此生非她不娶的,的确另有其人。

第64章 .玉兔向月老来得子,可不能溺爱孩子……听到顾以宁亲口说出早已有意中人时,门外廊下传来轻轻的讶异声,是女孩子们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之后的惊呼。

琅琊公主也听到了,愕然地站在原地,只拿一双哀怨的眼睛望着他。

三年前她还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听到梁太主婉拒了母后,她羞愧难当,逃也似地往狮子岭住了三年。

前些时日再见,她再次心动,以为这次勇敢一些,却得到了他的亲口拒绝。

原来,他早有意中人,也早已非她不娶……琅琊公主眼睛里的哀怨悄悄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伤心与失落,她觉得很尴尬,门外廊下女孩子们的每一声讶异,都像在狠狠地嘲笑她。

她低了头,再不看顾以宁,却在想转身飞速离开的那一刻,听见他在后头道了一声再会,还是那种清正平和的嗓音。

简单两个字使她破防,她不愿再逗留了,将背影留给了正厅的人,领着仆妇慢慢往外去了。

于是便有府中的侍女送她,梁太主叹了一口气,叫人唤女孩子们去一旁的厢房里量身长,这才看向顾以宁。

阿虞永远是那样一副清正模样,温煦时有如春风和气,即便愁烦时也不动声色,他克制、从容,从不向外显露自己的心意。

何曾如今日一般,当着外人的面,竟如此坦荡地说出早已意中人的事。

梁太主何其明锐,眼见着孙儿往椅上坐了,脑海里三回六转的,倏地就将几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早有意中人,非她不娶。

她顿了顿,目色倒还是温慈的,看着顾以宁,可真?顾以宁道了一声真,只在椅上端坐,眸色澄明清澈。

梁太主哦了一声,挥手屏退了周遭随侍,细细思量着说话:前儿你问我,文安侯府的牌子能不能立起来,可是为着你那位意中人考量?倘或我没推敲错的话,你那意中人,是不是斜月山房那孩子。

细碎的尘在光里浮沉,益发显露出午后辰光的安宁,顾以宁的眼眸里,慢慢浮泛起细微的情绪来,他点头,到让老太太舒了一口气。

是了,除了那孩子还有谁?自从那孩子跃入了西府人的眼帘里,好像自家这个孙儿便活泛了一些,也常在府里走动了,顾瑁随口同她的谈天里,也常常提到宁舅舅同烟雨,饱尝世事的老太太,略一考量,便能从细枝末节里,分辨出真相来。

只是到底是对不住远道而来的吕家母女了。

梁太主有些歉疚,好在两下里都只是含含糊糊的,虽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但到底都是在猜,只有她们到府里时,再想辙补救吧。

她略过这件事,只细细地问了一些琐碎的,你既说出来了,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说来听听。

顾以宁嗯了一声,声音平缓地向着祖母说话。

金陵府衙已然为顾南音开具了回广陵的路引,孙儿也已命人在广陵府衙为她二人入籍,这是其一,其二,倘或祖母应允,便将文安侯府的牌匾挂起来,父亲如今已不在内阁,再不涉朝堂,称一声侯爷也未尝不可。

其三,修筑围墙,将东西二府分隔出来,西府同东府,分宗。

梁太主并不觉得惊愕,只拿茶水润了润略干的口唇,思量着说道:前两宗就够了,分宗是大事,还要再考量。

她分析给他听,濛濛只是东府老四记在名下的养女,叫你一声舅舅,不过是随着她娘亲叫的,若是不想叫人背后说闲话,从广陵出嫁便是。

顾以宁一笑,望住祖母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这么说,祖母应允了这门亲事。

梁太主温慈一笑,你住在云宫里,难得爱重了一个人,一定是在心里千回百转定下来的,我岂能做棒打鸳鸯的那个人?只一宗,你要待她好,万莫负她才是。

这样的叮嘱不过是随口一句,梁太主何尝不知道自家孙儿的脾性,这么些年来,读书、科考、入仕,按部就班地走着他的路,既不似京中士子一般娇妻美妾,也绝不涉足秦楼楚馆,只管克制自己的心,难得爱上了一个女孩,必定会千万珍重。

她叮嘱他,那孩子识得我第一眼,就能跑去给我捉知了猴,张罗着给我炸民间小吃食,是个心地良善的孩子,再瞧她做发饰的制艺,针线毫厘之间就能瞧出她的玲珑心窍来。

梁太主想起这几日的话来,可不就是一语成谶,我为了搪塞陈皇后,随口一句等那孩子长成,现下想来,可不就是等她长成?可见人老了老了,说什么都是对的。

顾以宁清浅一笑,回应着祖母的话,……您可还记得,那一日,您带了条金鱼回来?可不是,你叫顾虞,偏偏濛濛第一日见我,就送了我一只鱼,还叫我戴给我的孙儿看,你瞧这机缘……梁太主感慨了一句,忽的又想起来什么似得,既然如此,那便要好好操办才是,虽她们娘儿俩就住在斜月山方,可也不能草率过去,总要请个媒人上门去,再有,是先定下亲事,还是今岁就娶回来?总要有个章程,我这多少年没娶媳妇嫁女儿了,还得叫芩娘子过来参谋着才是。

她急急匆匆地说着,顾以宁便站起身,坐在了祖母的身边,轻笑了一声。

先定下来。

旁的不急。

他想到那双明丽可爱的眼睛,唇边的笑意愈发深浓,孙儿原想着将立侯府分宗的事宜办妥,再等她母女二人在广陵安置下,再同她分说,只是近来时事迫人,倒由不得孙儿从容了。

他说着话,脑海里便想起一事来,暗忖一时要寻石中涧询问进展,此时便分了一些心神,再回神时,就听祖母又在叮嘱他。

是不能再从容了,你如今二十二岁,再等濛濛那孩子两年的话,也要到二十四岁,成了婚蜜里调油个三两年再生孩子,怎么着都要二十六七,这就比寻常人晚了十年,可真是老来得子,到时候你可万不能溺爱孩子。

梁太主的话叫人无端想起了糕糕和团团,顾以宁以手握拳,虚咳一声,掩饰住了他唇畔的笑。

祖母午间被打搅了,这一时还能再小睡一时。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着祖母躬身道谢,谢谢您始终如一地爱护孙儿。

他难得牙酸,梁太主仿佛又瞧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可爱的孩子,这便拍拍他的手,叫他去忙他的。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既要娶亲了,得有多少事要操办呢?你叫人请您父亲过来,我来交待他几句。

顾以宁应了一声是,慢慢出了正厅,进了他的园子。

他更了衣出来,石中涧已在外间等候,拱手回禀:回公子,那位老人家已接到,这会儿安置在顾家旧宅子里,属下听下头的人来汇报,老夫人虽形容枯槁,可精神劲儿很好,只是似乎有什么牵挂的事儿似得,总想着往外头跑。

顾以宁思量一时,问道:归途可有异况?石中涧摇了摇头,属下这回没有亲往,随行的邓芳知是个老手,没遇上什么事,只说老夫人从登瀛临行前,去了一趟镖局,因实属临时起意,并未在镖局安插人手,故而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

顾以宁想着其中的联系,眉头轻蹙了起来,许久才道:务必看护好老夫人,待这里一切安置好,再将她老人家接过来。

石中涧领下成命,道:大约是在山中海边吃苦太多,老夫人为人十分谨慎警觉,属下不敢擅专,还未同老夫人说上话。

顾以宁知道石中涧办事熨帖,此时便命他下去,只在书房休憩了一会儿不提。

山月爬上树梢时,烟雨正坐在天井里看小鱼儿,她这个下午。

心思万千地睡了个午觉,醒来手就支着手肘往窗外头看,也不知看什么,花儿鸟儿蝈蝈蟋蟀什么的,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这会儿她坐在天井里,就想等着娘亲来,同她说今日小舅舅对她说的好,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羞涩。

芳婆就同她说着话,姑奶奶往二房里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说不得是在二房里吃了——如今二房的几位奶奶,同姑奶奶面上倒还可以。

烟雨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芳婆递着话儿,一时门被推开,是往山下送尺寸的青缇回来了。

下午时候,西府叫姑娘们去量尺寸,那时候烟雨还没回府,到了傍晚西府来人通禀,青缇便下去了一趟,是以这个时候才回来。

她托着几样料子,笑着同姑娘说:刘裁缝说,您的尺寸是春季的时候量的,夏日衣衫薄,务必要合衬才是,叫您一时再去一趟。

烟雨心里头牵记着小舅舅,眼见着这时候还没打落更,娘亲还没回来,也想要再去西府一遭。

青缇又道,路过烟外月,芩夫子叫奴婢给您带了两块绫布,叫您染色染着玩儿。

见姑娘应声,青缇就将布料搁在了一旁,坐在姑娘身边儿说起了方才的听闻。

奴婢去的时候,西府的丫头们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奴婢多事问了一嘴,说是琅琊公主来府里讨要说法,六公子正巧回来,只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拒绝了琅琊公主,公主便捂着脸回了。

烟雨闻听这话,只觉得脸一霎就烧红了,直欣喜地拿手捂住了脸,好一时才从膝上抬起头来,说:谁知道他的意中人是谁啊……青缇就笑着戳了戳姑娘的肩头,闹她,旁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烟雨羞的眼睫都慌乱起来,悄悄地往青缇的肩头歪着了,有点儿惆怅,那他为什么不来瞧他的意中人呀?青缇托着腮想,六公子那样忙,说不得明儿就来了呢?烟雨就觉得一日都不能等,心里头猫儿抓似得,只想快些见到他。

他只说是意中人,又没说名和姓,说不得是旁人呢?说不得是为了搪塞公主的呢?她胡乱地猜测着,忽然心里头一跳,是啊,他都没说过喜欢我……青缇不懂她这时候的小女儿心事,只听她在一旁喃喃地,便提议道:吃一块糕团儿我陪您下山,就不想东想西了。

于是便拿了两块糕团递在姑娘的手里,烟雨有心事,吃的便不是很专心,忽听得外头有人喊濛濛,听着是顾瑁。

青缇把门开了,把活蹦乱跳的顾瑁请进来,顾瑁一见到烟雨,这便抱着她肩膀,偷偷地同烟雨咬起了耳朵。

……那个号称要做咱们舅母的,今儿被拒了一回,没精打采的走了,宁舅舅同她说,自己早有了意中人,还非她不娶,公主听了要伤心了。

她分析来去,那个吕家姑娘还没到,宁舅舅没法子要拒绝琅琊公主,只能胡编出一个人来了。

烟雨听着前半段,心里甜蜜的紧,听着后半句,却觉得一瞬情绪就低落了。

小舅舅究竟要怎么样嘛,为什么不来瞧她?白日里她还有好多话要问他,还有好多没说完的话。

她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顾瑁便邀她,我听说你要再下来量体,就亲自爬上来请你了,走着吧。

烟雨嗯了一声,这便同芳婆言语了一声,同顾瑁一道儿往山下去了。

竹叶沙沙,山月依约。

顾以宁这一时正在书房的窗下审阅政务,忽见那窗纸上由外头显露出一只小兔儿影子来,渐渐放大放大再放大,倒是个玉兔捣药的形状。

他不由地失笑,轻轻地支开了窗子,便见窗边一只纤细洁白的腕子伸着,手指间攥着一个木刻的小兔儿,那腕子的主人隐在了窗外,正细声细气地为小兔儿配着音。

您瞧这只小兔儿可爱不可爱?顾以宁瞥见那细腕子上的一圈浅浅的淤紫,目色里便浮泛起一些复杂的情绪来,他叹了一息,轻声道:可爱。

他的话音将将落下,便见那窗沿儿侧边上,露出了半边儿雪白的面庞,上头一只大眼睛向他眨啊眨,纤密的眼睫随之忽闪。

我这么可爱,您怎么不来找我玩儿呀……第65章 .为爱理账我也很可爱,我们以后一起玩……其实分别不过须臾片刻,可在烟雨看来,却像是过了一整个四季。

好在落更才打过,又能见面了。

窗外起了一层浅雾,顾以宁微微躬了身,清润眸色显出一星歉意来,他递出手去,修长手指轻落在她搁在窗沿上的那只小玉兔上,女孩子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悄悄将细而圆润的指尖碰了碰他的。

如何这时候来了?顾以宁捉住了她的指尖儿,笑的清嘉,进来说话。

烟雨还只露了半张面庞,指尖儿在他的手心里动了动,还未及开口,由她的背后露出了一张灵动又狰狞的小脸,张牙舞爪地挥舞过来一只布老虎,还有我这只下山猛虎,可爱不可爱啊!顾瑁猝不及防地跳出来,倒叫一贯泰山不动的顾以宁微微变了色,他无奈一笑,接过顾瑁手里的补丁布老虎,拍了拍顾瑁的脑袋,调皮。

他的视线慢慢掠过了顾瑁,再落在烟雨的眸上,微颔首:进来。

顾瑁在后头欢呼一声,拽住了烟雨的手,一道转进了书房里来。

顾以宁站在书架下的桌案前,瞧着两个小姑娘牵着手,欢快地在他眼前落了座,这才问道:如何这一时来了?可有什么事?顾瑁叽叽喳喳地先开了口,您怎么公事公办的啊?方才我还听您夸濛濛的捣药玉兔可爱呢。

难道老虎不可爱嘛?近来顾瑁同宁舅舅见得多了,原本敬畏的心理便少了一些,也敢同宁舅舅抱怨几句了。

顾以宁将手中的布老虎往前送过去,递在了烟雨的手上,很可爱。

烟雨乖巧地将打了补丁的布老虎抱在怀里头,仰头瞧着小舅舅清透的面庞,心头微甜:小舅舅还记得这只做过人质的布老虎。

方才我同瑁瑁一道下山量体,正碰上肆铺里的掌柜来送账本,遇着一个疑难问题弄不明白,想来请您给我们参详参详……顾瑁就在一旁乖觉地递上了账本子,那许掌柜急着要回去,也没多说什么。

她见宁舅舅接过了账目,慢慢往桌案后坐下,翻开来看,于是凑了过去说话。

今儿是‘哉生魄’开张的第一日,许掌柜说,一大早,就有几个公府里的小姐乘了轿子来,将濛濛做的五只小发饰六十两一个全定下了,又瞧着画着花样的书上,点名要了十六个样式,许掌柜便开了个定金五百两,她们也毫不犹豫地叫人会了账……烟雨在一旁吐了吐舌头,抱着布老虎,有点忐忑不安,不过是拿边角料染的颜色,手作的小发饰,我原想至多也就卖个四五两银子,哪知道划下来,先前那五只竟卖到了这样的天价,我就觉得有点儿……她说不好自己心里的感受,倒是瑁瑁在一旁接了话。

你术数那么精,如何在这上头想不明白呢?我听青缇说,你这染色就要染几十遍,就如那只婴儿粉的桃儿,那个颜色没有几十回的试错,哪里能出来这么温柔的颜色?边角料是不值钱,可也是你熬了好几个日夜才做出来的,单单这份手作的辛苦,起码就值个五十两,再者说了……瑁瑁的眼睛里冒出一点精光,许掌柜说,那几位公府小姐言语中提及了翁主什么的,那可不就是太婆婆给咱们揽来的生意?她们家里都富贵极了,愿意花钱就多花点,就当给咱们添嫁妆了。

提到添嫁妆,烟雨的面上就显出了一点红,她垂眸,揪着布老虎的耳朵,好一时才抬头道:既是太主娘娘的功劳,咱们总要去谢过才是。

顾瑁嗯了一声道,那是自然,只是这会儿她不正在同你娘亲,我四姨母正说话呢嘛,一时正好过去同她道谢。

烟雨就有点儿疑惑,问向了小舅舅,这么晚了,我娘亲如何到西府来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顾以宁的眼睛从账目上抬起来,眉眼间带了一星笑意,你猜是什么事?被小舅舅那样好看的眼睛望着,烟雨的心霎时就狂跳起来,她挠了挠鬓边儿,有点儿慌张,也许是……顾瑁在一边儿兴冲冲地说起来,也许是明质初的事儿!午间递了信,下午是不是他就叫人提亲来了?果然是杀伐果断的武将……她扭头看着烟雨道,太婆婆总是牵记着你的亲事,四姨母许是来找太婆婆讨主意来了。

她两眼冒光,倘或真是明质初,往后咱们说不得能在一处……烟雨慌得瞪她,你可别说了吧。

她捂住了顾瑁的嘴巴,一直冲她眨眼睛,不是还有账目上的不明白要问么?就不要扯闲篇了……顾瑁哦了一声,果然闭了嘴,把头扭向了宁舅舅:舅舅……刚说了一句舅舅,顾以宁便道了一声:若是闲来无事,就去将《游春》练习一百遍。

顾瑁立刻便闭了嘴,烟雨瞧瞧顾瑁再瞧瞧小舅舅,硬着头皮道:今儿那些客人定了十六个发饰,掌柜便道价格便以实价之八分五来算,六十两来算的话,便是九百六十两,那实价的八分五是不是八百一十六两?因烟雨并未学过术数,也不曾学过打算盘,一切不过是凭心算而已,故而得出这个结果之后,有些不确定,于是顾瑁便提议来寻小舅舅问一问,也正好是烟雨所愿。

顾以宁道了一声是,肯定了烟雨算出来的结果,顾瑁立刻双眼冒光地看向了烟雨,濛濛,你可真厉害啊……烟雨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垂了眸谦虚:若是学了术数的,应当都会……可是你没学过呀!顾瑁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从前也学过几句术数的口诀,可惜早忘记了,遇上这些术数的问题就糊里糊涂的。

顾以宁若有所思,将手中的账目合上,望住了烟雨。

倘或你这几日无事,可否帮我个忙?烟雨闻言就郑重了起来。

嘉自打识得小舅舅以来,从来都是他事事帮她,自己也为小舅舅增加了许多麻烦,今晚小舅舅竟难得开口,叫她帮忙?她顿时支棱起了精神,认真地看着小舅舅,说道:您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给您办的风风光光。

顾以宁的眼睛里就含了一点的笑,顾瑁在一旁捧腹大笑:瞧你,跟下军令状似的。

烟雨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边,顾以宁微微颔首,唤了一声石中涧,命他将账簿拿来。

石中涧闻言便去了,回来时,手上便捧了一册又大又厚重的牛皮账簿来,恭敬地向烟雨道:表姑娘,公子近来案牍劳形,实在分不开身来打理庶务,就劳烦您了。

烟雨感觉到了自己被重用,心情一阵儿激荡,她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接下了账簿,规规矩矩地抱在怀里。

我拿去瞧,倘或哪里有不清楚的地方……她迟疑了一下,小舅舅却在桌案后道:倘或哪里不清楚,莫不是还要上山下山的奔劳?他拿指节轻叩了扣桌案,嗓音和缓,从明日起,来我这里理账。

小女儿藏不住事儿,闻言立刻就仰起了嘴角,眼梢也弯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应了是。

顾瑁就在一边儿拍手叫好,我方才听说芩夫子近来也不上课,正愁着无法同你常常相见呢!这下可好了,你能日日来西府,咱们就能日日见面了。

烟雨也觉得很开心,除了能够日日见到小舅舅,也能同顾瑁在一处谈天,她点着头说:小舅舅在的时候,我就同他一道理账,倘或他出门子了,咱们就在一处玩儿。

顾瑁高兴之余又觉出一些忧愁来,若是能永远这样多好,可惜往后咱们都要出嫁,万一分隔在了两处……烟雨悄悄望了望桌案后的小舅舅,这一眼却撞上了两道温煦的视线,她心中一跳,唇角便带了几分藏不住的甜蜜,你也寻一个家门前的夫君……顾瑁立刻就抓住了她话里的错漏,机警地说:我也?这个也是怎么回事?你已经定下亲了么?她思维发散地很厉害,目下瞧自己和烟雨在宁舅舅的书房里待这么久了,都没被赶出去,于是胆子便大了,问起宁舅舅来:宁舅舅,您是为了拒绝琅琊公主,才编出来的意中人么?还是说,您真的要成亲了?顾以宁闻言温煦一笑,视线掠过顾瑁,落在了烟雨身上: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操心。

顾瑁顺着宁舅舅的视线看向烟雨,瞬间撅起了嘴巴,不问就不问,以后我同濛濛的事也不告诉您。

她见烟雨手里又是账簿,又是布老虎,于是把布老虎接过来,同宁舅舅叫板:府里头都在议论纷纷的,东府几个姐妹都来问我,我身为您最为疼爱的外甥女,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好没面子,她向着宁舅舅欠了欠身,旋即扯着烟雨的手往外走去,烟雨一手抱着账簿,便被拽了一个踉跄。

两个女孩子走到了院门前,顾瑁走在前面,头一个出了门,烟雨落在后头,正欲拐出去,身后却有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将她霎时拽进了怀里,烟雨来不及惊呼,一个温柔的分量落在了她的额角,亲了亲。

你这么可爱,但往后……顾以宁的嗓音微沉,在她的耳畔轻声说,只许同我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