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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金枷玉锁父女初见

2025-04-02 00:57:49

厚重的夜色像只吞噬万物的巨兽,盘旋在紫禁城的上方,爪牙牢牢地抓住下方贪婪的世人。

宏阔的文渊阁此时寂静无声,高悬的宫灯照下来,照出了桌案前垂坐五人的深穆面庞。

内阁首辅程寿增垂垂老矣,坐在正座面色萎黄,将手前一纸票旨推至众人眼前。

……此为恳请储君登临帝位的票旨,老夫已画押,想来诸位皆无异议,都将自己的名字署了吧。

陛下昨日晚间传来昏厥的消息,到了深夜,东宫亲卫已然同护卫禁中的亲军卫各分天下,大有取代亲军卫之意。

在场四人均静默无声,盛实庭唯丈人马首是瞻,不过上下掠过,便行云一般署上了名。

内阁原有七人,顾知重抱恙已久,只在内阁挂了名,另一人上月丁忧去职,如今内阁除去程氏翁婿,便是封长胥,高辅秦,以及顾以宁。

高辅秦乃是程氏翁婿的附庸,自是随在了二人之后,封长胥垂眸不言不动,良久才将目光投向顾以宁。

顾以宁将手搁在票旨之上,指节轻叩了几叩,良久才在昏昏的灯色下,抬起了眼睫。

传位该有诏书,而不是内阁进言,此票旨,我不会签。

他站起身,颀秀的身影遮住了头顶一点光,使得他眉眼深秀如河谷。

你我身为内阁大臣,此时该关心的,是陛下如今境况究竟,而不是假传圣意,置陛下之安危于不顾。

他起身向外去,高辅秦唤他一声,似有相劝之意:此时文渊阁外,皆是东宫之近卫,顾大人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顾以宁并不理会,在踏出门前的那一刻,两名东宫近卫已然拔剑相拦,意图逼退。

顾以宁面上不兴波澜,手下却迅疾,将两名近卫之剑推拒开来,旋即身形微动,已然出得正门,两名亲卫立惊讶过后,提剑追上,却忽的脚步声雷动,又有人领两队亲卫军持剑而来,将顾以宁护在了正中心。

来人正是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的亲信,名唤迟存己,此时他将顾以宁护在中心,面向正厅诸人,高声道:本将奉陛下旨意,请诸位臣工往寝殿一去,请诸位同我来。

程寿增岿然不动。

陛下身中丹砂之毒,命只在旦夕之间,太子殿下已然接管朝政,外有吴王压城,这天下势必归在东宫之手,此时再去觐见陛下,有何意义?即便顾以宁有亲军卫护送,也无回天之力。

迟存己的话音落下良久,阁中唯有封长胥起身,向身后几人拱手作别,随顾以宁往外而去。

一路匆匆往乾清宫而去,路边驻守的,亲军卫中夹杂着东宫护卫,衣着服色皆不相同,一看便知。

迟存己脚步匆匆,低声向顾以宁说着前情。

陛下昨夜服用丹药过量,疑是东宫动了手脚,深夜时便咳血不止,今日便昏厥过去三次,太医束手无策,如今唯有厄芙片能解除此丹药之毒,延缓寿命,只是此时宫中被围的铁桶一般,末将曾派手下以及宫娥出宫,皆被拦在宫门前,不得出入。

陛下眼看着……今日一早,诸皇亲家眷、边境驻防将军之亲眷,皆被征召入宫。

您的祖母梁太主也被质押在宫中。

顾以宁脚下不停,袍角划出利落的弧线,他不置可否,只一时才道了一声知道了。

三人在殿前被拦下,罗映洲急走而来,高声向殿中呼号:内阁大臣顾以宁、封长胥觐见。

良久,才有内侍来请,顾以宁匆匆而至,但见正殿里,太子殿下梁甫深正襟危坐,面有哀色,见顾以宁并封长胥而来,急步上前,哀戚道:皇父念二位爱卿已久,快些去。

说罢,竟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顾以宁微微颔首,携封长胥入得寝殿。

那龙榻上正歪躺着一人,形容枯槁,双目无神,唇边血迹斑斑,像是将将呕过血。

顾以宁快步上前,屈膝扶住了陛下肩侧,在他的合谷穴、阳陵穴轻击数下止痛,这才低声道:陛下疼痛可有缓解。

此二穴专司苦痛,仁明帝缓缓睁开眼睛,疼痛似有缓解,他在顾以宁的耳边,低声道:东宫心术不正,加害于朕,逼朕让位,齐王……朕属意齐王承继大统,他咳嗽起来,好一时才停下来,他没走远,就在彭城,叫他来勤王。

他复又挨近顾以宁,低声将一些紧要之事,说与他记下。

顾以宁闻言并未有情绪波动,只蹙眉望去。

陛下印堂已然发青,显是毒入五脏六腑,东宫如此嚣张,显是笃定陛下活不过今夜。

如今亲卫军万人仍在陛下手中,当务之急,是要为陛下取来合芙片,陛下若能再挺三五日,等来齐王救驾,或许此事还有转圜。

他主意打定,只在陛下耳边道了一声是。

臣,咄嗟立办。

仁明帝自重用顾以宁以来,听从他之言以修心抵丹药之瘾,虽常常抵御失败,却深知丹药之苦,清明时深觉顾以宁之用心,此时见他应承,这便疲倦地阖上了双目。

顾以宁同封长胥大步流星出了乾清宫,罗映洲在外迎上了他。

前夜东宫异动,罗映洲第一时间便奉陛下之意派人知会彭城,此事顾以宁也早已知晓,却不知东宫昨夜便发难,速度可谓十分迅疾了。

那丹药里被做了手脚,御前到得一个时辰前才知晓毒因,对症之后便去配解合芙片,却发现宫中缺失许多味药材,如今东宫死守宫门,无法派人出去。

顾以宁沉吟一时,低声道:在宫门各处点火,趁乱送出人去,多多益善。

罗映洲依言照做,顾以宁又向着封长胥道:你我二人,往奉天殿那里走一遭。

奉天殿乃是群臣聚居之地,此时在东宫眼皮底下往那里去,无异于火中取栗,倘或太子起了杀心,二人便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他二人由文渊阁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站在了东宫的对立,当下刀山火海的,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走。

待在奉天殿中安抚群臣后,顾以宁同封长胥依旧往乾清宫去,一路上果见四处有火光四起,途径坤宁宫时,忽见由殿中走来一人,正被殿外护卫拦着,那身形纤柔,火光一映,显出白似雪玉的清透面庞来。

顾以宁心念一动,急步上前,喝止了护卫,将她牵在手中下了玉阶。

烟雨同梁太主一道入宫,此时被困在坤宁宫中不得出,此时见了顾以宁,砰砰乱跳的心才安定下来。

她知道今夜事关重大,见小舅舅身边亦有人,便规规矩矩地欠了身,唤了一声大人。

封长胥见状,走至远处等待。

顾以宁眉眼微蹙,和缓道:此时无人,可唤我名字。

烟雨一怔,来不及去想旁的,只仰脸望住了他,眼睛里全是担心。

今早我去向太主娘娘讨主意,正碰上宫里传召,我就跟着来了。

她有点儿怕小舅舅责怪她,垂了垂眼睫,旋即又抬起头来,您没事就好。

太主娘娘在这里坐了一个白日,好在她辈分高,旁人也不敢怠慢她,您别担心……顾以宁嗯了一声,问道:那你呢?我也很好,我带了几块蒸儿糕,肚子也不饿,您从昨夜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她把兜里的手帕拿出来,打开仔细捡了一块糕点拿出来,举在小舅舅的面前,您尝一块?这一时哪里还有心境吃糕点,顾以宁将她手里的糕点接下,又放回来,重新为她包好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好好陪在祖母的身边,她会护你无虞。

他拍了拍她的脑袋,眉宇间虽平静如初,却仍能瞧出来一些烦的端倪。

小舅舅,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迟疑,又不愿意为他添乱,我心里有点怕。

顾以宁嗯了一声,嗓音和缓,同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不过是一宗小事。

需要一味名叫‘合芙片’的药来救命罢了。

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面,往坤宁宫里推了推,去吧,我在。

烟雨不愿给小舅舅添麻烦,心里虽然担心,却仍乖巧地回来坤宁宫,太主娘娘正在暖阁里躺着,见她来了,坐起身,拿指节抵了抵太阳穴,道:殿门前可见着内侍宫娥的了?烟雨摇摇头,偎了过来,悄声在太主娘娘的耳边,将见着小舅舅的事说了。

梁太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一时才看着烟雨道:你可有胆量走一遭?倘或她有胆量走一遭,能为小舅舅消解灾厄,她有何不敢的?烟雨定了定心神,点头应是,接着不待梁太主言语,出主意道:您就装心腔子疼,药在家中,若是不吃的话,就会……梁太主接口道,若是不吃药,即刻就死给他们看。

她定定地瞧着烟雨,说了一句罢了,烟雨却摇摇头说不能罢了,她眨眨眼睛,就是开个口而已,说不得不给出宫呢!梁太主摇了摇头,烟雨却打定了主意,扑在了太主的身上,高声哭道:太婆婆,您怎么了……快来人啊!这一声喊,果然惊动了陈皇后,她提着裙子过来,见梁太主捂着胸口歪倒在榻上,急促地喘息着,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

陈皇后今日一天对着这些内命妇们,也是气闷的紧,陛下那里也无法去,正是烦躁的时候,此时见梁太主犯了心疾,这便做起了筏子,大喊道:赶紧来人,瞧瞧太主殿下怎么了?烟雨扑通一声跪在了陈皇后的身边儿,哭着说道:皇后娘娘,太主殿下有心疾,府里头备了专药,今日出来的紧,没带出来,您能不能准臣女出宫,为殿下取药……陈皇后见太主殿下这副样子,也吓得六神无主,她本就是心肠软的妇人,此时气起来,也就不管不顾了,叫烟雨起来,她亲领着往坤宁宫外头去了。

她指着那护卫道:瞧好了,这是大长公主殿下的人,你们尽管去报我那太子皇儿,今儿这孩子我放出去了。

她将出入的令牌递给烟雨,叫她莫怕,我叫我宫里的宫娥一时去宫门口等着你。

烟雨见能出来,便不怕什么了,只一味地向前走,穿过后宫宫殿与宫殿的甬道时,便听到后头有人喊:什么人?站住!她穿的不是宫娥的衣裳,走在宫里十分地显眼,到底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脚步登时便有些慌乱。

她不停步,身后人的脚步就迅疾了起来,烟雨心里愈发害怕,见前方拐过去便出了后六宫,忙疾步转过去,却正撞上一个人,她向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站定,一双惊惶的眸子抬起来,望住了眼前人。

眼前人蓄了一把美髯,面容清瘦儒雅,视线同眼前惊惶的小姑娘撞在一起,忽然就凝住了,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烟雨怕的厉害,身后的护卫似乎快要追上来了,烟雨慌得立时躲在了一旁的夹道里,一双眸子紧紧望住侧旁这位大人。

护卫的脚步声响起来,烟雨紧张地冒了一身的的冷汗。

辅臣大人,您可见到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跑过去?盛实庭哦了一声,慢悠悠地抬起了眼睫。

烟雨的心提在了嗓子眼,觉得这一瞬有如沧海变桑田,接着她听见这位清瘦儒雅的大人,慢悠悠说了一句。

向御河那里去了。

第70章 .荡为寒烟家住何地,有父母不曾?……护卫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烟雨背靠在夹道里,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有落地,眼前这位儒雅的大人忽然开口,嗓音低沉。

你是什么人?对上这人的眼睛,烟雨忽的觉出了几分压迫感。

他有一双深穆的双眸,被紧蹙着的眉压着,阴郁而森然。

烟雨定了定神,将手中的皇后令牌递上前,垂下眼眸欠身道: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奉命往宫门前为诸位夫人取物。

盛实庭的眼神在烟雨递过来的令牌上,扫过一眼,不置可否。

她说话时低垂着眼眸,分辨不出此时的情绪,盛实庭眼眸中闪过几分犹疑,在她的额角鬓边多看了几眼。

既是宫娥,为何会怕护卫盘问?烟雨心中怕极了,只勉强按下狂跳的心,收起令牌,再度躬身,规规矩矩道:奴婢在宫中,从没见过这么多拿刀拿枪的侍卫……她说罢,从夹道里走出了几步,欠身告辞:多谢大人保全,奴婢退下了。

烟雨的身形不过动了几分,盛实庭却挡在她的身前,深锁着眉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叫什么名字?烟雨想着方才皇后娘娘对她的交待,这便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乱了阵脚,低声道:奴婢名叫浣月,在坤宁宫中掌灯。

浣月,不过是普通的女子之名,盛实庭凝神再度看向她的额角鬓边,似乎想看出些端倪来。

可惜这女孩子的鬓边光洁如玉,似乎并没有那一点拇指大的红印。

他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惯了,侧身想要让过,却在她走过去时,捕捉到她略显惊惶的神情,同记忆深处那个人的面貌一霎重合。

盛室庭一把抓住烟雨的手,重重地拉回,将她拽至身前,目色里的惊惧一闪而过,旋即取而代之的是狠戾。

你到底是什么人?烟雨从未被人如此粗暴拦截过,此时手腕杯锁住,她怕的气血上涌,直冲头顶,没来由地涌出了勇气来。

大人!她想把自己的手夺回来,却因被锁的太紧而动弹不得,她紧盯着盛实庭的眼睛,目色带了几分焦急,奴婢名叫浣月,在坤宁宫里掌灯。

您方才搭救了奴婢,奴婢感恩不尽,一定会将您的恩德禀报皇后娘娘的。

盛实庭闭了闭眼,只觉得额前的筋脉一路拱起,疼痛爬上头顶,他的目色一息转红,显出了几分躁郁来。

家住何地,有父母不曾?这样的问话是烟雨不曾想到的,这个奇怪而可怕的大人原以为是个好人,却不知竟如此难缠。

烟雨往周遭看了看,瞧见了远远走来几位宫娥,倒像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她急匆匆看向盛实庭。

奴婢是棠邑南圩人,八岁就进了宫,父母已不在世,老家里还有哥嫂二人。

她急匆匆说完,诚恳地向着盛实庭道,您问完了吗?盛实庭还欲再问,那几个宫娥已然近前,其中一个叫棠月的,冷然一眼看过来,浣月,为何还不去?趁着盛实庭放松心神,烟雨一下子把自己的手腕夺过来,迅疾地跑在了棠月的身边。

棠月带着她便往宫门方向去,低声道:太主娘娘不放心,叫咱们几个护您到宫门前。

烟雨想着方才这个眼神吓人的大人,只觉得后怕,她低声说着:方才我忘记了自己有娘娘的令牌,跑了起来,差点叫护卫捉住。

棠月看这位顾家的姑娘面庞稚柔,说话间还是一团孩子气,这便软了几分心肠。

这一时风声鹤唳的,娘娘的令牌也不知好使不好使,还是要见机行事才好。

烟雨嗯了一声,说话间到了北安门,这里并非重地,却也有重重护卫。

她脚步迟疑,忽见角楼升腾起团团簇簇的火焰,接着巨大的火光冲上了天,门前的亲卫军立时跑动起来,叫人一起去救火,那东宫的数十名护卫立时被引开。

烟雨趁乱往门前去,门前的东宫护卫拦下了她,烟雨正心惊肉跳,忽有几个名亲卫军迅疾上前,将东宫护卫蒙住了脸,拖至一边处置。

烟雨吓得不敢动弹,一旁有人道:是你?烟雨看过去,却是罗映洲,她惊喜地唤了一声罗家叔父。

罗映洲面色肃穆,吩咐手下兵士将门打开,送出几个黑衣人,烟雨想跟着溜出去,一把被罗映洲拽了回来。

你去哪儿?烟雨不知该不该同他说实话,此时她出宫心切,急急道:您派人去哪我就去哪儿!罗映洲回身一眼,见那些东宫护卫已有人察觉了此处的动静,一把将烟雨推了出去,低声道:既出去了便不要回来。

烟雨迈出去半个身子,急急道:罗家叔父我必须要回来,一刻钟之后我还从这里入宫,您能接应我吗?罗映洲沉声说好,又向外打了个呼哨。

烟雨放下心来,一脚踏入了宫外的夜色里。

顾家的马车停在午朝门那里,这次进宫时破天荒地不给侍女进入,青缇和白嬷嬷便都在那里等候。

她咬着牙一路小跑起来,想去找白嬷嬷,忽的一匹白马扬蹄而来,一把将烟雨捞上了马。

烟雨惊魂未定,身后那人熟悉的嗓音响起,道了一声别怕,是我。

是明质初!烟雨来不及问他什么,只急道:往积善巷街口广济堂去!明质初扬鞭,一路疾驰。

疾风过耳,烟雨的声音在风里传过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明质初道:上元大营今夜被急召入皇城拱卫,我巡视此地,遇上了你的丫头,故而在此地多走了几遭。

烟雨觉得很感激,这时候道谢的话也不多说,只一路疾驰,入了广济堂。

屠香茶由梦中被惊喜,急急开了门,见是烟雨,忙请了进来,听闻要配置合香片,屠香茶这便起了身,同堂中的老师傅一起配药碾制。

白日的时候,京中所有药店里的蟾酥皆被买空,我瞧着有利可图,连夜叫人给我送了一盏。

香茶见烟雨等的焦急,这便宽慰了她几句,我将合香片给你,外加一盒通犀地龙丸,此药可避毒续命。

烟雨连连点头,香茶姨母乃是再世神医,妇科圣手,必定会有奇药。

不过一刻钟,烟雨便拿到了合香片,同明质初一路疾驰到了北安门。

罗映洲在北安门前踱步。

目下宫中一万亲卫军,东宫护卫只有五千,倘或动起手来,亲军卫必定占上风,可此事吴王反叛围城,东宫虎视眈眈只等陛下殡天,显是笃定了陛下药石无医。

亲军卫不能动手。

他派出去三十人,也不知能否找到合香片,只能赌。

北安门忽的响起了声音,罗映洲上前开启大门,一个纤细的身影钻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罗家叔父。

罗映洲眉头一挑,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办成了?烟雨不敢相信罗家叔父,只说没办成,躬着身子想逃走,却被罗家叔父拎起了后颈的衣领。

没办成,你出去做什么?烟雨搪塞了一句去遛弯,罗家叔父哭笑不得,在她的耳旁低声道:你是去找合香片?烟雨一惊,扭过头看罗家叔父,罗映洲立刻道:我同你舅舅生死之交,你可以相信我。

烟雨犹豫了一下,将合香片迟疑地交给了罗映洲,罗映洲从盒子里拣出了一粒药放进了嘴,这便吩咐护卫:将姑娘安全送回府。

这样危急的时刻,小舅舅在宫里,太主娘娘也在宫里,她怎么能独自回家,这便摇头说不。

罗映洲瞧见了她眼睛里的坚定,这便叫护卫护送她往坤宁宫去,自己则纵身去往乾清宫。

烟雨这一时才平息了心跳,慢慢走回了坤宁宫,见到太主娘娘的那一刻,她这才惊觉自己的腿沉重的无法动弹,发髻和身背后的衣衫皆已湿透。

梁太主眼睛里全是心疼,命人将她扶进了暖阁,待她梳洗过后,这才拍了拍她的手,只觉得这小孩子似乎同她小时候有些像。

从前我小的时候,也出过一回这样的事,那时候我才十三岁,把虎符藏进了小衣里,在宫门前发脾气,才出了宫……她在大梁做了六十多年的公主,岂不知内廷政变之凶险?此时亲军卫在罗映洲之手,又是陛下忠臣,必会护陛下无虞,东宫仰仗的不过就是吴王反叛的压城,以及陛下的性命。

陛下有心改立齐王为储,前些时日借病重一事召分封各地的皇子入京,不过就是同齐王通气罢了。

东宫眼见着陛下要改立皇储,这才起了杀心。

他在外素有温和仁善之名,他笃定了陛下药石无医,才会不急不忙地等陛下殡天,顺理成章登临帝位。

烟雨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只头朦朦的,再一吸鼻子,嗡嗡的,她说了一句糟糕,懊恼地说道:出了汗再吹风,一定会伤风的。

哎呀,娘亲又要骂我了。

梁太主乐不可支,这傻孩子,这会儿还在担心她娘亲骂她呢。

她拍了拍烟雨的手,我叫人给你熬药汤去,喝完之后睡一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于是烟雨乖觉地等着,吃药发汗去睡了。

再醒来时,夜色也褪去了,日光炽热地洒在了她的被褥上,那上头繁复的花纹提醒着她,这里还是坤宁宫。

梁太主不在身边儿,青缇却由外头走了进来,忐忑不安地喊了一声姑娘。

烟雨迷迷噔噔地,嗓子也有些疼,哑哑地问了一句:人都去哪儿了?青缇就凑过来,小声在姑娘身边儿说话。

昨儿夜里简直像是大地动了一样,我进来时,亲军卫的护卫正在拖尸体……到处都是血,我吓得差点跌进了御河里头,好在一个侍卫大哥拉了我一把……听说皇爷病了又好了,将太子殿下给抓起来了,青缇有点害怕,声音愈发低下去,吴王在金陵城外头攻城,足足有十万多大军,听说里头还混了好些西戎人,打起仗来特别不怕死,您听,是不是能听着外头的炮声。

也不知道金陵城墙抵蹙抵挡的住……烟雨一下子就担心起娘亲来,她掀被就想下床,青缇连忙按住她,您先歇着,太主娘娘还没走呢……那小舅舅呢?烟雨急急一问。

听说朝廷里出了乱子,好些大臣被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子,想要开城门迎吴王登基,六公子命亲军卫当庭杖杀了十几人……青缇将今日听到的消息悉数说给烟雨听,六公子总领了军务,同大老爷一道,正指挥着城中守军同反叛军打仗呢。

第71章 .天长烟远小舅舅,您以后也是诰命夫人……如小舅舅那般静如籽玉之人,也能领兵打仗么?烟雨坐在镜前由着青缇为她梳发,青缇瞧着镜里眉眼和软的姑娘,问道:您担心公子么?烟雨摇头说不,起先在家中,我是担心的,可昨夜我自己惊心动魄地走了一遭,就不担心了。

说到这儿,她忽的想起了昨夜那位奇怪的大人,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相比于昨夜出宫取药,反而遇见那人更叫她后怕。

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自己嵌进他的眼珠子里去似的,说话时的嗓音也很吊诡,像是审问犯人,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烟雨的肩背上就起了一层细细的栗,她抿了抿唇,将后怕的情绪暂时放下,只站起身同青缇一道出了暖阁。

昨夜的动荡过后,坤宁宫里一片安宁,内命妇们大多被放回了家,梁太主同皇后正坐着,见烟雨出来了,都仰唇笑了笑,唤她过来。

烟雨规规矩矩地向陈皇后行了礼,这才站在了梁太主的身旁,静听着陈皇后说话。

陈皇后昨夜便知道烟雨是谁,只是事态那样紧急,她哪里又有心境同太主说这个?这姑娘同梁太主演的一出戏,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陛下是她的亲亲夫君,东宫却不是她亲生。

昨夜陛下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前程如何,这小姑娘能走一遭,成则皆大欢喜,败了,她陈皇后也不至于开罪东宫。

太子昨晚算是彻底垮台,就看这一回吴王反叛了,倘或吴王也被收拾了,这立储只能在余下的几个亲王里选,那么她的亲子魏王梁帆悬,是陛下唯一的成年嫡子,胜算很大。

她此一时的心情因着太子倒台而舒畅,虽说吴王反叛还在攻城,可到底畅快了几分,这便笑着看向烟雨。

这孩子生就了一副招人疼的模样,胆识却过人,怪道魏王屡屡向本宫提起你。

梁太主心里就咯噔一下。

烟雨也觉得不痛快,她如今极为不喜欢被人说可怜啊,招人疼这些话,偏偏皇后娘娘还要这么说,又提起魏王,就让人闹不明白了。

娘亲说若是不懂得如何回答的话,就笑笑不说话,于是烟雨就假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垂下了眼睫,梁太主便为她解了围,笑着看向皇后。

这孩子不怕生,待谁都赤诚。

梁太主有意无意地提起来她的亲事,好姑娘百家求,才定下了亲事……陈皇后挑了挑眉,就觉得心里郁塞起来。

琅琊公主再不懂事,到底是她陈皇后的亲女儿,前些日子去顾府闹了个没脸,若非琅琊公主心灰意冷又往狮子岭去了,她陈皇后势必要寻太主说道说道的。

今日她刚起了个话头,这梁太主就急忙说这孩子有亲事了,可真叫她气闷,合着就是瞧不上她陈皇后的儿女?她笑着看梁太主,似笑非笑的,什么亲事能比天家还要好?您姑母,您那孙子做不成我的女婿,干脆赔我一个媳妇得了!梁太主瞧她越说越离谱,这会儿也板起脸来了,岔开话题:老身看你还是不着急,金陵城墙都快被反叛军的大炮打烂了,你还在这儿操心儿女亲事……陈皇后这才住了口,到底心里是有些不高兴的,正低落间,忽听见外头有传旨太监的声音响起来:陛下传大长公主、盛烟雨觐见。

白嬷嬷这便扶了梁太主,携着烟雨一道往乾清宫里去了。

烟雨知道要见皇爷,只紧张地手发抖,梁太主就问她:可是害怕?烟雨紧张地嗯了一声,小声说:我还没吃早点,这会儿有些饿。

在外头不比家里,过了那个饭点儿谁能想着给你留口吃的?梁太主就叫白嬷嬷给烟雨递了一块蒸儿糕,烟雨一口吞下,噎得差点没闭过气去。

乾清宫的寝殿里,一室的药草气,仁明帝歪靠在龙榻上,昨夜灰暗萎黄的面容,今日有了几分红润,可仍能从蹙紧的眉头里,看出几分痛楚来。

他昨夜服下了合香片,吐尽了憋闷胸腔的毒血,缓了一个时辰才精神起来,直接下令亲军卫剿杀东宫护卫,活捉了太子及其党羽,这才结束了一场宫变,他熬了一夜,到了晨起才沉沉睡下,这一时才醒来。

虽说外头有十万反叛军,可到底比昨夜的险情缓上几分,他今日也脱离了危重,虽知时日无多,好在伤痛缓解,人又舒坦几分。

待见着自家姑母领着一个女孩子进来,仁明帝这才勉强笑了笑,叫太主坐过来。

烟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挪着步子站在了太主的身边儿。

仁明帝同姑母说着眼下的身子状况,……即便撑过来了,也没多少时日,朕的身子朕最清楚,全叫那妖道给害了。

梁太主叹了一口气,老身记得陛下小的时候,是个扛鼎的力士,底子好,好生调理一段时日就好了。

从前姑母便是最心疼朕,如今朕卧在病榻上,您的儿子孙子又在外头为朕守江山……仁明帝说着话,就看向了烟雨,眼神里蕴藏了感激和赞赏,您的外孙女,还在千钧一发时,冒死为朕出宫寻药,真真是忠义之家。

他回忆着昨夜的险局,益发觉出来几分这孩子的可贵来。

罗映洲忠肝义胆,放了几百人为朕出宫寻药,却只有这孩子以最短的时间,给朕寻来了,可见真是天选之人啊。

孩子,你同朕说说,你是怎么敢出宫的,又是怎么迅疾地寻到这合香片的?烟雨稳住了心神,斟酌着说话。

……臣女心里虽然怕,可想到了天下万民需要陛下,自然就生出了无边的勇气。

她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益发镇定起来,罗指挥使的兵士虽然豪勇,但要一家一家药铺医馆的去敲门,这便耽误了一些功夫,臣女却认准了一家相熟的医馆,径自去了。

也该着天命眷顾陛下,那医馆主人瞧着这几日制成合香片所用的蟾酥被买空,就临时唤人送了一盏来,这才制成了能解毒的合香片。

仁明帝听着就感慨万分,这间医馆的主人倒是个有眼光之人,待一切尘埃落定,该罚的罚,该赏的朕必要重重的赏。

他说着,眼睛里就露出了一些慈爱来,问烟雨道:你目下可有什么想要的?烟雨咽了咽口水,自然是想要银子,毕竟娘亲最喜欢银子了,可这个实在说不出口,于是迟疑了一下。

梁太主就在一边儿笑:陛下,这孩子过些时日就要成婚了……仁明帝就了然了,这么着吧,眼下还在打仗,旁的赏赐什么的,押后再说。

朕先给你添妆,再封你个县君。

他想了想,既然不日就要成婚,朕也为你那未来夫婿封个勋爵,你这个县君是正五品,就给你未来夫婿封个正五品中大夫吧。

梁太主在一旁眉开眼笑。

仁明帝也不晓得孩子同谁成婚,就一顿封赏,只是眼下亲事还不曾定下来,倒不好直说了,这便笑而不语。

倒是烟雨,觉得十分高兴,她谢了恩,大着胆子问:臣女这个县君是管哪个县的啊?她问的一团孩子气,仁明帝这下也笑了,原本这县君一类的,不过是个虚衔,也没什么赋税收入,既然她问了,仁明帝便笑着说,金陵下头啊,有个棠邑县,朕就把棠邑县封给你,不过那里一年的赋税十分了得,可不能悉数给你。

它下头呢,还有个冶山镇,就把这镇子上出产的矿产全给你了吧。

烟雨万没料到能讨来这样一顿厚赏,直喜的眼睛眉毛都弯了起来,连连谢恩。

仁明帝说了这一时话,便觉得耗费了大量心神,精神就有些不济,梁太主这便领着烟雨告了退。

昨夜冒死那一趟,得了这样多好处,烟雨随在太主身旁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在宫里逗留了一天一夜,也该回府了,梁太主携着烟雨上了马车,听着外头轰隆隆的炮响,担心地蹙起了眉。

烟雨便安慰梁太主道:您别担心,昨夜我听说上元大营也调入了城中拱卫,您不是说,还有由各地赶来的护国军都被调来了,一定不会有事的,再者说了,还有小舅舅呢……小姑娘说起小舅舅时,眼眉间就有几分羞涩,梁太主看在眼里,又喜欢了几分。

阿虞也不是神仙……她叹了一口气,指挥马车往聚宝门而去,我看看阿虞去。

金陵的街道已然空荡荡无一人,唯有士兵在城中各地驻防,金陵城内城十三门,吴王主攻正阳门与聚宝门,但由于驻防有力,吴王反叛两日两夜都未将此二门攻下,死伤无数。

此时外头的攻势将将停歇,士兵们正在城墙上加固防御,又有络绎不绝的士兵正向上补充滚油石块,城门下,还有连绵的民夫队伍正向城墙上运送着弹药武器。

太主的马车在城下停靠,烟雨跳下马车,往城墙上看,寻找小舅舅的身影。

但见漫天弥漫的硝烟里,那城墙无数的兵士或走动或原地休息,瞧不清他们的样貌,烟雨便往前走了几步,登上了城墙,却见那城门楼下,破损的墙砖下,有兵士围簇着两人,烟雨慢慢向前走,便听有清朗之声传来。

石城门驻防空虚,这里久攻不下,反叛军极有可能绕至此门,清凉山大营立即要增补……众将领领命而去,弥漫的硝烟里显出了一个颀秀清逸的身影,顾以宁站在城墙上向城外看,河中遍布了死伤者,反叛军此番攻不下,后退五里,倘或齐王大军能够在日落前赶到,便能将反叛军收割殆尽。

他在城墙上良久站着,有如沉金冷玉一般的面庞上,沾染了血迹与烟尘,使他的温润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顾以宁正自沉思,忽觉衣袖被牵动,他回转了身,撞上了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他的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像是看不够似的,眼神和软。

小舅舅,我为您挣来一个中大夫的诰命……她心情很好,眼睛也弯了起来,突发奇想,这么说来,您往后是不是也成诰命夫人了?第72章 .渴鹿奔泉我的事,你总要管一样…………天色不好,烟霭沉沉。

新晋的五品诰命夫人心情却很好。

城墙外的城郭硝烟弥漫,将天空熏黑了半边,顾以宁在这样的天光下,肌骨清透的像是山涧一淙泉。

他微微俯身,望住了眼前的小姑娘,许是因为将将历经了炮火,他的眼底微微泛红,比往常多了几分温度。

是诰命夫君。

他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喑哑的嗓音里有些依约的笑意,我不过是正五品的文渊阁大学士,并无虚衔在身,如此多谢你了。

这样认真而诚挚的道谢令烟雨欢欣鼓舞,扭捏了一下,立时就将这份感谢大方收下了。

这算什么呀,往后我还能给您挣来更多呢!她心情很好地弯起了眼睛,说不得哪一日,我能再给您挣来一个超一品的诰命,到时候让您在一群诰命夫人里横着走。

顾以宁面上的笑意更盛,回身看了看身后城墙外硝烟弥漫的城郭山野,牵住了她的手,慢慢向下行。

好,我也很想知道横着走是何等的威风。

他将她小小的手窝在掌心,她的手指却不老实伸展开来,寻找他手指的间隙,一根一根的嵌了进去。

后颈生起了一些细微的栗。

顾以宁顿了顿,停了脚步看她,昨夜情势委实凶险,往后……他心里从昨夜得知此事后,后怕便萦绕在心头,每每想起来,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可此时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又觉得不能将自己这份担心说出口。

他斟酌着,……你做的很好,倘或我往后有了什么难题,你还要为我多拿主意才是。

烟雨望着他珍而重之的神情,只觉得心里有一股豪情升起来,她点头,眼睫毛便随着轻颤了一下。

您的脸上沾了些泥。

她踮起脚来,轻抬起手,拿衣袖为他拭了拭,放下来时,眼睛里就带了些许的忐忑,政务国事上,我可能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她拧住了眉头发起愁来,打仗什么的,我是完全不懂的,还有调兵遣将、断案谋略……这些可就太难了!我只能在很小很小的事上拿主意……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益发深浓了。

我的事,你总要管一样……他又牵住她的手下行,脚步轻缓,你昨夜涉险,心里可怕?烟雨心里还在为着拿主意这件事犯愁,冷不丁地听见小舅舅这般问,愣了一愣。

怕是自然怕的,可一想到能为您解忧,我就不怕了。

她回忆着昨夜的遭遇,兴奋起来,陛下夸我是天选之人,仔细想来,可不是么?出了北安门,正好撞上明质初,是他一路将我送到了香茶姨母的医馆里……小姑娘唠唠叨叨地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通,倒没发觉身边人蹙起了眉,一直说到了通犀地龙丸,才仰头说道:香茶姨母的祖上乃是齐云山上有名的神医,据说她的老外婆会龟息大法,活了一百六十岁……待赶明儿风平浪静了,我就去请香茶姨母带我上齐云山,也去学一学龟息大法。

她奇思妙想够多的了,顾以宁淡淡地嗯了一声,烟雨就歪头问他,龟灵而有寿,千年生绿毛,万年蔽天地……您说,这世上有千年万年寿命的神人么?将将说到了明质初,这会儿却又提起了千年的绿毛龟,这样的联想很让顾以宁无奈。

可她又问的真诚,顾以宁不得不清咳一声,回身道:若是知道活千万年背上就会生绿,估计无人愿做神仙。

烟雨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联,脚步已然到了梁太主的车马前。

顾以宁掀帘入内,问了祖母安,便见梁太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金陵城,可守得住?顾以宁静默一时,抬头道:守得住。

这三个字简简单单,梁太主又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凶险,她只叫他保重,岔开话儿去,说起烟雨的事来。

……出宫不难,难的是寻到那一味合香片。

几百个亲卫兵发出去了,就烟雨找到了药,倒是救了陛下的命。

烟雨低垂着眼眸,心里十分的高兴,顾以宁想到方才那一句诰命夫人,只觉得心头微甜。

时也命也。

他感慨了一句。

烟雨便在一旁小声道:陛下还封了一个县君给我,以后冶山上开采的矿产全是我的了——太主娘娘说,冶山那里自古就出产铜铁,大有可为。

一句大有可为说的很是隐晦,左不过就是值钱的意思,顾以宁笑着看向她,寻个掘金的工匠过去查探查探,说不得能开采出金矿。

听到金矿两个字,烟雨的眼睛就亮了。

这一时吴王的大军还在金陵城外,梁太主便问起宫中的时局来。

太子垮台,程寿增身为太子太师,必定受牵连,目下他人在何处?顾以宁想到昨夜的凶险,眉头紧锁。

东宫怕是做梦都料不到竟有这样的变故。

他身为储君,只等着陛下咽气,便可顺理成章地登基,届时即便东宫护卫被亲卫军死死压制,也无力回天。

现如今,东宫垮台,身为太子派系的湖阜党皆被羁押在文渊阁中,程太师身为湖阜一派的第一人,理所应当地受到了陛下的追究,只是那盛实庭……顾以宁想到昨夜,他代天子罢黜东宫,一切事宜处理完之后,却在乾清宫中,见到了痛哭流涕的盛实庭。

此人早将程太师拟定的票旨呈上,看似得到了陛下的信任。

他思绪收回,缓声道:陛下如今身子孱弱,只将程寿增羁押在阁,以待后续。

梁太主闻言便不再言语,只嘱咐了孙儿万莫要保全自己,这才叫他回去。

烟雨便跳下车送他,跟在顾以宁的身后亦步亦趋。

小舅舅,昨夜我出宫时,遇上了一个人……她方才听梁太主说起了政事,便想起了昨夜之事,我说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侍女,他还不依不饶地追着问我是谁,那一会儿我害怕极了……顾以宁闻言霎时转过了身,眸色渐深。

此人可是身型清瘦,蓄了胡须?烟雨点了点头,有些心悸,他的眼睛好生阴狠,像是要把我生吞了一番。

这一时情势正紧,城外依约响起了车轮滚动之声,穿云破雾而来。

顾以宁心头掠过些许担忧,来不及同她说起一些前尘旧事,只回转了身,认真地看着她。

此事说来话长,你等我回来。

目下先随着祖母回去,万莫随意走动。

烟雨乖巧地点了点头,见小舅舅眼睛里有些许担忧之色,这便仰头,对上他的眼眸。

您别担心,昨夜只有我陪在太主娘娘的身边,还不是一切平安吗?昨夜办成的那件大事,使烟雨多了许多的自信,这一时反而宽慰起顾以宁来。

她踮起脚,凑上来顾以宁的耳朵,拿手在一旁遮着,小声道:您方才不是说,我总要管您一样么?她的声音渐小,像纤羽拂过,往后您晓起上朝时,我为您系玉带。

我就管这个,成不成?烟霭沉沉的天光下,年轻的阁臣耳尖微红,他看着小姑娘脚跟落地,眼睛弯弯的望着他。

他嗯了一声,眼尾那一处染着笑,温柔如星光挥洒。

成。

烟雨雀跃起来,牵住了他的衣袖,晃了一晃,您要快些回来,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同您说……她的声音和软,有如云一般轻轻掠过他的心尖,顾以宁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面,送上了马车。

烟雨心里砰砰乱跳着,上了马车,一路同太主娘娘闲话不提,进了斜月山房之后,便见香茶姨母也在,娘亲正吩咐着芳婆的儿子窦筐往雍睦里跑一趟。

去,瞧瞧那一位老夫人可有吃喝,倘或那里怠慢她,索性接到咱这里来。

顾南音将将吩咐完窦筐,见女儿完好无缺地进了门,一把扑了上去,搂住了道:我的乖,你可算回来了!她揽着烟雨进卧房,一路直管唠叨,窦筐往午朝门前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今儿早晨才传回来消息!天使进了府,竟封了你一个县君!她高兴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女儿点头,又指着屠香茶道,你姨母也说了你昨夜讨药的事,我就知道你这是做了了不得的大事。

烟雨兴冲冲地坐在了娘亲的腿上,搂住了她的脖颈,好一阵儿撒娇,一时就被娘亲赶了下来,如今我可是五品县君的娘亲,身娇肉贵的,你可别坐我大腿了。

香茶在一旁笑,顾南音就同她逗闷子,你可别笑,谁能有我造化大?女儿竟封了县君,往后我也要作威作福了。

屠香茶递给她一盏茶,又拧了她一把,瞧你这幅志得意满的样子,不知道的啊,还以为你当了多大的官儿!顾南音好看的眉眼愈发得意起来,可不是,从前我上贡院街买糖炒栗子,那城门楼子下的老道士就说我有大造化,福气大着呢,现下可不是应验了?能让娘亲这般高兴,烟雨只觉得心里无比的高兴,又同香茶姨母、娘亲细细地说了昨夜的事,一直说到了天擦黑,便听着外头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西山麓外头,就有小童喊着的声音掠过去,响彻云霄。

齐王爷领着大军打回来啦!平头百姓们不知道什么齐王爷吴王爷的,只知道吴王是反叛军,围了金陵两日两夜,十三个城门被打的千疮百孔的,现下反叛军被打跑了,那就皆大欢喜。

于是芳婆又被安排着往聚宝们瞧热闹去,到了二更的时候才回来,面上的神情却古里古怪的于是斜月山房的女人们都围了过来,芳婆就蹙着眉头,向着自家姑奶奶说着话。

奴婢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想不明白,有点儿困惑的样子,那位齐王爷浩浩荡荡地进了城,后头的护卫队举了一面可威风的大旗,上头却吊着一个荷包,奴婢远远儿瞧过去,那荷包的颜色纹样款式,怎么同奴婢给您做的那一个,一模一样呢?芳婆没注意自家姑奶奶的脸色,只一心琢磨着。

上头还坠了个布做的小元宝……姑奶奶,您把您那只荷包拿出来比对一下。

第73章 .青松落色时来运转花开后,好运福气在……齐王进城的旗子上悬的是谁的荷包,荷包里有什么,顾南音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有一样她却不明白,那个被她始乱终弃的小相公,同齐王到底有什么相干?那一晚在广济堂对过的宅子里,他被顾南音踢下床,可怜巴巴地讨要五两银子,顾南音十分大方地连银子带荷包都赠给了他——反正往后是再也不见了,不如分别的时候体面一些。

那荷包不过成年男子手掌般大小,蓝缎底上绣了四时花,上头悬了烟雨手作的小元宝,是以芳婆一眼就能瞧出来。

顾南音不由得懊悔,早先那小相公在金陵城大肆寻人的时候,就使过这一招,自己怎么还能如此大意,再送他一个荷包呢?眼见着芳婆问她荷包的去处,顾南音一时语塞,手上的动作就不自然起来,屠香茶何等的明锐,打了个岔,站起身要顾南音送她。

这么晚了,你送我一程。

于是顾南音顺势站了起身,挽了屠香茶的手就往外急匆匆的去了。

出了斜月山房,过了廊下的那一盏灯,屠香茶同顾南音一时无言,快步走了好一阵子,屠香茶才乜了她一眼,道:贡院街那个老道士原话怎么说的?顾南音还忐忑着,听见屠香茶这般问,愣了一愣,脚步就慢了下来。

那时候我还小,我姨娘领我上贡院街买糖画儿,瞧见那个老道士瘦成个秸秆,我姨娘就给了他二两银子,那老道士就指着我同娘亲说,这孩子岁大运红,拨云见日一般同,时来运转花开后,好运福气在后头。

我姨娘到底是跟着我那老外公念过几年书,明白其中的意思,欢喜极了,又给了那老道士二两银子。

顾南音一边儿回忆着,一边说着,扭了头看屠香茶,眼神交错便明白了屠香茶的意思。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她觉得不可能,心里直抖霍①,不可能,荒谬。

我瞧你做什么?你同那小相公作天作地的,回头我问你他的来历,你半个字儿都说不上来,心可真大。

你别不敢想,说不得你勾搭的那人就是齐王爷本人——这么说起来,前阵子我倒真听说,藩地的王爷进京的消息。

屠香茶越分析越来劲儿,藩王的队伍,谁敢往大旗上挂荷包?谁敢?顾南音沉默下来,开始回忆自己同那小相公相处时,自己有没有漏出破绽的地方。

想来想去,只能记得那两夜的旖旎,顾南音只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失心疯了,竟然能招惹来这样的麻烦。

金陵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这几日我先去老宅子里躲起来,后面若是有什么动静的话,我就即刻带着濛濛回广陵。

屠香茶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人若当真是齐王的话,身边一定带着一长串的护卫,说不得早就将你的身家底细查的是明明白白的,躲到天边都没用!顾南音只觉得棘手,只一味地垂着眼睫不说话,屠香茶见状便哄了她几句:天底下的荷包千千万,不一定是你那一只,咱们谁也没亲眼见着不是?放宽心。

话是这么说,可顾南音到底是心里存了个事,始终惴惴不安的,一路送屠香茶下山不提。

这一头斜月山房里,烟雨梳洗了之后,同青缇一道儿在卧房里赶前些时日哉生魄的订单,将将做好一只桃儿的托,就听外头门拴响了声儿,不知道是谁来了。

烟雨便叫青缇出去瞧瞧。

青缇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时端了碟糕团儿进来,同姑娘说着话。

……窦筐从老宅子里回来,同他娘芳婆正说着话呢。

她方才听了一耳朵,说是姑奶奶在老宅子那里认得一位老夫人,精神时好时坏的,姑奶奶就常叫窦筐去瞧她,送些吃食什么的。

这两日时局紧张,窦筐去那里瞧了,说那老夫人安安稳稳的,早睡下了。

烟雨正拿小剪子铰线头,闻言细声接了话,叹了一声:娘亲就是心好。

谁说不是呢?我小时候又瘦又柴,几个主家都不要我,若不是姑奶奶把我领回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青缇感慨地接了一句,姑娘,方才姑奶奶多高兴啊。

烟雨搁下了手里的活计,托着腮望月亮,以后要让她更高兴才是。

她站起身,扑倒在床榻上,拥着被子深吸了一口,皇后娘娘的宫殿多漂亮啊,可西暖阁的床褥依然不舒服,也没有芳婆和娘亲为我做的被褥暄软。

青缇就过来为姑娘脱鞋,外头千好万好,都没有自家好。

不过话说回来,皇后娘娘同太主娘娘说,她宫里的西暖阁,公主、翁主都住过,可我瞧着那陈设挂画桌椅床榻,奢华是奢华,可到处都冷冰冰的。

若是我娘亲的话,住再华丽的宫殿,我娘亲都有本事给它打扮的热热闹闹的。

烟雨坐上了床榻,抱着膝笑。

两人说笑着,就吹了灯,烟雨床头的夜明珠便亮了起来,莹润的光色下,映得她的小脸莹白可爱。

子时的金陵城寂静如井,鸡笼山下益发静谧,西府的正厅中,梁太主坐在主位,其下坐了二人,一人双眉紧锁,似有疲意,正是顾家东府大老爷、也是现今的顾家家主顾知诚,在他身侧,正品茗的青年眉眼深秀,是顾以宁。

他二人一位身为兵部尚书,义不容辞领兵守卫金陵、抗击反叛军的攻城战,一位接手内阁,稳定时局,到底是受累了不少。

三更才过,顾知诚同顾以宁才一起出宫,回到顾府同梁太主禀报这几日的情势。

陛下服用的丹药实在凶险,即便用了解毒的合香片,也不过撑住了这两日,今夜知道齐王剿灭了吴王反叛,精神便撑不住了。

顾知诚思忖着说,儿子同阿虞回来休憩一时,恐怕还是要往宫里去。

陛下到底是梁太主的亲侄子,闻言便有些唏嘘道:这一回太子、吴王伤了陛下的心,他素来要强,就是硬撑着呢。

顾以宁嗯了一声,看向祖母,齐王即位便在今明,时局已定。

梁太主叹气,想到那些宫闱的旧事,只觉得近在眼前。

齐王不过小太子五岁,乃是当年的徐淑妃所出,出生时正逢王师在东南大捷,收复珠蚌二岛,又在岛上见到了九色鹿的祥瑞,故而陛下尤为喜欢这个儿子。

可惜齐王六岁时,淑妃便因病而身故,各中恩怨倘或说起来,怕是能说上一日一夜。

顾知诚见母亲叹气,眉宇间似有烦乱,他虽同母亲亲缘不近,到底如今是重归于好,便劝慰了两句,向顾以宁问起了内阁之事。

程寿增被陛下羁押,他那嫡亲的女婿如何能全身而退?顾知诚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我听闻在那份恳请东宫即位的票旨上,他也是画了押的。

顾以宁将手中茶盏搁下,仔细思虑了前夜宫变时的情景。

目下回想起来,此人怕是早已察觉了东宫计划里的错漏,却不发一言暗中谋划。

他想到烟雨同他提起的,前夜曾遇见盛实庭一事,心中已有计较。

如盛实庭这般决定聪明敏锐之人,应当是嗅到了宫变当夜不寻常的气息。

亲卫军与东宫护卫人数之上的不对等,程寿增因为唯一的孙子程务青被处决而气血攻心,一意孤行地同东宫同流,将谋夺帝位的计划提前……这些或许都在提醒着盛实庭,宫变极有可能会失败。

所以他才会在暗中留了一手,将自己保全。

顾知诚只觉得盛实庭其人十分的不堪,思忖道:你可还记得东亭翁主那个案子?东亭翁主乃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外甥女儿,在画舫游湖时走了水,烧了个一干二净,此事在金陵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东亭翁主得父亲开国侯专为了此案从辽东来了金陵,住了两月有余,可惜三法司衙门查来查去,就是查不出个结果来,只能以走水结案。

见顾以宁点头,顾知诚这才说起前些时日金陵城中的风言风语,那东亭翁主的夫婿杜从宜,前些时日叫崔御史撞见在白鹭洲寻欢作乐,席间的宾客,便有盛实庭。

那崔御史撞见此事之后的第二日,便失足跌进了河中身亡。

此事顾以宁知悉。

崔御史身故第二日,他的老妻便将杜从宜、盛实庭告上了衙门,后续却不知何故而不了了之。

顾知诚蹙眉道:能同杜从宜这般私德有亏之人交好,盛实庭也决计不是个好人。

听闻东亭翁主素来气性大,杜从宜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半分男儿雄风都无,那盛实庭入赘程太师府上,满金陵皆知,他同杜从宜,也许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顾以宁原是对此等坊间轶事不甚上心,此事忽然心念一动,有些细微却摸不着头绪的想法在心中浮泛,却一时千头万绪地理不清晰。

这一时夜色已深浓,梁太主年纪大了,要去歇息,顾知诚便告了退,自往东府而去。

顾以宁也从正厅走出来,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而去。

石中涧走在一边,向他说起了今日的一些事宜。

表姑娘从宫里回来便上了斜月山房,一直没再出过宫,瞧着心情很好。

倒是四姑奶奶,阴差阳错地同严家老夫人结识了,这两天金陵被围,她还叫人去瞧严老夫人,今晚还想要接那位老夫人过来。

属下想着,表姑娘心地纯质,万一见着严老夫人,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岂不是会痛苦难当。

故而没叫他把人接去。

月色当空泻下,落在顾以宁的眉眼上,一片温柔。

你做的好。

有些痛苦她无需经历。

他的脚步快起来,我去看看她。

第74章 .缱绻羡爱此刻不想上朝,只想和你玩儿……山中的夏夜远比山下凉爽,风吹进支摘窗,卷起了云丝帐一角,女孩子睡颜憨甜,像个不谙世情的娃娃。

梦里她是只幼鹿,茸茸的角在林中沾染了湿漉漉的雾,圆眼睛懵懂地看着世界。

忽而星垂四野,那最北方孤高的星子,向下俯瞰着一整个山林,她在树野间望住那颗遥不可及的星,四目相对间,世界幽蓝静谧。

烟雨在这样的梦里醒来,窗外仍陷落在暗夜里。

惆怅萦绕在她的心头:倘或你同一颗孤高而清冷的星相爱,又该如何与他在一起呢?自从那一日小舅舅说要娶她以来,烟雨一直没有同他好好地说过话,这几日金陵时局动荡,更是没有相见的时刻。

烟雨忽然想到昨日在聚宝门的城墙下,她附在小舅舅的耳边轻声说要为他系玉带……想到这儿,红晕便一点一点地攀爬上了她的脸颊。

怎么会那么说出那样羞人的话?晓起的时候为他系玉带,那不就是想同他共眠吗?小舅舅会不会觉得自己不矜持呢?可是,是小舅舅先不矜持的呀?他可是亲过自己的手指尖儿的啊!自己说要为他系玉带,小舅舅也温柔地说成啊……烟雨一下子把软被掀过头顶,在黑暗里憋闷了好一会儿,才把脑袋伸出来。

青缇就从小榻上醒转了,揉了揉眼睛,开始穿衣裳。

烟雨就在明月珠的荧润光晕唤了她一声,青缇懵懵地应道:您怎么也醒了?她走过来,为姑娘倒了一杯水,……今儿芳婆包松子烧麦,我起来帮忙去。

烟雨抿了一口茶水,眨巴眨巴大眼睛。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青缇也闹不清楚,揉了揉眼睛自去洗漱,烟雨就听她在外头似乎和芳婆说了什么,刚要再睡个回笼觉,便见卧房的门猛地被推开,青缇兔儿一般地冲进来,语无伦次地说道:芳婆说六公子来了……烟雨一颗心全部都牵系在小舅舅的身上,猛听得青缇这般说,心就噗通噗通地跳起来。

青缇就侍候着她穿上外衫,口中说着话:芳婆说子时的时候六公子就来过一次,知道您睡了,就下山了,这一时还不到五更,他又来了。

一夜来了两回,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么?烟雨心里慌慌的,衣衫将将罩上,便提着裙往外去了。

正厅没人,天井下昏昏的一盏灯,芳婆正在给烧麦攒边儿,见姑娘跳着脚出来了,来不及为她整理衣衫,姑娘就提着裙子拉开了门跑了出去。

云杉树顶是一片将明未明的天,快五更了,一轮月渐渐隐匿在天边,山雾四起,氤氲在门外人的身周,笼出了清逸的身形和绝佳的身腰。

小舅舅就是有那样的本事,他站在那儿就像是汇聚了一整个世间的美好,叫烟雨下意识地迟疑了脚步。

顾以宁见她来,眼睛就浮泛了一星笑意,笑着道了一声过来。

烟雨雀跃起来,提着裙子便泡在了他的身侧,仰着头看他:芳婆说您找了我两回,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她的思维发散开来,原本是弯弯的笑眼蹙了蹙,是不是同我有关?顾以宁说不是,视线落在她乱蓬蓬的发顶,再向下落,落在她唇畔皙白的肌肤上一星儿可疑的口水印,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抱歉。

并没有什么比你紧要的事。

他的嗓音在山雾里显得尤为清润,轻轻抬手,在她的唇边轻轻拭了下,可是没睡好?心腔里又开始隆隆地跳动,小舅舅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说这样情深的话呢?烟雨下意识地也拭了拭自己的唇边,登时便有些窘迫。

这……这绝不是口水印。

她这样的解□□盖弥彰,反而惹得眼前人笑意益发的深,烟雨放弃了抵抗,眼尾耷拉了下来,您知道小兔儿不能吃沾露水的菜叶么?我也是啊,顾以宁嗯了一声,你也吃了带露水的菜叶?烟雨说是,拿手使劲儿在唇边又拭了拭,您吃了么?芳婆一会儿蒸鸭油松子烧麦,您同我一道儿吃吧。

顾以宁抬头望了望枝桠间渐渐消弭的弯月,摇摇头,我一时就要上朝。

今晨朝中有大变动,他是务必要到的,他将她停在唇边的小手捉住,轻轻地牵起来,你陪我走一走。

那只修长青白的手质感温润,起先是冰凉的,烟雨的小手蜷在其中,蜷着蜷着,温度便渐渐升高了,像温玉一般恰到好处。

她随着他往门前的山林里踱着步,脚下是软泥,其上是铺满的草叶,烟雨脚下就有些踉跄,顾以宁低头看过去,小姑娘裙下偶然露出的绣鞋似乎没穿好。

他笑了一下,扶着她的肩将她安置在一块山石上,轻轻将她的一只脚抬起一些,果见洁白的棉袜在纤细的脚踝堆在一处,穿的歪七扭八的,绣鞋也没穿好,趿拉在温软小脚上。

烟雨就无措起来。

方才急着出来,胡乱将棉袜往脚上一套,趿拉上绣鞋便出来了,谁知道叫小舅舅瞧了个正着。

顾以宁便在她的身前屈膝,为她仔细将棉袜整理好,又认真地套上绣鞋。

烟雨向下望着,见他低头垂目的样子实在动人,那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垂着,盖住了那双深秀的双眸。

烟雨望着那两片蝶翅,忽然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轻轻触了触他的眼睫。

小舅舅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一停,眼睫颤动了一下,又继续为她整理鞋袜,良久才仰起面庞,望住了烟雨的眼睛。

怎么了。

他的眸中似有星子闪耀,温柔地洒下星光。

烟雨霎时无措起来,慌乱地移开视线,看了看快要消弭的夜色,她回应着他问的怎么了。

您的眼睫好长……小舅舅的眼神好温柔啊,她在他的视线里再度慌乱起来,语无伦次,不知道亲亲的时候,会不会戳到我的眼睛……话音刚落地,烟雨便眼前一黑。

盛烟雨啊!你是丧心病狂了吗?竟然口不择言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她一时间方寸大乱,不敢看小舅舅的眼睛,也忘记了自己的脚丫还在他手里,一蹬腿,便踹了出去,她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双手捂着脸往山林子里跑了。

也许是跑的太急,再加上方才失心疯说出来的胡言乱语,烟雨的心跳的厉害,像是要跳出去一般。

她跑了一时就停了下来,还未及回身瞧后头的情形,忽的手腕就被捉住了,她吓了一小跳,整个人就被拽进了坚实温热的怀抱里。

烟雨在小舅舅的怀抱里双手捂住了脸,不敢抬头。

我还没睡醒……她甚至承认了唇上的口水印,做梦说的话不算数,您就当没听到,成吗。

梦里色胆包天的女孩子窝在顾以宁的怀里,乱蓬蓬的发顶像个可爱的禽鸟小窝,他的手扶在她纤柔小巧的肩头,轻轻推开。

烟雨从手指缝里偷偷瞧他,霎时撞上了他那双浮泛了温柔笑意的双眸,她慌得又将手指合拢了,不敢再看。

可就在她闭眼的那一刻,温暖而清冽的气息慢慢贴近她的面庞,旋即有一份轻而软的分量落在她的唇上,轻轻触了触。

烟雨的头顶轰的一声炸开来,酥麻的感觉自唇一路上浮到面颊、再至眼睫额头转而向下,使她浑身酥软下来,像是喝醉了一般站不住了。

可那吻却一瞬又收回了,将她轻轻地揽入了怀。

烟雨软在他的怀中,气息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紊乱着,似乎快要站不住了,她伸出手来,攀上了他的脖颈,紧紧地搂住了。

像是藤缠上了树,有了可靠的依托,顾以宁抱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小巧的肩窝里。

你的眼睛,可还好?他轻问起来,呼吸轻轻,在烟雨单薄的肩头打转,使她的肩背生了一层细细的栗。

许是夏日太过燥热,烟雨的心跳的很快,像是无法按捺。

我不记得有没有戳到我的眼睛……她的声音小急了,像是羽毛拂动在他的耳畔,要不要——再亲一会儿。

他的呼吸轻促起来,好一会儿才轻抚了抚她的背,嗓音和缓:天亮了。

烟雨在他的肩头悄悄抬起了眼睛,望向天际线的那一抹鱼肚白,遗憾地霎了霎眼睫,小声地问他,带了几分好奇:天亮了就不能亲我了么?您又不是志怪里的狐狸精,天亮了就要回山洞,怕现出原形……她问的实在可爱,顾以宁抬起手来,揉了揉她蓬乱的发顶,在她的额上轻印下一吻。

我送你回去。

烟雨不甘心地往上跳了跳,嘟着嘴撒娇:您抱我回去。

顾以宁失笑,却在她的下一跳里抱住了她,烟雨吓的啊了一声,双手环住了小舅舅的脖颈,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我知道了,您是天上的星星,天一亮就要藏起来了。

她缓过来心神,偷偷在他的怀里仰起了脸,嗓音温软,小舅舅,您是要去上朝了么?可爱的女孩子,脑子里的想法古里古怪的。

顾以宁抱着小巧温软的她,山雾氤氲的林中步履轻缓,此刻我不想上朝,他叹了一息,嗓音清润,只想和你在一起。

第75章 .雪蛤海参山有木兮木有枝,雪蛤海参吃……烟雨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进了天井。

芳婆将鸭油松子烧麦端上桌,回过头冲着自家姑娘笑的合不拢嘴。

快侍候姑娘洗漱去。

她笑着吩咐了青缇一声儿,又向着姑娘眨了眨眼睛,指了指姑奶奶的卧房,小声儿念道,姑奶奶还没起身。

烟雨收到这个讯息,像个偷大米的小老鼠,悄悄摸摸地就进了卧房。

青缇就侍候着姑娘洗漱,悄悄地问她:六公子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烟雨坐在镜前,懊恼地揉了揉乱蓬蓬的发顶。

我一见小舅舅,就将所有的事儿都忘到云天外了——明明还有好多不明白的想问他。

镜里的女孩子眉眼玲珑,唇边一道干掉的口水印清晰可见,她一下子趴在了桌上,懊恼极了,我该洗个脸再出门的呀。

陷入爱河里的女孩子,心思变幻莫测,青缇没打算闹明白,只拿牛角梳为姑娘一下一下地梳着发。

今儿是不是和瑁姑娘约好要见面的?青缇提起昨儿饮溪上来递的话儿,正好将找出来的小发饰带给瑁姑娘瞧瞧。

烟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由着青缇为她挽了两个小发髻,便出来用早点。

将将出了卧房的门,就见自家娘亲黑着两个眼圈在桌前坐着,正拿手撑着眉骨,像是十分烦心的样子。

晓起她偷偷溜出去一趟,这一时就有些心虚,坐在了娘亲的身边儿撒娇,您怎么啦,昨夜没睡好吗?顾南音心里装着一筐子有关于齐王的心事,昨夜辗转反侧的,拢共加起来也就睡了一两个时辰,这会儿精神十分不济。

听见女儿问,她强撑起心劲儿来,摸了摸女儿的手:起身的时候起猛了……她拿筷子为女儿夹了一个小烧麦,嘱咐女儿多吃些,方才西府的人过来递话,太主娘娘明晚在萱棠园里摆家宴,你这几日去西府别总待在那儿,早早上山来。

烟雨一听眼睛就亮亮的。

太主娘娘摆家宴,那小舅舅一定也会在的呀。

她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烧麦,唇边就沾了几粒米。

顾南音就伸手将女儿唇边的米拿下来,笑着说:府里这两日喜事连连,想必梁太主心里高兴,便将两府的人汇聚起来庆祝庆祝。

咱们过几日也要往老宅子里去了,后日也能同他们道个别。

烟雨闻言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期待,只默默进着早点不提。

这一厢西府客居的院子里,晨光倾泻在廊下,照出了阑干花树的美妙剪影,由北地而来的吕氏母女对坐着,女儿执针线,正往素缎子上绣木槿花,淡雅的眉眼垂着,飞线扬针间,自有几分恬静的美好。

她便是蓟辽布政史司吕良温的幼女吕节珂,今年只得十八岁,生就了一副花容月貌,却因身子骨孱弱,一直千宠万爱地在家里娇养着,不曾许过人家。

这一回往金陵来,走走停停月余。

她自有一颗诗情画意的心,权当往金陵来是散心,路上便并不着紧,以至于险些同吴王反叛军撞上,好在有惊无险。

她外祖家就在金陵,只是近年来在无想山那里的别业养老,故而来了金陵,先往顾家歇了。

吕节珂的娘亲冯氏瞧着女儿不急不躁地绣着木槿花,眉眼间就带了几分夏日的燥郁。

我这干娘年纪大了,说话就云里雾里的,把我急的险些直问出口。

冯氏是个性子爽利的,想起这两日同干娘梁太主的交谈,总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到了三两日,竟连顾虞一面都没见着,倒真是让人焦急。

吕节珂眼眉不抬,淡淡地应声道:母亲又不是不知道,这几日又是宫变又是围城的,我听说宁表哥还指挥着守金陵,哪里能分出闲暇呢?她人生的文雅,说话时的嗓音也软糯娇嗲,却听起来自然不做作,很是动听。

冯氏益发愁绪上头,自语着:说起来,当年是咱们悔了婚,干娘倒也不曾同我计较,这一回既然是咱们有心来重续亲事,总要上些心才是。

回想起来,这样好的一份姻缘,若不是她丈夫吕良温不舍得女儿嫁的远,贸然将这婚事给退了,说不得她这一时外孙都抱上三五个了。

不过现下似乎也不迟,顾家这位六公子如今二十二岁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了女儿的缘故,迟迟不曾娶亲。

她琢磨着梁太主先前同她通信说的话,虽然只是邀请她们来金陵做客,并不曾有字句提到重续婚约,可她暗地里揣测,彼此应当都是有些意向的。

如今来都来了,迟迟不能将这事提上日程,冯氏就有些急躁了。

吕节珂却微微一笑,清雅的眼眉间蕴藏了些温柔,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母亲,该上心的是他们。

很小的时候她曾同顾家这位六公子有过交集,可惜那时候她还太小,全然记不得了,如今家里要为她重新同这位表哥续上亲事,她仔细考量过之后,到底还是满意的。

不过二十二岁便跻身内阁,又听闻在金陵有个金陵第一玉的美称,相貌上大抵是过得去的,故而她对这门亲事并不抵触,但娘亲口中说上点心什么的,倒叫她有些反感。

对于吕节珂而言,父亲乃是蓟辽的主官,打小接触的蓟辽贵女圈子里,不论是相貌还是礼仪家教,她都是蓟辽贵女圈里最为出众的一位,说句僭越的,在蓟辽,她是堪比公主娘娘的存在。

故而,该上心的,不应该是顾家么?她想到这儿,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母亲,听说顾表哥的父亲有个文安侯的爵位,如何咱们进门时,门上挂了金陵顾氏,不见侯府的牌匾?我也听府里头那小丫头提起宁表哥,都是称公子,不称世子。

这一桩事冯氏隐隐约约地知道,她思忖着说道:大约是金陵顾氏这个郡望太过知名的缘故吧。

吕节珂将绣绷举起来,在日头下看样子,唇边噙了一丝轻笑:我倒觉得文安侯府,听起来比什么金陵顾氏威风多了——她向自家母亲身边偎了偎,小声说道,再者说了,是世子夫人的名头好听,还是顾夫人的名头好听啊?冯氏就笑着拍打了一下女儿的肩,当真是女大不中留,一刻没注意,都要做世子夫人了。

吕节珂面上就显出了几分羞赧,再抬眼间,便见梁太主身边儿的白嬷嬷走了近来,先是行了个礼,笑着说起来。

姑太太好,珂姑娘好。

太主娘娘明日在萱棠园摆家宴,您是太主娘娘的干女儿,最是亲近不过的,太主请您带着珂姑娘,晚上去吃酒呢!冯氏自是同意,应了下来,又随意地问了一句:既是家宴,六公子应当也会来吧。

她这话问的太过明显,白嬷嬷心里一咯噔,面上不显,只笑着说:……公子必定在场。

冯氏便满意了,送走了白嬷嬷,吕节珂就有些不高兴,拿肩背对着自家母亲,声音有些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母亲做什么问的这般直白,显得我多恨嫁似得?她觉得很跌份儿,便埋怨起来,我外祖如今虽致仕了,可好歹曾经是正一品的朝廷大员,爹爹又是镇守北地的正二品大臣,您这么上杆子,没得掉了咱们的价。

冯氏见女儿不高兴了,也有些懊悔,忙哄了几句不提。

到了午间,朝廷里便有圣意传出来:……封齐王梁东序为皇太子,①于八月上日即皇帝位,朕亲御太和殿,躬受宝玺,可称朕为太上皇帝。

①如今距离八月上日还有半个月,但天下时局已定,诸事都要筹备起来。

因陛下龙体欠安,朝政之事便一应交给了皇太子,皇太子从前治理北地颇有政绩,如今接受天下朝政,并不匆忙。

今日朝堂皇太子监国,朝中已称皇太子为陛下,第一宗便是委任顾以宁为内阁首揆,加封正一品太傅,封长胥、盛实庭同为内阁次辅,其余在此次宫变中有功之人,皆有封赏。

皇太子之王妃早亡,一直不曾娶亲,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如今尚在北地,今日便派亲军卫将两位王子接回金陵。

又因如今皇太子虽还未举行即位典礼,但实际已坐龙椅,太上皇帝便做主,直封了二位王子一位为晋王,一位为皖王。

其余的一切封赏,便由皇太子一应做主不提。

到得第二日天色将将黑,西府的萱棠园中张灯结彩的,十分明丽热闹,烟雨今日被娘亲好生打扮了一番,一路走过来,倒叫过路的仆从丫鬟看迷了眼。

烟雨素来不爱涂脂粉,穿着上也一向简单,因今日是阖府家宴,便比往常多了几分隆重,戴了玉兔捣药的耳坠子,头上簪了小兔儿望月的发饰,又因淡淡扫了一层粉的缘故,整个人白的有如生了光,恍若从月宫里走来一般。

便是四姑奶奶顾南音,原就是个貌比天仙的样子,平日里不甚打扮,今日稍作装饰,便叫众人瞧了,都只觉光彩照人。

进了萱棠园,顾南音自去拜会二房的亲嫂子们,顾瑁这些时日神出鬼没的,今晚一见到烟雨,这便扑了过来,引着她在园子里瞧灯。

她在花树下同烟雨诉苦:那个谷怀旗可真是坏透了,前几日金陵城被反叛军围住了,他偏要同清凉山大营的队伍一道儿去守城去,结果肩背受了伤,这下好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他为国守京城,怎么能是坏透了呢?烟雨就觉得顾瑁说的不对,蹙着眼眉道,他伤的重不重,明儿咱们一道儿去看看他吧。

顾瑁冷哼一声:他不是有未婚妻么?叫他未婚妻看他去,我才不去。

烟雨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得熙熙攘攘地人群霎时静了下来,东西二府的姑娘少爷们都往月洞门处望去。

月洞门将世界分隔成两边,门里灯火璀错,门外寂夜如行歌。

来人由静夜里走来,清逸颀秀的身姿行若流风,深秀的眼眉微抬,视线掠过园中各色的繁华靡丽,径自落在了烟雨的身上,旋即疾步走来。

吕节珂由侍女搀着,站在一树花下,待那双清俊的眼眸飞掠过去时,心跳便漏了一拍。

她怔忡了好一时,正待问起此人是谁时,便听旁边的女孩子们议论起来,她仔细听,心跳便益发快速了。

这人竟是宁表哥么?她知他既有金陵第一玉的的美名,必生得英俊不凡,却未曾想到竟是这般世间鲜见的俊秀。

她懊恼地抓住了侍女临波的手,只觉得像是白白耽搁了三五年一般,痛心疾首。

怪只怪金陵同北地几千里的路程,相隔太远,教她不能得知他的惊为天人,错过了许多年。

她便再往那花树下望过去,但见那颀秀的身影侧对着她,侧脸的弧线清绝如雕刻一般,只是那方才进来时冷峻的眉眼,此刻却温柔着,望着他身前的一个纤柔的侧影。

吕节珂的心里没来由地升腾起了一股妒意,轻声问起了身边的女孩子,可知同六公子说话的那一位姑娘是谁?她问起人正是东府客居的表姑娘冯莲动,应声看过去,笑着说:那一位穿烟粉的,是东府的瑁姑娘,身旁那一位是斜月山房客居的表姑娘盛烟雨。

冯莲动带了几分酸意,同人不同命啊,同时客居的表姑娘,她还不是个亲生的,却能同瑁姐姐玩的这么好,便是连宁舅舅都对她青眼有加。

吕节珂将这些话听入了耳,眼见着顾以宁说完了话,进了正厅,她才按捺住了心里的火气,慢慢地走至了顾瑁和烟雨的身边。

顾瑁就那一日吕家姑娘来匆匆见了一面,此时见她来了,这便同烟雨一道欠了欠身,唤了一声表姨母。

吕节珂笑着看向顾瑁,并不将眼色分给烟雨,瑁儿这几日鲜少见到,忙些什么?她不动声色地挽住了顾瑁的手臂,道,我从北地带了些稀罕的玩意儿,正想着差人送给你……顾瑁虽然听到了北地的小玩意儿觉得很心动,但烟雨在这儿,她怎好将烟雨抛下,这便推拒道:我同烟雨还有些事儿要说,一时我再去寻您?吕节珂哦了一声,这才将视线慢慢落在了烟雨的身上。

这一位是?烟雨那一日在门前见过她,虽然心里极为不如意,可她知道小舅舅待她的心意,此时便将那份在意放下来,又见这位吕小姐说话温温柔柔、有一身淡雅的气度,这便欠身,规规矩矩地随着顾瑁的称呼,唤了一声表姨母。

吕节珂却眉心一动,深蹙了起来,一脸讶异地看着烟雨。

她是顾府的千金小姐,叫我一声表姨母理所当然,你是谁?怎么这般不知尊卑礼仪,胡乱开口呢?她的嗓音温柔如水,可说出来的话着实叫人难堪。

这样直说到人脸上,烟雨登时便红了脸,直垂了眼眸道:对不住……顾瑁登时不乐意了。

她本就打心里头不喜这位表姨母,此时听她这般说烟雨,直气的眼眉倒竖,一把扯起了烟雨的手臂,拽着就走了。

吕节珂虽说只是一时情绪上头,挖苦了烟雨一句,却未曾想这个表姑娘竟同顾瑁这样要好,真是得不偿失,登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

这一头烟雨虽被顾瑁拽走了,却仍是闷闷不乐,一直到了开席,眼眉都耷拉着。

因是家宴,虽满满当当坐了十几桌,却男女并未分隔开来坐席,烟雨虽是客居,却并没有被安排在冯莲动等表姑娘的坐席上,同顾瑁、顾玳、顾珑、吕节珂等人坐在了一桌。

这一时同吕节珂同席,烟雨只觉得心绪不佳,悄悄往主桌望了一眼,小舅舅正端坐着品茗,深秀的眉眼低垂,显出了沉金冷玉般的气度。

心不在焉地吃了些点心,宴席便开了,仆妇们鱼贯而来,人人眼前奉上一碗瓷白盅,梁太主在主桌上笑着说道:这一道汤啊,叫做海参雪蛤,乃是我这干女儿啊,打北地带来的珍稀,孩子们都尝一尝,仔细烫。

烟雨原是个爱吃的,此时闻见了盅里散发出来的香甜味道,心绪便好了许多。

青缇就侍候着将碗盅打开,滚烫的热气冒了出来,烟雨这一时正饿着,瞧着周遭姐妹们都举起了汤匙,这便也用小勺挖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放入了口中。

哪知这汤委实烫得厉害,甫一入口就将烟雨的口舌烫了一下,直将她眼泪都快烫了下来,她悄悄地将汤囫囵吞下了肚,低垂着眼睫轻轻吐了一口气。

应该没人发现她的窘迫吧,烟雨悄悄抬起了眼睛,却正撞上对坐的吕姑娘轻蔑的眼波,她乜了烟雨一眼,将手中的小勺优雅地举起在唇边,细细吹了吹,才抿了一些入口。

烟雨接收到了她眼神里的轻蔑之意,心绪微沉,忽听得身旁顾瑁斯哈一声,将小勺子扔在了桌上,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可烫死我了。

烟雨知道瑁瑁是在给她解围,只觉得心底一阵暖意涌上来。

吕节珂方才开罪了顾瑁,这一时便不好有什么动作,便假作不知,只笑了笑。

有了顾瑁对她的喜欢,烟雨登时觉得旁人对她的敌意也不算什么了,开心地同顾瑁眨了眨眼睛,两个小姑娘便相视着笑了。

烟雨正笑着,忽见主桌走来了一位侍女,手中托了一盏瓷白盅,她慢慢走到烟雨身旁,俯下身子,将瓷白盅的盅盖打开,放在了烟雨的身边,轻声同她说话。

表姑娘,六公子叫您吃这一盏,他吹过了,不烫。

第76章 .酒酽春浓他爱我如眼珠,一刻都不肯放……饶是在热闹的宴席上,侍女轻细带着几分嘱托意味的声音,仍是传进了在座每一位姑娘的耳中。

吕节珂正执了一勺羹汤,垂眸细品,闻言手微颤,险些将羹汤泼洒出来。

她按捺住心下的惊讶,轻轻抬眼看向这位顾家的表姑娘。

阔大的花厅四处吊了灯,光色柔软地落在那个女孩子的眼眉,流转间光华万千。

当真是个绝色啊。

可是想想宁表哥那般谪仙般的样貌气度,倘或不是绝色,恐怕入不得他的眼睛。

可见天下乌鸦一般黑,纵是宁表哥那样望上去如寒星孤月一般清冷之人,都不□□俗。

到底是晚了啊……吕节珂的手指在桌下交握住,随着呼吸的颤动渐渐握紧。

在北地时,她的好友妙婉出嫁前,才知晓那未来夫婿家里还有个两情相悦的远房表妹,妙婉不是个爽直的人,成婚后硬是隐忍了半年,才寻了个理由将那表妹打发了走。

那时候她还笑妙婉是个受气包,倘或换了她,一定是要在婚前处理掉的。

如今当真瞧见了顾家是这样的情形,她竟也按捺不住心里的酸意了。

罢了罢了,权当是历练吧。

这世上万没有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好事情,拥有一个万千瞩目的夫君,必定要承受他的些许不完美。

吕节珂深吸一口气,只将心头的郁塞和妒火用尽心力压制住,拿帕子拭了拭唇边,不落痕迹地望住了对面的顾瑁和盛烟雨。

自那盏雪蛤海参一放下,顾瑁就不满意了,扭头同那侍女轻声道:宁舅舅是将我给忘记了么?我也嫌烫。

那侍女微笑着听着,笑道:奴婢这就去回禀六公子。

顾瑁登时就怂了,摆了摆手,凑在了烟雨的手边,我吃濛濛的就可以了。

侍女笑着便回身走了。

小舅舅嘱人送来的这盏雪蛤海参汤,令烟雨心里熨帖甜蜜,只觉得心头眼眉那点子不如意,悉数消散了。

她拿小勺挖了一些,一只手虚虚托着送进了顾瑁的口中,顾瑁眉头展开,笑嘻嘻地说道:果然一点都不烫。

她二人兀自说着话,那一头顾珑顾玳等人却将视线望过来,相互对视了几眼,坐在顾瑁身边的顾珑便凑在了她耳边,悄声问道:宁叔父为何对她这般好?顾瑁闻言蹙起了眉,待她好不是应该的?宁舅舅待我更好,你可知道麒麟门外我那上千亩的农庄,都是宁舅舅送给我的。

烟雨在一旁只听了顾瑁的回话,这便停了箸安静地听着,顾珑原还想再多问几句,被烟雨那双纯质的眼睛一望,没来由地有些讷讷:她同你不一样啊。

这句话说得不甚清晰,烟雨没听清楚,顾瑁也没闹明白,只扭了头同烟雨继续说话。

那头顾家的几个姐妹对视了几眼,顾玳便想追问一句,顾珑何等乖觉,暗暗瞧了瞧一旁静坐着的吕节珂,旋即凑上了顾玳的耳朵。

玳姐姐,吕家姑娘在呢,还是不要多说了吧。

到底是顾家自己关起门来的事,顾玳还是知道其中的利害的,这便都闭口不谈。

一顿饭吃的各怀心事,那一头的主桌上,梁太主并两个继子、儿媳妇、顾以宁、蓟辽布政使司吕良温的夫人冯柳笛共坐一桌,气氛倒也融洽。

长房的大老夫人闫氏自然而然地,问起冯柳迪北边的风土来。

……听闻风沙极大,很是干燥。

妹妹也是金陵人氏,过去可还习惯?冯柳笛嫁过去已有二十多年,生养了四个儿女,最大的如今也有二十五岁了,已然是习惯了北边的生活,此时便笑着应声。

起先不行,那时候年纪小,总是想家,后来安定了下来,便也习惯了。

她说起那里的好处来,夏季是不热的,比金陵舒爽些。

米呢,也是那里的更好吃。

她见席间几位都笑笑地看着她,又道,……说起来,新皇也是久居北边的,怕是说话间,就要迁往北方了。

梁太主笑道:……迁都不是小事,去岁宫殿才开始扩建,总要个三五年的才能建成,还早还早。

冯柳笛闻言,心里就咯噔一声。

她前月往干娘这里来信,起的由头便是迁都,待这都城迁往北边的话,自家小女儿便不算远嫁了。

夫君想同金陵顾氏重续婚约的一个最大动力,就是迁都一事,彼时梁太主还笑着说,若是迁都,就能常走动,如何今日又说不急不急了?她心里既有了些不安,说话便谨慎起来,应声道:是了,迁都乃是大事,务必要妥善才好。

朝廷自有章法,也不是我等可操心的了。

冯柳笛说着话,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顾以宁。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尤其是这样一位谪仙般的年轻人,冯柳笛心里满意地无以复加,只微笑着说,打进了门儿,珂儿还未曾同阿虞见过,还记得小时候,我这好外甥最是照顾珂儿的。

她有心想唤女儿过来,二老夫人杜氏瞧出来了,笑着说道:都听说蓟辽明珠的,都还没正式见过,快将姑娘领来咱们瞧瞧。

冯氏正有此意,便见丫鬟去叫,一时吕节珂便迤迤然而来,在众位长辈面前施了礼。

梁太主前几日她们来时都见过了,长房二房都没见过,这便握了她手,好生从相貌气度上夸赞了一番。

吕节珂便有些羞赧,偷偷看向顾以宁,见他手指间执了一盏茶,垂眸看着期间,那纤长浓密的眼睫,笔挺的鼻梁,不禁芳心可可,一颗心全牵系在了他的身上。

她低低唤了一声宁表哥,眼前人视线不动,只清澹应了一声,并未有待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吕节珂略有些失望,眼眉间却不显露,只在母亲的吩咐下回了席间,心中自有一番领悟不提。

待吕节珂走了,杜老夫人便啧啧赞道:……这样的样貌气度,果然当得起蓟辽明珠的美誉,听说妹妹这回领女儿回金陵,是要为她相看夫婿的?冯柳笛心中又是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梁太主,没料到梁太主也在看她,视线撞在一处,梁太主笑的温慈,指了自家二儿媳道:你这个二嫂子啊,最是个人脉通达的,金陵城里但凡有些门第的,全同她交好,珂儿这样的才貌,若有你二嫂子一张罗,恐怕来提亲的能踩破门槛。

冯柳笛听着干娘的话,心就一寸一寸地向下沉,到最后若不是自己使劲儿崩住了,怕是要当场挂脸子了。

怪道第一日进府时,干娘宴请她娘两个,席间绝口不提续亲的事,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要为珂儿说亲,听这个话音,到像是一分一毫的结亲意向都无了。

莫不是自己意会错了?冯柳笛心里上上下下的去想,倘或真的意会错了,倒也好收场,毕竟彼此都没有说破,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姻缘。

她心里虽不甘,到底是个懂事的,面上依旧如常,倒是自家女儿在那一席,按捺不住了。

吕节珂方才被叫过去见了长辈,虽说宁表哥表现的很是冷淡,但到底算是过了明路了吧?不然何必特特唤她过去?她心里雀跃着,看向对面那表姑娘的眼神,就有些意得之色了。

烟雨只捡了爱吃的吃了一些,衣衫却不小心弄脏了些,好在青缇随身带了可换的,这便伺候着姑娘去净室换了衣裙。

再出来时,却见吕节珂坐在廊下,见烟雨来了,微微一笑。

表姑娘?她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大度,丁点儿方才的刻薄都没了,我正好有闲暇,不妨同你聊一聊。

烟雨有小小的愕然,顾忌着她是西府的客人,这便点了点头,在她的身侧坐下了。

吕节珂拿帕子抿了抿鬓角,眼神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不是个爱拐弯抹角的人,今儿我得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趁着闲暇,便提点你两句。

烟雨还是闹不明白她的用意,只静静看着她,静听下文。

吕节珂便慢悠悠道:你也知道,我从前就同宁表哥定了亲事,这一回来金陵,便是要重续亲事的。

按理说,成婚前的事儿我不该管,可惜我是个眼睛容不得沙子的,你若存着攀附宁表哥的心思,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我不是个慈心仁爱的主母,断不会允你入门的。

她的嗓音是温和的,字字句句却刻薄至极。

烟雨从未听过这般轻视人到极点的话语,只觉得气血上涌,有些灼烧之感。

这位北地来的表姨母,从方才便话里带刺,此时更是过分,烟雨将心中的不忿按下,渐渐镇定下来。

吕节珂唇边牵了一线笑,只看这女孩子如何应对,却见她渐渐挺直了身背,轻轻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吕节珂。

烟雨将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一遍,嗓音轻软和气,她望住了吕节珂一瞬由轻蔑转为不可思议的眸色,我是陛下亲封的棠邑县君,我记得吕姑娘方才见我时,并不曾问礼与我,不仅如此,还对我良好的教养出言讽刺……吕节珂霎时便愣住了。

棠邑县君?陛下亲封的?她着实不信,倏地站起身,冷嗤一声:你不过是客居在顾家的一介孤女,竟然大言不惭地充起了县君,以为唬得住我?两个人吵嘴,谁恼了谁就输了,烟雨慢慢回想着小舅舅从前教给她的话,定下心神。

我同你不一样,眼中容得下沙子。

我的未婚夫婿,从前不成的婚事倘或找上门来,我不会介意。

她心绪放平,眉梢眼角便和缓下来,只因我知他爱我如眼珠,一刻都不肯放手。

吕节珂闻言只气了个绝倒,冷笑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烟雨一笑,眸色里也盛了清澈的笑,还未及说话时,便听一旁有一道清润之声响起。

濛濛,过来。

吕节珂闻声望去,但见那花树下站了清轩一人,正是顾以宁,心头不免怔忡。

烟雨展开了笑颜,提裙走过去,仰头望向小舅舅。

顾以宁垂目看她,笑着说:如何一去不回?衣裙沾了些水……烟雨仰头看他,笑眼弯弯。

他二人兀自细语,看在吕节珂眼里实在郁塞,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将手里的帕子拧的紧紧。

宁表哥,她是……她低低唤了句,心里还存着一线希冀。

顾以宁抬起眼睫,嗯了一声。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静深的眼眸浮泛起一些柔软来,他向吕节珂介绍,想必,吕姑娘已经见过了。

第77章 .求爱索吻不给亲?小心小野狼发狂。

……不是什么语焉不详的表妹,也不是遮遮掩掩的外室通房,而是……未婚妻子?不知哪里来的风吹灭了廊下尽头的灯,那光就剩了一半,照在吕节珂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手里的帕子捏的紧紧,再用力些,感受到尖利指甲的存在,方令吕节珂缓过一口气。

这位新晋的首辅大人,到底知道不知道未婚妻子意味着什么?到底还是年轻自负啊,不知道娶对了妻室对自身仕途,有多大的助力么?即便这顾家的养女是五品县君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没有身家傍身,没有背景可靠,究竟哪里来的底气,敢去攀附朝廷正一品大员?眼前人神色清澹,眼神坦诚地望过来,而他身边那个状若天真的女孩子则站在他的身侧,眉梢眼角笑意清浅。

吕节珂努力平复了胸腔的怒意,拖长音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方才倒是见过了。

她唇边带了一点若有似无的讥嘲,嗓音却是微颤的,带着楚楚的意味。

她向着烟雨欠身,县君娘娘欲向我问无礼之罪,我心中正惶恐不安,不知道哪里开罪了县君娘娘……这厢宁表哥既来了,还请县君看在他的面子上,宽恕则个。

烟雨闻言不免错愕。

即便是超一品的公主殿下,民间都不敢擅称一声娘娘,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县君?吕节珂当着小舅舅的面这样说,就是为了给她安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头吧。

吕节珂看了看那女孩子蹙起的眉眼,其间似乎闪过了一丝无措。

即便一时哄住了宁表哥,可倘或行事太过嚣张,宁表哥也会心中不悦的吧?于是她做出了一副泫然的样子,垂下了眸。

烟雨正欲开口分辨,身边人却先她一步回应。

吕姑娘既求宽恕,便要知错。

顾以宁的声音有如金玉之声,清冷克制,无需作出泫然欲泣的样子。

烟雨闻言讶异一眼望上去。

打识得小舅舅起,从不曾见他如此严厉过,即便再生气,语音都是克制的,何曾如今日这般不近人情?他的眸色冷洌,不带分毫的温度,霎时让吕节珂的一颗心沉入了湖底,使她难堪上脸,错愕入眼,面上就青白一片。

万没料到顾以宁会这般偏袒与她,当面叫她下不来台。

她迟迟不语,烟雨就觉得很不自在,她不愿看女孩子为难的样子,只抓住了顾以宁的手臂,兔儿一般地晃了晃。

……小舅舅,瑁瑁要吃蒸儿糕,您陪我去小灶房瞧瞧啊?顾以宁嗯了一声,向前行去了。

吕节珂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回身看,那女孩子走在前面,顾以宁随着着她的脚步而行,步履深稳。

一旁的丫头霏月上来搀住了吕节珂,见她面色白得吓人,双目紧盯着远处,直吓得急唤了姑娘一声。

吕节珂回了神,眼睛里便冒出了泪水来。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啊!她喃喃,嘴唇微微孱动,我在北地好好的,为何要被那劳什子干外祖叫来蹚这个浑水?她将身子靠在霏月的身上,全身无力。

宁表哥如今势大,怕是谁也不敢管……就是这样,我那干外祖才把我叫过来的吧……可这叫我如何是好?方才宁表哥那般情深的眼神叫她心碎,原以为天成的姻缘,谁能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岔子?小的时候,宁表哥还教过我写大字,前些时日廷议迁都,他一力赞成,人人都传说,他是为了能同我重续姻缘……如何今日会这般待我?不成。

她拭泪,从霏月的身上直起来,一时去给孟春表哥送个信,让他代我查查这女孩子的底细。

霏月在一旁目睹了全况,此时点了点头,又谨慎地说道:姑娘,还是先将今日之事同夫人商议下,才好知道顾家的意思,没得落下一个倒贴的名声。

霏月的话戳中了她的心事。

这回来金陵,她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没成想来到这儿,见到人她心甘情愿了,这一头又出了事。

她心碎着,连宴席都不去了,只回了卧房伤心。

没多会儿那冯氏冯柳笛便回来了,见女儿窝在被褥里一味地掉泪珠儿,忙坐过去问。

吕节珂本是没脸,见母亲问也不说全,只哭着埋怨:……宁表哥同那女孩子亲密的紧,叫我撞了了正着。

孬好是大梁的勋贵人家,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冯氏面色就有些灰败,好一时没说话,良久才道:原是我会错了意思,倒闹了个笑话。

吕节珂急了,母亲在说什么?端阳节那一回我叫人往金陵送节礼,干娘回信叫我回金陵小住些时日,那时候朝廷上下说着迁都的事,顾六又一力赞成,干娘这么一说,倒叫我生了误会……母亲想左了。

吕节珂闻言也是一阵沉默,一时才道,等闲不曾热络过,如何偏偏这时候热络起来?夫人太太们之间交际,都把话说的似是而非,云里雾里的,干外祖若没有这个意思,不会一而再再二三地同您通信往来,盛邀咱们过来……她冷静下来,思忖着说,再者说了,宁表哥这样的样貌气度,如今又是朝臣第一人,怎么会拖到二十二岁都不成婚?传闻里人人都说他是个冷情的性子,掼不是个喜形于色之人,如何方才却在我面前那样严厉?母亲……吕节珂眼睛一亮,同母亲道,那年父亲托人来金陵退亲时,是不是闹的不好看?冯氏是个没主见的,此时听见女儿问,便慢慢回忆着说:那年你才七岁,在金陵你外祖家住了半年,哮喘的病症犯了三次,回北地后,那郎中就说了,金陵春季时满城飞毛絮絮,是你这病症的诱因,你父亲急坏了,当即就写了退婚书,叫你舅舅送到了顾家。

你舅舅那个人是个不会说话的,面孔又生的严肃,的确同顾家闹了些不愉快,后来你外祖母又亲自同干娘赔不是,才将此事平息。

吕节珂听母亲说完,便叹了一口气。

果真如我猜测一般。

她心里这会子舒坦了一些,幽幽地说,他那样骄矜的一个人,平生头一次受挫,也许就是咱们家那一回的退亲,临时寻个姑娘来做戏给我看,也不是不可能。

冯氏却觉得不然,三岁小毛娃都不干这样的事——他年纪轻轻就能位列朝臣第一,必定有些手段的,一定不会计较退亲的小事。

吕节珂摇了摇头,母亲想一想,宁表哥如今是正一品的内阁首揆,人人都要称一声宰辅,怎么可能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呢?即便朝廷封了那女子什么县君县主的,也改变不了她出身低微的事实。

……若是这般计较,咱们家配金陵顾氏也不算合衬,到底是低了点。

冯氏还算有些理智,低声说着。

吕节珂冷嗤一声,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亲,咱们家配顾家将将好。

再者说了,顾家这样的门楣,再往上娶,是要尚主么?宁表哥这样的人,决计是不愿意做驸马的。

冯氏见女儿这般分析,只觉得听在耳中说不出来的奇怪。

昨儿还在同我说不要上杆子,今日就全变了。

她劝女儿,我听着我那干娘也没有结亲的意思,不若过几日就回你外祖家,到了秋季就回蓟辽去。

吕节珂不愿意,神情就有些落寞,先前没见着宁表哥的模样,如今见着了,若是不成的话,日后怕是谁都入不得眼了……冯氏回想着顾以宁的面貌气质,也叹了一口气。

再等几日吧,不成咱们就回你外祖家,没得叫人瞧了笑话。

吕节珂将被子拉到了头顶,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叫孟春表哥代我好好查查那孤女的底细,总要知己知彼才是——且瞧着吧,顾家若没有婚讯传出来,就说明其中有鬼。

这一厢吕家母女分析着,那一头散了席梁太主由白嬷嬷扶着往回走,眉宇间就带了几分愁绪。

也是怪我,心中存了叫珂儿同阿虞再续婚约的心思,去信时言语就殷勤了些。

方才瞧着柳笛失望的样子,我心里真是一万个对不住。

白嬷嬷自然要开解太主,轻轻说着:姑太太是个和软的性子,您从前又待她很好,必定不会同您生气的。

再者说了,彼此也没有把这事摊开在台面上,谈不上对不住——姑太太就是金陵人氏,信里也说是回乡省亲的。

她出主意,吕姑娘那样的相貌人品,什么样的好人家寻不到?嫁皇亲也使得,到时候您添份大礼就是。

听了白嬷嬷的话,梁太主稍稍有些释然,盘算了起来,如今京里头的勋贵倒有不少正当年的,如今烟雨那孩子定下来了,瑁瑁还要操心,这回就把珂儿这孩子的事也惦记着。

白嬷嬷应了一声是,梁太主又思忖着说道:这娘儿俩还在这住着,总要顾及着人家的心情,阿虞的亲事过些时日再去定下来,也不抢在这一时。

主仆两个慢慢说着话就往居所去了,时间往回溯,烟雨蹦跳着进了小灶房,问了问那厨子蒸儿糕有没有蒸好,待得了回音之后,又蹦跳着出去,仰着头同小舅舅汇报。

还没上锅呢,可真慢……她提议回去等着,走一走好不好?顾以宁说好,烟雨便往他的身前挪了挪,眼睛眨眨,牵牵手好不好?女孩子灵动的眼睛眨一眨,每一下都像在他的心上轻跃。

顾以宁眼睛里带了一星儿笑意,捉住了她的手,她的小手在他的指根不老实地动了几下,又踮起脚附在他的耳边:抱抱好不好?灶房里虚掩着门,炉火照出来,赤红的颜色。

院里只悬了一盏昏昏的灯,只照亮了一方土,顾以宁失笑,将她轻轻拽入了深暗处,匆匆几步,拐进了屋与屋之间的甬道。

烟雨的心里装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儿,追在小舅舅的身后,又在深暗中,被揽入了怀。

小舅舅身上的味道好好闻啊,有着山泉一般静而清的气息,他不说话,只在她的耳边轻轻应了声好。

烟雨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脑袋窝在他的胸前,不免得寸进尺,亲亲好不好?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带了些无奈和宠溺,他揉了揉她的头顶,不好。

被拒绝了?烟雨就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忽然突发奇想,低头咬住了他的衣襟,将衣襟咬在牙齿间,仰头看他,语带威胁。

不好?您见过小野狼发狂吗?她呲牙咧嘴,我给您表演一个小野狼撕咬衣裳……甬道里只有月亮温柔的光色,落在女孩子故作凶狠的面庞上,可爱地有如一只小兽。

顾以宁着家常的霜色道袍,夏季衣薄,那衣襟被叼在了烟雨的口中,便露出了其间的洁白里衬,依约可见其凌厉的锁骨。

他垂首,拿额头撞了撞她的,眼睛里藏了一点笑。

生气了?烟雨叼着他的衣襟眨了眨眼睛。

的确有一点点生气,没来由地被人恶意揣测。

该说出口么?她有些犹豫。

我……她迟疑着,语音含糊不清的,吕姑娘说我问罪与她,其实是有前因……顾以宁嗯了一声,静静等着她的下文,烟雨在他眸中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自己。

我总觉得,在您面前,我就变得小小的,微不足道,就像一朵蒲公英,您轻轻吹一口气,我就四分五散了——烟雨拧着眉头,不再去说吕小姐的事,转开了话题,我说一百句话,您才说一句,我不知道您的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同我成婚……她的声音越说越小,眸光闪烁着,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回应。

他在她的眸光里舒展开了眉眼,许是爱你如眼珠的缘故,才想同你成婚。

这是她方才同吕小姐说的话啊,小舅舅全听到了啊。

烟雨霎时像鸵鸟一般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好一时闷闷地声音才传出来。

这可是您说的,她又埋怨,声音轻轻,为什么不早点说呀…夏日衣衫薄,她的鼻息在顾以宁的胸膛打转,像是羽毛轻轻拂动。

他也在小心翼翼地爱她。

不管心中的爱意有多汹涌,不管多少瞬间想拥她入怀,总归还是怕吓到她。

怕什么呢?怕她太小,分不清对他的感情是爱意,还是孩子对长辈爱护的回应。

令你多想,是我的不是。

他的嗓音里带着些许的歉意,烟雨听出来了,霎时抬起头,摇头说不是:我就是太喜欢您了,所以才会想东想西,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耽误了好些事……听到她最初的那句话,顾以宁眼睛里便始终含着笑,可听到后来,眉眼就一寸一寸地蹙起来。

哉生魄的订单,您的账目,往老宅子搬家的事,还有冶山的矿山——都在排着队等着我去,可却因为我太喜欢您的缘故,而耽搁下来了……她拧紧了眉头,苦着脸,怪道话本里总说相思误事,原来是真的。

顾以宁垂目看她,见她似乎很是苦恼的样子。

一样一样的来。

他轻缓声,我可以排在最后。

天啊,小舅舅竟然说这样熨帖的话?烟雨眼睛里浮泛起一点泪意,在他的衣襟上蹭了一蹭,继而抬起头声音哽咽。

亲亲好不好。

她带着泪意的眼睛实在楚楚,微翘的唇饱满而鲜润,像娇嫩的荷。

悸动如过电,在他的面庞耳畔烫过,他低头,慢慢靠近她,鼻尖快要轻触的距离,呼吸相接,他的眼睛亮晶晶。

烟雨紧张地没了呼吸,他却笑了笑,嘴唇轻轻划过,落在了她的面颊,碰了一下。

烟雨倏地睁开眼睛。

什么啊,哪有这样亲亲的嘛!她嗷呜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这里啊亲这里啊……气急败坏的小姑娘兀自喊着,却全然没注意到红云攀上了小舅舅的耳尖儿。

他低低一笑,牵起她的手,向甬道外走去。

瑁瑁吃不到蒸儿糕,要嚷了。

烟雨被他拽着走,反手抱住了小舅舅的手臂,仰头同他说话。

我要变身了啊……她甚至吊在了他的手臂上,拿下巴指了指月亮,我要在月亮下变身成野狼,把您的衣裳全撕碎,害怕不害怕呀?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益发深浓,嗯了一声。

烟雨得不到想要的,委实郁闷,往他身前走了几步,挡住了他的去路,后退着走。

今晚月亮躲进云朵里,我就提着灯笼来找您,倘或您害怕的话,也可以躲起来,我就喊着您的名字四处找您,书柜后呀,浴桶里呀,床底下呀……女孩子生气威胁人的样子实在可爱至极,顾以宁笑起来,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

找到了呢?他的眸色在深暗夜色里亮亮的,像是发着光的星星。

烟雨看着这张好看到极点的面庞,忽然恶向胆边生,踮起脚来,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找到就吃掉!第78章 .贞节牌坊天下的女儿家还有没有活路?……日子有如窗边过马,皇太子监国之后不过三五日,时局便已安定如常。

新元即将开启,皇太子初登帝位时,曾有旨意下达,朝野之内外广开言路,礼部有一位六品主事名唤印宣,上奏请求朝廷设立教部,与六部并立,专为宣教儒学。

顾以宁主内阁诸事,暂将此事搁置,到得第二日,今科状元常会芳撰写了一篇《褚烈女传》,因其文采之斐然,故事之曲折争议,一时间满金陵传阅,不过一个昼夜,大江南北西南东南,皆读此篇。

这篇文章说的是,前些时日在金陵拓塘,有一位姓褚的商户女,许配给了贫寒士子岳绅,还未成婚岳绅便病故了,褚女竟上吊殉节。

褚氏女之死震惊了拓塘,也令褚氏家族声名大噪,褚女的父兄甚至因此入了仕,在拓塘县衙谋取了小吏的官职。

常会芳此篇文章在国中传遍,那一头程太师却在府中勃然大怒。

一封推立太子即位的票旨,使他获罪于今上,好在女婿盛实庭做了第二手准备,程家不致于灭顶。

常会芳、印宣都是湖阜派顶年轻的新人,他们此一轮打得什么算盘,程寿增比谁都清楚。

他将那篇《褚烈女传》拍在桌上,纸张飞旋着落了一地。

打量着老夫如今被冷落,湖阜这些小猴狲竟擅做主张!我朝虽尊儒,却并非食古不化,他们这是想做什么?盛实庭坐在岳丈下首,垂眼低头,神色莫测。

金陵顾氏百年望族,这一辈却有两个与夫家决裂的女子,同这褚烈女简直天壤之别,世人若赞颂褚烈女,势必要杯葛顾氏。

他语带讥嘲,抬起眼睛,此篇文章不过是打个前哨,意指顾氏,父亲何必动怒?儿子虽暂获太上皇的信任,可如今在朝中已被拥立齐王之人边缘。

倘或此事能打压金陵顾氏的声誉,何乐而不为呢?程寿增的面色阴晴不定,盛实庭却恍若不察,继续道:听闻皇太子的奶母守节二十五年,看到这样的风气,皇太子殿下应当会心有所感。

程寿增此时已然双目发红,使劲一拍桌子。

胡闹!他站起身,指着盛实庭气的浑身发抖,老夫万不允许这等风气盛行!盛实庭你可别忘了,你的夫人,我的女儿,也是和离再嫁!倘或这把火烧到咱们身上,又当如何自处?盛实庭却面不改色,眼神里流露出一些不以为然。

父亲乃是湖阜派第一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卷入其中。

他站起身,似不愿再听岳父教诲,拱手告辞。

出了正厅,一路往自家院落而去,哪知将将迈进院门,便见有两个小厮推了一小车纸钱纸人河灯,见是老爷,这便停住问礼。

盛实庭在府上一向待人宽厚,此时见这车上的物事很不吉利,这便蹙眉问道:这是什么?小厮恭敬道:过几日就是中元节,夫人惦念着老夫人,叫小的去买了这些物事,中元节祭祖时用。

中元节祭祀亡魂自古有之,盛实庭闻言周身一凉,挥了挥手叫人下去,在原地站了一时,才进了内堂。

程珈玉正靠在迎枕上听婆子说话,见夫君来了,招手道:夫君快来,我这里有一份誊抄的名册,要给蒙蒙选婿,你来瞧一瞧——盛实庭近来心绪不佳,此时哪有闲情看这个,耐着性子走过来道:蒙蒙不过十三岁,会不会操之过急?程珈玉嗔了一句,女子十五六便要筹备着嫁人了,十二三不寻个好婆家,几时寻?你瞧瞧,这打头的就是通政使杜家的长子杜允良,如今也是十三岁,虽说他母亲年初故去了,到底有太上皇后护着他,又是开国侯的外孙,自己又是个苦学的……她唠唠叨叨地说着,夫君却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语音十分严苛。

不必说了,这一家不行。

程珈玉乍听得夫君这般严厉,愣了一愣,推了他一把。

你这么凶做什么?她不高兴了,停了一会儿才把话继续说下去,也是我今儿心情好,不同你计较——青儿该出来了吧?话说回来,蒙蒙若嫁进了这家,上头没有婆母,自己就能当家,可不是舒爽?盛实庭面上就显露出几分烦躁。

此事先按下。

他又放低了声音,哄了一句,中元节我要往青藜园走一遭,夫人陪着父亲吧。

程珈玉益发不高兴起来。

年年中元节清明节,夫君都要往青藜园去,只留我一个人——今年我陪着你去!盛实庭噌的一声站起身,语气里像是强压了火气。

夫人,朝中还有事,我晚间再回。

说罢,看也不看一眼,大步流星地出了正房。

程珈玉的双目登时就流下了眼泪,一脸的难以置信,捏着帕子喊展秋。

一旁的丫头冬雪慌忙扶住了夫人,低低道:夫人,展秋的手腕断了在家里头躺着呢。

奴婢来伺候您。

程珈玉六神无主地坐下了。

是了,上一回路遇顾家那位六公子,展秋的腕骨被扭断了,自从那一日起,似乎夫君待她,就有几分不耐烦。

她虽是个一向两耳不闻外务的,可这几日家里的变故实在是多,她想到此,心头又软了下来。

许是夫君近些时日仕途上有些艰难,才会这般待我……这一头程珈玉烦闷不堪,盛实庭在前厅书房里坐下,正听着属下回禀。

坤宁宫里的确有一位名叫浣月的掌灯宫女,也的确是堂邑南圩人,只是样貌上却同您说的不一样——那浣月不过中人之姿,年纪也有二十四岁,明年就要放出宫去。

盛实庭闻言,闭了闭眼睛。

果然有疑。

那一晚若不是遇见那个宫女,他便不会心生疑窦,思量前后,才去向陛下陈情,也算是间接救了他的性命。

说起来,莫不是上天给的提示?小孩子的长相虽变化极大,可也会有迹可循,那女孩子分明就是……他心中一痛,仰在了座椅上,良久才睁开眼。

派人去查当夜进宫的贵妇人,一个都不能漏。

程家生了间隙,金陵顾氏却也没有多安宁。

顾南音一大早便被二老夫人杜氏叫进了河清园,几番打量之后,便语带尖刺。

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杜老夫人问道,语气里能听出来显而易见的阴沉。

她近来心绪十分烦苦。

二老爷顾知明身为东宫的官员,卷入了太子谋逆一案,这几日还羁押在牢狱里,虽说六侄儿和大伯哥已然在其中斡旋,过几日就会放回家,可往后的仕途也葬送了。

大伯哥如今红得发紫,六侄儿又坐上了内阁首揆的交椅,唯独他二房,倒被摁进了土里。

她心下郁愤,今日又听了那篇《褚烈女传》,益发的气不顺了。

顾南音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母亲。

今儿二老夫人叫她来,一定是要发作她的,只是不知道由头是什么。

回母亲,女儿打算近些时日回老宅过度些时日,入秋时便往广陵去了。

二老夫人哦了一声,开门见山地给她否决了。

你就是从广陵回来的,又去那里讨什么没趣儿?我这里有一桩事交代你,你筹备着去做吧。

见顾南音一言不发地坐着,二老夫人坦坦荡荡地说道:近来朝廷变了天,你父亲牵扯进了东宫谋逆,惹来了牢狱之灾。

你若是孝顺,效仿褚烈女那般,往衙门报一个节妇,也给咱们二房支应门庭,说不得对你父亲的仕途有所加成。

顾南音心里的嘲讽快飞出天际了。

她知道这几日的风气,褚烈女的文章一出,拓塘衙门便为褚氏家族立了一座贞洁牌坊,父兄也得了许多好处,甚至有传言节妇家里的赋税徭役都可免,于是乎,金陵上下,但凡有丧夫未嫁的寡妇,都被父兄报上了衙门,似乎都想借这股东风。

她使劲按下心里的不耐,抬头笑道:敢问母亲,女儿堂堂正正地和离大归,需要为谁守节?二老夫人一怔,旋即道:和离原就是不对,当年若不是你大伯父大伯母坚持,我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她缓了下语气,事到如今我也不说什么。

女子守节天经地义,即便和离了,也该守。

顾南音唇边的冷笑再也按不下了,她冷冷看向二老夫人。

恕女儿做不到。

此事母亲还是莫要再提。

二老夫人见她拒绝地如此干脆,登时便恼怒了。

你莫不是还有改嫁的想头?顾南音不想再同她说车轱辘话,冷静下来道:母亲,褚女不过一十三岁,懂什么为夫殉节?倒像是她父兄逼死了她,来为自家谋声名好处,这股子风气就是错的!母亲还是莫要再提了吧。

她站起身,做不做节妇,该当遵从女子本心,而不是由着父兄亲长胁迫,只为谋求私利。

二老夫人勃然大怒,站起身,径自走到顾南音的身侧,一巴掌扇上去,用力之大,直将顾南音打了个踉跄。

如今有了太主撑腰,就不将嫡母放在眼里了?她气的浑身发抖,打量着二房管不住你了?我告诉你,报不报节妇,由不得你!只要有我跟你父亲在一日,你就别想从二房里走!她叫人把顾南音拉去祠堂跪祖宗,顾南音虽性子坚韧,到底二老夫人是自己的嫡母,只得叫人把自己放开,慢慢往顾家祠堂而去。

云檀在她的身侧随着,眼睛里含了些泪水,小声问道:奶奶,如今该怎么是好?顾南音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二老夫人实在是荒谬,她想了想,到底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如今濛濛才同六从弟定了亲,不好去麻烦他,没得给濛濛生事。

跪一跪祠堂到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上报节妇这一宗叫人生气。

她凭什么?云檀便在一边默默地陪着,幽幽地说:女儿家命好苦,到年龄了要出嫁,嫁的好生儿育女操劳一生,嫁不好颠沛流离,什么时候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顾南音也生出几分郁愤来,打量着眼前这座肃穆的顾家祠堂,忽然恶向胆边生。

到了傍黑,顾家祠堂门前的古树忽得起了火,引得东西二府都慌了,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才发现祠堂门上的匾额烧掉了一块。

这样大的事自然引来了顾家家主顾知诚,他看着众人从祠堂里背出了二房的四姑奶奶顾南音,这便肃着脸问起来。

你怎么总跪祠堂?顾南音挣扎着下来,抢在二老夫人的话前跪了下来。

回禀大伯父,二老夫人想将侄女上报衙门为节妇,为咱们顾氏立一块贞节牌坊,侄女儿想不通,问了问祖宗——侄女从前的夫家因贪饷判杀了,侄女儿要不要为那前夫婿守节?二老夫人脸色青白一片,赔着笑脸道:她这是跪糊涂了——大伯哥误怪,弟媳这就叫她回去。

顾知诚扬了扬手叫她走,心下只感荒谬。

经此一役,二房要将顾南音报上金陵府衙做节妇的事,传遍了整个顾家,到得第二日大朝会后,顾以宁将将回到文渊阁,忽听院外有声动,转回头去看,那院中前呼后拥的,正是从前的齐王,如今的皇太子梁东序。

顾以宁微微颔首,拜会殿下,梁东序缓缓走入阁中,一双飞扬的双眉藏了笑意,在主位坐下,同顾以宁将进来的政事细致询问,二人畅谈,再抬头时,阁外日上中天,已是午时了。

梁东序望着眼前年轻的内阁首辅,想到心底那一桩事,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温情。

顾卿如何看待,近日来沸沸扬扬的褚烈女传?顾以宁嗯了一声,嗓音迟重和缓。

……倘或男子要想有所作为,该当从自身刻苦,而不是打身边女子的主意。

今日褚氏女被大肆宣扬,褚父褚兄得以入仕,家中赋税徭役一概免除,那么以后倘或人人效仿的话,天底下的女儿家怕是再无活路。

褚氏女不过一十三岁,怎会懂何为殉节,死因蹊跷,臣已令金陵府衙将此事立案,还褚氏女一个公道。

梁东序眼睛里就有几分赞赏,笑道:顾爱卿随我往拓塘走一遭。

拓塘乃是那褚氏家族所居之地,皇太子亲去,实在兴师动众。

许是在北地打惯了仗,梁东序并不是文弱天子,身边也无人劝阻,只叫三千亲卫军开路,他携顾以宁纵马而去,出了午门,不出一刻钟便到了拓塘。

此时金陵城皇太子所经之处,仪仗罗列道路两旁,其后百姓们站的是人山人海,皇太子携顾以宁站在那拓塘新建起的牌坊下,锐利眼神,缓缓划过人群。

百姓山呼千岁,朝臣们面面相觑,却也都猜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来意。

今日褚烈女传传遍金陵,许多人家闻风而动,皇太子这一行怕是想要再度嘉奖褚氏?人群里跪着的褚氏族人,人人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等待着未来的飞黄腾达。

众人期盼着,朝臣忐忑着,百姓们围簇着,但见那高大而沉重的贞洁牌坊下,皇太子眉宇生光,由上至下看过去,将褚氏女短短的一生读了一遍。

他负手,向着亲卫军首领下巴微扬。

立时便有扛着榔头、铁锹的亲军卫奔上来,又有亲卫军向外驱散百姓人群。

只见梁东序向着那座新立的牌坊,落地有声。

将这牌坊,给孤砸了!第79章 .今宵好去(娘亲vs齐王)她拿桨敲孤……新政伊始,由金陵向外刮起来的这股子节妇风,刚冒了个头,便被皇太子一榔头给砸了下去。

褚氏女的牌坊倒了,十三岁便被殉节的事,也在金陵府衙立了案,因着皇太子的关怀,内阁首辅的督促, 第二日傍晚便有了结果。

突破口便是褚氏女的姨娘。

褚氏女在家中行二,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一个幼弟,乃是褚氏家主褚贤的贵妾所出。

金陵府衙的忤作启棺验尸,在褚氏女的脖间发现了数道勒痕,又在她的指甲缝隙检出了布帛的残余、血迹、细碎的皮肉屑。

褚贤意欲蒙混过去,好在金陵知府汪汝宾亲审此案,命衙役在褚家搜寻有用的证据,意外在藏冰的窖底救出了褚氏的姨娘年氏。

年氏形容憔悴,原本秀美的面庞瘦的不成人形,被解救出来时发着高热,浑身打摆子,一身鞭痕,却仍颤抖着向汪汝滨为女儿喊冤。

原来,褚氏在拓塘乃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家主褚贤一心入仕却不得其法,姑爷因病过世后,褚贤经高人指点,竟狠下心来,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活活勒死。

如此令人发指之事,一经查明立刻便引起了举国上下的震惊,皇太子亲签斩首令,将褚氏家主褚贤即刻处死,又因案件具有警示之意,将褚氏男丁十五岁以上者处以流刑发配远疆,五代不可入仕。

七月十四日的当晚,云层遮盖了月,禁中静深安宁,宫中四处都悬了灯,却因天地太过幽暗,而益发如井般静谧。

皇太子梁东序由乾清宫里行出,英朗的面庞上略略有些忧心忡忡。

太上皇帝中毒颇深,再加上那一场宫变耗尽了心力,这几日便有些精神不济,拿丸药吊着,尚能延续。

方才梁东序将近来的政事一样一样地说与皇父听,期间对于废太子的处置,梁东序并未曾有半分感情流露,并没有惺惺作态,说些不忍手足自残的假话,倒使太上皇帝心有赞赏。

在无上权力的巨大诱引下,什么父子兄弟情谊,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废太子出身高贵,然而脾性暴虐,又有窥伺诅咒之行径,最紧要的是,几回出京巡视,除了享受天下人的仰视之外,一事未成。

齐王梁东序则不同,他的母亲贤妃出身镇守北境的定北侯府,性情坚毅,太上皇帝待她的情份不过尔尔,贤妃便一心抚育齐王,后在齐王十二岁时故去。

齐王就藩北境时不过十六岁,随着定北侯府的舅舅们,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好本领。

而他治理北境的这十多年,苦寒的北境,人口由从前的几十万,增至如今的百万,北蛮不敢进犯,百姓安居乐业,俨然比江南还要繁华安定几分。

太上皇帝虽无法摆脱丹药之瘾,却深知百年基业绝不可交于废太子之手,于是近两年来一直以秘旨同齐王联系。

前些时日,就藩各地的王爷入京,齐王遭受磨难,险些命丧运河之上,好在有惊无险。

众王爷侍疾时,齐王以眠花宿柳为掩饰,极尽荒唐之事,叫废太子一派对他放松了警惕,才有今日之结果。

皇太子如今住在春和殿,一路往殿内去,两位小皇子晋王梁枫、皖王梁椿迎上来,规规矩矩地向皇太子行礼。

皇太子从小被母亲用心抚育,如今自然将关爱一并给予两位皇子,故而晋王和皖王同他很亲近。

皇太子问了几句功课,便叫二位亲王回了住所,自己沐浴更衣后,坐在桌案前,听着亲卫的回禀。

……娘子这两日都不曾出门,暗卫不敢擅动,只在门前守着。

皇太子嗯了一声,将手头的那只荷包把玩来去。

早在他启程去彭城前,便已将娘子的来处摸的一清二楚,近来时局动荡,他无暇分身,今日才稍有喘息之空。

不过他还是心有畏惧。

她在后宅中,难免有我看顾不到的地方……他叹了一口气,怅惘地站起身,慢慢地在床边坐下。

亲卫退了下去,殿头的内官阮庸近前侍候,见太子殿下又默默地将那方白绫布的小衣抓在了手里,心里比谁都清楚殿下的相思苦。

他打小服侍殿下,倒没来见过殿下如此思慕一个人,将那位娘子的贴身小衣当宝贝似的,走哪儿带哪儿。

话说回来,他曾经斗胆问过皇太子为何对那娘子念念不忘,太子则久久不说话,最后一抬眼羞涩地说起了初见。

她在船上拿桨敲孤脑袋的样子,很吸引人。

阮庸瞠目结舌,这一时他蹲下去为皇太子脱鞋,恭谨着说道:殿下若是睡不好,奴婢还将香点上。

皇太子说不必了,那香气黏黏腻腻的,叫人闻了晕乎乎的。

他看了看殿外黑乎乎的天,忽得一个念头冒出来,虚咳了一声,你说这时候,我往顾家去,会不会叫娘子打出来?阮庸迟疑地说道:您是千岁之身,娘子应当会有所顾忌。

皇太子叹了一口气,我就怕她有所顾忌,所以才不敢去——总得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同我好才是。

他仰躺在床榻上,无可奈何,到底哪里得不到她的欢心呢?他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他才二十八岁,长相不错,身材劲瘦,便是在云帐里同她一道儿攀登高峰,都使出了浑身解术,比打北蛮子还要卖力一百倍,如何就笼不住她的心呢。

皇太子回忆着那两回的灵肉交融,不由地心神荡漾,再也按耐不住,一下子跳起身,先叫人拿各样常服衣衫来,一件一件儿地试,最后选定了一件儿清爽的松绿道袍。

再往那镜前照了几照,那镜子里的人清俊洒脱,他满意了,心下却又忐忑起来,左怕娘子不见他,又怕娘子见了他冷淡他,最后到底是相思之苦战胜了胆怯,叫人护着,从北安门里悄悄登了车,一路由鸡笼山东麓上去,到了顾家后山的围墙。

里头一墙之隔地,就是顾家的斜月山房。

这一条路线他的亲卫勘察过许多次,平时也派了暗卫盯着,故而皇太子今夜来,十分地轻车熟路。

只是这到了墙下,怎么进去成了个大问题。

倘或大大方方地隔墙问询,娘子一定会客客气气地迎他进去,但也决计不会待他热情了。

他为难地看了看围墙,再看了看阮庸。

阮庸只能硬着头皮充当爱情顾问,轻声道:据老奴仅有的经验来看,女儿家最喜欢的,就是要有男儿气概,您在这里仰着头想半天,天都亮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竟叫阮庸来教他如何展现男儿气概。

梁东序无奈地看了看高墙,一个纵身跃进了墙,良久从那头传来一声问:你们就在这儿守着。

未来的天子跳进了人家家的墙,真是平生未闻,阮庸在墙外又紧张又期待,仰头看了看鸦青色的夜幕,计算着时辰。

梁东序素来是个胆大妄为的,可惜一遇上那顾娘子,立时就变成了畏手畏脚的一个人,此时见前方山林后,有一幢房子,门前廊下悬了两盏气死风,显出了清幽的光亮。

他踩枝踏叶地向前走,将将走过了山林,眼见着那山房快要到了,忽听得山下遥遥地传来漏夜打更声,倒叫他吓了一跳,一脚踩进了一旁的水坑里。

这一头皇太子夜潜鸡笼山,那一头山房里顾南音正为女儿盖了软被,在她床前坐着陪了一时。

……今晨我往老宅走了一趟,屋舍也拾掇的差不多了,过了中元节,找一日咱们就搬过去。

烟雨这两日忙着赶哉生魄的订单,由早到晚的伏案,这一时眼睫眨眨,就有些犯困。

昨日您脸上的五指印儿还没告诉我呢……烟雨想到这儿,眼底就生了浅浅一些泪意。

顾南音摸摸女儿的脸颊,只将她的担心按下。

……还是二房那些人。

她叫烟雨不要想太多,咱们快些搬出去才是真的。

烟雨牵牵娘亲的手,二房是您的娘家,可却是待咱们最苛刻的……有娘在的地方才叫娘家。

顾南音心里有所感,嗓音便闷闷的,没了娘啊,娘家什么都不是。

烟雨看出了娘亲的伤感,仰躺在枕上,伸出了双手求抱抱,顾南音笑着搂住了烟雨。

老宅子那里客居了一位老夫人,我瞧着她的样子啊,总能想起我的娘亲来。

顾南音拍拍女儿的脑袋,明晨我带你去看看她。

烟雨乖巧地点点头,放开了娘亲,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顾南音安下心,轻轻关上了女儿的卧房门。

嘉芳婆正在天井里洗衣裳,见姑奶奶出来了,小声说道:……可是快要到中元节的缘故,外头静的可怕,我总听着外头有鸟儿怪声怪气地在唱歌。

芳婆年纪大了,总爱说些神神叨叨的事儿,顾南音笑着叫她早睡,这便往门前检查了一番门闩,正要离去,忽听得门外那怪声坏气的调子益发的奇怪了,她仔细听,竟像是在唤娘子的声音。

顾南音这几日由那枚荷包带来的惊恐,再加上昨日那被砸掉的褚氏女的牌坊,她总没来由地脊背生冷汗,这一时乍听得有人唤娘子,只惊得头皮发麻。

她是个胆子大的,一把下了门闩,打开门,正见门前站了一人,身形是俊逸的,面庞也是英俊的,唯有一只手里提了一双鞋,略略有些狼狈的样子。

梁东序见梦里人骤然出现,眼睛里浮泛起一些委屈的意味,倒是顾南音,见到他的样子,没来由地气上心头。

这是来还荷包来了?梁东序见娘子柳眉倒竖,立时便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略略弓了身,望着她。

娘子别恼。

我来,主要是想给娘子吟首诗。

他镇定下来,把手里的鞋向上提了提,……手提金镂鞋,铲袜步香阶,(1)娘子看看我,可怜不可怜?第80章 .云丝帐外(娘亲vs齐王)做一对欢天……月向云层外探看,幽浮的廊下灯照在来人的面颊,眼神里带着几分祈求,像是生怕顾南音将门关上似的。

顾南音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头大。

早知他如此不洒脱,龙潭岸边守林人的屋子里,她就不该见色起意,狠狠地吻他一场。

天井里的洗衣声停了,芳婆的声音传过来:姑奶奶,可是瞧见了那只怪声怪气的鸟儿?顾南音闻言,回了一声道:瞧见了,不仅怪声怪气,还会吟诗呢!她提裙迈出了门槛,反手将门带上,姑奶奶我这就去敲晕他。

梁东序见顾南音出了门,同他一道站在了夜色里,心里一喜,赔着小心道:娘子打算怎么敲?仔细别伤了手。

顾南音径自向外走了几步,听见身边脚步跟上了,才略带了几分无奈道:你是怎么摸到顾家来的?那齐王爷的大旗上,是不是你挂的荷包?梁东序在一旁亦步亦趋,因光着脚的缘故,地上的草叶扎脚,走的便不是很稳健。

除了第一面同娘子捏了个假名以外,后来没有分毫隐瞒——只是娘子见我两回,扑倒我两回,才没有闲暇同娘子说明白。

顾南音闻言柳眉倒竖,停驻了脚步,扭过脸瞪他:说什么胡话,我多少好人不扑,去扑你?图什么!她的一句为什么不过是给语气助威罢了,梁东序却正经八百地思考着,重复了一下图什么这三个字,旋即认真道,图我腰腹有力,胸肌健硕,图我一夜不歇,不知疲倦……这么不知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谈家常一般自然,甚至还带了几分天真。

顾南音霎时无语,扭过身又向前走了几步,在大石旁坐下不语。

梁东序见状追上去,半蹲在顾南音的膝旁,虔诚地仰头看。

话说回来,娘子多少好人不做,为何要做始乱终弃的那一个?他苦口婆心,试图唤回她的良知,我找娘子找的好辛苦,日思夜想的,都快魔怔了——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同我试一试…顾南音略显吃惊垂目看他。

试什么?试试我是不是一个,能同你好好过日子的人。

梁东序自然地接口。

他的眼神实在诚挚,顾南音躲开他的眼神,无语望天。

可我不想同谁过日子。

她无奈,你若是能乖一些,我往后还能时不时地同你见见面,至于旁的想了也是徒劳。

梁东序的眼神几不可见的黯淡了一下,顾南音捕捉到了,岔开话题去。

听说昨日皇太子殿下砸了拓塘的牌坊,那皇太子殿下可是你?梁东序立时便振奋起来,仰头望住了顾南音,那眼神活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小狼狗。

娘子觉得我做的可好?顾南音心里登时五味杂陈。

这是什么样的狗屎运啊,原打算亲一亲过个嘴瘾,后来见了面许是气氛太过暧昧,他的身材又十分地诱人,才打着不吃白不吃的想头,同他攀登高山,几度登顶,如今才知晓,竟惹上了未来的大梁天子。

这一宗我的确要感谢你——顾南音实话实说,但我对你,只有云丝帐里的情分,旁的感情分毫没有。

许是顾南音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梁东序并没有半分意外,只点点头,好奇问道:只是云丝帐?软绡纱帐里有没有?赤锦帐里有没有?他与她逗闷子,顾南音眉眼间浮现几分轻松,笑着乜他一眼:别刨根问底的。

梁东序起身,往石上坐下,紧紧挨着顾南音。

这样也好,我愿意做娘子的帐中人。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也请娘子多多了解我一下,说不得能多生出些旁的情分。

顾南音很快地拒绝,了解你什么?倘或是吟诗的话,今儿我已经了解过了,没有生出半分情分。

梁东序哑口,一时才幽怨地说道,也不止是吟诗,我在许多方面都有造诣,比方说同北蛮打仗,马上射箭,使长/枪可同时打翻三人……他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看着娘子不感兴趣的样子,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罢了,近来我石锁练的风生水起,娘子要不要看看我的公狗腰?顾南音失笑,眼睫垂下,看见他的一双秀白的脚在草丛里踩着,这便接口道:走吧,跟我回山房。

梁东序喜出望外,拿手搀了顾南音一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山房廊下去。

走路的时候,他悄悄地看了看顾南音的脸庞,精致的侧脸弧线秀美,只觉得心旷神怡,心中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好在临来之前,洗了把澡,用的澡豆是薄荷叶的味道,也不知娘子喜欢不喜欢,再有这斜月山房虽是她的寓所,但也不能太过放肆,免得惹来她家里人的侧目。

再有一点,阮庸也没跟着进来,他身上半分银子都没有,如何打点她房里的仆妇丫头呢?还有她那个爱若至宝的女儿,若是碰上了,总是要发个红封包,起码得装个千儿八百的银票……梁东序不免心有懊恼,好在一进门,那屋里天井下的婆子迎过来,见到他,先是愣了一愣,这才屈膝问礼。

顾南音面上风云不动的,只叫他随着自己往尽头的卧房去,梁东序做出了温和可亲的样子,向着芳婆笑了笑。

顾南音怕惊动了女儿,轻拽了他一把,拽进了卧房,点了灯后将他晾在原地,自己则转身去了衣柜斗橱边,蹲下来翻找了一番。

最下层的抽屉里装了她的棉袜,顾南音从里头翻找出一双新的棉袜,对着灯光抻一抻,比了比长短,这才站起身回头,见着了眼前人的样子,登时吓了个瞠目结舌。

夏日衣衫薄,梁东序外袍半褪,露出了白皙的一侧肩,还有紧实劲瘦的胸膛。

见她回身看他,梁东序邪魅一笑,娘子,云丝帐里请。

顾南音失笑,将手里的袜子扔过去,正砸在了梁东序脸上。

梁东序抓住了脸上掉落下来的袜子,一脸茫然,顾南音走过来,将他肩头落下的衣衫拽上去。

想什么呢?她没好气地把他拽到了床边,示意他把脚抬起来,穿袜子。

梁东序会错了意,倒也不觉得尴尬,只听话地把脚抬起来,搁在了顾南音的膝上。

灯色看美人,美人温柔如水。

她低垂着头,先拿帕子为他拭了拭脚底沾的草叶泥污,垂下的眼睫密密匝匝,偶然一抬眼,眸色温柔如静水。

这样柔软的夜色里,窗下一盏小灯,光色可亲,娘子也可亲。

梁东序的心沉静下来,只一心望着她。

顾南音仔细地为他拭尽了草叶泥污,这才将纯白的袜子为他套上去,嗓音轻缓细柔。

这是芳婆才为我做的冬袜,比夏季大一些,也不知你能不能穿得上。

她将袜子为他套上,虽袜底的确短了,到底能穿得下,便拿系带系上了。

梁东序难得安静,由着她给自己穿袜子,只觉得岁月静好。

娘子今日为我穿袜子,我明儿给娘子做一双袜子。

他突发奇想,娘子喜欢什么料子?喜欢什么纹样?太子殿下亲做袜子?顾南音才不信,她不以为意,只为梁东序仔细系好最后一道带,轻声道:先将就着穿,回去之后再换下。

梁东序心里涌动着绵绵的情意。

袜子都给他穿上了,看样子娘子今夜不打算睡他了。

这样也好,都说灵肉合一的,肉/身先结合了,契合的一塌糊涂,这会儿开启灵魂的沟通,恰到好处。

重点是,娘子似乎也挺爱同他说话的。

梁东序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袜子,笑着说:除了我娘亲,娘子是第一个为我穿袜子的人。

顾南音哦了一声,说谁不是呢?除了我女儿,我也只给你穿过袜子。

梁东序的神情就变得欢喜起来,眉梢眼角都沾染了几分喜气。

这样的缘分不可多得,娘子不若考虑考虑同我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到老了的那一日,我给你穿穿袜子,你给我穿穿袜子,再去御花园里躺着晒太阳,你给我捉捉虱子,我给你顺顺毛儿,做一对欢天喜地的猴子夫妇。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顾南音知道他在同自己逗闷子,将他的脚从自己的膝上扔下去。

你在北地生活久了,来金陵可习惯?她刚问完,便见梁东序的眉头蹙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自然是不习惯的。

北地夏夜凉风习习,这里却时有闷热,叫人喘不上来气。

这些时日来,只有娘子搂着我的那两日,才真正叫我安心舒畅。

一说话便要扯到这上头来,顾南音拽起他,可别想叫我搂着你睡。

梁东序眼巴巴地不肯走:娘子,你可知道什么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南音说不知不知,就推他出门。

梁东序被她推着,声音低低又急急,娘子若是不嫁给我,我便会日思夜想,若是没有理政的心情,岂不是对不起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娘子身为匹夫一员,总要为天下兴亡负责任的。

顾南音推着他,走过天井,再推出了山房外,一把关上了门。

可别拿这些吓唬我。

她隔着门,声音传出去,带了几分威吓,你再将那袜子挂出去,我可饶不了你。

第81章 .九泉荒野娘的孩子,你疼不疼啊…………晨起围坐在桌案边喝小馄饨时,烟雨就同青缇嘀嘀咕咕,惹来芳婆在一旁笑。

姑娘说什么呢?也带老奴听一个啊?烟雨就搁下手里的调羹,拿帕子拭了拭唇边。

昨夜我听见门闩响——她托腮,眼睫霎一霎,我先以为是小舅舅……芳婆就知道姑娘留心到了昨夜的声响,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人的模样来。

平日里都是云檀随着姑奶奶出门,她在家里操持家事,姑奶奶冷不防地牵回来一个男子,着实把她给惊着了。

那男子倒是年轻的紧,穿着打扮贵气不说,眼眉五官都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委实英俊。

也是,只有这样出众的样貌,才能获得姑奶奶的青眼有加。

那男子生就了一张高高在上的脸,可待人却是可亲的,姑奶奶将他推出了门,转身回了房,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芳婆把衣裳都晾晒了起来,还听得外头有轻微的踱步声。

芳婆就隔着门遥问了一句,可是公子还在?那男子的声音就沾着露水气响起来,还是我,不必害怕。

这人倒是痴情,芳婆便劝他走,只说姑奶奶已然睡下了,那男子一时才哦了一声,同她说道:……公子唤起来怪生分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往后就随着你家姑奶奶的称呼,你只管叫我姑爷就是。

回想起来,这人倒是有趣儿,既是能随意出入顾家的,姑奶奶也愿意同他独处,那自然是有接纳的意思了,唤一声姑爷也许使得?芳婆从昨夜的事里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外头鸟儿叫的古怪,老奴就出去多瞧了几趟。

她笑着转开了话题,两家口头上都约定了,姑娘还叫六公子舅舅呢?只要提起小舅舅,烟雨便觉得在腔子里扑腾扑腾地乱跳,快要狂奔出喉咙了。

青缇在一旁接口,旁人都管六公子唤宁叔父宁舅舅,只有姑娘唤他小舅舅,也算是独一份了啊。

娘亲去哪儿了啊?烟雨不好意思再讨论这个话题,只问了一句娘亲的去处,还说今儿要去雍睦里的老宅……芳婆便哄姑娘多等一时,窦筐在外头备好了车,等姑奶奶打二房回来,就走。

烟雨哦了一声,忽得站起身往廊下去了。

我拿哉生魄的发饰,给瑁瑁送过去。

芳婆拦不住她,横竖一时也要往西门坐车,这便由着青缇陪姑娘下去了。

烟雨这两日赶工将哉生魄的订单赶了出来,原想着昨儿给瑁瑁送过去的,可惜她似乎很忙,便也没见着。

这一时用过早食,送到西府去,说不得能见着下了朝的小舅舅……到得西府竹林外,忽见西大门那里门房跑动,将厚重的大门打开,新晋的内阁首揆顾以宁着一身官服,由门外迈步而来,步态深稳,面庞冷隽。

时间赶的将将好啊,烟雨的心雀跃有如小兔儿,正待迎上去时,便见小舅舅的身后,随了一群人。

烟雨努力分辨了一下,倒是认出了罗映洲等几个熟面孔,她便不敢擅自上前了。

这个时辰正是刚下朝,小舅舅身后跟了许多同僚,一定是有要事相谈,万不能被自己打搅。

于是烟雨悄悄往竹林子里走了几步,想等着小舅舅一行人走过去,再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再等到脚步声飒踏着行过去,烟雨有些遗憾地从竹林子里探出了头,远远地看着前面一行人的背影,向一旁的青缇吹嘘。

我觉得我的脑门子上呀,就刻着深明大义这四个字。

她大言不惭,感慨道,小舅舅好几日不见我,若是方才遇上了,一定会欲罢不能,不舍得走,他身后还有那么多同僚呢,总不好叫旁人偷偷笑他……她说着话,青缇却不应她,烟雨就拧起了眉毛,一扭头,小舅舅正在她的侧旁站着,一双静深的眼眸蕴藏了几分笑意,正望着她呢。

烟雨霎时吓了一跳,交握在一起的手指就拧起来,麻花似的,于是眼前人笑着俯身望她。

深明大义必定会受委屈,还是恣意些好。

他眸色如温玉,慢慢向前走,抱歉,这两日施行新政,无暇顾及你……小舅舅这般温柔地向她道歉,烟雨心中隐约的那一点不快立时便烟消云散了。

那您要补偿我吗?烟雨随在小舅舅的身侧走,时不时手臂就撞上了他的,一时不见就补一日,一日不见就补一月,要时时刻刻同我相对才好。

顾以宁说好,烟雨就仰头侧望着他,顾以宁便道,今日是中元节,傍晚我同你一起,去放河灯。

原来小舅舅说好,还认真地去想了去处,烟雨觉得很安心,旋即又忧心忡忡地盘算起来。

我一时要往雍睦里老宅里去,势必要在那里用饭,若是我回来晚了,您可要等我啊……顾以宁嗯了一声,将雍睦里三个字听进了心,他轻蹙了蹙眉,一抹忧色从眸中闪过。

他想说些什么,烟雨同他并着肩走,像有了新发现一般,扯住了小舅舅的衣袖。

咱们一道儿走路,总是撞来撞去的……她说着,又撞过来,接着再把自己个儿撞出去,走路便走的歪歪斜斜的,像一只醉了酒的兔儿。

其实我也在忙呀……她把自己撞过来,脑袋停在小舅舅的肩头,悄声同他分享自己这几日的成果,我去给瑁瑁送哉生魄的发饰,倘或这个月能分账的话,我请您去吃莲湖的糕团儿。

她悄悄偎依上来的分量轻柔,顾以宁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炽热的夏阳。

炽热的光随着他们走,烟雨觉得自己的头顶烫烫的,一旋身便躲进了小舅舅的身背后,拿脑袋抵在上头。

我的头顶好烫啊,您快些摸摸——她的声音从他的身背后传过来,一团孩子气,我现在就像一碗雪藕丝冰酪,走着走着就要化掉了。

顾以宁停下脚步来,转过了身,将她围入了怀,衣袖抬起,遮在她的发顶。

烟雨被拥入了他的怀中,面颊贴在他硬挺的公服上,向下偷眼看,长颈的仙鹤正在碧海间展翅,一丸黑眼珠正瞅着她。

隆隆的心跳入了烟雨的耳,她匀了匀呼吸,向四侧望了望,这里是西府的院中,原来一心随着小舅舅的脚步走,竟来到了这里。

顾以宁一向爱静,丫鬟仆人等闲不敢来,烟雨赧然的心便放松了几分,益发往小舅舅的怀里拱着。

顾以宁的声音从她的头顶飘下来,他问她还晒不晒,嗓音温和。

烟雨仰起头,拧着眉毛说晒,要快些吃掉才不会化……她皱着眉毛鼻子的样子实在可爱,顾以宁失笑,手指落在她的面颊,轻触一下。

先冻起来,过些时日再吃。

烟雨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双手扬起来,挂在小舅舅的脖颈上,顺势向上一蹿,整个人猴在了他的身上。

您总爱搪塞我……她在他的耳边抱怨,过些时日太过笼统,总要定下来个日子才不算敷衍!眼前人失笑,眸底浮泛起温柔来,烟雨却还不依不饶,从他的耳边凑在了他的眼前。

我很好吃啊,酥酥又滑滑,香香又甜甜——她眨巴眨巴眼睛,黑密的眼睫便触上了他的,于是无法无天的小姑娘顺势把自己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

呀,您比雪藕丝冰酪还要冰冰凉。

她惊呼,依旧把自己的面颊贴在了他的面上。

同喜欢的人说话,不知不觉地就开始胡说八道了,烟雨顺着雪藕丝冰酪会化要快些吃掉的话题向下发散,可倘或给不知情的人听了,说不得会诧异她的虎狼之词。

顾以宁心情很好,眼睛的笑意深浓,他将她放下来,搁在院中的石凳上,俯身望她。

八月初九。

他的眸中倒映了一个小小的她,他认真地思忖同她说,入秋时,宜吃甜。

也不知道是哪里对上了暗号,烟雨得了这样的答案似乎很满意,还想同小舅舅再撒娇时,墙外石中涧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步帅同杨大人那里,有一题想不明白。

烟雨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向着小舅舅眨了眨眼睛。

那到时候可不兴先吃脑袋——纤细手指指上了自己的嘴唇,烟雨轻声落下一句话,便迅疾地跑开了,要吃这里呀!无法无天的小丫头闹完了小舅舅,得了一个八月初九的日子,喜气洋洋地给瑁瑁房里送去了新做的发饰,果不其然,瑁瑁又不在院中,问了问院子里的丫头,只说姑娘又往清凉山大营去了。

见不着自己的好盆友,烟雨自然有些怅惘,好在一时便又高兴起来,在西门等着娘亲来,一路往雍睦里老宅里去了。

雍睦里老宅距离鸡笼山并不算太远,因是在闹市的缘故,故而不算清净。

烟雨头一回来这里,不免在门里各处多看了几眼,过了垂花门,边见那小花园一角,冒出滚滚的浓烟来,一个背影瘦小而羸弱的老妪蹲在那儿,该是在盆中焚烧纸钱。

烟雨顿住了脚步,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了一些哀恸来。

许是见女儿站住了,又呆呆地望着那缕子烟不转眼珠,顾南音生怕女儿撞了邪魇住了,这便牵住女儿的手,轻声唤了那老妪一声。

夫人……那老妪这些时日同顾南音见过几次,知晓她是可亲之人,虽不曾交心,却对她放下了戒备,此时听见她的声音,这便慢慢地站起,转过身来,一双垂垂老矣的眼睛掠过了顾南音,似乎难以置信地落在了烟雨的面上。

那是一双浑浊而发黄的眼睛,光彩溺亡在其中,死气沉沉。

不知为何,烟雨的眼睛再也挪不开了,只呆呆地望着老妪的眼睛一动不动。

老妪那双沉寂的眼睛忽然就颤动了,眼泪涌了出来,顺着面庞上的沟壑一路向下,滴在了她伸出来的颤抖双手,霎时就滚落下去。

她喃喃,眼神茫然着。

漪漪……娘的孩子……颤颤巍巍得双手向前探出,她问,你疼不疼啊……第82章 .亲缘再续濛濛,阿婆的乖乖啊…………老妪枯瘦嶙峋的双手递出去,那眼神哀婉凄切,像是看到了至亲至爱之人。

顾南音捏着帕子怔住了。

若非此时是正午,日光正烈,顾南音都要疑心是撞了鬼。

这位老妪在顾家老宅住着,有三五名仆妇侍候,衣食无忧,可人却时而清醒时而茫然,常常又有癫狂之举,却也会在醒转之时,露出抱歉的神情——显是出身教养都很好。

近些时日,顾南音在老宅拾掇住处,常常同她会面,有时也会邀她一道用餐,言谈间,只知道她是从登瀛而来,姓裴,无亲无故无儿无女,从前在登瀛时艰难度日,忽然被接到江南之地,被人奉养,她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今日濛濛是头一回来老宅,原就是要为她引荐这位老妇人,谁知道骤然一见,这老妇人似乎又失了神智。

她抢了一步过去,搀住了老妪的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手臂,安抚道:……她是我的独养女儿,有个乳名唤做濛濛……烟雨怔忡在原地不敢动,下意识地握住了老妪的手。

泪水不断地从老妪的眼睛里流出来,似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那生满茧子的枯手摩挲着烟雨的手,只向着她喃喃:漪漪啊,娘亲把你抱起来的时候,怎么那么轻啊,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是不是听见娘亲哭你了,才来看娘……老妪说着,忽地便跪在了地上,对着天合掌哭,天老爷啊你开了眼,叫我匣子①回来了……她哭着,捶胸顿足,像是快要背过气一般,直惹得顾南音蹲下来扶,烟雨呆呆地站在一旁,怔怔地掉着眼泪。

这样痛心疾首的哭法,没一时便将自己哭晕过去了,顾南音将老妪搂在怀里,直喊来人,于是仆妇们都围簇过来,将老妪抬将着,往卧房里扶进去了。

老妪在榻上安置了,又命人去请郎中来,一直到郎中来了又走,顾南音才腾出手来去看女儿,只见小女儿正呆坐在卧房的椅上,怔怔忡忡地望着榻上的老妪,不言不动的,像是被吓到了一般。

顾南音的心头立时便涌上来些歉疚,疾步走过去,将女儿抱在了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濛濛不怕。

这位阿婆失去了女儿,骤然见了年纪小的姑娘,犯了迷症……烟雨在娘亲的怀里不言不动,良久才闷闷地说:娘亲,老宅子里也有许多年纪小的丫头,她为何只认错了我呢?这样的问话叫顾南音心头一惊,倏忽之间脊背生凉。

这位裴大娘清醒的时候,待她多有温柔,言语之间总令顾南音想起早逝的姨娘来,故而也知道了一些她的旧事。

十年前流落在登瀛,日常在海边捕捞些小鱼小虾,到集市上换些米面,艰难度日,从前膝下倒是有一个独养女儿,成婚了之后遭遇了不幸,倘或活到当下的话,也同顾南音差不多年纪。

顾南音思忖至此,又想到方才裴大娘的那一声漪漪,不禁胸口急促起来。

仔细回想起来,她平生似乎只识得一个名唤漪漪的女子。

因是烟雨的生母,困顿古庙的那两夜又赠药与她,故而顾南音将烟雨生母的名字记得清晰。

她叫严漪漪,那年遇难时,二十三岁正韶华。

顾南音心里擂起鼓来,再低头看,女儿似乎有些恍惚的样子,她心里似乎慢慢地升起了一个念头。

忙叫人去唤裴大娘随身侍候的丫头兰庭来,直问道:是谁将裴大娘安置在这里的?兰庭规规矩矩地应声:是西府六公子的贴身长随石大爷接来的,嘱咐咱们要好好伺候老夫人。

石中涧?烟雨在一旁听入了心,迟疑着说:石中涧一定是听从小舅舅的吩咐……顾南音蹙起了眉。

明锐如顾以宁,绝不会贸然将一位来历不明的老妪接回府中,一定是觉察了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抚了抚烟雨的发顶,将她带到侧间坐下,望住了女儿忐忑的眼神。

濛濛,从前的事,你能记得多少?烟雨垂下了眼睫,再抬起眼时,眼底浅浅一层水雾。

我记得,我的生母叫做严漪漪……她眨眨眼睛,泪水便掉落下来,是您告诉我的。

顾南音心情复杂。

也许是选在了中元节出门,才会贸然地重提旧事。

严格说来,自打从井里将濛濛抱出来时,她便不记得所有的前事,只一心一意地将顾南音当做了母亲,再后来眼睛好了,更是全然将那场大火前的记忆,都丢失了。

除了常常做噩梦外,烟雨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活得天真烂漫。

顾南音说是啊,嗓音柔缓,人生有来处,总要记得自己的父母才好。

她不敢贸然将那层封印了的记忆,在烟雨面前摊开来,此时只匀停了呼吸,温柔说道,这位婆婆口中唤着你生母的闺名,又是六从弟命人千里迢迢接来的,说不得有些渊源隐情,一时待她醒转了,咱们同她说说话,可好?烟雨点头,想着那位婆婆方才跪地拜谢天老爷的模样,没来由地一阵心痛。

她呆坐在椅上,尝试着去回想小时候的事,霎时神思便跌落进黑暗,井壁滑腻的质感叫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神惊骇。

顾南音忙搂她入怀,像小时候那般哄着她,烟雨才平缓了呼吸,慢慢安宁下来。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好久,忽听得里间哭声又起,唤着漪漪的老迈女声传过来,顾南音便同烟雨一道儿疾步走了过去。

裴氏歪坐在床前,一双无神的眼眸在看到烟雨时霎时多了光彩,烟雨看了看娘亲,这便坐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婆婆,您的女儿是叫漪漪么?女孩子的声音细柔,温柔地拂过裴氏的耳畔,她此时已恢复了神智,只一味地盯着烟雨的眼睛,看不够似的。

我总算知道,为何要把我接到金陵了。

裴氏的嗓音喑哑,眼泪往下落着,无穷无尽似的,那天夜里,阿婆以为那个枯枝儿一样的是你,你公公不敢抱,哭的晕厥过去,我却敢,可我也抱不起来啊,一摸就成了灰……她喃喃,回忆汹涌而来,顾南音却一霎止住了她的话音,轻声提醒,裴大娘,濛濛小时候害了病,没了记忆……她的话烟雨听不明白,裴氏到底是清醒了,知晓了顾南音的意思,惨痛的回忆便不再提。

可怎么活下来的啊,阿婆的乖乖?裴氏的情绪激烈起来,胸口起伏着,将枯瘦的手轻轻抬起,摸了摸烟雨的脸颊。

你生下来的时候小老鼠似的,你那个嗲嗲(2)一心读书,你姆妈不耐烦哄小匣子,是阿婆抱你抱大的呀,奶妈子成群的,可没一个叫阿婆满意……她的手慢慢地向烟雨的额发触去,再往上,拨开了鬓边的发丝,显出了发底头皮上的一处浅浅的粉色胎记。

当真是阿婆的乖乖……她看清了那一处印记,霎时就把烟雨搂进了怀里,濛濛,你听听是阿婆啊,小时候,你几个月大就在阿婆的胸膛上撅着屁股趴着睡,跟你嗲嗲和姆妈往金陵走的前一晚,你哭着要跟阿婆睡……还记不记得?思及最后一面,裴氏放开了烟雨,一手捶着心口说疼。

人呢就是没有前后眼,倘或我知道会有这一难,拼了死的都要将你留下来……她喘着气,像是耗尽了心力,你姆妈急着往鬼门关去,我不留她!说是这么说,到底是痛彻心扉。

烟雨方才在裴氏的胸前静静听着,那心跳声急促,可莫名地叫她心安,她小声地啜泣着,虽不知道在哭什么,可心里的痛感却益发的真实。

阿婆,我到底是谁,咱们家遇上了什么难处……她啜泣着,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顾南音万万没料到今日来一趟老宅,竟会有这样的际遇,她不知道这样对女儿好不好,可到底是了却了心底的一桩心事。

她陪着祖孙两个哭着,为裴氏抚了抚心口,又唤人拿水来。

裴姨母,濛濛是那年我在庙里头救下来的,一路带回了金陵养着,起先盲了两年,后来便好了。

养到十二岁,依着那时候漪姐姐提过的,起了个大名叫盛烟雨。

她含泪笑了笑,这孩子乖巧,活得也很好。

顾南音温柔的话语抚慰着裴氏,却没注意到她变了神色。

裴氏情绪平复下来,嗓音嘶哑着回忆道:……如此这般倒遂了她嗲嗲的意——那年因名姓的事,濛濛她嗲嗲同她公公明里暗里的,较过多少劲儿,以至于孩子五岁了,还没取上个大名儿。

顾南音一怔,心下便忐忑起来,问及缘由。

裴氏往那床榻边靠过去,有些疲累的样子,她瞧了瞧烟雨泪眼模糊的样子,便叫侍女扶她去净面。

待烟雨走了,裴氏才慢慢地同顾南音说了始末。

严家只得一个独养女儿严漪漪,严恪也是个钟情之人,不愿纳妾只同裴氏厮守,其后便为女儿招赘了一名家贫的秀才盛怀信上门。

盛怀信过门之后,便在岳父的资助下,在乡试中得了解元,之后便在广陵家中备试来年的会试。

盛怀信为人谦和有礼,待严漪漪无有不应,只是未曾想,在濛濛的名字上,同漪漪闹起了别扭。

严恪为濛濛取了个大名,叫做严雨,盛怀信明面上不说,却叫漪漪三番五次来同自己的父亲说,到底是惹恼了严恪。

翁婿两人就此生出了几分嫌隙。

顾南音听完了,不免有些歉疚之意。

我听漪姐姐唤过一句严雨,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姓盛,倒是我疏忽了。

裴氏摇头说不碍的,不过是芝麻小事,那晚一把火烧过去,落得个干干净净。

她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趴伏在地上,向着顾南音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孩子,你是菩萨一样的善心人,多谢你保全了老身的乖乖孙儿……她长跪不起,老泪纵横,老身只愿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你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