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两个对坐着说了一时话,到了暮色四合时,外头就来了个婆子。
顾南音识得这婆子,是二房二奶奶身边的粗使婆子周荣家的。
二奶奶乃是顾南音的亲嫂子,姓周单名一个蘅,最是爽利的一个人。
顾南音迎出去,周荣家的看了下四野的山景,揣着袖子略显怠慢:四姑奶奶可叫奴婢一顿好找。
顾南音只微微一笑,问起她的来意,可是蘅二奶奶寻我有事?周荣家的嗯了一声,回姑奶奶的话,今儿府上宴请,招待八方来客。
二奶奶说了,您娘儿俩不常出门子走动,今儿请您领着表姑娘出来热闹热闹。
顾南音不免纳罕。
这么些年了,府里视斜月山房如无物。
别说宴请这等事,哪怕是寻常家宴都没叫过她娘两个几回,今儿日头打西南角出来了?不管怎么说,二房到底是她的娘家,既然蘅二奶奶派人来请了,自然要去赴宴的。
回了正堂,烟雨正同青缇给绒兔子缠铜丝,这便叫青缇去为姑娘准备衣裳,……捡那件儿雨雾青的裙子来。
烟雨霎了霎眼睫,有点儿不解,这会儿都暮降了,咱们去哪儿?顾南音坐下来,同她说了方才的邀约,烟雨的小眉头立时就拧住了,……我刚吃的饱饱。
顾南音失笑,站起身为女儿拢了拢发丝,向着侧方的铜镜看了一眼。
铜镜澄澈,框出了一幅清颜玉骨的美人图。
说是吃酒席,哪里能真吃?顾南音拿小玉梳轻轻为女儿梳着如瀑黑发,柔声说着,虽不知与你同席的都是哪些闺秀,左不过是些姐姐妹妹。
同她们谈一谈时兴的衣料,近日的天气,平日里爱做什么,爱玩什么……烟雨不常出门,更不曾同一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打过交道,此时听了娘亲的话儿,心里的那点子胆怯就冒了头。
女儿不去成么?顾南音知道女儿害怕。
幼时那一场大火,致使她失去双亲,虽则这十年间,她从未提及,似乎生下来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可顾南音太清楚女儿的一些禁忌。
她叹了一息,绕在女儿身前坐下,握住她的小手。
那有什么不成?只是你如今已然及了笈,总要出门子的。
她温着嗓音,慢慢地说话,还说要买间肆铺做买卖,总不好一辈子躲在娘亲翅膀下。
烟雨心里最着紧的事,便是和娘亲自立门户,闻言立时就鼓起了勇气。
……那明儿晓起,您能给我买大麒麟阁的牛皮糖么?她的语气带了几分孩子式的祈求,眼眸里却闪着点儿小顽皮,不是因为我懒得出门,而是娘亲买的牛皮糖比较甜。
顾南音自然是无有不应,心里虽然存了几分担忧,但很快被女儿镜前试衣裳的动作吸引,上前好生为她整理了一番。
一番拾掇下来,暮色已然降了下来,天光昏暗着,有几分暮春的景象了。
斜月山房本有一乘小轿上下山,可惜经年不用,早已半新不旧。
再者说了山房里也养不起轿夫。
于是,芳婆子看家,主仆四人便相互搀着,慢慢地往山下走。
只是雨色涳濛的天气,使得下山的路泥泞不堪,十分地难走,主仆四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山下。
宴席摆在长房河清园。
金陵的烟水气惯常在夜里升腾,河清园的侍女接引了母女俩,提了一盏溶溶灯向前走,烟雨垂着眼睫跟着走,脚下像是生了似有若无的烟。
侍女掌着灯引路,穿过灯影幢幢的花园儿,心里却在砰砰乱跳:府里都说斜月山房的表姑娘生就了花容月貌,近日一见,真真叫她一霎儿失了神魂,竟愣在了当场。
怪道长房的珙二少爷前一回醉了酒,提笔写就了什么月为神、玉为骨,直气得长房大奶奶气的直拍桌,生生把腕子上的镯子给敲碎了。
身侧的母女俩近乎无声,侍女有心叙话,不免又能多看美人一眼。
……这会子虽迟了些,到底才开席,姑奶奶和表姑娘不必担心。
侍女偷眼去看表姑娘,只觉得她的侧颜清绝,被月华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好弧线来,听闻今儿程阁老府上的女眷要来,后厨特特把淮扬菜改了宣州的水席汤菜,姑奶奶同表姑娘倒可以尝一尝鲜了。
侍女说到这儿,见姑奶奶虽认真听着,眼光却落在眼前的一方土,侍女忽得心里一跳,觉得自己个儿今晚的话,委实多了。
旋即便不多言,引着娘两个一路缓行,进了后花园儿的月洞门,但见花影树下,摆了约莫二十张八仙桌,桌子旁围坐着的,皆是些教养极好的高门贵女,吃相斯文、气质文雅。
那花园一侧的戏台子,一人坐着弹琵琶,一美人儿浅唱轻吟,正唱苏州评弹呢呢。
烟雨悄悄扯住了娘亲的衣袖,心生胆怯。
娘亲,我挨着您坐。
顾南音点了点头,正反握住女儿的手,跟随着侍女向里进,只是戏台上一声:金陵美人来,秦淮叶落了……那台上的美人儿向月洞门一指,竟将花园子里女眷们的眼神,都引了过去,待瞧清楚了烟雨的样貌后,一时都静了下来。
那顶顶靠前的上首桌席上,顾家长房的三姑娘顾琢,正陪着程太师的外孙女儿程知幼,她是位心高气傲的小姑娘,见人人都望向了月洞门前那个如烟似幻的少女,登时心有不服,拿调羹搅着一碗甜汤,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也不知道在瞧什么?这人是谁?顾琢肩负着陪好程知幼的任务,闻言收回了眼光,向着程知幼摇了摇头。
……从前没见过。
她思虑了一时,忽得醒悟了什么,莫不是二哥哥笔下那一个?程知幼疑惑道,哪一个?顾琢有些迟疑,想了想道,似乎是二房姑奶奶的女儿,叫做盛烟雨……程知幼蹙了下眉头,不免好奇起来,姓盛?倒是同我那父亲一个姓,说不得是同宗呢!这厢酒席上的女眷或低声议论,或微微扭身看过来,烟雨只觉得如芒在背,恨不得一瞬间躲进娘亲的袖袋里。
好在接引的人很快就来了。
今儿后院话事的自然是二房蘅二奶奶,她从上首迎过来,极为熟稔地牵住了顾南音的手,一双杏眼却望住了烟雨。
瞧瞧四妹妹这好福气,竟养了这样一位天仙儿似的姑娘,怪道从前不领出门——这孩子往这儿一站,都快把我比到泥里去了!顾南音不惯这样的寒暄,只微微笑着谦虚了几句,烟雨随在娘亲的身后,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有些局促了。
蘅二奶奶今日待顾南音这般热切,也是有想头的,这便安排了烟雨同府里的几位表姑娘同坐一桌,接着便拍着顾南音的手道:……今儿你必须同我叙叙话,她凑近了顾南音的耳畔,悄声道,当初你和离,你二哥哥可是出了大力的。
这话倒有三分真,顾南音念着这份情。
恰巧她也想同自己的嫡母二房老夫人,说一说珙二少爷以及太师府程大爷的的事儿,这便看了烟雨一眼,柔声说道:娘亲去去就来,你好生在这儿吃酒,一时娘亲就回来。
烟雨鼓足勇气,仰着头嗯了一声,女儿省得。
顾南音到底是不放心,环顾了一圈这一桌的姑娘,瞧上去倒都是文雅的女孩儿,便也放下了心。
顾南音将将走,便有好奇的姑娘问起烟雨来,我是二老夫人娘家舅爷的孙女儿冯莲动,你叫什么?烟雨笑了笑,我叫盛烟雨,我娘亲是二房的四姑奶奶。
冯莲动只得十四岁,是个直爽的脾气,问话问的有些冒失,姑奶奶?是回来省亲的么?从前倒不曾见过你。
她有些艳羡地望住了烟雨的眉眼,你生的真美,便是西府的瑁姐姐,都不及你三分。
烟雨并不知道瑁姐姐是谁,却觉得此话十分不妥,正待摇头时,却听身侧的姑娘冷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的裙角挂了泥,莫不是走路来的?烟雨嗯了一声,并不遮掩,山路泥泞,倒叫诸位笑话了。
那姑娘却并不理会烟雨的回话,只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向着冯莲动道,瑁姐姐是何等人才,竟被你拿来说嘴。
西府宁舅舅瑶阶玉树,他的侄女儿必美不盛收,我倒觉得这位妹妹的美貌,不及瑁姐姐三分。
烟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听她说完,点了点头,我不通文墨,这便逊上几分。
自然是瑁姐姐更美。
那冷言冷语的小姑娘唤做桂玉枝,此时听烟雨服软,面上就少了几分嫉色。
说起那一位宁舅舅,你们可曾见过?桌上几位姑娘都竖起耳朵听,冯莲动眨了眨眼睛,道,你还敢称呼她一句宁舅舅呢?我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她回忆起前事来,今年元日时,我远远地看见过一回,只觉得呼吸不畅——世上怎生有这样好看的人啊,偏又是不苟言笑,拒人千里,令人一瞬就想逃开。
几位表姑娘都随声附和,桂玉枝不免心生向往,我也只敢背地里叫他一声小舅舅——听说他今年二十有二了,如何还不婚配呢?烟雨斜对面唤做琼华的姑娘接口道,且不说有没有同他相配的,只说他如今二十二岁便入了阁,说不得是醉心政务。
那冯莲动便悄声说起来,瞧见上首那位程小姐了么?她的父亲叫做盛实庭,从前仗着程太师的势,二十五岁时便入了阁,如今已是内阁次辅了,听闻宁舅舅同他不对付,彼此之间暗涌流动。
烟雨听到那次辅叫做盛实庭,便竖起了耳朵,默默听了之后,不免有些伤心。
父母双亡那年她虽才五岁,却牢牢记得父亲名叫盛怀信,娘亲唤做严猗猗。
她垂眸,略略有些愁思,身边忽有清雅的女声唤了她一声表姑娘。
烟雨微微侧目,身旁正站着方才接引她同娘亲的侍女,见烟雨回头,便轻声道:四姑奶奶吃了几杯酒,这会子有些醉了,命奴婢来接您过去探看。
这位侍女方才为她和娘亲接引,又待她和气,烟雨自然不疑有他,站起身同几位姐妹道了一声再会,便携着青缇慢慢儿随着她往花园里去了。
只是穿过了好几道月亮门,却并不见亭台楼阁,只有假山静水。
烟雨有些纳罕,心中升腾起了一些不安。
往前看,那侍女没了踪影,再回头,却不见了青缇的身影。
烟雨有些害怕,倒退了几步,却有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一声烟雨姑娘,唤的烟雨浑身冰冷,下意识地挣开了,竟是一位面生的男子。
此人正是程太师的孙子程务青,今日他同顾珙一道儿从山下下来,顺势留在了顾府吃席,晚间吃了几杯酒便孟浪了,叫顾珙买通了那河清园的侍女,叫人把她身边的丫头捂了嘴拽走了,单留她一人。
烟雨不动声色地向后退,我的丫头呢,快把她放了。
程务青虽只十六岁,却是个恣意妄为的性子,装了一副君子的模样,却难掩眉眼间的急色,……烟雨姑娘果如同窗画里一般天人之姿,实在是娇美无双……他说着,渐渐逼近,自那一日见了姑娘的画像,我便魂不守舍,一颗心都牵系在了姑娘身上。
姑娘莫怕,我不过是想同你结识一番……烟雨直气的浑身发抖,连连退了好几步,眼见着这程务青要站起身拉扯她,她慌的一转身,动作迅疾地跑走了。
可那程务青像个牛皮糖,口中喊着她的名字,似乎一直追在她的身后,步履声凌乱。
烟雨慌的头皮发麻,一路向西而去,竟不知穿过了了几道门,闯入了一间园子。
这间园子花木林立,像是建在山麓之下,烟雨看到那游廊后有几间屋舍,颜色形制同顾府常规的建筑不一般,显得有些古朴。
烟雨跑的直喘,生怕身后再有人追上来,她当机立断,向那游廊后的屋舍跑去,只是将将近前,她便迟疑地止住了脚步。
那屋舍的后头竟是青绿的山壁,烟雨的心里升起了一些希望来,裙角急动,往其中一间屋舍推开门躲进去。
烟雨蹲在屋中的门背后,望着窗外浓绿的山色,在夜色的笼罩下,像巨大的野兽。
她屏着息,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夜重新归于静寂,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便是连风声都销声匿迹了。
她揉了揉蹲的发麻的膝盖,悄悄站起身,她舒了一口气,轻轻打开门,瞧见四处没人之后,她松了心神,又站了一时,鼓足了勇气,走出屋门转出屋角。
只是在转出屋角的一霎,却迎头撞上了一个温热而宽阔的胸膛。
烟雨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慌乱地抬起眼睫望住了来人。
烟水气似有若无的升腾起来,天边隐隐现出云雾星河,凛冽的光向世间投射,照的此人眼眉静深。
烟雨没来由地失了神,再望一眼,正撞上那人的视线,他眸中有星芒微动。
猛然间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酷暑炎夏,乍见寒洌冰雪,心生清凉。
高处的山林里忽得有成群飞鸟掠出,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着,发出巨大的响声。
烟雨的心神正紧绷着,乍听得这样巨大的响声,霎时吓得一个激灵,惊惧地看向来人。
眼前那人却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惊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眼微敛,温声和缓道,跟我来。
那人的声音在夜色里清透温润,不急不缓,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迟疑了一下,立刻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向外走。
他身量很高,雨雾青的衣衫在夜色里显得冷冷清清,他在她的身前走,走到了那山壁下的石桌,同那桌上着月白一人颔首,径自坐了下来。
烟雨在一旁站着微微喘息,一声也不敢出,更不敢从这里出去。
远处得山林归于静寂,像是蛰伏的野兽,蓄势待发。
没来由的,烟雨觉得在此人身边更加安全,她忐忑着,穿月白的男子看着烟雨笑了笑,笑着说了一句请坐。
烟雨闻言看过去,视线同月白衣衫的男子对上,手足立时就有些无措。
穿雨雾色外衫的男子,微抬眉眼,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入席。
他的眉眼生的极好,清冷的眸色像是盛着静深的江水,烟雨没来由地安下心来,轻轻坐入了席。
人家有礼待她,烟雨却也不能安然坐之,她悄悄四顾,看这桌边并没有侍女布菜。
她灵机一动站起身,将桌上的一双干净筷箸拿起来,为二人各夹了些菜品。
山林益发静谧了,烟雨紧绷的一颗心放松下来,静听二人谈话。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较之更随意些,笑道:……你我今日分餐而食,吃的一点儿也不痛快,全因你茹素三月,实在败兴,也不知何时能开荤——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烟雨手里正夹着菜的筷箸一抖,一块油光锃亮的东坡肉应声而落,跌进了雨雾色衣衫男子的碗中。
烟雨心一惊,怪道桌上菜品分了荤素两边,她竟是个看不明白的,还贸然夹了一块东坡肉过来……那人似乎微顿一下,垂了眼睫,望住了碗里的东坡肉,一时执起了筷箸,夹起了东坡肉。
今日。
第4章 .天青烟雨我是个豆子,咕噜咕噜地就要……今时今日?月白色衣衫的男子闻言倒纳罕了,长眉微微一挑,望住了那人。
烟雨有些紧张,心不免就悬了起来。
他穿雨雾青的外衫,一身山间清居的清矜模样,执筷箸用餐时,一点声响都无,教养规矩刻入了骨子里。
那人话虽如此,筷间那块东坡肉却也只在齿间吃了一口,这便轻轻搁下了箸。
他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入席。
烟雨甚少见外男,更不提眼下站在这儿已有几息的功夫了,她原就是眼巴巴地看着他,此时见他示意,就有些慌张。
多谢您了,我是姑奶奶家的孩子,您方才帮了我,赶明儿让我娘亲登门谢谢您……她一边想着一边儿说话,本来觉得自己很有条理,可当他的视线微微移过来,落在了她的眼睫上,烟雨的脑中就嗡的一声,乱成了一锅粥。
我不是故意闯过来的,方才坏人追我,把我的丫鬟也弄丢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想起青缇时,声音就哽咽起来,他们骗我,他们拿我娘亲来骗我……若是我娘亲晓得,该要心疼地哭了。
她说着话,眼底就生出了一层浅浅的水雾。
纯澈清透的女儿家,在山林间的闺阁里长大,心思纯净地像个孩子。
眼前人却并没有半分不耐,一双干净而敏锐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倾听。
被这样温和的眼神望着,烟雨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勇气。
她看了看一旁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再望了望连绵的山居木屋,忽然远远儿瞧见了木屋的侧方,有两队护卫悄然站着。
烟雨想到了话本子里说的那些传奇故事,忽得有些怕——该不会误入了什么密谋现场吧。
打扰了您二位吃酒,是我的不是。
我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拧着眉头,分辨了几句,您就当我是个豆子,现下就要咕噜咕噜地滚走了……她的话音刚落地,那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忽得就笑出声来了。
他这一笑,烟雨顿时就懊恼起来了,偷眼去看眼前的男子。
他虽不笑,可眉眼却生出了几分暖意,他嗯了一声,回身扬了扬手,立时便有一位长随模样的男子跑过来。
去寻她的丫鬟。
他顿了顿,问向烟雨,叫什么?他的声音有如雨打清叶,委实动听,烟雨一瞬忘记了他问什么,局促地交握住了双手,我叫盛烟雨,雨过天青云破处,直等烟雨做将来——就是那个天青色要等的烟雨。
眼前人却笑了,虽那笑意只在眉间眼上氤氲,却当真是笑了。
烟雨不明白,以为他是不解这句诗词,讷讷地看向他,忽然眼前一亮,您身上这件就是天青色……那月白色男子也笑着扶额,原来以宁兄今日要等的,竟是这位烟雨姑娘。
烟雨闻言,像是耳边敲起了黄铜大镲,嗡的一声荡开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连连摆手。
眼前人却浅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问你的丫鬟,叫什么。
烟雨啊了一声,五雷轰顶,待反应过来,恨不得脚下有个洞,好让她钻进去。
她绝望地抬起眼睫,垂头丧气地说道,叫青缇。
个儿高高的,穿了鸭黄色的上衫,蜜柑色的裙子……扎了两个丫髻,上头别了一个小小的红荔枝。
红荔枝?那人长眉微扬,眸中现出了一点儿笑意,听起来很好吃。
随在他身后的长随听明白了,领命而去。
烟雨就放下心来,认真地同他解释,是用绒线做的荔枝发饰……那人嗯了一声,自石案上捡起了一枚红黑的小小物件儿,问向她。
这个也是?烟雨定睛看过去,吓了一跳,一手就抬上去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发现头上的发饰不在了。
是七星瓢虫……她讷讷地说着,伸出了小手,是我的。
那人将发饰轻轻搁在了烟雨的手心,倒是有几分好奇了。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却很稀奇,问道,寻常姑娘家总要戴花儿,你这小姑娘倒可爱,做了个七星瓢虫在头上。
倒是惟妙惟肖的。
烟雨听他夸赞自己,心里也高兴,拿着七星瓢虫指给他们看。
翅膀是用红色的绒线打底,黑色的绒线一点儿一点儿逢上去的。
因为太小巧,所以做起来可费事了。
那人听的很认真,烟雨就觉得心里很鼓舞。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在一旁赞道,七星瓢虫劝七星,倒是有富甲天下的寓意,很好很好。
烟雨做七星瓢虫,却有不一样的想法,听见月白色衣衫的男子这般说,眼神就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望住了她。
烟雨受了鼓舞,小声儿说,我娘亲说,七星瓢虫专吃偷吃瓜果蔬菜的蚜虫,是个好的……夜色渐渐深浓了,有侍女过来加了几盏灯,溶溶的灯色下,烟雨看见他的眉眼清澹,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她,并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
可烟雨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挠了挠自己的额角,局促地说,我要走啦,娘亲一定很着急。
若是惹她生气可不得了。
她向着二人行了个礼,又问了一声儿,可否告诉我您的高姓大名,该日好来感谢您。
那人还未及言声,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在一旁笑道,你是顾府的姑娘,怎会不知道他是谁?烟雨霎了一霎眼睫,有些懵然,我住在山上,不怎么下山。
对不住,我不认识您。
那人一笑,眉梢眼角便带了几分温和。
不必客气。
他扬了扬手,立时便有护卫上前,向着烟雨行礼道:属下护送姑娘回去。
烟雨有些怅然若失。
他似乎并不想告诉自己,他叫什么名字,所以忽略了过去。
她有些懊恼,疑心自己当才是不是话说多了,这般想着,面上就有些失落之色。
她心不在焉地向着二位行了个礼,慢慢儿地跟着护卫走了。
回去的路同来时不一样,烟雨来时,慌不择路,穿过了好几个月洞门,回去时,那护卫引着她开了一扇门,一路开阔地,慢慢地就走回了河清园。
顾南音正侯在月洞门前,一脸的焦急,见烟雨回来了,直吓得上前搂住了她,我的乖儿,可教娘亲吓坏了。
见了娘亲烟雨就掉眼泪了,埋在娘亲怀里哭了好一会儿,还没开始叙说方才的奇遇,娘亲已然牵着她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了。
青缇回来了,娘亲叫她去还礼去了!什么腌臢物件儿也来脏我的眼!她脚步不停,牵着烟雨,飞一般似的,是什么人这般胆大妄为,竟找人哄骗咱们,明儿娘亲一定去讨个说法!烟雨止住了眼泪,跟在娘亲身后一路小跑,娘亲别气,有人搭救了我!我还说要您去登门道谢呢!闻言顾南音脚步略缓了下来,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娘亲急的团团转,差点掀了桌子闹将起来。
后来有人来通传报了平安,蘅二奶奶倒把那护卫给认出来了,竟是西府六爷身边人。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问向小女儿,可是这么一回事?烟雨连连点头,匀了匀气,一鼓作气地同娘亲说,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我一直躲在屋子里头,听着没动静了才敢出来,迎头正碰见那位大人。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害怕,这便带我坐了一时……娘亲,那个大人长得可好看了,说话的声音也温柔,就像小溪水一样清澈好听……顾南音听着女儿雀跃的话语,只觉得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不是他,也算是遇上了贵人。
她若有所思,心里还是不舒坦。
烟雨听着娘亲说着说着没了下文,挽着娘亲的手臂又问,我跟他说,我娘亲会登门道谢的,您去不去嘛!顾南音听着女儿不谙世情的话语,一股心酸浮上心头。
高天上的星子,不会懂山间小溪的愁苦。
若当真是西府六爷护住了女儿,大约也是随意之举,说不得人家都不放在心上了,她若是巴巴地谢上门去,岂非自找难堪?你跟娘亲说说,那个人有没有告诉你,他的高姓大名?顾南音脚步慢了下来,仔细问道。
烟雨拧住了小眉毛,有点低落,我问了,可他没有回答。
顾南音轻轻叹了一息,拍了拍女儿的手,现如今你还想不想出去?去石城关外,去挹江门外?或者去广陵?这是烟雨心心念念所想,此时听娘亲这般问起来,眼睛里就有神采了。
自然是想的!她把方才的遭遇抛至脑后,喜滋滋地向娘亲说起来她的宏远目标,若是回广陵最好,余下的银钱,咱们开一间做头面的肆铺好不好,我现在能做好多种小动物、小水果,您记不记得前几日,我把小蝴蝶给研究明白了……顾南音的耳边听着女儿稚气的话,思绪却飞远了。
今儿蘅二奶奶为什么这么着紧地邀她去?竟是为了保媒拉纤!说是那程阁老程太师的亲孙子程务青,今年刚满了十八岁,一直在顾家族学务本书院读书,大约是某一日窥见了烟雨的画像,回去就害了相思病,竟寻死觅活地要家里人上门提亲。
若真如表面上看来,这程务青论家世背景,倒是个绝佳的良配,可全帝京的高官权贵,谁人不知这程务青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不过十八岁,房里就已经有了四五个通房丫头不说,平日里又和一帮帝京的纨绔公子厮混,狎妓喝酒不说,还到处滋事,以至于臭名远扬,知根知底的人家谁都不愿意同他结亲。
蘅二奶奶竟为这等人保媒,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