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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鬼门大开(上)父女二见

2025-04-02 00:57:49

乘上马车时,烟雨的脸还红红的。

小舅舅在车下同石中涧说话,嗓音低低的,像是隔着云端。

方才她艺高人胆大,仗着小舅舅对她的喜欢无法无天,可是亲完了她就怂了,兔子似的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西府,乘车去了。

这一时夜色深蓝着,圆圆的一轮月挂在中天,还未过一更,早早地启程去放河灯,说不得回老宅后,外祖母还未睡。

她心牵两处,这会儿就开始记挂老宅的外祖母和娘亲了,青缇就在另一侧的窗下仰头唤她,到了东水关,您记得给我买一碗儿桂花小元宵吃吃……烟雨笑着应下了,还许给她一块马蹄糕,如今你家姑娘我挣了钱,头一个享福的就是你。

她从前出门子的时候很少,近来大了些,又做了买卖,手头就宽裕不少,她手伸出小窗,快将我的布老虎拿来……青缇忙从挎包里取出布老虎,递在了姑娘的手里,您又背着明月珠,又抱着布老虎,不知情的,还以为您要和公子出远门呢!烟雨就向往起来,趴在小窗上畅想,……若是出远门的话,我想去北方瞧瞧,听说那里有一种叫做糖火烧的糕团,可甜可甜,若是能往北地去,我一定要去尝尝……女孩子绵软的话语将将落地,便听近处听见一声好烟雨扭头看过去,便见小舅舅颀秀的身姿站在车旁,正微笑看着她。

烟雨的心砰砰乱跳,抱着布老虎,霎时从窗子里缩回了脑袋,坐在车里的软榻上假寐。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了,慢慢地上了车。

小舅舅身上清洌而干净的气息近前了,烟雨忍不住偷眼看他,却正好同他的视线撞上了。

有点儿害羞呀,烟雨一下子垂下了头,趴在了窗下的桌案上。

顾以宁坐在了她的对面,只将手中的一盏带盖的小圆盅轻轻推过去,碰了碰她的手臂。

烟雨偷眼看,好漂亮的白瓷盒!上头画了娇艳的海棠花儿,她抬起头,把白瓷盒拿起来,好奇地揭开了盖,里头平平整整的,铺了柔润的口脂。

呀,您还有这个。

她拿手指蘸了一些,想想觉得不对劲,抬起眼睫望住了小舅舅,您给我口脂做什么呀?女孩子蹙着眉不满意的样子实在可爱,顾以宁眼睛里蕴藏了一些笑意,摇头说不是。

还你的。

他忽然起身,坐在了烟雨的身侧,拿人手软,吃人……他顿了顿,低头看她,视线落在她鲜润的唇上,……嘴软。

细细的指尖沾了柔润一点,红晕立时便飞上了女孩子的双颊。

烟雨起先有一些慌乱,后来就镇定下来了,拿手指点上了自己的唇,将那点柔润搽了上去。

怎么借怎么还……她偎过去,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小舅舅,那是息钱,您还要还本金呢!顾以宁垂目看她,不免呼吸微急,偏她还把手爪子乖巧地搁在他的胸膛上,抓了抓,活像个小讨债鬼。

她威胁,我讨起债来,可是心狠手辣……也许这世上,没人能抵挡得住这份灵动可爱,顾以宁扬手,轻抬起她的下巴,缓而轻地覆上她的唇色,将她的柔润轻轻吮入了口。

酥麻有如过电一般,钻进她的四肢百骸,烟雨软在他的怀里,笨拙地回应着他的吻。

马车平稳地驶动在金陵的夜色里,本是静蓝的夜,却有丛丛的火光在街角巷口烧着,烟雨先是偎在顾以宁的怀里像外看,看到后来,便趴在了窗边看。

小舅舅,这里不是主街么?为何今日不点灯?烟雨从前不曾在中元节出过门,此时有些便有些不解。

顾以宁何其明锐,觉察出一点她的不安,这便牵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亡魂凭火识家,官府便命中元节的夜里,四处灭灯,以免扰乱他们的神思。

烟雨了然,默默地将挎兜里的明月珠拿出来,那柔弱的一点白玉光,照亮了马车窗下疾驰的路。

小舅舅,您是早知道了我的身世么?所以才将我的外祖母接了过来。

她问,嗓音轻轻。

顾以宁嗯了一声,眉宇间有些歉意。

……这些时日动荡颇多,我分身乏术,还未及好好同你说。

烟雨摇了摇头,回身认真地望住了小舅舅,倘或不是您费心,恐怕这辈子我都寻不亲人。

虽然我嘴上不提,可我心里,都记着呢。

顾以宁心有所感,眸色柔软下来,其间还有许多查探不明的,待石中涧杨维舟查明,我会细细与你分说。

他想说会还广陵严氏、她的生身母亲一个清白,可理智又制止住了他,于是他只揉了揉了她的发,叫她安心。

烟雨便絮絮叨叨地同他说着,午间同外祖母相认时的情景,一时哭一时笑,十足小女儿情态。

顾以宁便也认真地听着,看着她笑眼含泪的样子,忽觉出几分后悔——应当早些叫她同自己的亲人会面的。

马车驶过一丛一丛幽蓝的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东水关。

秦淮河东水关这一段浅岸设了阶梯,金陵城中百姓便都在此处下河缇,在岸边放下各色花灯,寄托对亲人的哀思。

此时已近二更,河岸边的人稀稀疏疏,顾以宁下了车,回身接了烟雨,慢慢往河堤行去。

到那河堤处,果有售卖桂花酒酿的摊子,烟雨便让青缇同种菱坐下来吃,自己则跟在小舅舅的身侧,在左近的河堤处坐下了。

身侧仆从奉上两盏荷花灯,烟雨把布老虎放在一边,将河灯捧在手里,只觉得这风制作的实在精致,便问小舅舅要了一只炭笔,仔仔细细地在上头写下了一些字。

她写完便拿给顾以宁看。

娘亲爹爹,女儿过得很好。

顾以宁嗯了一声,烟雨便凑过去看小舅舅手里的河灯,里面却只字未写。

小舅舅,您……烟雨欲言又止,她知道小舅舅也是生母早逝,这会儿想到了,连忙住了口,把自己的小手窝进了他的掌心,我们一道儿放出去吧。

顾以宁说好,二人便下了几步阶梯,在水边,将两盏河灯慢慢放在水面,静静地看那两道火光远去。

放罢了河灯,算是了了今夜的一桩心事,烟雨便要吃桂花小元宵,再给娘亲和婆婆带一碗儿……顾以宁自然说好,同烟雨一道,在那摊贩的桌案前坐了。

烟雨爱甜,闻着桂花酒酿的问道嗅了嗅,只觉得清甜极了,正专心等吃的间,忽听得不远处河堤吵嚷声一片,众人便循声望去,但见河堤上呼啦啦跑来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正追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瘦高的身形,面容却还是孩子模样,他不过跑远了几步,便被家丁们捉住了,他便挣扎着叫嚷起来,声音还带着孩童的尖细。

我娘亲就是在这里给人烧死的,如何我不能祭奠她?他哭喊着,声音嘶哑起来,都给我起开!不许拦着我,蠢材!可惜那些家丁口中喊着大爷可不敢,可没一个动作是停下来的,那少年益发的狂躁起来,左踢右打,可始终难敌众手。

烟雨看的紧张,手便抓住了小舅舅的手臂,顾以宁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向石中涧示意。

石中涧会意,领了几人上前干涉,那些家丁倒是不敢擅动,略略放松了对少年的钳制。

见有人为他出头,那少年来不及致谢,登时便跑出去了,往那河里放出去一盏灯,旋即跪在了河堤上,哭着喊了一声娘亲。

那声音带着失去至亲的痛苦,喊到后来已然嘶哑无声,令周遭听之动容。

烟雨听着那少年的嘶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剧痛起来,默默地拭了拭泪。

顾以宁见状,眉眼微蹙,拿勺子舀了一颗小元宵,碰在她的唇边。

不必担心。

烟雨食不知味地将小元宵吞下去,再抬眼望过去,便见石中涧已然领了人回来,隐在了一边。

而那少年跪过了,哭过了,便也不再挣扎,只深深向石中涧这一处看过来,那眼神里盛着感激之意。

只是他还未及说些什么,便已被家丁们擒住,那少年愤然甩开,傲然道:小爷自己走!家丁们旋即不再上手,忽见一辆马车驶过来,其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形容清瘦,许是见周遭无什么人,见那少年近前唤了一声父亲,那中年男子横眉立目,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少年的面上,直将这少年打了一个踉跄,吐了一口血。

此人,顾以宁识得。

通政史司通政使杜从宜。

烟雨捉住了小舅舅的手臂,有些难过,顾以宁感受到了烟雨的无助,这便站起身,向杜从宜走过去。

烟雨即刻便跟了上去。

杜从宜正叫家丁将儿子杜允良抓回去,忽见眼前佯佯走来一人,形容万分俊逸,正是当今内阁首揆顾以宁,登时便有些惶恐,拱手唤了一声首辅大人。

顾以宁哦了一声,锐利两道视线落在杜从宜身上。

杜使司何故当街教子?首辅大人的声音冰凉彻骨,即使杜从宜早就知晓其人温润如玉,又不过将将弱冠的年纪,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

他忙示意家丁将儿子钳制住,这便赔着小心道:……下官教子无方,纵容犬子街头胡闹……今日中元节,家中已设了灵台,供他祭奠亡母,可他非要跑出来,惊扰了大人,下官该死。

杜允良在一旁嘶吼起来:骗子!是你害死了我娘!我要杀了你。

杜从宜满面惊慌,立时便叫人去捂他的嘴,再看着顾以宁的脸色道:犬子胡言乱语,下官即刻就将他带回去!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父亲?烟雨气的浑身发抖,顾以宁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在身后。

令郎想念亡母,天经地义,杜使司百般阻拦,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他冷冷,刑部已然在复核东亭翁主之案,杜使司近来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杜从宜闻言浑身如堕冰窟,强忍着心底的惊惧,面上却显出了哀恸之色。

如此甚好,下官期盼着爱妻能沉冤得雪,早去轮回。

顾以宁不置可否,杜允良却在被押着往车轿去,哭着叫嚷:我娘亲泉下有知,一定不会放过你!今夜鬼门开,我娘会回来找你的!杜从宜不敢再逗留,恭敬同顾以宁道别,匆匆领人离去了。

烟雨想着方才那少年哀恸的样子,不禁心有戚戚焉,再回到摊子那里,早已没了吃元宵的心情,只呆坐在桌前不言不动。

顾以宁叹了一息,轻声吩咐石中涧备车,准备将烟雨送回雍睦里的老宅。

烟雨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河里慢慢漂浮的河灯,忽的想到了一事,登时浑身冰凉,提裙向河堤跑去。

方才夜色如墨,她一心想着河灯,竟将布老虎忘记在了那一处!那只布老虎,自打记事起,便一直陪着烟雨睡觉,原是锦缎制成的,十年间缝缝补补,便成了一只打补丁的布老虎。

烟雨满心的懊悔,只觉得自己愚笨至极,竟能将自己心爱之物遗忘。

好在离得不远,快要近前时,忽见那河堤处,站了清瘦一人,石中涧扬起灯照过去,那人蓄了胡须,面目英俊,手中正拿着烟雨的那只布老虎。

烟雨看到那人的长相,只觉得心头突突跳,未及多想,正待出声,身后却有一双手将她拽住,旋即将她掩在了身后。

而河堤那人,循声看过来,眸色沉沉。

在鬼门大开、亡魂四处游荡的中元日,他的眼神,比鬼魅还要阴森。

第86章 .鬼门大开(下)这……不是梦。

……烟雨霎时就认出了此人。

那一晚宫变,此人曾为她遮掩,也阴晴不定地质问她的来历,使烟雨手心生汗,头皮发麻。

她原以为是那晚的生死攸关的气氛使她胆战心惊,可目下再度对上他的眼神,仍令烟雨心提在了嗓子眼,望而生畏。

她被顾以宁掩在身后,一颗心牵系在了布老虎身上,从小舅舅的肩侧望过去,那人的视线撞上了她的,那其中的审视之意味,令烟雨不寒而栗。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起来,眼神收回,躲在了小舅舅的身后。

顾以宁哪里不知烟雨的害怕,他看向盛实庭,眼神锐利。

石中涧,拿回来。

石中涧领命,脚下迅疾两步,已然走到了盛实庭的身前,不过一个晃眼,布老虎已易主。

石中涧旋身,将布老虎双手奉给了烟雨,烟雨的心这才安稳下来,在小舅舅的身后抱紧了布老虎。

盛实庭原本森冷的眼神一霎转为温煦,负手道:下官夜游东水关,竟捡到了首辅大人的爱物,当真是有缘。

身背后传来烟雨惊魂未定的细微喘息,顾以宁心头微动,只将视线落在盛实庭镇定自若的面庞上。

盛公二更天夜游秦淮,好雅兴。

盛实庭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下官心有牵念,以致夜不能寐,只有出来走一走,方能排解愁绪。

他说着,眼眸里有水光微动,望在众人的眼中,似乎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一般。

盛实庭如此这般惺惺作态,顾以宁并不意外。

这几日,他常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家乡宣州,提起早亡的父母,像是察觉了周遭的动作一般。

能在宫变之事中全身而退,盛实庭决计不是个简单之人。

他的嗅觉敏锐,能知微见著,故而能在这十年间平步青云,不惹尘埃。

杨维舟等人调查广陵严氏的贪饷案,想必他早已闻风,故而才会在这几日动作频频。

倘或真如顾以宁所推理判断那般,他今夜对于这只布老虎的不执着,看似无视烟雨的洒脱,倒有些过于做作了。

顾以宁并不打算同他闲谈,闻言略点了点头,旋身举袖护在了烟雨身后,往马车前走去。

烟雨觉得浑身冰凉,僵硬着脚步上了马车,待小舅舅也上来了来,马车缓缓走动起来,她才瑟瑟发抖着同顾以宁说话。

……前些时日在宫里遇见的,就是他!烟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益发害怕,我看他的眼神,像是认得我一般,一直在上下打量,刨根问底……顾以宁嗯了一声,将她揽在了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这只布老虎,是你的打小就带在身边的么?烟雨不知小舅舅何意,只在他的怀中点了点头。

娘亲说,她见我第一面,我就抱着这只布老虎,那时候它还没有这么多补丁,只是我入睡必要抱着它,锦缎易破,每破一个,芳婆就给我打一个补丁,就成了现下这个样子,还挺可爱的……顾以宁低头望住了这只布老虎,只觉得心中温澜潮生。

我从前小的时候,也爱摸着枕头一角睡……他思忖着,嗓音舒缓,那人是内阁次辅盛实庭,你不必怕,有我护着你。

如何他也姓盛?烟雨闻言不免怔忡了几分,金陵那么大,有这么多同姓的么?顾以宁知道她幼时的记忆丢失的七七八八,这一时也不愿多问,只揉了揉她的发,一路由着马车往雍睦里的老宅驶去。

这一头烟雨心绪万千地回了老宅,那一厢东水关河畔上,内阁次辅盛实庭却在顾以宁一行人离去后,面色一瞬转冷,在河岸边久立。

他今夜原是要往狮子岭青藜园去,在途径东水关时,恰巧目睹了杜从宜的儿子在秦淮河畔发狂,他生怕这父子二人闹大,悄悄去了另一边的河堤,暗中观察,岂料竟意外捡到了这只布老虎。

乍见这只浑身补丁的布老虎,盛实庭原本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拿在手中时,却感受了强烈的熟悉感。

他脑中气血涌上,只仔细翻查了这只布老虎身上补丁外的锦缎,一瞬便浑身冰凉。

只是还未及再看清楚,便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若仅仅是相貌相似,或仅仅是看见了这种布老虎,那还不过是巧合,可若是那女孩子和这只布老虎在一起,就绝不是巧合了。

盛实庭咬紧了牙关,一动不动,忽的想起了什么,叫来身边长随,吩咐道:去这条河的下游浅滩处,把所有的河灯都捡回来!长随皱眉,正想细问,却见盛实庭又自言自语道:不不不,即便将所有的河灯收集起来,又怎知哪一盏是她的?顾以宁的字迹我倒是认得!他开始焦虑了,在原地踱着步,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罢了,去命人暗中去查那女孩子的底细,事无巨细,一一回禀。

长随这回领了命,旋身而去。

盛实庭却一时气血攻心,闭上眼睛站了好一时,才上了马车往青藜园而去。

已然二更了,夜色深穆如井,出了太平门,过了万岁山,到那往狮子岭的官道上,路边隔几十步,便有丛丛幽蓝的火,山与树巨大的影子倒退着,偶一风动,排山倒海地倾斜过来,恍若巨大而恐怖的兽,追着暗夜里的马车疾跑。

盛实庭心绪难安,几不能假寐,再从恐怖的梦中挣出来时,马车已然驶进了青藜园。

他下了车,疾步往山下的正堂而去,堂中点了昏暗的灯,他无暇四顾,只将脚步行的更快,步入了堂后的神龛。

灯影在那供奉的两块牌位之上张牙舞爪,盛实庭先考先妣得尊名赫然显现,一称盛公庭芳,一称盛门吴氏夫人。

盛实庭站在这两快牌位前良久不动,甚至不打算供香,夜越来越静了,他忽的去掰了一下先考得牌位,神龛侧旁忽的墙壁忽的缓缓移开,露出了一方逼厌的天地。

竟是另一个灵堂。

这个灵堂同外面的神龛不一般,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装饰,供奉着四季瓜果糕点,那深深的龛中,供奉了三方牌位,一方宝塔。

盛实庭颤抖着手,抚过每一方牌位,其上的名姓显现。

显考盛公讳负图府君,生西之莲位。

立牌人:阳上子诚祀显妣盛母恭人洛氏莲娘生西之莲位。

立牌人:阳上子诚祀。

先室盛母严氏生西之莲位立牌人:阳上诚祀盛实庭的手落在那一方宝塔上,旋即掀起,颤抖着手将其下覆着的一盅瓷盒拿起来,打开去看。

里头是绵细的骨灰。

盛实庭的眼前忽的一黑,旋即闪过方才见过的那女孩子的面容,继而又闪过一个娇美女子的面貌,他的头忽然剧痛起来,手一抖,已然将骨灰打翻在地。

他被这一声响吓回了神,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那骨灰撒在地上,白灰一片,他蹲下身去捡,却怎么也捡拾不起。

早夭的孩童不能立牌……盛实庭忽的自语起来,神情又慌又乱,他歪在地上,只觉得头痛欲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神来,从先父母的灵牌后,取出来一个铁盒,打开去看,其中一块块羊皮地图摊在其中,可惜残缺不全,完全拼凑不成。

他气急败坏起来,便也不再管那散落的骨灰,只凑近了那地图趴伏着去看,却越看越昏头,无法分辨其上的地理脉络。

他颓然,静坐了许久,才从暗室里出去,见长随迎上来,他厉声喝问:程务青如今在何处?长随恭敬作答:人的确是换出来了,只是状如痴傻,不能言谈。

盛实庭想到那残缺的地图,只觉得无法解恨,心中烦乱愈甚,信步往靠山的园子里去了。

长随欲阻止他,迟疑道:中元日鬼门大开,四处阴森可怖,大人不若早些安置,免得沾染秽气。

盛实庭心中烦乱,哪里能听得进长随的劝诫,只一挥手将他拂开,厉声道:本相鬼神不怕!尽管来犯!说话间,便往山下的园子里坐了,仆妇奉上酒水,盛实庭心绪烦乱,自斟自饮,不免就饮多了,斜靠在椅上小憩。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深的看不见五指,只有零星的鬼火游荡,在天地间划出幽蓝可怖的弧线。

忽然阴风阵阵,吹进了盛实庭的脖颈耳后,令他的心狂跳不止,他似乎被什么压住了手脚,一动不能动,神志却清晰。

那园门处,缓缓走来一人,衣袂飘动,却瞧不见脚动,那人平移似的飘过来,近前了近前了,却是一张可怖的脸!那张皱巴巴的皮肤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人呜呜咽咽地喊着他的名字,叫他纳命来。

盛实庭浑身不能动弹,那人却伸着十指按住了他的喉咙,手掌一寸一寸地收紧,直将他掐住,无法喘息。

他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看,周遭仍是漆黑一片,他浑身如浸水一般湿透。

像是死里逃生,盛实庭拔腿边逃,一直跑到了正堂,才有逃出生天之感。

可脖颈却疼的厉害,拿手去摸,血迹满手。

于是他去寻铜镜,照在镜中的那一刻,他的手剧烈的抖动起来。

他的脖颈有十指掐伤的血迹,一道一道,可怖而又万分醒目。

这不是梦。

第87章 .前尘旧事我怀疑,盛怀信还活着。

……回到雍睦里老宅时,二更已过半。

烟雨先前小睡过一会儿,这一时困意全无,见马车停了,便依依不舍地望住了小舅舅。

……您要不要进去见一见我的阿婆?烟雨试探地问了一句,抬头看了看静深的夜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便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道,会不会太晚了。

她低头,一缕发丝落了下来,顾以宁轻抬手,为她拢了拢鬓发,动作温柔和缓。

我很想去。

他认真地看着烟雨的眼睛,只是这一时,外祖母说不得已然安置,二则,未曾递上拜帖,贸然而来,实在有失礼数。

他顿了顿,看见烟雨乌亮的大眼睛里,显出了一点惶恐,他立时觉出自己的不妥。

明日我会叫人来递上拜帖,下了朝,我会即刻赶来。

烟雨认真地点了点头,……也不拘今日明日的,您哪一时得了空再来也成啊。

顾以宁说好,起身下了车,在马车下伸出了手将她接下来。

这里是新地方,也不知可能睡好……他思忖着,语气里带了若有似无的忧虑,倘或睡不好……他话音未落,烟雨已然拍了拍怀里的布老虎,有它有娘亲在,我就能睡好。

可爱的女孩子促狭一笑,向着顾以宁眨眨眼睛,倒是您,辗转反侧可怎么办呀?顾以宁不由地一笑,好看的眉眼温和着,为何?烟雨左右瞧了瞧,打量着周遭没人,踮起了脚,一手护在了小舅舅的耳侧,同他咬耳朵。

我头一次跟您不在一个府上睡觉,您一定会不自在的。

她的声音轻轻,打着旋儿地往顾以宁的耳朵里钻,他眼睛的笑意愈深,垂下眼睫应景似的叹了一口气。

烟雨就为他出主意,您呀,不是可以摸枕头角角么?摸着摸着就能睡好了。

这样孩子气的话由烟雨的口中说出来,又令他心软几分。

顾以宁失笑,点点头说好。

小姑娘依依不舍的,悄悄话说个不停,顾以宁笑着揉揉她的发,叮嘱了几句。

老宅里的一切事宜皆由你娘亲做主,不必拘谨,只当自己的住所。

烟雨乖巧地应了一声,抬腿迈进了台阶,回头一望,小舅舅正负手目送着她,那长身玉立的模样,真如谪仙一般出尘。

她又不舍起来,扒在门边向他招了招手,要顾以宁过来。

顾以宁会意近前,小姑娘可可爱爱地面庞只露了一半儿,极小声同他说道:您瞧我,今日梳了元宝啾啾,像不像一只角?她见小舅舅嗯了一声,便把头低下来,拿元宝啾啾碰了碰顾以宁的手,往后您若失眠了,我就将我的角借给您摸。

夜色如缎,温柔地浮泛在顾以宁的眸底,他的手指轻抚了抚她可爱的元宝啾啾,深为她的明朗可爱而欣慰。

倘或她的身世真如他所推测的一般,经历过这样巨大创伤之后,还能保有赤子一般的纯善和明朗,当真令人心生喜爱。

烟雨说罢了,看着小舅舅温和又清冷的眉眼,立时又有些赧然,一旋身,飞也似地往老宅深处去了。

顾以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里,这才放下心来,吩咐石中涧。

将老宅的守卫增至四十名,前后左右亦要有人把守,房顶暗卫也不可放松。

石中涧最是可靠不过,只拱手领命:回公子,属下已将一切安置妥当。

顾以宁嗯了一声,上车前又似想起了一事,蹙眉道:知会冯监造,云树的宅子要着紧。

石中涧领命,送了顾以宁上车不提。

这一厢烟雨蹦蹦跳跳地回了卧房,果见娘亲正坐在桌案前同芳婆说话,忙过去搂住了娘亲一顿撒娇。

顾南音把女儿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笑着说:方才就知道你回来,怕你和六从弟说话,才没去迎你。

原来娘亲方才就知道她回来了啊,烟雨心虚地低垂眼睫,想着岔开话题,忽的想到了晚间之事,这便同娘亲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顾南音只听得浑身冒冷汗,同芳婆对视一眼,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那一日在糖坊廊遇见那人的情形。

她从前在破云禅寺借宿时,同严家姐姐的夫君交往不多,不过是偶然遇上,匆匆一眼罢了。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因他生的委实英俊,又有一番儒雅清澹的读书人气度,晨起在院中窗下读书的样子,也十分沉静,故而虽只是匆匆一眼,却也令顾南音印象深刻。

所以那一日在糖坊廊遇见那般长相的一个人,只叫顾南音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除了比十年前的盛怀信多了一把美髯以外,眉眼气度皆与盛怀信别无二致。

这世上有这般长相相似的人么?身边儿小女儿还在唠唠叨叨,顾南音却陷入了沉思,芳婆似乎知道了自家姑奶奶在想什么,倏忽提醒了一句。

姑奶奶,一个有了孩儿的女人家,最在乎的是什么呢?烟雨在一旁住了嘴,不知道芳婆这话什么意思。

可顾南音却在这一霎醍醐灌顶,手臂脊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栗。

是了,烟雨的母亲为什么将孩子藏在了井下,自己却同夫君相拥而死?既能将孩子送出来藏好,那就没有再回去的必要……除非……除非是她知道有人欲杀害她娘两个,才会将女儿藏起来,自己孤身挡在前面。

结合那一日糖坊廊的偶遇,一个大胆而可怖的想法涌上了顾南音的心头,她倏地捂住了嘴,双眼瞪得极大。

烟雨见娘亲这般情状,也吓了一跳,碰了碰娘亲的手臂,忐忑地问了娘亲一句。

娘亲,您怎么了?顾南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匆匆站起身,叫芳婆和青缇侍候烟雨睡觉,自己则跑到了隔壁的厢房候在了外头。

娘亲骤然跑走了,倒把烟雨下了一大跳,她想追上去,芳婆就唤住了她,笑着说:老夫人的身子不舒坦,姑奶奶去看看去……您先睡。

既是为了外祖母去忙,烟雨自然是答应的,只得抱着布老虎同青缇一道儿回卧房不提。

顾南音心里乱乱地,只在裴氏的卧房外坐立不安。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浅,觉也少,裴氏傍黑用了餐点便歇下了,算着也有三个时辰了,应该没多久会起身。

果不其然,等了没一会儿,便听里头有几声咳,有丫头点了灯,亮了几分。

顾南音便在卧房门前唤了一句裴姨母,里头便应了一声,唤她进去。

裴氏今日同自己的孙女相认,只觉得浑身的病痛好了大半,又睡了这么长时间,此时的精神遍好多了。

见顾南音进来,忙把她唤在了床榻边坐下。

孩子,你还不睡呢?濛濛呢?可回来了?顾南音点了点头,又斟酌着说道:裴姨母,我午间的时候,同您说了十年前,在破云禅寺同漪漪姐姐相遇的情景,我听您濛濛的父亲颇有微词,不知这一时可否同我细说?裴氏冷不防被问起这个问题,一时面色便沉了下来,良久才缓缓地开口回忆。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可不知怎么的,濛濛她嗲嗲就是叫我看不顺眼。

你说模样吧,十里八乡的满广陵,也找不出一个比他还俊的,可就是那个心高气傲,又放不下身段的那个劲儿,叫我瞧不惯。

姑爷是濛濛他外祖挑的,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要将他领回家,好支棱门庭,谁知道竟出了这样的事。

我漪儿是个单纯的性子,最是爱笑不过,可同他成婚后,十天总有八天眼睛红红的,我问她,她就愁眉苦脸地问我,是不是自己这里不好,是不是那里不好。

我就觉出来不对劲了。

我漪儿富贵窝里养大的娇娇儿,要什么有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都能拿老玉给她做一个当饭碗,怎么成了婚倒委委屈屈的?我生了女儿可不是受气的!后来我就问明白了,我那天杀的姑爷,待她好时也好,可说起话来有时候也刻薄,将她贬低的一无是处……裴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就叫我女儿同他和离,可漪儿她嗲嗲不同意,就这么拖了下来……那一日他们往金陵去,我就不该同漪儿闹别扭,该千方百计留下来她才是……顾南音听明白了。

十年前在破云禅寺,严漪漪谈及夫君时的神情,为何总是带着惶惑的意味,现下想来,应该是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夫君总是阴晴不定的吧。

她轻轻抚了抚裴氏的背,以示安抚。

裴姨母,您午间时,曾说九年前严家家破人亡,因何而事发?裴氏止住了哭泣,慢慢回想着:漪儿去了之后,我一直病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她茫然着,顾南音又问道:除了濛濛姓氏的事儿,盛怀信同严老爷可曾有过争端?裴氏不明白顾南音一直追问是何意,却也配合着去回想,良久忽然眼睛亮了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盐务的事,盛怀信想接手,我家老爷不同意,只说要他安心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是,那时候我就瞧出来这人心术不正了,后来,朝廷屡屡向盐商开刀,今儿罚十万两,明儿征二十万两的,我家老爷未雨绸缪,将家里头的财宝寻了一处隐秘之地藏了起来,这事盛怀信许是得了什么风声,同我漪儿打探过许多次,这算是争端么?裴氏落下泪来,为着这些找不见的财宝,我那侄儿也来讨要,如今生死未卜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顾南音将裴氏的话听入了耳,忽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些思路。

裴姨母……顾南音迟疑地唤了她一声,轻蹙起了眼眉,缓缓道,我怀疑盛怀信,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