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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贤与不肖本相手上从未沾血

2025-04-02 00:57:49

顾南音一向敢想敢做。

她并非严家人,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纵观全局,从已知的线索里大胆推测,得出了盛怀信还活着这个结论。

灯色昏昏,窗外的夜色幽深的像井,饱经风霜的严家老夫人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眼神直愣愣地看着顾南音。

孩子,你在说什么?顾南音定定地望住了裴氏,眼神笃定。

裴姨母,前些时日,我在金陵的糖坊廊,遇见了一个人。

她慢慢回忆着,语气谨慎而小心,那人的气度、身量,除了多一把美须之外,眉眼样貌同十年前的严家姑爷盛怀信别无二致。

姨母,这世上绝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人也是,即便是双生子,相貌一般,可气度眼神,待人接物的神态,是决计不同的。

她的记忆向着十年前的破云禅寺飞去,那年在破云禅寺,我同严家姑爷会面不多,但印象极为深刻,他在人前待漪姐姐亲善,还亲下厨为她熬煮粥食,漪姐姐同我闲谈时,他也能带着濛濛去玩儿,举止之间甚为爱妻爱女,同那一日在糖坊廊,见到的那男子行为举止十分相像。

那人由车上接下来一位文弱的夫人,那小心翼翼的神情态度,同当年待漪姐姐时地样子,如出一辙——我也是从这上头才认定那人就是盛怀信。

裴氏听着听着,便歪倒在了身后地迎枕上,眼泪由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落在她枯瘦如干枝的手上。

倘或真如这般,那这世上就苦了我漪儿一个人啊……她捂着胸口,喘息急促,胸中聚着一团郁气,堵的她心头发苦,我严家待他不薄,他父母无钱安葬,还是我严家为他选了墓地,大办了好几日的水陆道场,请了十日的流水席……他在我和老爷面前常说什么恩同再造,如何能这样害我的漪儿。

顾南音坐在了裴氏的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心中略有几分后悔,可这等事是回避不得的,这一时不同裴氏问清楚,濛濛的生母就没有昭雪的一天。

十年前的破云禅寺,谜团太多,恐怕只有青天在世,才能将其中的谜团一个一个解开了。

她安慰着裴氏,柔声说道:裴姨母,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您先冷静一下,将后头的事儿理清楚才是。

裴氏这十年来眼泪都哭干了,此时听了顾南音的话,闭了闭眼睛,强忍着痛楚平稳了自己的气息。

孩子,那人你可知是谁?只要是能见着他,老身瞧他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人是鬼!顾南音摇摇头,当日我有些白日撞鬼的恐惧,快快地逃走了,后头再去回想,同十年前的事情慢慢对一对,才生出许多疑惑来。

她想起一事,再去问裴氏,姨母,咱们先做个假设,倘或盛怀信当真还在世,他有什么动机去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呢?您方才说他知晓了严家老爷藏匿了一笔财宝,可同这有关?裴氏舒了一口浊气,稳下心神去想,慢慢道:那笔财宝是什么,有多少,我并不是很清楚,藏匿的地点在哪儿,我更是没问过我家老爷——我广陵严氏一年十万两的流水花销,已是天下第一富庶,再多的银钱,与我都都不过是些数字,无甚意义。

她苦笑,从前花钱不眨眼,家里遭了大难了,老身才知晓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吃没喝倒还不是最苦,最难挨的是心啊,好在这么些年啊,到底挨了过来,竟还能找到至亲的孙儿……裴氏说完,忽地振作起来,放低了嗓音道:倘或真是盛怀信害了我漪儿,凭他多有权势,老身拼了这条老命,都要告倒他!金陵府告不赢,我就上宫门前,告御状去!顾南音随着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一阵乱麻,为了缓和老夫人的心神,便说起濛濛的亲事来。

好在如今濛濛有了个好归宿,未来姑爷虽是我的从兄弟,可却是金陵城里顶顶矜贵的人,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是朝廷正一品的高官大员,心地又是极为良善的……裴氏听了也觉得老怀安慰,她点了点头,叹了一息,倘或我严家不曾败落,我濛濛也该是金窝银窝里娇养的姑娘,出嫁时少说也有百万两的陪嫁,如今……顾南音温柔一笑,只劝慰她说道:姨母,金窝银窝里娇养出来的孩子固然好,可说不得也能养出几分惰性来,濛濛跟着我虽说清苦些,可这些年会的东西可不少……说起女儿来,顾南音就滔滔不绝,眼睛里全是女儿的好处。

别的不说,她可是有一手做小玩意儿的绝活儿,拿布头子做出来的小猫小狗小鱼小鸟的,栩栩如生。

前些时日她同她那小姐妹的铺子里,一口气定出去十好几个订单,可算是赚了钱了……再说她的脾性,虽说瞧上去娇娇软软的,可也算是个有主意的,是个知进退的孩子。

还有一样,这孩子知恩图报,这些年在我膝下,为我添了多少欢乐……裴氏安静地听着眼前这女子的话语,心里又是熨帖又是安慰。

孩子啊,这些年可苦了你啊,你就没想着再找一个?顾南音一愣,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胆大妄为的天皇贵胄来。

姨母,我一个人有些余钱花着,闲来同至交好友谈心逛街吃酒,岂不快活,何必找个男人来束缚我?碍着裴氏是长辈,有些话顾南音不好说明白。

往后濛濛出嫁了,她有大把的好日子过,倘或那人愿意,就彼此相好着,至于再嫁,才是失心疯了。

裴氏说好,只觉得心中对这女子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抚着她的手落着泪笑。

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濛濛也被你养的很好。

孩子,你若是不嫌弃,我给你做个干娘,可惜我如今老迈,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裴氏说着话,掀被想要下床,顾南音一惊,忙扶住了她,又将她安置在迎枕上,笑着说道:打头一回见面,我就觉得您有几分亲切,倒像是我的亲娘似的,咱们有濛濛相连着,到哪里都脱不开干系,您就是我干娘。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也有了点泪意,从今往后,咱娘仨一道过日子,往后濛濛出嫁了,我奉养您。

裴氏的眼睛里有些无措和感激,我这般老了……顾南音笑着拍拍她的手,脆生生喊了一声干娘,倒叫裴氏落下泪来,顾南音便安慰她,明日起身,我就去同未来姑爷将今日咱们推理的事儿说一说,看能不能找个善断案的大人,将十年前的事儿查一查……裴氏只觉得此生苦尽甘来,一时间百感交集,顾南音见夜深极了,这便唤着侍女侍候着老夫人,自己则回了卧房陪烟雨不提。

中元节过后的第二日晓起,朝廷照旧举行大朝会,歇了朝之后,内阁依例举行集议,顾以宁高坐文渊阁首席,一杯清茗在他的手边氤氲着烟水气,他俯瞰下首的内阁阁臣,眼神清冷而深穆,同平日的温润气质相比,多了几分当权者的威严。

盛实庭从容不迫地坐在桌案前,只垂首将今日的廷奏过目,只是不过一夜不见,他好似消瘦了几分,装束也有几分奇怪,明明是夏日,他的脖上却缚了一层纱布,像是受了什么伤势一般。

封长胥坐于他的对面,不免疑问出声:盛公的脖颈受了伤么?盛实庭坦然作答,说了一声是,昨夜祭奠父母时,出了些意外,令诸公见笑了。

中元夜人人祭奠父母,盛实庭这般谨慎之人竟能出此意外,倒让内阁诸人均感讶异,不过此乃人家家里的私事,旁人也无从置喙,都只笑一笑不再多问。

内阁阁臣高辅秦从前是程寿增的附庸,此时顾以宁正当权,他便开始积极向顾首揆靠拢,此时捡起了桌上一封刑部呈上的奏议,道:刑部请求复核九年前征西南的军饷贪墨案,请大人过目。

顾以宁微颔首,接过奏议的同时,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盛实庭的眉宇间。

九年前,太上皇帝征讨西南,投兵六万,拜如今的辽东军都督为当年的征西大将军,岂料由江南盐务那里运送过来的百万两白银,到达前线后只余二十万两,也不知其中经过多少盘剥。

太上皇帝大怒,责令严查,最终却只将罪名定在了那广陵的盐商总首严恪的头上,又有一些证据,桩桩件件都剑指当时的内阁首辅耕望先生。

彼时太上皇帝沉迷丹药,耕望先生乃是当时的首辅,以程寿增为首的湖阜一派,借由此事兴风作浪,在第四年后将耕望先生拉下马,使其罢黜官职,举家流放,以致郁郁寡欢无疾而终。

盛实庭为人实在谨慎,即便是在听闻高辅秦此言后,不过略抬了抬眉头,同旁人的神色没什么两样。

顾以宁嗯了一声,道:此案可与‘接驾酬酢案合为一案,全数交予刑部杨维舟审理。

新帝上任,顾以宁推荐杨维舟升任刑部的主官,正好全权接过两案的主审之权。

内阁有票拟权,如今新帝登位,顾以宁乃是新帝最为器重之人,他既首肯,那此案便是板上钉钉的要翻案了。

高辅秦在湖辅一派中也颇有几分威信,当年的贪饷案以及接驾酬酢案,他也脱不了几分干系,此时听闻顾以宁这般说,一颗心沉入了河底,不由自主地向盛实庭看去。

可惜此时的盛大人却低垂了眼眸,吹了吹手中的清茗,像是漠不关心一般。

高辅秦狠狠地在心里啐了一口。

这狗日的软饭王,从前程太师当权时,他身为太师的半儿,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太师下野,湖阜一派群龙无首,这盛实庭却不能支棱起来,为湖阜一派伸张正义,委实叫人瞧不起!瞧他那一副文人清高的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尘埃不染的清官呢!怪道从前金陵官场中,人人因着程太师都给他几分面子,却无人同他交好,大约也是瞧不惯他的自命清高吧。

高辅秦这般想着,收回了视线,只能等着集议过后,去同程太师商议对策。

内阁集议事务繁多,一直议至日上三竿,盛实庭由文渊阁出来,一路出了西定门,乘了马车,吩咐车夫往狮子岭赶。

马车中,他闭目养神,身边亲信名叫盛适的,听他令马车往狮子岭去,不免一愣。

大人,昨夜您被人所伤,今日为何还要前去?他迟疑,属下已命人搜山,算着时辰,应当有结果了。

盛实庭安然启言,我鬼神不怕,何惧世人?盛适点头应声,小心翼翼地说,昨夜当真是奇怪,如此森严的把守,竟能让人入园作乱,属下左思右想,实在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亲信盛适的神情有些青青白白,显是有些神神鬼鬼的猜测,盛实庭启开双目,唇角噙了一点冷笑。

不必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

本相手上从未沾血,即便是阎罗王亲来,都无可奈何。

盛适跟随盛实庭已有八年之久,虽不了解大人从前的事,但却知道自家大人运筹帷幄,实在是当世第一聪明绝顶之人,听他这般说,便也不再对昨夜之事有半分置疑。

也许是昨夜之事有些触动了盛实庭,他此时倒有几分谈兴,饶有兴致地看向了盛适。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在南直隶剿匪的事?盛适自然记得。

大人虽是文臣,却能在南直隶任职其间,将十几座山头的匪徒消灭殆尽,此也乃他的一桩政绩。

盛实庭唇畔慢慢地浮现起一线笑意,那笑意味深长,慢慢又转了几分遗憾。

我此生最得意之事,就是杀光了广陵城外二亭山上的山匪,将那土匪头子剥皮割肉,凌虐致死,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说话间,面色神情一寸一寸地暗下去,眼神里充满了狠戾,像是在回味着当年剿杀土匪时的场景。

第89章 .十年生聚魂灵从地狱来,向恶鬼索命。

……在老宅里睡的第一夜,烟雨有些难以入眠。

同斜月山庄她的卧房相比,这里稍显古旧了些,不过娘亲还是花了很多的小心思。

比如床褥还是厚厚的三层,其上铺了素软缎,云丝被也是她从前用惯了的。

说起这床榻上的被褥香枕,倒还有一段心酸的往事。

烟雨刚来家时,肌肤嫩如剥了皮的鸡蛋,家里头的棉布被单她睡着,总是久久不能安眠。

她那时候不爱说话,娘亲以为她是受了井下的刺激,才睡不好。

后来过了小半年,香茶姨母送了娘亲一套蚕丝做的被单被面,娘亲便给烟雨的床换上了,结果那一晚,小烟雨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

顾南音那一刻才觉出来满心的愧疚。

瞧着严漪漪的吃穿用度,就绝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再看小时候烟雨那小模样,更是十足蜜水里泡大的,却能跟着她过这等清苦的日子,每日里乖乖巧巧的。

孩子懂事,顾南音却不能委屈了孩子。

一尺蚕丝软缎少说要三五两银子,四季的被面被单做出来,起码也要费上近百两银子。

那时候家里还在停停走走的建屋子,拿不出来余钱,顾南音咬咬牙,往当铺里当了她姨娘留给她的一套金头面,索性给小烟雨备齐了。

从前烟雨小不懂,后来长大了,芳婆同她说了这些事,烟雨就去问娘亲,娘亲就指着她要债:小孩子家家的,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你记着,长大了挣了钱,可得给娘亲打一副赤金的头面!烟雨想的出了神,迷迷糊糊的看见娘亲又来了,在床边儿拍拍烟雨,哄着她睡,烟雨就安定了心神,枕着娘亲的手睡着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坐在镜前梳头,烟雨就琢磨着去金铺去问问价,好用铺子里分她的银钱,给娘亲打一副赤金头面。

梳洗之后,烟雨便去向外祖母请安,一进去,就叫外祖母乌青的眼圈给吓了一跳。

您这是一夜没睡么?烟雨忙叫青缇去煮鸡蛋,要拿来给外祖母敷眼睛,裴氏却拦住了她,笑着说:你娘亲去了,可别折腾了。

来陪外祖母说说话。

于是便一道儿用早点,烟雨同外祖母虽有十年未见,可年幼时外祖母疼爱她的感觉却做不得假,烟雨又是个最会知冷知热的孩子,偎在外祖母身边,只觉得安心无比。

顾南音乐见女儿开心,在一旁笑的温柔,前些时日羡慕瑁姑娘有太婆婆疼,如今可好了,我濛濛也有阿婆疼了。

烟雨就觉得娘亲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益发的殷勤起来。

裴氏望着烟雨的纯质笑靥,心里一时喜一时悲,只觉得泪意上涌。

乖乖啊,你可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听见外祖母这般温慈的话语问来,烟雨的心里就有些歉意,低垂了眼睫,细声说道:也不知道别的孩子什么样,我是一样都记不得了……她的声音低下去,阿婆,对不住您……小姑娘一句和软的对不住,直叫裴氏掉了眼泪,她搁下筷箸,一把将烟雨搂进了怀。

阿婆的乖乖,你有什么对不住的?是阿婆对不住你啊……裴氏掉着泪,烟雨也陪着哭,倒闹的顾南音抹着泪上来劝。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家团聚的时候,抱在一起哭可像什么?于是祖孙三个总算停了,重新拾起了碗筷,裴氏就说起从前的往事来。

你母亲啊,闺名唤做漪漪,腊月里生的,小时候可胖可胖,后来长大了倒是个恬静的性子,最是心软不过的,家里头养了可多猫儿兔儿的,连摔伤的鸟儿都能拿回去养,人人都知道严家的独养女儿,是个活菩萨转世。

裴氏陷入了回忆里,幽幽地说,她身边儿那个叫簌簌的小丫头,也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自己捡来的——五六岁的小姑娘,被人牙子打了个半死,丢在山里等着野兽吃,正好叫你母亲瞧见了,带了回家。

一边儿治伤一边儿养着……我那姑娘太善了啊……裴氏越回忆心口就越疼,双手哆嗦起来。

烟雨的脑海里依约有些记忆,可是却隔着云雾一般,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能在梦里去找记忆,可醒来却又忘的七七八八。

顾南音为裴氏抚了抚背,叹了一息。

再穷的叫花子,手里都要有根打狗棒——为人在世,还是要有几分识人护己的能力。

裴氏转回了心神,也叹了一口气赞同顾南音的话。

顾南音感慨了之后,见气氛凝重,这便开起了玩笑。

干娘,您瞧我生的模样贤淑,实际上最是个自私的脾性,只将自己一亩三分地顾好,绝不去管旁人,旁人也别想管我。

裴氏的脸上有了一些笑意,感慨道:你可一点也不自私。

烟雨却叼着筷子笑,顾南音翻了女儿一眼,板起了脸,笑什么?娘亲怎么教的,筷子不能噙嘴巴里,仔细磕了牙!烟雨放下了筷子,吐吐舌头:您的模样啊,一点儿也不贤淑,您换个形容成吗?顾南音作势要打,忽听的云檀走进来,笑着递上了帖子。

是西府六公子的拜帖,说明日午间来拜会老夫人。

呀,小舅舅果然说到做到啊,明日午间就要来了,可惜却不是今日……尽管如此,烟雨听完还是心头一甜,埋头吃那碗儿甜豆花儿,顾南音有心捉弄女儿,拉长了音儿道:明日的午间啊……老夫人不一定得空——裴氏掩口一笑,烟雨歪了头看自家娘亲,顾南音瞧着女儿撅嘴巴的样子,笑着敲敲她的脑袋。

见未来姑爷啊?老夫人自然是得空的。

于是饭桌上都笑起来,气氛十分地融洽。

用了早点,顾南音回去睡回笼觉,烟雨便同青缇一道儿,在老宅里走走停停,瞧一瞧这里的陈设。

老宅子里住的人不多,烟雨同外祖母、娘亲住了东跨院,西跨院便也空着,后头的倒座里,住着些该颐养天年的老匠人,烟雨逛过去时,倒见着一个老金匠,正坐在树下支了个炼金炉子,正冶金呢。

烟雨正想着为娘亲打一副赤金头面,这便十分感兴趣的坐在他旁边看起来。

老金匠老的很,没有七十岁也有八十岁了,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身边来了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老人家也开心,就同烟雨一句一句地递着话儿。

烟雨就问他金价,再问一副赤金头面需要的用料,听完直咋舌。

要这么些银钱?老金匠就算给她听,金耳坠打个莲花样的,少说也要三四钱,金项链金手钏金簪子,加起来怎么着都要七八两金子,夫人说贵不贵?一句夫人直把烟雨叫了个魂飞一天,她惊讶极了,指了指自己头上姑娘家才梳的双环,说道:我还是小姑娘呢!老金匠就哈哈大笑起来,夫人啊,您那金手钏就是老奴打的,六公子当时说了,是送给未来夫人的,您说我唤错您了吗?烟雨闻言心头吃了蜜一般,嘴上却笑嘻嘻地说道:我如今头上有衔儿,你家公子才该是我的夫人才对。

那老金匠是西府累世的老仆人,听了也只是哈哈一笑,继续忙着手头的活计。

到了晌午的时候,顾瑁就来了,两个小姑娘头并着头开心数钱不提。

这一头顾家雍睦里的老宅里,宁静祥和,那一厢狮子岭青藜园里却步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那鬼魂现身。

盛实庭依旧在花园子里坐了,桌案上摆了酒菜,他酒不斟多,只执了一盏在手里,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幕,神思渐渐飞远。

这么些年来,他位至人臣,距离那个众臣之首的位置,仅仅只差一步,却横空出来一个顾以宁,一场宫变将他推至内阁首揆的高位。

这么多年官场沉浮,到头来一场空,全然无趣。

人呢,年轻的时候要脸面、要尊严,再长些年岁就想着钱权在手,才天下我有。

可惜他总是差那么一步,不管是离人心,还是那个高位,还是那场泼天的富贵。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呢?偶然午夜梦回,他大汗淋漓地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丝丝缕缕的不值得之感,萦绕在他的心头。

盛实庭想着,喝着,不知不觉已然到了三更天,他望着周遭静深如井的夜色,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没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阴风果然又吹起,往他的后脑勺后脖颈里灌,这风里似乎带了些香气,十分诡异,盛实庭疑心是迷香,立时便屏住了呼吸。

再过一时,山上似有狼嚎之声响起,一声声音的,在寂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迷香似乎散去了,他将眼睛闭上了,耳朵便更加敏锐,只听那地上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点地的声音,像是跳跃着而来。

盛实庭霎时毛骨悚然。

听说世上有一种僵鬼,浑身僵硬,只能直直跳着走,形状可怖。

他勉力将一只眼睛虚虚打开一线,眼前的景象令他心生惧意。

一形容粗鄙的男子佝偻着身子,身上负了一人,像是脚下有弹簧一般,十分迅疾地交错点地,悄无声息地跳跃而来。

而那被负载之人,形容瘦小,整个人裹在黑袍里,眼睛处更是黑洞洞的,似乎穿手能过。

不过须臾,此二人已然轻跃至盛实庭的身前,背上那人迅疾伸出五指,扣住了盛实庭的脖颈,将他死死地按压在椅上。

盛实庭在这样的重压之下,脑中忽的有些不清明,良久才觉出痛意,那女鬼尖利的指甲已然刺破他的皮肉,往更深里扎去。

昨夜的攻击还带有恐吓的意味,今夜却用尽了全力,似乎要取他性命。

周遭只余风声,以及女鬼咬牙的细微声响,盛实庭被掐的喘不上来气,窒息感甚至使他忘却了脖颈间的痛楚。

似乎在濒死的边缘,他又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个笑靥清浅的女孩子,轻声慢语地唤了他一声相公。

在快要失去知觉时,忽的有兵器撞击声响起,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盛实庭狼狈地大口喘息,再睁眼时,那两人正在护卫的擎制下挣扎。

盛实庭缓过气来,去端详那两人,佝偻着身子的男子形容粗鄙,那黑衣罩身,黑布罩头的人见他回魂,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放弃了挣扎。

盛实庭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把将那女鬼身上的黑袍扯开,那其中笼着一个浑身发抖的女子。

黑袍下的瘦小女子身着黑色劲装,露出来的手腕、脖颈乃至面颊双耳都满是烧伤的皱痕,形容可怖。

盛实庭认出了她,不由地倒退几步,双目紧盯着,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不可思议。

她毫无惧意地直视着盛实庭,那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火,使她恍若从九幽地狱里逃出生天的魂灵,来向恶鬼索命。

第90章 .恶气出口掼会利用女人的下三滥!姑爷。

深浓的化不开的夜色里,女鬼出声,那嗓音冷冷,嘶哑而又严酷,像是浸润了九幽冥泉之水,寒彻肌骨。

千真万确,是人的嗓音,在她出声后,盛实庭的面庞上,忽地显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挥手命周遭之人退下,园子里便只余被捆绑紧缚的两人。

一声姑爷,像是穿破岁月的烟云,令他有一刻的恍惚,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广陵。

岁月有如窗间过马,须臾一瞬。

在后来的某些闲暇时刻,偶一恍惚时,盛实庭都有些疑心从前那些个前尘旧事,会不会只是一个短暂而完满的梦。

满打满算,他同漪漪成婚不过六载,在那六载里,他从孤高的读书人,成为依附江南巨富严家而活的无能赘婿。

好在,漪漪很好。

说起来,漪漪该是世上最为心善的女孩子了吧?濛濛生下来之后,本该唤严恪、裴氏为祖父祖母,他心中不忿,面上并不显露,可漪漪却能窥听到他的心声,一句轻描淡写挡了回去:姑爷同我夫妻情深,就按着世俗来,旁的闲事少提。

这世上哪里能再寻到第二个严漪漪呢?盛实庭拿棉帕拭着脖间之血,动作缓而慢,似乎是很疼,也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簌簌。

倏地,他低低出声,视线落在女鬼的眼眉之上,唤出她的名字。

越是是熟悉的人面前,越无法假装,尤其这个人,他视她为草芥,压根不放在眼里。

簌簌死死地盯着他,良久才啐了一口,只是还未及说话,那一旁被捆的结结实实的佝偻男子却叫骂起来,直骂到盛实庭的脸上。

你个青肚皮猢狲,老子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活啖了你!此人破口大骂,声音响亮粗野,惊起了后山上一片老鸦。

盛实庭冷冷地看过去,命人将此人捂了嘴带下去,那人挣扎不断,赤红着双目呜咽叫骂不停。

此人背负簌簌而来,可簌簌却对他被绑走混不在意,只讥笑一声,道:盛大人想怎么处置我?放火烧?叫人拿刀捅?大人放心,只要弄不死我,我必定会弄死你。

说着她冷冷地笑起来,那笑容令她耳后面颊的瘢痕皱起,瞧上去有些可怖,可又有几分可怜。

盛实庭哦了一声,望住簌簌的眸色暗而沉。

簌簌,倘或漪儿知晓你还活着,应该很高兴。

簌簌闻言上下齿紧咬,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仇恨,她向着地下啐了一口,声音尖利而急促地打断了盛实庭。

不许提起姑娘!你不配!她恨的双目赤红,像是燃了烈火,嘴唇颤抖着,再死死咬牙时,唇边的皮肉竟睁开来,洇出了鲜血。

此时盛实庭脖颈间的伤痕似乎凝固了些许,痛意渐消,他不紧不慢地换了只手捂棉帕,再将隐现几分戏谑的眼神投向簌簌。

想必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刺激,头脑子不清爽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示意给簌簌看,人活在世,谁能一辈子顺遂?那年的天灾人祸,使我痛失爱妻爱女,这十年来我有如行尸走肉,谁人又知?你既还活着,该理解我才是,如何要对我痛下杀手呢?簌簌的面容益发狰狞起来,像是被气到了极点,她尖利地叫出声,一连骂了好几声放屁!我恨只恨昨夜没将你掐死!她低低地嘶吼,气血在胸中涌动,盛老狗,你个软饭硬吃的上门女婿,勾结山匪放火杀妻杀女,这会子竟满嘴放屁胡言!盛实庭眉间显著的一蹙,像是软饭硬吃上门女婿几个字破了他的防,一向稳如老狗的他,竟径直站起身来,走到簌簌面前,俯下身狠狠地给了她一嘴巴,直将簌簌打的口唇挣出鲜血来。

簌簌却丝毫不惧,像是窥见了他的罩门,仰天长笑出声。

十年前的盛怀新,身上哪怕一根儿布丝丝,都是严家赏给你的!供你吃穿用度,光为你买书,姑娘少说花了千八百两银子,你这种穷酸也配?严家拿你当儿子养,你回头就咬一口,骂你一声禽兽,都委屈了禽兽,你就是个蝼蚁!她越骂越恨,越恨越骂,直想起十年前姑娘遇害时的样子,她心口疼的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颗心。

你如行尸走肉?我瞧你是狗屁倒灶!掼会利用女人的下三滥,又要脸皮又要钱,如今我瞧着混上了个高官,我问问,姑爷您这是又把屁股卖给了哪一家?簌簌只将心里头的一股子恶气全骂出来,直骂得盛实庭面色铁青,往日气定神闲的姿态全然不见,手也不捂着脖颈了,只拿手指紧紧地扣住椅圈,那劲道似要捏碎了一般。

他鼻端呼哧呼哧地喷出火来,再也维持不住儒雅的气质,只高声唤亲信盛适,厉声道:给我往死里打!盛适闻言立是便执了鞭过来,不由分说按住簌簌便往她身上招呼,簌簌却浑然不怕,在鞭下依旧破口大骂,直到奄奄一息。

她趴伏在地上,口中啐了一口血,勉力抬起眼皮,依旧是讥笑着骂他。

搭了台子唱大戏,你可真是会装样儿!你可知方才背我来那人是谁?你当年买通了二亭子山的土匪,来害我家姑娘小姐,转回头又把人家割肉凌迟,他啊,索命鬼来的。

你可别慌下死手,人后头一串子兄弟等着呢!这丫头只剩一口气,盛实庭知道哄不住她了,这便缓缓坐下身,细思了一会儿,再问出来。

你这般恨毒了我,为着什么?他这话问的蹊跷,簌簌啐了一口,自是为着我家姑娘!盛实庭这会儿理智回还,又变得气定神闲起来,他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所以,濛濛还活着?冷不防从他嘴里听到濛濛两个字,簌簌打了一个冷颤,从血里抬起了双眸,冷冷地望住了盛实庭。

濛濛还活着吗?她不知道。

她从烧焦了的尸体堆里头,叫二亭子山给土匪做饭的婆子捡了回去,没知没觉的躺了三两年,后来稍稍能动弹了,脑子里又有血块,甚事都记不起来,好在后来在山林子里跌入了河谷,竟全然想起来了,这才发了狠心去找仇人报仇。

也是机缘巧合,倘或不是结识了那个二亭子山山匪头子的亲弟兄,她恐怕再找十年,都不能找到盛怀信的下落。

盛实庭冷不防这么一问,倒让簌簌心中警铃大作,她在一息之间将双目怒视盛实庭,再度开骂。

虎毒尚不食子,小小姐丁点大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许是脖颈间的伤口迸裂,盛实庭胸中一痛,复而厌恶地望向簌簌。

不过是讨饭的叫花子一个,为我爱妻报仇,你可配?他站起身,冷冷道,杀人放火的,是二亭山的山匪,同我有何相干?我访友归来,妻子已下九泉,该伤心欲绝的,是我。

簌簌此时已全然没了力气,只咬了牙强撑了一口气。

伤心欲绝,所以随便找了具焦尸冒充自己?伤心欲绝,所以在我家姑娘的坟墓上修了一道镇魂井?盛怀信,你莫以为自己没亲手放火杀人,就能逃得过罪罚,天道轮回,总有叫我替严家,看到你身败名裂、凌迟处死的那一日。

她说到后来,已然气息微弱,盛实庭嫌恶一眼看过去,吩咐亲信:抬到冰窖里去,莫要叫她死了,也莫要叫她痛快。

我还有紧要的事要问她。

亲信领命,吩咐了人将簌簌抬了下去,又叫人给她伤口上撒上金创药,命倒是留住了。

到了半夜,簌簌由极大的伤痛里醒转,只觉出周身刺骨的冷意来。

倒也好,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使她见火就怕,连熟食都不敢吃,这一时被关在冰窖里,倒是个静心的好地处。

她瑟瑟发抖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回味着方才自己放肆骂人的话语,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自打她身子能动弹,记忆也找回来以后,她往广陵城回了无数次,只知道严家被抄,族人押解三万里,她拖着病体一路乞讨,走到了山东地界,才知道严家人遇上了匪徒,全冲散了。

她在山东病了小半年,才打起精神回广陵,又遇上二亭山死里逃生出来的的十几个山匪,其中有一个汉子,是被一个叫盛实庭的高官剥皮割肉的山匪头子的亲弟兄。

此人叫做过山鹰,有一身出神入化的轻身功夫,又怀有一腔为兄长报仇的血性,同簌簌不谋而合,整整查了半年,才将盛实庭的底细摸清。

过山鹰又蛰伏了一年之久,摸清了盛实庭的行踪,也将青藜园的地形勘察无数次,这才在中元夜出手。

原可当夜便要了盛实庭的性命,可左思右想太便宜他了,这才在第二夜再度出手,却未曾想,竟叫他算计了。

簌簌在冰窖里蜷缩着,瑟瑟发抖的同时,却也感到烧伤瘢痕处的清凉舒适,她想起盛怀信方才别有用心的问话,忽的升腾起了一线希望。

小小姐还活着吧?彼时她和姑娘合力,匆匆把小小姐藏进了井里,旋即便被山匪追上了,一路逃至火场,她与姑娘生生受了好几刀……倘或小小姐真的还活着,姑娘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簌簌这般想着,便慢慢地陷入了昏迷。

第91章 .按迹循踪(上)老谋深算的六公子……同身处鸡笼山下的积善巷的静谧清幽相比,地处热闹街巷的顾家老宅,熙攘人声从墙外依约传进来,令人有种浮生若梦的恍惚感。

这里原是顾家世居之地,顾家老太爷顾池春入仕之后,在鸡笼山下另修了新宅,雍睦里便空置了下来。

彭城大长公主梁度玉下嫁顾家后,因雍睦里距离宫门更近些,常常同顾池春在老宅小居,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日,故而对雍睦里的老宅感情很深,其后更是几度修缮,花费了大量的银钱。

又因大长公主的许多老仆都在此地颐养天年,久而久之,顾家上下都将这老宅视作大长公主的私产了。

所以,大长公主将顾南音一家安置在这里,也算是大有深意。

昨日顾瑁来看烟雨,顺便还带来了这一月的分红——按道理来说,都是年结,只因烟雨算是哉生魄的主要手艺人,还要发月钱才是。

今早上一睁眼,烟雨就将两百两的银票从枕头下拿出来,窝在被窝里盘算着。

娘亲这两日在老宅里,除了指挥着人从山房里搬家,就是同外祖母一道儿说话,昨儿晚上她去偷听了一耳朵,竟是在研究她的嫁妆单子。

烟雨又是喜悦又是忐忑,不好意思地溜回去之后,就盘算着如何能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将银票小心翼翼地收起来,青缇就进来了,侍候着姑娘起床。

烟雨就坐在镜前问青缇:娘亲和外祖母在做什么呀。

青缇面上带了喜气,笑着说:老夫人今儿精神好得很,知道六公子午间要来,就同姑奶奶一道儿,正列菜单子,好叫厨房整治酒席呢。

小舅舅来还要在咱们这儿用饭么?烟雨有点儿赧然,非节非庆的,摆了宴席,别把小舅舅吓到才好。

青缇为她梳好了发,虚扶着姑娘去洗漱,在一旁捧着棉帕侍候。

昨夜姑奶奶不是说了嘛,太主娘娘定了九月初六,请了上柱国将军夫人来咱家提亲,今儿六公子一定是带着话儿来的,您说老夫人和姑奶奶该不该重视起来?烟雨觉得自己被珍而重之的对待,心寰里一片熨帖,她从青缇手里捧着的香膏盒子里,挖了一小块香,点在了自己脸上,忽的想起了前夜在西府,同小舅舅搽香香的情形,只觉得脸颊霎时滚烫起来。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可笑意却藏不住,直叫青缇在一旁看了掩口笑。

……老夫人同姑奶奶在正厅里等您用早点呢,您可别笑了。

烟雨说是,这便拾掇齐整往正厅里去了,将将走到正厅的院子里,远远见晴窗下,外祖母同娘亲正对坐着说话。

这融洽的景象叫烟雨看了心生安稳,刚想近前,忽的脑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使她一霎闭上了眼睛,有些晕眩之感。

青缇觉察出来了,连忙扶住了烟雨,紧张问了一句怎么了?烟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眼前那片黑渐渐消散,晕眩之感便好些了,她摇摇头说无事,许是饿了。

青缇便搀着她小心翼翼往正厅走,因烟雨晕眩,二人都走的静悄悄,快到正厅前,裴氏和顾南音两人闲谈的话语轻轻传出来。

……有些事瞒着就瞒着了,没得教孩子知道了,身子再不好了——青缇刚想出声唤人,烟雨却手一拦,若有所思地制止了青缇。

正厅里继续说着话,声音都轻轻的。

眼下天下太平着,顾家那一头又是个安稳的人家,咱们就把濛濛的婚事顾顾好,她母亲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您说的是。

老天眷顾,叫咱们孩子能顺顺遂遂的——正厅里俩人将话题转开来,去说做被子的事了。

烟雨心里就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了。

娘亲和外祖母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呢?烟雨慢慢想着,进了正厅,先向外祖母和娘亲问安,俩人高高兴兴地走过来,同烟雨一道儿坐了,先用早点。

早点是芳婆烧制,三丁包子虾籽面,大煮干丝蟹黄包,全是广陵有名的早点。

烟雨便吃的心不在焉的。

顾南音最是能瞧出来女儿的情绪,此时便注意到了,同裴氏对上一眼,这便柔声唤了一声濛濛。

这是怎么了?娘亲瞧着倒有几分不高兴似的。

裴氏这两日心情好精神好,常犯的病症都没发作了,这一时看见孙女儿食不知味,立刻也紧张起来。

烟雨见两人都关切着她,立是便有些自责,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娘亲,婆婆……她搁下箸,犹豫了一下,我一直想问您二位,我的父母亲,当年是出了什么事……裴氏心里一沉,再度看了看顾南音的眼睛,笑意渐渐收却了。

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人要往前头看。

顾南音摸摸烟雨的肩头,笑着说:左不过就是进京赶考时,出了场意外……你只要知道你母亲在天之灵,看到你过的这般好,一定会高兴的。

烟雨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梦里不见天日的阴湿天地、外头热呼呼的风,凄惨的哀嚎声,以及看不清面目的母亲,字字句句对她的叮嘱。

从前她闹不明白这些迷糊的记忆,索性不去想,近来许是年岁增长了些,又同外祖母相认了,益发有些探询的冲动。

她不想被娘亲敷衍,刚想抬眼问清楚,外祖母却捂了胸口直说心口疼,叫顾南音扶她进去歇下。

烟雨瞧出了外祖母不想同她细说,默默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将余下的一只蟹黄包慢慢吞下。

一时,顾南音便从卧房里走出来,瞧见女儿还有些怔忡,她便摸了摸烟雨的脑袋,小说劝慰着。

……那时候,你父母亲在古庙客居,许是天干物燥的缘故,庙里头就走了水,你母亲将你藏在了井里头,这才保全了你。

烟雨这是头一次听娘亲同她细说,听到她被母亲藏在了井下,登时了然了自己的梦。

她的眼睛渐渐地就湿了,泪水涌了出来,直望着顾南音眨也不眨眼。

你外祖家呢,又卷入了贪饷的案子,举家被流放……家道才败落下来。

顾南音将这些陈年旧事几句话说完,不免唏嘘。

烟雨静静地听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不解地问:娘亲,既然都能将我藏在院子里的井下,为何不带了我一起跑呢?庙里的围墙再高,也不至于跑不出去啊……顾南音也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即便她笃定盛怀信没死,了真相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娘亲不在其中,也是不知情……她哄着烟雨,快别哭了,一时顾以宁来了,瞧见你红着眼睛,该要问了。

烟雨一时无法从伤心的情绪走出来,只呆坐在椅上掉眼泪。

顾南音见状,只觉得心疼,陪着女儿做了一时,将她哄好了些,才吩咐青缇带烟雨往园子里走一走。

这一时才过辰正,夏末的日头一寸一寸向上爬,落在园子里的花架上,显出白亮的光色。

烟雨就望着墙外湛蓝的天,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我没问过,这一时问出了口,却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桩事。

古庙走水,母亲将我藏在了井下……烟雨试图去触碰脑中的记忆,果不其然地引发了头痛,她垂泪,怪道我常常梦见黑洞洞一片湿滑,原来那是在井下。

青缇看着姑娘这样的神情,心里实在心疼。

横竖都过去了,您小时候不是盲过吗?姑奶奶也是怕提起来,再刺激了您的身子。

烟雨又何尝不知娘亲的苦心,只是大约是血脉管着的原因,她一想到那个保全她的母亲,或许遭遇了多大的痛楚,心就不由自主地痛起来。

青缇就想说些什么岔开姑娘的神思,这便说起晓起她的见闻来。

今早我去外院转一转,竟遇上了石中涧,才知道老宅外头,全是六公子布置的护卫,明的暗的不老少……烟雨的神思果然被岔开来,疑惑问道,做什么要派人护卫着?您到了一个新地方,公子应该是放心不下您。

青缇笑着应道。

烟雨便琢磨出几分蹊跷来。

中元节那一晚,她在东水关,又撞见了那个奇怪的大人。

彼时他拿着自己的布老虎时,那神情分明是错愕的,而灯照过去时,他才一霎变幻了神情。

时间再往回溯,那一晚在宫中,那位大人不停追问她时,眼神似乎不断地落在她的右侧鬓发间。

她忽然心神一震,抬头问青缇,你这般瞧我,可能看出来我鬓发间的胎记?青缇瞧了瞧,摇了摇头,姑娘的胎记长得好,藏在鬓发里,除非梳开了看,谁都看不出来。

烟雨慢慢回想着那位大人的样貌,越想越觉出几分熟悉感,她试图再去想,脑中便开始剧痛起来。

青缇忙扶住她,烟雨不敢再多用脑,只将那一点疑惑按下,揉了揉了眼睛。

主仆二人慢慢回了卧房,小小休憩了一时,便见芳婆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笑着请烟雨过去。

六公子来了。

她说罢,又改了口,喜笑颜开的,太主娘娘昨儿在积善巷里分了府,西府现如今挂了文安侯府的牌匾,老奴该唤六公子为世子爷才是。

芳婆开心极了。

姑奶奶和六公子都是积善巷顾家的人,倘或日后嫁娶,总会有些名分上的不妥当,说不得还会惹来闲话。

如今西府成了文安侯府,姑奶奶又领着姑娘分出去过,更会顺顺遂遂的,没什么阻碍了。

芳婆感慨地赞叹一句,为了能迎娶咱们家姑娘,六公子可真是老谋深算啊!第92章 .按迹寻踪(下)原来您也有忐忑不安的……芳婆掼爱乱用成语,只惹得烟雨和青缇一阵儿笑。

她知会完了姑娘,便掀了门帘出去,临走又回身笑着说,姑奶奶叫您过一会儿再去,孬好拿一拿架儿。

烟雨笑着应了,旋即坐在镜子前坐看右看,小声嘀咕着说着同小舅舅拿什么架子呀……可到底还是换了身装束,携着青缇往正厅里去了。

夏末的日头好似强弩之末,即便是近正午时分了,日光也不甚炽热,烟雨快走近正厅了,便瞧见廊下规规矩矩地站了两列护卫,见姑娘来了,只略略躬身行礼。

三两束日光洒在了正堂门槛下,小小绣鞋踩过,轻跃而柔软的身影走了进来,先向坐在正座的外祖母问安,再向顾南音问安,最后才慢慢旋身,向着座上人,微微欠身,福了一福。

该称小舅舅什么呢?烟雨一边儿欠身一边想着,不免神情就严肃了些,可惜到底没想到该唤什么,一抬眼,就撞进了小舅舅静深的眼眸里。

小舅舅的眼睛在笑呀,那笑意很不明显,依依约约地藏在眉梢眼角里。

烟雨的心跳就漏了一拍,神情严肃地退了下去,只乖巧地在娘亲身边坐了。

裴氏眼望着堂下这一对儿小儿女,再捕捉到顾以宁看向孙女儿的那两道温和眼波,不由地咂摸出一些岁月完满的甜意来。

她看着孙女儿落座,这才笑着看向顾以宁。

……老身年过半百,原以为就要在登瀛海边凄苦度过余生,未曾想,竟能被首辅大人寻到,也让老身能同亲人团聚……老身当真是感激不尽。

感谢的话,在烟雨来之前,已然说过无数次,这一次再提起,裴氏仍忍不住眼圈泛红。

顾以宁微微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笑意在唇边牵了一线。

严顾将成一家,老夫人无需言谢。

裴氏一怔,不禁看了看坐在下首的顾南音和烟雨,顾南音倒是不觉意外,只抱以微笑。

烟雨尚不能反应过来,只听懂了将成一家,心里就有些小小的赧然,只微抬眼睫,将视线落在顾以宁的身上。

该说的,其实在烟雨来之前说的差不多了,比如提亲的日子,定亲的打算,这一时顾以宁心里牵念着方才烟雨的严肃,这便轻抬手,命石中涧上前,向老夫人奉上了厚厚一叠落了官印的契约书。

裴氏不解其意,接过契约书,只略略翻看了第一页,神情便已大动,双手不由地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看了顾以宁一眼,接着向下翻,看到末了,已然情难自禁,落下泪来。

顾南音同烟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扶住了老夫人,再随着一看,也都有些怔忡。

这一沓厚厚的契约书,皆是房契与地契。

其上第一页的房契地址,正是顾南音每年都派人去跑一趟偷偷打听的地方——位于广陵东关街的严氏老宅。

东关街之旁便是东关渡口,比邻运河,乃是天下商埠汇聚之地,也是运河边最为繁华靡丽之所,而严家当年身为盐商总首,老宅占据了百余亩地,建筑之华美,可谓广陵第一。

烟雨倒没什么感触,顾南音轻拍了拍老夫人的背,替她问出了口。

不知六从弟何意?顾以宁微微颔首,温和出言,嗓音清润刑部关于‘接驾酬酢案’以及西南贪饷案已近结案,待几样关键的人证物证确认,便能恢复严家之名誉。

晚辈既知广陵严氏之清白,索性将当年被查抄官卖的部分恒产收回,还请老夫人一一比对。

顾南音看向这未来姑爷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感谢和郑重。

收回恒产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如今刑部还未曾结案,朝廷也未有为严氏恢复名誉的旨意出来,收回恒产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新买回来。

知道西府有钱,却没想到这么有钱啊。

顾南音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不禁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为她的前途感到由衷地高兴。

裴氏颤抖着双手,站起身来,向着顾以宁颤颤巍巍地想要躬身道谢,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老夫人请坐。

他轻言,待顾南音将裴氏搀扶着坐下,又道,梅庵有一处空置的府邸,乃是前朝开平王府,晚辈前些时日将此宅置下,修缮月余,如今已挂上了广陵严氏的匾牌。

他顿了顿,许是怕对方婉拒,便又道,倘或回广陵待嫁,晚辈担心濛濛舟车劳顿,老夫人和四姐姐若是不嫌弃,可在梅庵安居。

顾以宁的嗓音有如春风过耳,徐徐而从容,令闻听者无不觉出悦耳来。

烟雨听到待嫁几个字,心里小兔儿乱跳,羞的脸都抬不起来,直躲在娘亲的肩背后不吭声。

顾南音却觉得咋舌。

梅庵那一处开平王府,建的可了不得,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园子,便是连当今的魏王府都及不上它的华美,倘或要将此处园子置办下来,岂不是要小十万两银子?顾以宁说送就送了?顾南音不禁又在心底感慨西府的财力雄厚,暗暗生出些担心:她给濛濛置办的嫁妆显然是不够看了。

裴氏这下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怔怔地坐着,好一时才道:首辅大人有心了,只是如此巨数,老身实在不敢接受,还请收回。

顾以宁安静地听她说完,只点了点头,温和道:这一处金陵的花园,已然挂上了广陵严氏的匾牌,倘或老夫人不肯接受,可先住下,待日后严家家产追回后,再另行买下。

不得不说,顾以宁不急不缓的话语,总是如此熨帖人心,从容不迫地便将裴氏说服了。

裴氏人生的前四十年,都住在金山银山里,哪怕如今落魄了,却也是个不看重银钱之人,此时听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这般令人熨帖的话,她便也不再推辞,只低低应了一声好,心里自有主意。

眼见着话已说的差不多了,顾南音便唤了一声烟雨,笑说,领世子爷去花厅里坐。

现如今在称呼上总有些尴尬,这时候若说领你舅舅去……就很奇怪,说你哥哥的话,又显得顾南音的位置很尴尬,她是个利落的人,略想了想,立时在众多称呼里选择了一个,唤出了口。

顾以宁温煦一笑,随在烟雨的身后出了门。

裴氏称呼他为首辅大人,顾南音称呼他为世子爷,奇奇怪怪的小姑娘今天却连声小舅舅都没唤。

她在前面走,浅藕荷色的裙裾离地面一寸,走动间偶尔显出淡黄色的绣鞋边,轻跃有如一只伏地走的小兔儿。

正午的日光倾斜而下,较之清晨多了几分炽辣,顾以宁负手而行,天光下他的肌骨清透,唇畔牵出一线笑,忽然一步轻追上烟雨,与她并肩而行。

接着,轻抬手虚放在她的头顶,为她遮住了中天的日光。

方才如何不唤我?烟雨的眼前暗下几分,小舅舅的嗓音轻缓温和,叫烟雨听的心头一撞,转头仰看着小舅舅。

我不知道该唤您什么……她拧着眉头,方才一时发了愁,就忘记唤您了。

顾以宁清咳一声,眼睛里的笑意深浓。

不拘唤什么。

他引着她走,在临近花厅的廊下顿住了,回身看她,都可以。

烟雨就想啊想,顺势坐在了廊下。

叫您小舅舅的话,总觉得您把我当小孩子。

她愁眉苦脸,想到了方才小舅舅同娘亲和外祖母说话时,郑重其事的样子,您为我家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我都不知道呢。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地低下来,略略有些委屈的意味。

娘亲和外祖母也是一样,总是说一半儿留一半儿,轻描淡写,我心里有好多好多疑问,也不知道该问谁……小姑娘的眉眼笼着轻愁,我知道她们瞒着我,是有瞒着我的理由,左不过就是怕我多想再受到刺激——可却这样,我越好奇,到底是多大的隐情,才能刺激到我呢?顾以宁在她的身侧坐下,看着她苦闷的样子,心念微动。

许是觉得事情都过去了,再度提起没有意义。

他的声音渐低,轻声抚慰,你有何疑问,可以问我。

烟雨抬起眼睫,像是想到了什么。

您在查我家的案子,那一定知晓许多我家的旧事——她大着胆子将自己心里最大的疑惑问出口,我的父母亲,究竟遭遇了什么?中元节那一晚,东水关河堤遇见的那个人,像是认识我一样,宫变那一回,他分明是在看我鬓边的胎记……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他会不会是,与我父母亲有仇?长眉几不可见的一动,顾以宁不动声色地垂眸,再抬起眼睫时,神色已如常。

他的确同广陵严家的贪饷案有关,只是尚未查清之前,我无法与你透露实情。

顾以宁的眸色里有几分歉意,他温言,至于十年前的古庙里,无人知晓当晚的情状,所以你的外祖母和娘亲也无法同你说明白。

小舅舅温和的嗓音有如清风,在烟雨的心上眉间轻轻拂过,他要她放宽心,如若查清了事情真相,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烟雨心里好过了些,只悄悄拿手指轻轻戳了戳小舅舅的手臂,垂下了眼睫。

您能这么认真地告诉我,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大人。

她有点高兴了,眉头舒展开来,和您一样的大人。

顾以宁反手捉住她的手指,嗯了一声,你是大人。

烟雨吸了吸鼻子,往顾以宁的身边凑了凑,好奇地问道,小舅舅,您总是这么从容不迫么?顾以宁微怔,旋即摇了摇头,并非时时刻刻。

烟雨眨眨眼睛说不信,我就没见您慌乱没自信过。

顾以宁失笑,好看的眉眼在廊下错落的光色里益发使人心动。

比如今日出发前,我便有些许的迟疑。

烟雨就很好奇,歪过脑袋凑近他,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担心,今日的衣衫颜色太过厚重,不讨你和你的亲人喜欢。

顾以宁的话音刚落地,烟雨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她像个小狼般嗷呜一声,扑倒在了他的怀里。

小舅舅,原来您也有像我一样忐忑的时候啊。

她凑上了他的耳朵,悄悄地问他,我就常常会担心,往后的岁月那么长,您会不会有不喜欢我的那一日。

小姑娘温软的声音在他的耳畔轻送,顾以宁摇头说不会,认真地望住了烟雨的眼睛。

在往后长而久的日子里,我会不断地、无数次地,重新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