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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蛊惑人心濛濛,嗲嗲挂念你

2025-04-02 00:57:49

金陵日日有新鲜。

中元节才过去三日,位于鸡笼山左近的前朝开平王府,忽然修缮一新,挂上了陌生的匾额。

广陵严府。

金陵城中百姓见着了,都不由地啧啧称奇。

奇在哪儿?第一奇,开平王府的府园子占地百亩,又是前朝王公的旧宅,早已收归官府,这么些年来一直空置,忽然有一日有了人气儿,岂非奇事?第二奇,大梁只有有爵位的王公贵族,家里的府邸大门上,才可悬挂某某府的匾额,除此之外,即使清贵有如金陵顾氏、门前都只能挂顾宅二字,可这忽然冒出来的新人家,门前却能挂严府二字,不禁使人猜测这广陵严氏的开头。

这一处阔大华美的新宅子,成了这几日金陵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内阁次辅盛实庭、以及湖阜一派的沉重心事。

今日是中元节后的第四日,他这几日但凡下了朝,便马不停蹄地往城外狮子岭而去,已然惹来了家中娇妻、岳丈程寿增的大大不满。

盛实庭此刻坐在椅上,眼眉不抬,徐徐吹开手中茶盏里的茶叶,旋即浅品一口,静听对面岳丈大人程寿增的质问。

老夫下野不过半月,你竟无能至此!那顾以宁眼看着就要翻了天,你岿然不动也便罢了,竟还有闲心往狮子岭跑?祭奠父母哪一日不成?偏近来日日去,时时去!做了五年的内阁老二,盛实庭一向谨言慎行,尤在岳父面前,八年如一日的谦卑恭谨,可今日却有些不同了。

程寿增话音不过刚落地,盛实庭手里的茶盏,已然往高几上重重一搁,发出清脆的响声。

程寿增万料不到一向谨慎的女婿,竟会有如此大的动作,一时有些错愕。

盛实庭并没有如程寿增想象的那般,露出抱歉的神情,而是悠然地望住了程寿增。

祭奠父母灵位,日日去方显至孝。

父亲大人不该有异议。

他的话不再如往常一般有商有量,接驾酬酢案案发时,儿子尚在宣州求学,盐务贪饷案案发时,儿子还未授官,顾以宁要翻的那个天,与我何干?盛实庭的一席话说完,程寿增登时眼前一黑,直气得差点没背过去。

与你不相干?程寿赠简直不认识眼前这个半儿了,难以置信地走到他面前,手指指着他,质问道,且不说你如今是我程寿增的女婿半儿,未来要承继老夫的家业,只说当年严恪那本秘密账册,可是你小子给老夫指了方向!盛实庭却好整以暇,顿首道:父亲大人此言差矣,其一,程家家业自有程务青承继,儿子当年是为支应您老人家门庭而来,时至今日,从未改变。

其二,那账册儿子一未经手,二未翻看,三未参与,如何同我相干?他懒怠同程寿增这老头子废话,站起身来,面庞上依旧挂着儒雅的笑。

父亲放心,即便此事同儿子无关,儿子也会竭尽全力为父亲、乃至湖阜的同仁们奔走出力的。

他一旋身出了正厅,只余下浑身冰凉的程寿增,气的一下子瘫坐进圈椅。

八年前,也曾有人同他说过,这个叫做盛实庭的年轻人,说话行事滴水不漏,从不曾见他失态过,总觉得有一些不真实。

彼时他无比看好盛实庭,甚至还同旁人据理力争。

如今回头再去看,果然十年二十年的,暴露了真实面目。

前些时日的宫变,盛实庭能从细枝末节里,推测出计谋破产,从而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全身而退,稳稳地保住了内阁次辅的位置。

彼时,程寿增还在庆幸,起码程家还有人身居高位,此时再回头看,当真是滑稽可笑。

把人当枪使,自己手上干干净净,掼是此人的行事风格。

可见,上门女婿就是个养不熟的狗,一万个靠不住。

程寿增的心中五味杂陈,懊悔的不能自已,过了许久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匆匆起身,往女儿的房中去了。

盛实庭出了门子乘了马车,在轿中深闭双眸,好一时才吩咐下去。

往梅庵左近转一转,无需停车。

马车动起来了,盛实庭仰面躺在枕上,一股烦乱卷上眉头。

如今随着程寿增的下野,湖阜派已是群龙无首之势,原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抱团,贪墨、夺权、圈地、构陷……做的事无一样能让盛实庭瞧得上眼。

他如今以一份北地详尽规划图,博得了皇太子的赏识,又在前些时日大朝会上,头一个上奏恳请为皇太子之母追封皇后、皇太后,显然已在皇太子心目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再加之宫变当夜,他头一个倒戈,先是向陛下表忠心,接着开宫门迎皇太子入宫时,又是一番表现,故而即便程寿增被斥责罢黜,他却稳坐钓鱼台。

如今程家需倚靠与他,他又何必再做小伏低?只是这广陵严府当真叫人恶心。

梅庵的这座王府,原已收归国库,寻常人即便富可敌国,都没有购置的途径。

他知道顾以宁那一帮人,已将接驾酬酢案和盐务贪饷案查的七七八八,却不知这顾以宁竟买下这座王府,还挂上了广陵严家的匾额,像是有心挑衅一般。

莫不是顾以宁知道了什么?盛实庭百思不得其解,脑海里又多了一个疑问:如开平王府这般恒产,国库想要发卖出去,必定要一层层呈报,最终还要皇太子敲锤落定才作数。

那么问题来了,开平王府这座花园卖出去,还要改作广陵严家,皇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同意呢?盛实庭实在没有办法理解,马车经过那座有着朱红大门的阔气大宅,上头硕大的广陵严家四个大字,刺进了盛实庭的眼,使他心中霎时一沉,手一松,便将车窗之帘放下了。

亲信盛适跳上了马车,拱手向盛实庭回禀这几日查访的结果。

……顾家雍睦里,周围遍布护卫,约有二三十人之众,属下蹲守一日一夜,瞧出来还有不少暗哨。

您要打听的那位姑娘,乃是顾家二房的姑奶奶收养的女儿,有个大名叫做盛烟雨。

盛适向上觑了一眼,自家大人仍闭着眼睛,看似早有心理准备,可额上青筋却暴起,脉络清晰,抱着臂的手指微微用力,似乎在强忍着情绪。

盛适继续禀道,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大爷前几个月寻死觅活要纳为妾室的姑娘,便是她。

似有两道锐利闪电划过,盛适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再抬眼看过去,辅相大人已然张开眼睛,狠戾之色溢于言表。

他也配!盛适迟疑一时,又道,这位姑娘年约十六,随着养母客居顾府,日子过的十分清苦,近来似是得了顾家老祖宗的赏识,日子好过了一些。

盛实庭不再开言,盛适继续道:如今姑娘被顾以宁安置在顾家老宅,只是守卫实在森严,小的实在无法接近。

盛实庭仰面阖目,车轿里陷入死寂。

他这几日无论怎么拷打折磨簌簌,都无法从她口中得知濛濛的下落,她只咬死了濛濛早已在大火里丧生,令盛实庭无可奈何。

如今知道了那面貌同漪漪有七分神似得姑娘,名字叫做盛烟雨,他忽然笃定了几分。

只是不知,濛濛若还活着,如何会叫姓盛?不该叫做严雨么?好一时他倏忽睁开了双眼,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喃喃,顾以宁将她护的密不透风,莫不是为了……他吩咐盛适,语音低沉,既然无法接近,何不要她自己来?盛实庭乜他一眼,示意他附耳过来,盛适凑过去,仔仔细细将辅相大人的话听入。

这一头盛实庭诡计萌生,那一头顾家老宅里,烟雨正同青缇在花园子里围坐着吃葡萄,烟雨这几日心里装着事儿,即便吃着清甜的葡萄,也吃的心不在焉。

青缇就同姑娘说起姑奶奶来,晌午那会儿,姑奶奶叫了六七个木匠到家里来,说要打百来样家具,叫他们报价,谁报的价低,就叫谁打。

烟雨觉得很迷惑,光报价也不成啊,还要看木料啊……老夫人啊,在金陵倒还有些人脉,有一个从前的老仆人,如今在珍珠泉那边看老林子,能给咱们弄一批上好的木料来——青缇笑眯眯地说,这会儿估计能定下来用哪个木匠了,一时我去看看瞧图纸去。

烟雨点点头,提醒她,你这会儿就去,告诉娘亲,寻常的书案我不要,做一个长条桌就成。

青缇连忙应下来,拿帕子擦了擦手,这便去了。

烟雨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坐着,试着去回忆小时候的事,可惜没什么成果,正在昏昏欲睡时,忽听得外头有老人家叫卖的声音。

烟雨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人的声音由远至近,似乎就在花园子的围墙外。

牛皮糖啊,正宗广陵府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啊,只卖半个时辰,卖光收摊喽!这样的叫卖声听在烟雨的耳朵里,似有几分熟悉之感。

她从小就爱吃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娘亲但凡往广陵去,就会专们排队去给她买,只是今年都快要入秋了,烟雨还没吃上。

也不知怎的,烟雨心里跃跃欲试的,想着牛皮糖的滋味就很心动,她索性在花园子里,寻了一把半梯,踩在上头向外头去看,只见一个扛着糖把子的货郎正溜达着,听见她唤,连忙小跑着过来,问了一声姑娘安,递上了一袋牛皮糖。

烟雨接过,刚把铜板递给他,便见周遭迅疾围上来几个护卫,将货郎围住盘问。

烟雨吓了一大跳,忙缩回了脑袋,在围墙下听了一会儿,好像护卫们盘问不出什么,便放货郎走了。

烟雨这才放下了心。

这会儿花园也不想待了,烟雨从袋子里拿出一块牛皮糖,打开糖纸,取出牛皮糖放入嘴里。

甜蜜而熟悉的滋味漫上心头,烟雨觉得脚步都高兴起来,低头去看手里的糖纸,翻过油面儿,忽见上头有一行字,亮晶晶地闪入了烟雨的眼睛。

万爱千恩百苦,疼女莫如父母。

濛濛我儿,嗲嗲泣血十载,终于得见,此心将安。

第94章 .与君周旋(上)他对你并不了解,不必……傍黑的一点光色渐渐落下去,正厅里点起了灯,那一袋牛皮糖在桌上站着,没一会儿就慢慢地坍塌下去,像是被娘亲给骂歪了。

烟雨坐在桌边,觉得脸很疼。

方才她气喘吁吁地拿糖纸给娘亲看,嘴巴里还吃着糖,娘亲看完脸色大变,捏着她的脸,给糖拍了出来,又领着她足足漱了一刻钟的嘴巴,才算放过她。

这张字条来的很诡异,写在大麒麟阁的牛皮糖糖纸上,里头写着濛濛两个字,可嗲嗲是什么?她没瞧懂。

顾南音出完了气,又坐下来,指着烟雨气道:……什么样人家的姑娘,能趴在墙头上买挑货郎的糖?瞧上去生了个乖巧的模样,专做些出格的事!人家给你糖你就吃,里头搁了毒药你吃不吃啊?烟雨嘀咕了一句:还不是您一直没给我买……顾南音被噎了一句,直气的一巴掌拍在烟雨的肩背上,搡了搡她。

你别跟我强词夺理!这么不听娘亲的话,就该叫坏人捉了去才好!顾南音说是这么说,到底心疼起来,又道,好在你乖觉,拿了这糖纸给娘亲瞧,要是当真偷偷溜出去见你那劳什子嗲嗲去,可就真要了我的亲命了!烟雨扁了扁嘴,委委屈屈的,这不是也出不去嘛——小舅舅派来的护卫把这里围的跟铁桶似的……她说了一半,见娘亲又要上手抽她,吓得一缩脑袋,我不出去不出去……这人是谁啊我也不认识,也不知道嗲嗲是什么。

顾南音舒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起来。

嗲嗲就是广陵话里的爹爹。

她拿眼睛盯住了女儿,倘或真的是你爹爹写的,你出去不出去?烟雨拼命摇头,我都被骗两回了,天仙来了也骗不走我——她觉得娘亲不信任她,眼泪吧嗒掉了下来,您和外祖母同我说从前事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提过爹爹。

梦里头我娘把我藏起来,小丫头把我从窗子接出去,我爹爹呢,我爹爹在哪里?她趴在桌上哭,我才不出去呢!小女儿一向柔声细语的,难得这么大声凶巴巴地同她分辨,顾南音立时有些愧疚起来。

好了好了,胡乱揣测你,是娘亲的不是。

她再去看那糖纸,没有落款,没有署名,就是几句情深意重的话。

烟雨还在生气,顾南音揉揉她的发,哄哄她:一时你那小舅舅知道了,听他怎么说。

烟雨还在赌气,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嗡哝,小舅舅才不会这么猜测我呢!顾南音自知理亏,只揉了揉女儿的发,陪着她坐了一时。

到没过一时,石中涧便进来了,拱手道:姑奶奶,姑娘,公子说,此刻他不能来。

顾南音有些错愕。

石中涧继续道,既是有心人送来的手信,没有落款署名,一定还会有第二封第三封,用意应是欲同姑娘建立联系,周遭也会有人盯梢。

倘或公子第一时间赶过来了,有心人自会察觉。

顾南音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地赞同。

这里守卫森严,姑奶奶不必担心,属下定会护姑娘周全。

石中涧恭敬道,公子今夜子时会乔装过来,届时会有对策。

半夜的时候,小舅舅才来啊,烟雨有些泄气,到了晚间的时候,她同娘亲一道儿睡,强撑着眼睛不让自己睡过去,可到底还是没等到小舅舅。

第二日的早晨她就有些闷闷不乐的,娘亲便告诉她了顾以宁的对策,烟雨便跃跃欲试起来。

到了午间,花园子外头又响起来挑货郎的叫卖声,烟雨假做鬼鬼祟祟的样子,偷偷爬上了墙头,将自己的回信交给了挑货郎。

她在墙头眼泪汪汪,老爷爷,我嗲嗲究竟在哪里啊?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最招人疼,挑货郎看在眼里头,心下不免唏嘘,回去同指使自己的人细说不提。

到了第三日、第四日,烟雨倒是同写信人通了两封信,到了第五日,便没有信儿来,那挑货郎递上了一袋牛皮糖,只在墙头下同她悄悄说了句话。

姑娘,您那嗲嗲啊,在邀笛步渡口那里等您。

挑货郎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烟雨便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只说了地点,却没说时辰,是这会儿就在,还是过一时在?顾南音就在梯下接她,烟雨下来之后,同娘亲一道儿回了正厅,将今日的结果同裴氏一说,裴氏第一个不答应。

谁知道他是人是鬼,倘或要害我濛濛,谁能拦得住?顾南音也不赞成同此人见面,到了晚间,顾以宁便来了。

烟雨忐忑不安地迎上去,顾以宁轻轻揉了揉了她的发,这便往正厅里去了。

他坐下,向着顾南音同裴氏道:邀笛步渡口在淮清桥左近,离雍睦里并不远。

石中涧已遣暗卫前去查探,盛实庭的确正在渡口一处茶寮闲坐。

顾南音先前已从顾以宁那里,得知了许多有关于内阁次辅盛实庭的事,此时也不意外,只思忖了一下。

果然是他。

她顿了一顿,今晚该如何行事?顾以宁看了看一旁略略有些紧张的烟雨,心下一软,向着裴氏同顾南音拱手道:容我同濛濛说些话。

两人应了,烟雨便乖乖随在顾以宁的身后,转到了院子里。

花下有石桌石椅,顾以宁坐下,唤了一声烟雨。

这几日,可有何不如意之处?烟雨这几日的心里上上下下,从每一句话,每一个破碎的记忆里,试图拼凑出一些画面来,可惜总不能看到真相。

她拧着眉头,慢慢回想着说话。

您记得我常做的几个梦么?梦里,有眼睛红红的娘亲,有抱着我的小丫头,但是从来没有梦见过爹爹。

见顾以宁点头,烟雨叹了一口气,倘或他待我母亲好的话,外祖母必定会同我提起,说些从前的旧事,而不是如今时这般闭口不提。

十年未见,倘或真如他心中所说的那样,无时无刻地牵挂着我,那就该大大方方地,过来雍睦里老宅来寻我,而不是拿哄小孩子的牛皮糖,妄图哄我出去同他见面。

他为何不敢见我的外祖母,见我的至亲?娘亲说了,但凡行事不光明正大的,一定有鬼。

小姑娘不紧不慢地说着她自己的推理,顾以宁看着她认真的双眸,心便一寸一寸地软下去。

你说的对。

君子行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

此人名叫盛实庭,宣州人氏。

你家里牵涉的‘接驾酬酢案’以及‘盐务贪饷案’都同他的岳父程寿增有关,而他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有疑点。

此两案经过年余的搜证查访,已有确凿的证据为此翻案,只是盛实庭行事滴水不漏,将自己曾是盛怀信的过去,一干二净的抹去。

顾以宁缓缓道,未曾想,在你这里露出了马脚。

盛实庭为人谨慎,没有万分把握绝不涉险,在两案中,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盛怀信参与其中。

为何会在今次,贸然同烟雨联系,他所为何求?顾以宁的视线向下,女孩子乖巧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膝上,衣袖柔软地覆在她的手背,依约可见腕子上那只悬了小金球的金手钏。

他顿了顿,道:邀笛步是一处开阔的渡口,平日里坐船的人并不多,我已在周遭布防,倘或你不怕,可同他见上一面。

烟雨抬起眼睫,有些难以置信。

您相信我?顾以宁失笑,为何不信?烟雨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我娘亲就不信我,生怕我被这个人哄出去……从稚儿养至成人,你的娘亲耗费了无尽心血,自然是生怕你有有半分闪失。

他笑的清浅,在娘亲的眼里,孩子永远稚弱,不必伤心。

烟雨的心窍立时清明起来,觉得自己不该同娘亲怄气。

那您呢,如何会信我可以?与你相谈过后,便知你心悬明镜,自有思辩。

顾以宁看着她的眼神始终有深浓的笑,所以,请你以后要多多同我说话,我很喜欢。

一向深稳清澹的小舅舅,忽然嗓音里带了些许的柔软,听得烟雨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手指悄悄从衣袖里钻出来,勾住了小舅舅的手指。

我可以一睁眼就同您说话,一直说到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

顾以宁说好,温柔地揉了揉了她的发,牵着她的手往正厅里去。

记住,他对你并不了解。

他顿了顿,不必怕他。

烟雨将小舅舅的话尽数记在心里,到得夜色略深时,她便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衫,同青缇一道协作,假意从花园的墙上翻过去,蹑手蹑脚地往东南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屋脊、树冠上有暗影掠过,像是夜行的鸟儿,悄无声息地像暗夜振翅飞去。

邀笛步近处的亭台上,屋中有人,却未点灯,秦淮河的河水流淌,波光映上去,有些静谧的幽蓝。

有人在这片幽蓝里静等着,侧脸的弧线在静夜里清绝,正听着对面之人的话。

大理寺少卿邓闻年、以及章台主正在邀笛步近处的船上静候,盛实庭倘或能亲口承认他是盛怀信,立时便可将他抓捕归案。

第95章 .与君周旋(下)(结尾渣爹特征小修)……青缇很紧张,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姑娘的手臂挽的紧紧的。

烟雨引着她挨着路沿儿走,有着巨大树冠的行道树遮住了半个月亮,整个街市就黑乎乎的。

偶尔有野猫从脚边飞纵过去,喵呜一声划破夜的静谧。

烟雨的心情却很平静。

这几日,她在心里仔细梳理了一遍,她所知道的那个人。

第一回 见那人,该是在狮子岭的飞英花会。

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便觉胸口发闷,鼻尖无端地,嗅到了苦檚树的气味,使她记起了那间种了苦檚树的江南小庙。

而他的养女,与她撞了乳名。

第二回 见,该是在糖坊廊那一次吧,那人出现时,小舅舅霎时将她揽入了怀中,不叫他瞧见自己的面目。

说起来,小舅舅应该是早就觉察了那人的不妥之处,才会那般保护她。

第三回 ,便是在宫中,那一次她表现的极为冷静睿智,摆脱了他的擎制。

第四回 ,就是中元节当晚,他捡到了她的布老虎,所以才将她认了出来。

这四次的见面,唯有第三回 ,烟雨同他有过交谈,其余的皆无什么交锋,那么,在盛实庭眼中,自己该是宫变那夜的性格。

烟雨的心情轻松不少。

一个人最大的牵累,一定是感情,倘或娘亲在她的眼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是决计抵抗不住的。

但这个人,哪怕他泣血哭诉,她应该都不会动容。

毕竟不管是她的梦中还是潜意识里,都没有分毫此人的存在。

烟雨一路思忖着,不多时便到达了邀笛步左近。

透过深浓的夜幕向渡口边望去,河堤边亮着一盏灯,朝下了一间四面敞开的茶寮。

那萧索的灯影下,有个垂首的身影坐着,偶尔有河风吹过来,灯影晃动在他的肩背,显出几分清寥和颓废。

即便做了完全的心理准备,烟雨的心仍旧在这一刻郁塞住了,不自觉地抓住了青缇的手。

青缇比她还紧张,僵硬地吞了口口水。

姑娘,现下该如何?直接走过去么?烟雨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睫,默默地消化了一些方才的郁塞,提步往河堤边走去。

脚步渐近,那个垂坐的身影似乎是察觉了,倏地转过了头,一双因背了光而显得黯沉的眸,望住了她。

一群飞鸟扑棱着翅飞掠过了渡口的水面,说不上是被响声惊住了,还是被那双眼睛吓到了,烟雨心里一阵狂跳。

说实话她有一瞬的慌乱,可在须臾之间,她想到了,小舅舅那一句他不了解你,不必怕他的话,霎时又将心跳稳住了。

她鼓起勇气,慢慢向前走去。

盛实庭的目光一瞬不移地,在她的面上注视着,直到她近前,那双深黯的眼睛里,立时便有泪光闪动。

烟雨面上显出了几分错愕,迟疑出声:怎么是你?盛实庭像是能料到她此刻的反应一般,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颤着,闭了闭眼,眼泪便从他的眸中涌了出来。

孩子,我也没料到竟然是你。

他苦笑,八年了,我竟不知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在金陵。

他站起身,面上显露出拘谨又激动的神情来,请她坐下。

你一个女孩子,能越过家人出来,显是对我的信任。

这里是开阔的地界,周遭也有巡城司之人巡逻,孩子你不必怕……他艰难的开口,眼中的痛意更浓,我是你的嗲嗲……烟雨安静地听着。

倘或她不知前事,也不知外祖母和娘亲对他的描述,怕是此刻会被他的眼神和语气骗过。

她摇摇头,眼睛里装着困惑。

小时候的事,我能记住的有限。

您说您是我的父亲,怎么能证明?盛实庭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烟雨有些苦恼地低下了头,几分愁苦渐渐攀上了她的眉宇间。

我打小就随着娘亲寄人篱下,常常被人视作野种孤女,全因我无父无母的缘故……大人突然间传递了这样的信给我,我实在无法相信。

盛实庭在听到野种孤女时,右眉显而易见的一跳,他的神情似乎激动起来,低低地说道:濛濛,你不是野种孤女,我是你的父亲,你出自广陵安宜兴盛庄,的确是我的骨肉不假。

烟雨益发垂低了眉眼,耳中听着他低低的声音,听出了几分哀恸。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眼中泛着泪光,声音哽咽。

濛濛,我竟不知你还活着……那年我进京应试,谁料出了那样的灾祸,我恨不得同你们一起去了——他舒了口气,问她,孩子,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又如何到了顾家?烟雨微征。

这么听起来,盛实庭似乎并不知晓是谁救了自己。

可只要一打听,便知晓顾南音是从广陵和离大归之人,应当能联想到当年借宿古庙之人吧?除非是自己的生母,没告诉他实话。

想到这儿,烟雨益发觉得悚然,她摇头,抬起眼看过去,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小时候的事我都有些模糊了,只知道一睁眼便被现在的养母带回了金陵。

她流着眼泪问向盛实庭,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母亲没了,您却成了朝廷的官员——宁舅父说你的名字明明是盛实庭,如何这几日又来认我的父亲?盛实庭长叹一声,他急迫地看着烟雨,声音低低。

濛濛,嗲嗲这十年来忍辱负重,不过是想为你和你娘报仇——那年二亭山下古庙借宿,我出门访友,回来便见了一片废墟……他陈述着,语气愈发沉痛,濛濛,我查访十年,才略有些眉目——十年前的灾祸,或许同顾家有关,如今我知晓是他们收养了你,益发笃定了此事。

所以嗲嗲不敢露面现身,生怕打草惊蛇。

烟雨眼睛里流着泪,心里却不由地想给盛实庭拍手叫绝。

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上门认亲?哦,是因同顾家有仇,绝好的理由,倘或她不辨是非的话,也许就要信了。

可是她是一个心悬明镜,自有思辩的姑娘啊,这样公然捏造事实,令烟雨原本对他几分依约的血脉之情,登时消弭了,愈发冷静起来。

那……该怎么办?烟雨犹豫了,迟疑了,向他投射去了惶恐的一眼,他们想要什么?盛实庭拿棉帕擦拭了眼泪,只用温慈的眼神看着惶恐的女儿,他叹息。

濛濛,嗲嗲正是那一晚看见了你那只布老虎,才认出了你。

你此时的处境形同软禁,嗲嗲才用了这样的方法同你相认,为今之计,还是要早日离开顾家,同嗲嗲回去才好。

烟雨心念微动,记着小舅舅的话,只掉着眼泪,小声喃喃。

我害怕……她垂首,眼泪滴落在桌上,那光洁的额头,显出几分孩子的模样,可是我该怎么信您?……盛实庭由她哭泣的样子里,窥见了小时候的濛濛,他似乎有些动容,眼睛里泪光闪现。

你耳朵的上头,有一个胎记,是不是长到头发里了?他的声音哽咽着,你打小爱吃大麒麟阁的牛皮糖,嗲嗲读书回来就牵着你的手去买……除此之外,你还叫嗲嗲怎么证明给你看?他苦笑,烟雨却抽泣着,摇头想着说话,那我问您几句——见盛实庭点头,烟雨便欲诈他。

小时候,常抱我的那个丫头叫什么?盛实庭微怔,旋即道:叫迟簌簌。

烟雨早已确信他是自己的父亲,此时不过是想骗他承认自己是盛怀信罢了,闻言又问,她也被烧死了么?盛实庭的思绪,一下子飞至青藜园的地下冰窖,回答却略迟了几分,烟雨抬眼看他,他立时便道:应该是。

烟雨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时,盛实庭却是个多疑之人,缓缓问道,你见过簌簌?这个问话很突然,烟雨有一霎的错愕,抬起头来,她不是死了么?盛实庭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他道:你贸然问起,我还以为你有了她的消息。

烟雨心里存了疑,面上不显,只低低唤了一声父亲。

盛实庭闻声大喜,道,濛濛,现下你该认得嗲嗲了。

他高兴的不能自已,站起身来,在原地踱了几步,又坐下道:今日你先回去,将你的随身之物收拾好,过几日找到时机,嗲嗲把你接走。

烟雨低低应了一声,道:我没什么好收拾的,现下就能跟你走。

盛实庭却看了看随身无长物的烟雨,摇了摇头道:你小时候身边带的物件儿,一桩一件的,可都是从前的念想,如何能丢弃?嗲嗲一时送你回去,你仔细捡拾一番……烟雨坐着不动,慢慢地抬起了眼睫。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的眼神一霎转冷,同往常的乖巧模样大相径庭。

她冷冷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盛怀信,当年你既出门访友不在现场,为何火场上的焦尸却是三具,以致当年的广陵县衙,认定你也在火中丧生,从而往严家发了讣告?盛实庭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向烟雨,似乎不理解她为何忽然转变,也似乎像被她的话而震惊。

烟雨心中积聚了无数的疑问和愤怒,此时索性一并发作出来。

三具焦尸,必定有濛濛一具,为何你又说苦苦寻我数十年?盛怀信,当年广陵古庙大火一案的案宗便在我手中,敢问你做何解释?盛实庭眼睛里的那点子泪光倏地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抹狠戾之色。

此事另有隐情,嗲嗲以后会告诉你的。

他的面色恢复如常,仍试图哄着烟雨,这世上唯有父母才能相信,旁人都是哄骗与你。

烟雨嗯了一声,索性同他摊牌。

的确如此。

我自然信我的母亲。

她的脑中嗡嗡乱响,眼前一片亮光交错闪动,她临死前将我藏在井下,显是看清了你的真面目,盛怀信,别装了。

她咬牙,去抵抗来自脑海里的汹涌潮流带给自己的痛楚。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盛实庭万没料到女儿竟是来诓他的,他甩袖,面色阴沉。

父母爱子,从无所求。

嗲嗲不过是想认回你罢了!他清咳了一声,暗夜里果然跃出了几名黑衣人,迅疾上前扣住了烟雨。

青缇见状,连忙扑在了姑娘身上,拍打着黑衣人,狂骂着他们。

烟雨却因方才的情绪激动,脑中痛到了极致。

女儿的丫鬟骂声实在聒噪,盛实庭大踏步上前,扬起手来,就想往青缇得脸上招呼,烟雨哪里能容他打骂青缇,霎时抱住了青缇,于是盛实庭的手,重重地落在烟雨的后脑,力道之大,连带着青缇一起踉跄后退,抱着烟雨坐倒在地。

盛实庭失手,面上一霎显出了懊悔的神色,旋即却又恢复如常,吩咐道:将她二人带走!说时迟那时快,水面上、亭台里、树林中,由四面八方跃出了数名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盛实庭,将他反剪了双手,扣押住。

与此同时,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疾步行来,其中有一人一身玄色朝服,身姿俊逸,几步抢到烟雨的身旁,将她揽在了怀里。

烟雨此时紧闭双目,牙关死死咬住,面色在灯下煞白如纸,蜷缩在顾以宁的怀里瑟瑟发抖。

顾以宁的神情如冰一般冷寂,冷冷地扫过盛实庭的面容,但见此人即便被人扣住,仍从容地与他对望,仿佛有恃无恐一般,令人望之生恨。

顾以宁转过眼,将烟雨搂在怀中,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烟雨的胸口起伏着,良久唇边渗出了血迹,幽幽醒转。

她睁开眼睛,触目可及的,是小舅舅心疼懊悔的眼神,烟雨安下心来,闭了闭眼再向外看去,望住了盛实庭。

小舅舅,此人千真万确,乃是我的父亲盛怀信……幼时被封存的记忆奔涌而来,细碎而纷乱地占据了她的脑海,他的头顶有三个旋儿,同寻常人都不一样。

第96章 .子为父天?黄口小儿乱认父母……头顶三旋,贵则卿将之才,否则枭恶之徒。

五岁的濛濛背韵律背不上来,哭着说这么难背,便是嗲嗲背也背不下来。

嗲嗲彼时就在书案前笑,母亲把她脸跟前的书页阖上,笑着说:你嗲嗲啊,头上三个聪明旋儿,将来可是要给母亲挣诰命的,他能背不下来?于是爹爹还在笑,同她眨了眨眼睛,摇头说:是啊,嗲嗲就是背不下来啊。

母亲就笑着瞪过去,将她抱出去,在太阳下头晒暖儿。

那是什么时候呢?有没有往金陵赶呢?也许是在庙里头,好像常常有和尚走来走去的,小小的濛濛记不得时间和地点,只记得一些零零星星的小碎片。

脾气古怪的丫头叫簌簌,常常板着脸不说话。

带她在院子里头看蚂蚁搬家时,寺庙里头的小沙弥瞧小濛濛可爱,过来过说了几句,簌簌就撵他走,语气凶巴巴,于是小沙弥只好慌慌张张地走了,后来寺庙里的人就说西寮房的那个丫头啊,比姑娘奶奶脾气还大。

那姑娘奶奶什么样啊?一说话先露出两个小笑窝,说话的嗓音也温软,倘或不是身边儿总跟着濛濛这个小尾巴儿,总叫人误以为她还是个娇里娇气的小姑娘家家,因是在金窝银窝里养出来的,性情里总是带着几分天真和纯质,偏又善良进了骨子里,旁人说什么她都信,总要叫簌簌在后头提点的。

说起来,簌簌那时候也就十四五岁吧,严肃板正的,活得像个老学究。

那一晚是什么情形呢?窗外的夜色压得很低,母亲给她讲了故事之后,哄着她睡觉,簌簌就时不时跑去窗子看一眼,母亲就问她想做什么,簌簌扇着风说热,这时节不该是雨季么?雨落不下来,全攒在云里头,闷都闷死人了。

母亲就叫她去沐发,簌簌听话地去了,母亲拍着她叫她快些睡,明儿说不得就往金陵赶了。

她记得她问母亲,金陵有什么啊?母亲的嗓音像落在树梢屋檐的月色,温柔地拂动在小濛濛的眼睛上,她说金陵有个琉璃塔,日光照上去,会显出各样的颜色来,像天边的虹。

母亲还说啊,秦淮河上有画舫,坐在船上摇啊摇,可以看见两个月亮,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把水里的月亮舀进酒盅里,就算尝过月亮的味道了。

①于是她看着母亲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眉毛,眼睛就眨啊眨,迷迷糊糊地同她说着孩子话,我好爱姆妈啊……母亲就笑着摸摸她的额头,问她有多爱啊。

小濛濛伸开了双手,比了一个长度,有这么多……母亲的眼睛里亮亮的,笑窝里盛着温慈,她也张开了双臂,比给小濛濛看,那姆妈爱你有这么多……濛濛啊了一声,觉得真的很多。

小濛濛指着窗外依约的月影,我爱姆妈,从这里一直到月亮,那么远…母亲就亲了亲她的额,姆妈爱濛濛啊,从这里到月亮上,再绕回来。

①还是姆妈爱她多又远啊,小濛濛的眼睛又眨啊眨,眨啊眨,终于睡着了……再醒来时,就是在母亲的怀里,外头火光冲天,热的人全身是汗,母亲抱着她绕开四落的火花,横梁落下来,差点将她们砸在下头,小丫头簌簌破开了窗子,跳出去将她接过来。

院子里也在燃着火,木头建的佛塔倒塌了,往下砸着火星,濛濛在簌簌地怀里怕极了,她们往后院跑,耳朵里除了呼呼的火声风声,还有喊打喊杀的声音,像是要掀翻了天似的。

后院里有一口井,簌簌把悬着木桶摇上来,姆妈把小濛濛搁进去,赤红着眼睛告诉她:濛濛乖儿,无论听见任何响动都不能吭声,姆妈一会儿就把你抱出来。

她的眼睛被灰蒙住了,世界渐渐变得一片漆黑,她在最后的一线光亮里,努力去记住母亲的眼睛,摸了摸她的手。

我听你的话,姆妈我想你……厚厚的石头板子盖上了去,她的世界一片死寂。

那便是同母亲的最后一面了吧,好在,她记得同母亲说,她爱她。

封存的记忆如开了闸的洪水,将她的心神冲的七零八落,再睁眼时,烟雨已是泪流满面,哭的不能自已。

渡口的夜有着孤寂的底色,漫长的记忆在世上不过一息的功夫,顾以宁将她轻轻摇醒,一贯清冷的眉宇间有着显著的焦急。

仿佛天地间的时间静止了一般,她终于平缓了下来,世界像是在等着她。

她缓缓地将视线落在那被扣住的盛怀信身上。

他此时面色铁青,神色却从容,波澜不兴地样子,似乎全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烟雨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盛怀信在破云禅寺的大火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彼时她不过五岁稚龄,尚不能从细枝末节里,窥见事情的真相。

可一个人明明还活着,却费尽心思抹去自己在世上的一切,必定是曾经犯下过滔天大罪,才会对那一个自己,避之如蛇蝎。

烟雨的视线同他的撞在了一处,她看见他眼睛里有恃无恐的恼怒。

像是知道在场的人,都奈何不了他。

刑部的甲士扣住了盛实庭的手,刑部尚书杨维舟从顾以宁那里收回了关切的一眼,看向盛实庭。

辅相大人,跟下官走一趟吧。

盛实庭不置可否,一双老辣的眼神往身边甲士的面庞上瞪过去,旋即强而有力地甩开甲士的手,状似从容地掸了掸灰尘。

杨维舟,敢问本相犯的是私罪还是公罪?倘或是公罪,还轮不到你来审问我,若是私罪,桩桩件件的把证据拿出来,判本官一个心服口服。

顾以宁此时已将烟雨扶起,站在一边,此时正关切着杨维舟同盛实庭交锋。

杨维舟还未曾开口,左都御史章明陶却朗声道:不过是要辅相大人同咱们走一遭,配合配合两案调查,如何大人却先开始认罪了。

盛实庭好整以暇地在茶桌上坐下了,冷眼看着章明陶与杨维舟。

近日,二位已然向皇太子殿下呈上了,盐务贪饷案与接驾酬酢案的卷宗,敢问其中有哪一处涉及本官?杨维舟往首辅大人那里看一眼,见他正认真地听,心中便有了底气。

大人若是皖南宣州的盛实庭,自是同两案毫无关系,倘或你是广陵安宜盛怀信,那可就是千丝万缕的牵扯了。

大人的女儿,亲口将大人指认了出来,盛大人还是卸下伪装,坦诚交代为好。

盛实庭的眼睛转过去,冷冷地注视着烟雨,却在其间看到了满眼的恨意,在惊涛骇浪里起伏着。

不过是黄口小儿乱认父母罢了,如何当得了真?本官身家清清白白,经得起千万推敲。

断案岂能儿戏?他的话音刚落,烟雨听在耳中,登时耳鸣声不绝,吵的她心神大乱。

盛怀信,你既清白,可敢当众叫刑部的大人查验头顶,又可敢同我滴血认亲?她说着话,身子不由地发起抖来,顾以宁轻轻把她扶靠在茶椅坐下,视线才冷冷地落在盛实庭的身上。

方才刑部、御史台的官员,已然听到了你同盛家姑娘的交谈,字字句句已记录在案,盛公还要抵赖?盛实庭双眼闪过一丝狠戾,旋即又归于平静。

本官俯仰无愧天地,何惧污蔑?他并不直面顾以宁的问题,只将嗤笑一声,像是认准了在座诸位,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我一不曾涉案,二不曾犯案,本官为何要听从与你们,往刑狱里走一遭?他认定了这些人拿不出证据来,语音里便带了几分讥嘲,至于有人质疑本官的身份,还请上公堂鸣冤,未有逮捕的文书,恕难从命。

他的视线再度落在了烟雨的身上,他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好似针扎一般,狠狠地扎进烟雨的心。

小丫头,你说的当年不过五岁,尚是不晓事的时候,认错了父母也情有可原。

只是记忆会迷惑人,说不得,是你无意间害死了你的父母也未可知。

他这话委实恶毒,烟雨的面色一霎转白,顾以宁见状护住了烟雨,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石中涧立时上前,以迅雷之势反剪了盛实庭之手。

顾以宁眸色森冷,高声道:没有逮捕文书?来啊,本相亲写一封。

年轻的内阁首辅牵袖扬手,接过长随递来的笔,挥毫写就一封逮捕文书,再拿出元首之印,在其上盖了章,命杨维舟接过。

内阁首辅有票拟披红之权,必要时候可代天子下令,盛实庭的手被牢牢锁住,眼见着杨维舟带人上前抓他,一向从容的面庞,竟也显出几分气急败坏来。

胆敢越天子之权,逮捕朝廷二品大员,顾以宁,你这是僭越!即便抓了我,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顾以宁不置可否,不过一挥手,杨维舟等人已然将盛实庭带了下去。

邀笛步一切归于静寂,烟雨怔忡着坐在桌旁,眼睛红肿着,几分力竭的样子。

顾以宁坐在她的身旁,轻抚了抚烟雨的肩背。

烟雨却倏地转过头,眼睛里闪着亮光。

小舅舅,方才他问我……烟雨慢慢地回想着说,你见过簌簌了?自己做贼,才会疑人偷斧——小舅舅,会不会簌簌没有死?烟雨的心砰砰乱跳,大胆地猜测着,他怕簌簌同我说什么呢?顾以宁何其明锐,已然在烟雨说话的间隙,吩咐他领人去盛实庭位于狮子岭的墓园搜寻。

烟雨的心跳的很快,她喃喃,倘或能找到簌簌,说不得能知晓当年我母亲遇难的真相。

我便要去敲登闻鼓,去告他!她有些激动地看向小舅舅,可小舅舅却缓缓摇了摇头,道了一声不可。

烟雨不解,顾以宁却微敛了眉眼,几分忧色。

大梁律法明明白白地写着,父为子天,有隐无犯。

如有过失,理须争谏;起敬起孝,无令陷罪。

(2)反子孙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虽得实,杖一百,徒三年。

(3)也就是说,烟雨若要告父,必要先生受一百杖责,告成之后,还要流徙边境三年。

寻常人二十杖已然承受不住,五十杖已然是奄奄一息,更遑论百杖之痛?第97章 .佳儿佳妇皇太子看他的眼神奇奇怪怪的……顾南音看着烟雨被顾以宁从马车上抱下来,瘦小的身体蜷缩着,煞白的小脸上泪痕未干,双目紧闭,自己的心便疼的一抽一抽的。

她跟在顾以宁的身侧搭着手,一路将女儿送到了卧房,亲自照料着烟雨躺下,这才向顾以宁匆匆问起事情的始末。

厅堂里只点了一盏灯,顾以宁的眉眼在灯色深黯,只将晚间同盛实庭的交锋一一道来,末了温声启言。

……我朝律例便是如此。

父为子天,除非能忍受极刑,否则不准告父。

顾以宁道了一声荒谬,顿了顿,又道,倘或烟雨醒来有这等打算,还请四姐姐务必劝阻。

顾南音直跌坐回椅中,好看的眉眼蹙成一团,想要开骂却又碍着顾以宁在,只得忍着气道: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律例?莫不是父母有罪,身为子女都不得上告?六从弟,你身为内阁首揆,该有删改修正律法条文的权利才是——顾以宁微微颔首,说了一句并无,修正律法首要修正人心,非一日之功。

盛实庭正是认准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毕竟……他顿了顿,你我都不允许,烟雨生受这百杖之痛。

顾南音垂泪,世上竟有这般蛇蝎心肠的父亲。

这般看来,漪姐姐的身故必有蹊跷。

烟雨即便恢复了记忆,却也不知父母之间的隐情……即便烟雨上告,诉状上也不知该写他什么罪名。

顾南音的话提醒了顾以宁,他略一思忖,想到烟雨方才在邀笛步对他提起的话,这便站起身告辞。

一路乘车,赶至刑部,杨维舟同章明陶等人正在刑部大堂里对坐议事,见顾以宁疾行而来,忙拱手见礼,请他入座。

此事尤为棘手。

杨维舟思忖着说,如今皇太子殿下还未曾给两案裁定,程寿增等人虽已在家中被看守起来,但在殿下圣意下达之前,都不可行抓捕。

如今先将盛实庭抓来,实在出师无名。

章明陶在侧低低道:此人目下仍在审刑院内收押,任凭谁来问,他只一句:以何罪名抓本官。

刑部审刑,至多有十二个时辰的扣押权,倘或这十二个时辰里不能将他定罪,放出去之后,恐怕再难以旁的罪名抓获。

顾以宁微微颔首,眉头浅蹙。

晚间贸然越权,亲手写下逮捕令,的确有违他一贯深稳的行事风格,此时杨维舟同章明陶忧心的,也正是他心中盘旋所想的。

盐务贪饷案与接驾酬酢案虽已近接案,其中并没有盛实庭出没的身影,查验十年前所有的证物、程寿增等人的口供,皆无盛实庭参与的迹象,至于盛怀信,倒是出现过数回。

例如,程寿增手中有一本严恪亲手誊写的账册,其中条条目目,十分详尽的记录了,何时何地,某某官员以何名义向其索贿多少银钱。

这本账册的来历,程寿增闭口不谈,只是在前几日忽然供述,此本账目,他虽不知具体是谁递送与他,但来处,他推测,是严恪的女婿盛怀信。

至于程寿增是如何得知递送此本账目之人是盛怀信,他便闭口不谈了。

顾以宁却已了然。

经由烟雨的指认,盛实庭正是改头换面的盛怀信,他以严恪手中的接驾酬酢的账目,博得了程寿增的信任,从而一步登天,获得了曾经的内阁次辅程寿增的赏识。

而程寿增也凭这本账目,成功掌握了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把柄,从而结党营私,在五年前,扳倒了曾经的内阁首辅耕望先生。

而程寿增有可能已察觉了自己这个女婿的身份,但有可能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女儿孙子,选择闭口不谈。

将这些细枝末节逐一分析,顾以宁感觉到了棘手。

如今两案中涉案的,只有盛怀信,且罪不致死,而盛实庭,则从头到尾,干干净净,清白无垢。

正如章明陶所说,倘或在十二个时辰里不能将盛实庭定罪,往后的事便不好说了。

顾以宁理清了思路,望向杨维舟,我往宫中面圣。

他起身,匆匆出了三法司,石中涧在门前等候,匆匆道:公子,吴运水等人闯入了青藜园,搜遍山前山后,一无所获。

属下先行赶来,向您回禀。

顾以宁脚下不停,略顿了顿,道:青藜园地处深山,暗穴遍布,不仅地面要搜,地下也要一一搜查。

见石中涧领命,顾以宁翻身上马,一路疾行往禁中而去了。

簌簌其人在不在人世已不重要,即便找到了她,知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可由簌簌状告盛实庭——大粱律例写明了,奴婢不可告主,违者判绞刑。

如今之际,只有奏明陛下与皇太子殿下,能否即刻将两案裁定,抓捕所有涉案官员归案,届时,再由烟雨作证,指认盛实庭的身份作假。

仅仅是作证,应当不必生受百杖。

顾以宁不确定,打算同皇太子殿下如实告知烟雨同他的关系,看能否求来一道证人豁免刑罚的圣旨。

内阁首辅有出入宫闱之权,顾以宁不过在乾清宫门前略候一时,便被接引入内。

在寝殿之外,皇太子梁东序正负手而战,见他进来,道了一声爱卿,执住了顾以宁的手腕,目露温慈之色。

顾以宁一向深稳,并不习惯皇太子殿下的亲昵,不动声色地僵硬了一下,旋即向皇太子殿下问礼。

皇太子殿下近来每晚都会在乾清宫侍疾,闻听顾以宁来了,这便代天子出来见他。

这般晚了,顾卿定有要事。

皇太子在正殿坐下,问道,为公为私?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顾以宁道为私,起身离座,拱手道:殿下神机,臣今夜进宫,的确为私。

臣之未婚妻子,要在盐务贪饷案中作证,指认内阁次辅盛实庭,乃是原广陵盐商总首严恪之女婿,盛怀庭。

皇太子梁东序闻言看向顾以宁,眸色深肃。

顾以宁身为大梁立国以来,最为年轻的内阁首辅,以立身之正、不苟言笑而闻名,从未对外谈论私事,今日竟破天荒地说自己的未婚妻子,倒让梁东序有些意外。

他倒是知道顾以宁的未婚小妻子,乃是顾南音的养女,故而那一日顾以宁向官库购买梅庵开平王府时,梁东序得知此府将来的用途后,头一个便允准了,并特许此宅称府。

梁东序早知顾南音养女的身世,也知她是当年广陵严家的后人,却不知竟有这般离奇的遭遇。

他似乎思忖一时,见顾以宁并没有往下继续地意思,这便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再问起指认盛实庭的案宗来。

顾以宁心神回敛,将此事的始末,仔仔细细地向太子殿下陈述。

梁东序本就是政务上的天才,又有极其明锐的五感,听顾以宁说罢,眉头便深蹙了起来。

孤只知这盛实庭两面三刀,心机深沉,竟不知还有这样可怖的一面。

他思忖,此二宗要案,涉及者众,陛下正在慢慢审阅,又因龙体不济的缘故,一日里有许多时候都是在休养,故而裁定的很慢,也许还需三五个时日才有结果。

顾以宁眉眼微黯,道了一声是,臣恳请殿下,臣的未婚妻子倘或作证指认其父的话,可否免除杖责?大梁律例并不曾对上公堂作证有何约束,孤允准了。

梁东序慢慢道,心中自有计较,忽又故作不知地笑问起来,你那未婚妻子是何来历?说起来,是臣隔房从姐的养女,名字唤做盛烟雨。

提起烟雨来,顾以宁的嗓音温和了几分。

太子殿下微抬了抬眉,隔房从姐?养女?他的眼睛里显出了几分笑意,既是爱卿看重之人,一定家学渊源,不知她的养父母亲名姓?一抹错愕之色不易察觉地从顾以宁眼中闪过,他迟疑,谨慎道:……家姊闺名南音,大归于家,独自抚养女儿成人。

皇太子殿下忽得就笑起来,望着顾以宁的眼神多了几分温慈。

佳儿佳妇,甚好,甚好。

太子殿下此刻突如其来的喜悦,倒叫顾以宁有些错愕,他垂首,微蹙了蹙眉。

梁东序的眼中却多了几分趣味,他再问道:孤很好奇,爱卿从前为何会拒绝孤的皇妹?这样天马行空的谈话方式,倒不同于往常的公事公办,顾以宁长眉几不可见地一扬,淡淡道:臣,学求有济于天下,不敢攀附公主。

梁东序哦了一声,益发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做了皇家的女婿,得了一个驸马的虚职,仕途却已终结,如此年轻便已是正一品的高官,绝不可能自断前途。

顾以宁心系万千事,既得了太子殿下一句允准,这便起身告退。

梁东序满意地望着顾以宁清逸的身影,明明才二十八岁的年纪的他,却露出了慈父一般的温情。

阮庸从殿外侉肩弓腰的进来,侍候着皇太子殿下上御辇,一路随着殿下往寝殿里去。

路上,阮庸便回禀起殿下交待的事来。

……那梅庵门前的路已在拓宽中,广陵严府的大门奴婢也量过了,够敞阔,容得下凤辇通行……只是,严府大门时时紧闭,奴婢实在找不到去人家家里,量卧房尺寸的理由……第98章 .救出簌簌我要为姆妈,为严家讨个公道……更深露重时分,烟雨从梦中醒来,听得外头有零星的动静,她竖起耳朵听,声响便没了。

她睡了半宿不踏实的觉,梦里纷繁杂乱,到处是喊叫到处是火光,索性掀被起身,开了卧房的门。

青缇在脚榻上醒来,见姑娘出了去,慌地追出去搀住了烟雨的手臂。

烟雨就站在外间,听外头轻微的人声儿。

启禀姑奶奶,那人穷凶极恶的,将那位簌簌姑娘劫持在手,只说想救人可以,拿藏宝图来换。

说话的,应该是老宅的护卫。

……哪里有什么藏宝图?现下人在哪儿?顾南音的声音低低响起来,带了几分急促。

在青藜园后山的一处山洞里,此人趁着守卫松散时,将簌簌姑娘抢了出去,地上有血迹,该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听闻咱们在搜寻,便带着人躲进了山洞,言说不交藏宝图,便一把火烧死在里头。

怎生多出来这样一个人?顾南音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复而又压低了声音,公子可是赶过去了?这一时姑娘还睡着,心神不宁的,万不能再受刺激——烟雨经过了晚间同盛实庭的一场交谈,直耗尽了心神,加之又恢复了幼年时的记忆,身子骨的确摇摇欲坠,可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冷静、心意坚定。

她推门而出,倒把顾南音骇了一跳,乖你醒了?烟雨嗯了一声,过去先抱了抱娘亲的手臂,这一时来不及同娘亲倾诉,只低低地说道:娘亲不必事事挡在我的前头。

她抬起眼睫,望住了顾南音,眸中有温蓝的月色流淌,柔和而坚定。

簌簌是姆妈贴身的婢女,打小就同我玩在一处,她能从当年的火场逃出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楚。

此时她身陷危境,我要去。

顾南音哪里能不知道女儿此时的心境,闻言不过微忖半刻,立市,便吩咐人备车,又亲自领着烟雨去换衣洗漱,这一切做下来之后母女三人便登了车,由西府的卫队护着,一路往狮子岭而去。

此时窗外夜色阴沉,像是要落雨的样子,烟雨倚在顾南音的怀里,不免心里温澜潮生。

娘亲,谢谢您——她在顾南音的怀里蹭了蹭,仰着头看她。

顾南音摸了摸烟雨的头,温声应她,娘亲也要谢谢你。

她见烟雨懵然,这便笑着说,我从广陵回来,九死一生,像是被扒了一层皮。

倘或没有遇见你,也许要许多年才能缓过来气。

好在有了你,吃饭、睡觉、眼睛哪一样都叫我操心,光想着怎么把你的身子养好,自己的那些糟心事全忘了,多好。

顾南音说着说着,语气就很轻快,可听在烟雨的耳朵里,只觉心里酸酸的,眼底也湿润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她常生病,娘亲就一夜一夜的不睡觉,守在她身边儿,一会儿就来摸摸她的额头,还要唠叨几句。

再小的时候,姆妈也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一抱抱一宿,有时候还要流泪,摸着她的小脸哄她。

娘亲和姆妈,都给了她最好最好的疼爱。

烟雨思及此,不由地哭出声来,只将脸颊深深地埋在娘亲的怀里,娘亲就又摸摸她的头,声音里也带了些哽咽。

我今儿穿的是云纹纱,你可别抹鼻涕眼泪在上头。

烟雨在她吧怀里拱了拱,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您也别揉我的头发了,揉成了鸟窝,您面上也不好看。

母女两个笑里还带着泪,情绪都平复了下来。

气氛在进入青藜园后山时一霎紧张起来,去往山上的路两旁,站满了护卫,见顾南音和烟雨相携着走过来,便有人接引着,一路上了后山。

天际线隐现出亮白,碣峨的山石如野兽,张出可怖的爪牙。

石运水指了指眼前深幽的山洞,道:回禀姑奶奶、姑娘,案犯挟持了人质,就在此处的山洞里。

卑职派人勘测过了,山洞一直连接狮子岭,至于有多长多深,不得而知。

他又指着地上的血迹道,此二人都受了伤,应当在洞里行不远,为了保全簌簌姑娘的性命,卑职等人不敢擅动。

顾南音往山洞前走近了几步,察看了一时,问道:六公子可有计策?吴运水回禀道:三法司集议,公子还要一时才能赶来,叫咱们先行守着。

其余的话,吴运水没敢说:公子不叫姑娘知晓此事,可眼下姑娘还跟着来了,他还不知该如何交待。

烟雨望着那黑洞洞的洞口,只觉幽深可怖,她咽了咽口水,先在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进去,听着那石头发出碰撞的声音,回声传过来,遥远而飘渺。

地上的血迹触痛了烟雨的心,她趴在洞口,试探着往里头喊过去。

簌簌,是我,我是濛濛——她稚柔的嗓音传过去,再慢悠悠地传回来,好似落入了沉静的湖面,波澜不兴。

顾南音思忖一时,向吴运水道:可有人进去过?吴运水低声道:有一列护卫进去了,中间有一道极为狭窄的地处,护卫个个人高马大,无一可通行。

顾南音立时便推断出了里面的情形,这么说来,劫持簌簌之人必定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

吴运水点头:此人声音虚弱,显是也受了重伤,倘或不是怕他伤害簌簌姑娘,卑职可用炸药炸开洞口——顾南音打定了主意,叫人拿来匕首,吩咐道:你们派一队人随着我,我进去探看。

吴运水大惊失色,摇头拒绝:姑奶奶万万不可涉险。

烟雨却在一边默默地走过来,像是生怕娘亲拒绝似的,低低说:簌簌见了我才会安心,我进去,我不走近,只劝劝他——他不是要藏宝图么?我骗骗他。

顾南音不假思索,立时便要拒绝,忽听得里头传来喊声:濛濛小儿,拿藏宝图来换,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烟雨闻声,看看顾南音,眼睛里便湿润了。

娘亲让我去吧,我看看簌簌……顾南音一时犯了难。

簌簌是濛濛生母最为亲密之人,又曾寸步不离地照看濛濛,这一行若无事还好,倘或出了事,便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她主意打定,也不多言,做主命吴运水为她娘两个腰上系了绳索,一人袖袋里藏了一把匕首,自己举了火把打头阵,领着濛濛弯身进了山洞。

身后的护卫只有几名,不能放太多人,不然在山洞里不好回转身。

一路往山洞里走,不多时便到了那一个极为狭窄之处,众人被阻隔在了这里。

在那狭窄处视线看不见的地方,里头的人看到了火光,立刻便叫嚣起来,可是拿藏宝图来了?顾南音低低说了一声是,里头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唤,像是大梦初醒后的呓语,姑娘?烟雨听着这一声又陌生又熟悉的唤,只觉得心底最深处的念想似乎被唤起了,她急急应了一声是,簌簌,我来接你回家!簌簌的声音像是醒了过来,虚弱的声音高起来,带了哭腔,姑娘奴婢在这儿,你别怕,这人就是个夯货,不敢伤害我!这一时我全身无力,待我起了身,杀他爹的!顾南音闻言看了女儿一眼,见她泪流满面,握紧了拳头,这便扶住了女儿的肩。

簌簌的声音刚落下,便有一纪拳头捶肉的闷声,顾南音比谁都清楚这样的声音,她心一凛,想从狭窄处挤过去,却因不得法,一时卡住。

烟雨这一时牙关紧咬,直觉全身的气血充在头顶,使她全身发抖。

她一霎将娘亲从狭窄处拉回来,接着动作敏捷地挤过狭窄处,霎时消失在拐角处。

顾南音直吓得魂飞魄散,慌地捂住了嘴。

烟雨踏进了黑暗里,眼前的情景令她恐惧。

那人身形矮小,像是个侏儒一般,他凶恶的面庞丑陋不堪,带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烟雨。

而他的怀里被挟持的那个瘦小的女子,浑身都是血,半边瘢痕的面庞上双目微张,看着烟雨流下了眼泪。

她却在笑,小小姐长这么大了,姑娘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烟雨看着她熟悉而亲切的眼眸,视线落在她瘢痕累累的脖颈面庞,剜心的疼痛袭来,她颤抖地走近了一些。

求你别伤害她,我带了藏宝图……那人却将手里的刀向簌簌压了几分,簌簌的脖颈上立时便渗出血来。

簌簌见了烟雨,整个人都像是精神抖擞起来,淬了一口,狠道:不要求他!姑娘就是被他哥哥一刀一刀给捅死的!烟雨闻言,头皮发麻,直觉得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闭了闭眼,慢慢近前,从袖袋里拿出一张羊皮图,只抽出一半。

你放开她,我给你图……她脚下颤抖着,那人似乎心动了,手上松了几分,烟雨慢慢靠近,我是广陵严家的孙女,家里趁亿万财宝,只要你放了她,这藏宝图就是你的……簌簌觉察到脖颈处的松动,手肘不动声色地一抬,撞在了那人的胸口,再一个翻身将那人压在身下,两人缠斗在一起。

烟雨见状发了狠,一个箭步冲过去,抽出匕首瞅准了那人的肩背,死命地扎进去,那人吃痛,停止了同簌簌的厮打。

簌簌却咬着牙,一把将此人肩上的匕首□□,再扎一刀,旋即又□□,照着他的心口,想再扎下去。

就在这当口,双手带血的烟雨抱住了簌簌,颤抖着说:簌簌,不要杀他。

簌簌已然杀红了眼,意图挣扎出烟雨的擎制,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烟雨哭着要她冷静,指着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山匪,哭道:留着他作证,我要去为姆妈,为我严家讨个公道!簌簌的理智一寸一寸回还,她的眼前闪过姑娘临死前的挣扎和痛苦,手里的匕首一瞬掉落。

烟雨一把将簌簌搂住了,两个浑身是血的姑娘,抱头痛哭起来。

第99章 .七月飞雪我长大了,背你出去。

……耳边响起敲击山石之声,烟雨将簌簌扶起,看着她瘢痕遍布的面颊上,血和泪糊成一片。

她疲累的眼眸里闪着喜悦,只摸着烟雨的面颊喃喃说着话。

……您长大了,和姑娘生的一模一样——她落着泪,眸色闪动着,模糊着视线,手疼吗,奴婢背您出去,奴婢有劲儿……烟雨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抓住了簌簌的手,使劲儿地摇着头。

不要你背,我长大了,我背你出去。

她站起身,用尽力气将簌簌扶起来,俯下身,将簌簌负在身上。

簌簌很轻,像是一片羽毛,好瘦弱啊,这些年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烟雨负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一步一步地走到方才狭窄处,娘亲正奋力去砸两边的山壁,见烟雨负着簌簌而来,一把砸开旁边摇摇欲坠的山石,将两人扶了出来。

顾南音想接过簌簌,可烟雨却摇摇头,先是吩咐护卫道,去将里头那人抬去治伤。

务必看好他。

她步履沉重地向外走,娘亲,让我来背背簌簌吧,她太苦了……顾南音对女儿的话无有不应,一路在侧旁扶着往外走。

外头的天亮了,可却落起雨来。

乍见光明,簌簌的眼睛本就有疾,一时便被刺的睁不开来,顾南音见状,忙用手为她遮住了脸。

烟雨负着她,雨水落下来,将娘三个笼在雨雾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无比的舒爽,顿足。

姆妈,下雨了啊……顾南音知道她想生身母亲了,这便轻轻叹了一口气,护着烟雨和簌簌,一路奔上了马车。

回程的路上,簌簌便陷入了昏迷。

她这几日关在冰窖里,身上不仅旧疾发作,新的鞭伤更是引起了高热,方才更是因被过山鹰劫持,耗尽了心神,此时在烟雨身边,卸了一口气,便昏迷不醒了。

她昏迷时,像是不停地做着噩梦,时不时把自己蜷缩成婴儿一般,哭着喊着姑娘。

烟雨在旁边握着她的手,心疼地直抹眼泪,顾南音心急如焚,吩咐车把式将马车来快些。

进了老宅,裴老夫人在门前焦急地等着,看到簌簌的样子,直抹着泪哭,陪着送到了卧房。

顾南音最为忙碌,忙叫人去请屠香茶,又叫人为簌簌准备热水等物。

烟雨便一直陪着簌簌,屠香茶没过一时便赶来了,为簌簌检查了伤势,只将她的衣物除下,在场的顾南音、裴氏还有烟雨,都不由地落下了泪。

簌簌这些年是吃了多少苦啊……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是烧伤后的瘢痕,胸前更是有五道触目惊心的旧刀痕,屠香茶叹着气说道:生受了这么多刀伤,竟能活下来,当真是命大。

裴氏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直哭的晕厥过去,顾南音忙叫人把老夫人扶下去歇息,只和烟雨一道儿守着她。

屠香茶为簌簌治了伤,又命人去为她熬煮药汤,这才道:……不必担心,这些鞭伤同她从前的伤相比,不算什么。

烟雨这才放下心来,只在簌簌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到了晚间,簌簌终于醒了过来。

她是个性情万分坚毅之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向顾南音磕了头,跪谢道:夫人,是您救了我家小小姐么?奴婢替我家姑娘给您磕头了。

她咚咚地磕头,烟雨拦都拦不住,顾南音忙去扶她,裴老夫人却又进来了,簌簌见到了裴老夫人,登时双眼瞪大,良久才哇的哭出声来,扑向了裴老夫人,跪在地上抱住了她。

夫人,夫人,您还活着,我找了您两年啊……山东,河南,我一直在找您……她哭的快要昏厥过去了,直将裴老夫人心疼的泪流满面。

孩子,好孩子……你能想着为姑娘报仇,可苦了你了……裴老夫人这九年来,独自一人在山东的海边过活,今日终于见到了从前女儿身边最为亲密的丫头,又是从前在家里长起来的,只觉得老怀甚慰。

俩人抱着哭,谁也没有主动提起严漪漪,像是怕触碰到那道伤疤。

夜雨沙沙,屋子里的情绪都平缓起来了,簌簌同烟雨坐在了一起,同裴氏、顾南音说起了当年之事。

盛怀信同严漪漪成婚时,簌簌那时候十三岁,因对姑娘忠心耿耿,做事又一丝不苟,一直都是漪漪身边一等的婢女,故而对那盛怀信极为熟悉。

盛怀信生的极为英俊儒雅,气质更是清逸出尘,当年严老爷选中她,第一回 到家里来,严漪漪便芳心可可,爱上了他。

成婚后,盛怀信一向待漪漪小意温柔,小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只是在烟雨生下来之后,盛怀信便因了冠姓一事,头一次同严漪漪起了争执。

自此之后,虽然烟雨的起名一事暂时延缓,可簌簌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了。

人前盛怀信依旧待漪漪温柔体贴,人后却冷冷清清,言谈举止虽有礼,却透着几分疏离。

在某些事上,更是句句否定漪漪。

濛濛五岁时,盛怀信在私下,对严家老爷严恪的反感登峰造极,这便提前一年,往京城备试。

一家人在破云禅寺里足足待了半月有余,久到姑娘都觉得奇怪起来。

那时节正是七月,该是雨季的时候,却不下雨,出事那一晚,盛怀信出门访友,严漪漪哄着濛濛安睡后,自己也睡下了,簌簌在小榻上也睡的呼呼。

火是从隔壁厢房烧起来的,因是深更半夜时分,一直烧到了整间屋子,她们才被烟雾呛醒。

簌簌破了窗,将濛濛接出去,主仆三人到了廊下,四处已然是火光冲天,庙里的和尚们都纷纷冲出来打水灭火,原是可以逃出生天的,可忽然就有人喊,山匪来了,山匪来了。

于是果见有持刀之人涌进来,见人就杀,见人就砍,严漪漪见势不好,同簌簌一道儿抱着烟雨到了后院,刚到那井边,便听一墙之隔的隔壁传来刀剑砍人之声,以及阵阵惨叫之声。

严漪漪只觉不好,将井盖搬来,把濛濛放进了吊桶里,将将盖好盖子,山匪便来了。

那山匪的样貌,簌簌至今都记得。

凶神恶煞、丑陋不堪,持一把长刀,见了严漪漪之后,摇着头狞笑着说了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倒是可惜了。

他嘴里说着可惜,可手里的刀却一下子捅了过来,第一刀便刺进了姑娘的心口。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姑娘痛地跌坐回地上,身子死死地压在了井上,簌簌扑过去,替姑娘挨了五刀,那山匪踢开刀,再一刀一刀地捅在了姑娘的脊背上。

两人都昏死过去了,也许昏死的只是簌簌,姑娘早已死了。

簌簌的心同旁人生的不一样,她不痛,只在迷迷糊糊间,看见姑爷慢慢地走过来,在姑娘的身边哭的不能自已,接着将姑娘抱在了怀里,走了出去。

簌簌想喊姑爷救命,可却说不出话,以手代脚,血肉模糊地爬了几十步,却看见那厢房里,姑爷在断壁残垣里,仔细地将姑娘同一具烧焦的男尸摆在一起,接着,点起了火……她不敢再出声,牙齿咬的快要碎了,也许她也快要死掉了吧,她艰难地爬回井边,依旧死在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姑爷又来了。

同他一起来的,是方才捅杀姑娘的山匪,姑爷喊他秃鹰,语气是不善的,甚至是狂怒的。

姑爷对他拳打脚踢,秃鹰任他打,却笑的猖狂,状元公,咱们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事儿,你叫咱们来抢那劳什子藏宝图,可没说不能杀人。

再者说了,是你叫老子放火抢图,莫非你是不知放火会死人?抢图会死人状元公,你可别惺惺作态了,得了藏宝图,你再娶一个,岂不快活。

后来怎么样了呢,盛怀信该是同土匪们在尸体堆里翻来翻去,翻什么呢,该是找小小姐吧?簌簌一声也不敢出,可是那些人临走前,仍是一刀又砍在她的左臂,再将一只火把丢在了她的身上,火灼烧着她的脊背,令她痛的昏死过去,再也不知后事。

再醒来时,她已在看林人屋子里,浑身一动也不能动,看林子的老妪照料着她,告诉她,那间禅寺叫官府给封了,而簌簌已然昏迷了整整九天。

那九天里会发生了什么啊,簌簌不敢想,哀求着看林老妪去禅寺里去瞧那口井,老妪去了,回来后说井下空无一人,也没有什么小孩子。

簌簌再度昏迷过去,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躺了一年多,老妪给她一口吃的就吃,三五日没吃饭也是常有的,终于有一日能动弹了,她便去四处去找严家,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叫花子。

第六年上,她又回到了二亭山,遇见了那一帮山匪,他们的人所剩无几,簌簌假意迷惑其中的二头领过山鹰,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盛怀信当年在破云禅寺逗留如此之久,皆是在与二亭山的山匪联络,只说他的妻子手中有一个藏宝图,不知藏在哪一处,出两千两买通山匪,让他们前去放火杀人,趁乱时,抢夺严漪漪手里的藏宝图。

可惜山匪杀红了眼,一发不可收拾。

而二亭山的土匪,在事发的第三年,便被朝廷剿灭了。

秃鹰的亲弟兄过山鹰查了几年,才知那剿匪之人正是盛怀信,才和簌簌结成了同盟,一同报仇。

而簌簌也骗他,事成之后会告诉他,藏宝图的下落。

簌簌将整件事说完,几度哭的不能自已,裴老夫人更是无法接受,脑疾发作。

烟雨心痛的难以复加,再问她那过山鹰的脾性,簌簌止住了哭,点头道,那过山鹰是个夯货,只要给他点好处,便可为我们所用。

烟雨忍住心痛,只叫青缇递来纸笔,一边流着泪一边写下了诉状,顾南音抹着泪劝女儿莫要冲动,却实在无法拦下,只叫人快去请顾以宁来。

顾以宁在三法司同诸位集议一日一夜,最终却因陛下体弱的缘故,无法获取两案的裁定,只能将盛实庭先行释放回成贤街,虽皇太子殿下下令软禁此人,到底还是叫他暂时逃过一劫。

接到老宅之信时,顾以宁将将踏出刑部大门,眼前空中飘着细碎的白色的飞絮,他心中一惊,伸出手去接时,那飞絮落入他的手心,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下雪了。

七月末刚入秋的时候,金陵竟下起了雪。

顾以宁匆匆赶回了老宅,甫一进门,便见茫茫飞雪里,烟雨披着头篷慢慢走来,双目红肿着,她手里握着一卷诉状,在门前等他。

见顾以宁来了,她的眸里显出几分水光,红红的鼻尖儿吸了一吸,令人心碎。

顾以宁迎上去,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她在他的怀里不言不动,小舅舅,我要去敲登闻鼓。

她嗓音温柔却坚定,我要为我的姆妈,讨还一个公道。

登闻鼓乃是告御状的唯一途径。

此时已临五更,天地一片寂静,顾以宁知道她心里的苦,只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一路乘了马车,前往宫门前那个巨大的登闻鼓而去。

先将诉状提交,其余的事由他去斡旋,万不可令烟雨受那一百杖责。

到那巨大的登闻鼓前,天色已然微微发亮,早起的肆铺里蒸上了吃食,去上朝的官员或乘轿或骑马,他们看见那个雪里的绝美少女,站在登闻鼓下,细弱的腕子扬起,坚定而有力地,一下一下地敲响了那通天的鼓。

敢敲登闻鼓之人数十年未曾有过,那声响惊动了朝野,惊动了禁宫,也惊动整个大梁。

而那诉状的内容更是令天下人震惊。

当年富甲天下的广陵盐商总首严家的孙女,状告自己的生身父亲,如今的内阁次辅盛实庭杀妻害女。

诉状递呈了,五日后便会开堂审理,全天下人都在等着看这场官司,却也在唏嘘,该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无惧开堂之日的杖责之痛,状告亲父。

烟雨不怕,只等着这一天,却在递呈诉状的第四日,等来了内阁次辅盛实庭的现任妻子,程珈玉。

第100章 .蝉不知雪女孩子的成就不是从婚姻里获……程珈玉临出门前,往舌下含了一片天麻,在车上坐了一时才缓过来气。

这几日诸事不顺,连此刻马车行起来,轮子都咯吱咯吱直作响,她看了一眼展秋,展秋立时便会了意,掀帘子骂出去:仔细些,没得颠坏了夫人。

车把式陪着小心的声音传过来,……路上全是雪水,真是奇了怪了,七月里还能飞雪……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程珈玉额上的那根筋又突突跳起来,她使劲儿把舌下的天麻压了压,只觉得心烦意乱。

顾家那个小孤女状告自家夫君,这件事一传出来,程珈玉先以为是这小孤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臆想自己是夫君的女儿,可待她亲口去问时,夫君一言不发的态度,直叫她当场便起了疑心。

于是她百般去问,可夫君只一句话,叫她不要参与此事,一切都是诬告罢了。

她半信半疑,可闹也闹了哭也哭了,硬是从夫君的嘴里抠不出一句话,直气的她险些晕厥过去。

她再去缠磨父亲,可父亲只看了她一眼,便挥了挥手一言不发。

她的直觉告诉她,顾家的那个小孤女,那一日同顾以宁举止亲密,显然是个狐媚子做派,指不定是受了顾以宁的指派,陷害夫君。

她知道政治上的倾轧与明争暗斗,也知道父亲与夫君深陷其中,却不知竟有人敢冒着先被责打一百杖的惩罚,去敲登闻鼓。

顾以宁是下了什么蛊,竟叫那小孤女如此为他卖命?程珈玉转着脑筋,心中鄙夷着小孤女来。

客居顾家,身世凄惨,所以既然攀附上了顾以宁那样的人物,才要抓的紧紧的吧……她这般想着,路程已过半,回过神思叫展秋拿出银票来。

展秋手断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时还打着架子,道:上回给大爷打点,花了不少银钱,这一时又拿出一万两来,当真是要了亲命了。

程珈玉并不将这些黄白之物放在眼里,只蹙着眉头道:那顾以宁生了一副好相貌,小孤女迷他迷得甘愿去送死,倘或咱们拿少了钱,她一定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她加重了语气,忠诚,不过是因出的价码不够高罢了。

展秋自从那一日被石中涧扭断了手腕之后,老实了不少,闻言便只是点头。

到了雍睦里顾家老宅,通传了姓名,竟有侍女引着她进去了,这倒让程珈玉有些吃惊。

一路穿过垂花门,再过抄手游廊,程珈玉被引在花厅里坐了,没一时,忽听的门前细篾软帘微动,她一抬眼,一个柔软的身影闯了进来。

不过数月不见,顾家的这个小孤女较之先前的娇态,竟又多了几分沉静,那双眸慢慢地望过来,像是娇嫩的兰,有着临风而立的脆弱感,令人望之不禁屏息凝神。

程珈玉不自然地垂了垂眼睛,再抬眼时,又是那个高傲的太师女儿、阁臣夫人。

盛姑娘……她不过刚刚起了个称呼,忽的门帘又一动,一个满面瘢痕的瘦弱丫头进来,那一双眼睛倒是美丽,却透着些阴狠,站在了盛烟雨的身边,提醒着她:夫人唤错了,我家姑娘姓严。

程珈玉被她的样貌吃了一惊,慌了慌也不改口了,直接顺着话说下去了。

……哦,既是姓严,为何又要来认我家夫君为父亲?还要状告他杀妻害女?严姑娘,你可是认错了人,记错了事?对面的女孩子始终看着她,不言不笑,倒让程珈玉有些不自然了,她清咳了一声,又道,我家夫君乃是宣州人氏,人生轨迹清晰,入仕的履历更是干净——姑娘莫要被人利用了才好……烟雨点了点头,双手交握在膝上,沉静的眼眸里仿佛盛了一泊静水。

程夫人,你的夫婿是否常常会阴晴不定?在人前温存,人后冷酷?尤其是近些时日,你的父亲被圈禁在府,你的夫君是不是像变了一个人?程珈玉闻言心里一惊,显是戳中了她的心事。

夫君的确如此,从前刚成婚时还好些,在人前待她温柔小意,人后也能说些熨帖的话,近些年却渐渐没了笑容,人前依旧温柔体贴,可人后半句温存都没了。

至于近来父亲的事,她向来不关心,却的确听到父亲同夫君争吵过无数次……她虽然被戳中了心事,面上却强撑着,冷笑一声,道:并非如此。

我夫君待我情深意重,对父亲更是尊敬有加,并不似你凭空臆测的那般。

烟雨微微颔首,淡然道:既是如此,那便恭喜夫人,还能再多活些时日。

她的话音刚落,程珈玉已然拍桌道,当真是没教养的孤女,如此说话,不怕旁人撕了你的嘴?烟雨并不着恼,只浅浅一笑,有几分苦涩。

我的母亲便是遭遇了这些,才会被盛怀信,也就是你的夫君盛实庭生生害死。

程珈玉一征,烟雨已慢慢地说道:从前入赘我严家,是为了钱财,如今入赘你程家,是为了权势。

严家如今家破人亡,我母亲不能瞑目。

程夫人,倘或你还有些孝心,该当未雨绸缪才是。

程珈玉闻言心中已凉薄一片,她转了无数个念头,想着夫君待她的那些独一无二的好,忽然来了许多自信。

退一万步说,他当真是你口中的那个人,那也只能证明你严家待他刻薄,你母亲不得他欢心。

我程家可是累世的望族,岂是你地方小门小户可比?我的出身与修养,又岂是你母亲能比?程珈玉陷入了自己的思维里,竟生出几分得意来,我夫君视我如珠如宝,即便有过从前,想必也是被胁迫的吧。

一个女人竟被自己的夫君嫌恶,也要从自身找找问题。

程珈玉说完,便见那女孩子的眼睛里显出了一些不明的意味,像是可怜,又像是同情。

她坐了下来,冷静了一时,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她想不到如何反驳女孩子的言语,只能顺着她的话向下说,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

孩子,倘或你真是我夫君的骨肉,事情既已过去了,你又何必追究?你如今在顾家,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若是放下仇恨,认祖归宗,那便多了一位辅相父亲,太师祖父,即便是我,也会抛却前嫌,视你为己出……她哄骗着烟雨,试图叫她放下心防,又何必去公堂上,生受那一百杀威棒?届时小命丢了大半条,你还怎么告状?她见烟雨坐着不说话,以为自己动摇了她,于是又趁热打铁道:即便告赢了又如何?你就没了娘,到时候又没了爹,你在这世上还要倚靠谁?是那个顾以宁吗?别傻了,孩子,他一定会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而你则被丢的远远的……烟雨听完她的话,只微微一笑,叫人奉茶与她。

程夫人,多说无益,你今日造访,我原想提醒你几句,不想你泥足深陷,自己不想出来,谁拉你也无用。

她垂首,簌簌,送客。

端了茶便是送客,可这个道理程珈玉不懂,她仍不甘愿,只觉得自己今日低下头来上门,竟叫这孤女打发了,无功而返,实在无颜,便叫展秋银票上来。

这里有万两银票,出了门往日晟昌去,即刻就能取出银子来。

姑娘如今被人利用,我看了实在不落忍,倘或你真是我夫君的骨肉,快快收下银票撤诉吧。

烟雨并不应她,只在椅中坐着,良久才抬起眼睫道:程夫人,你的儿子程务青,是如何变成眼下这幅样子的,你有没有想过原因?冷不防地提起程务青来,程珈玉立时便动了怒,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你还为了这一宗事报复是不是?我儿不过是顽劣了些,你竟狠心将他送到官府去,险些送了他的命,你可太狠毒了。

她想起了儿子,眼睛便红了,你那时倘或答应了我儿的求娶,何至于如今要依附顾家,说不得早已是太师府上的大奶奶了……在秦淮河上凌/辱,虐杀行首,半夜诱拐女子,这些在程珈玉的口中,竟只是顽劣而已?这位程夫人头脑子已经坏掉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烟雨摇了摇头,正欲叫人送客,忽见帘开,外头明亮的日光涌进,顾以宁负着金芒走进来,眉眼静沉如海。

他走到烟雨身边站定,浅笑着同她问询了几句,这才面向程珈玉,眸色沉沉。

她叫严雨,读过些书,会些制艺,有自己能挣钱的法门,也有开宗立户的本领。

她无需是谁府上的贵夫人,也无需是哪位高官的千金女儿。

烟雨在小舅舅的身边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永远是不疾不徐的,像是山间淙淙的流水,和缓而清润。

无论有无成就,她都该是她自己,无需倚靠任何人,所以无所畏惧。

此言,与程夫人共勉。

第101章 .登闻鼓下(上)盛大人,你认不认我是……程珈玉从顾家碰了一鼻子灰,上了马车后便胸口气的直喘。

我就看看她把自己亲爹告倒了,自己能得什么好!本来就是个没娘的了,再没了爹,我看她往后怎么在世上立足!她又冷冷地嗤笑一声,放着好好的辅相亲爹不要,竟还反告上公堂,我且看着,这一百大杖打下去,命没了半条,她还怎么告!当真是反了天了!她说着说着,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住了口。

她似乎已经下意识地认定了,夫君就是那小孤女的亲生父亲。

她为自己忽然而来的认知感到愤怒,继而是茫然,呆坐在车中,再也一言不发了。

七月的飞雪、烟雨的诉状像是捅开了天,朝野间、街巷里,人人都在议论着此案,世俗的眼光,也毫不遮掩地审视着烟雨。

十年前的旧事被一桩一件的翻出来,有广陵来的老人儿,回忆起当年广陵严家的富庶,仍啧啧感叹。

我那远亲曾赁过严家的肆铺,倒是知道些。

有一年地动,死了不少人,严家就开粥棚,那粥熬的浓稠,还配了小菜肉包子,足足开了两年,足足周济了穷苦流民两年……这一笔开销寻常富商哪里承担的起,更别说,后头广陵城倒塌的房屋,全是严家出资重建的……听说老皇爷要严家犒军,一掏就是七八年,年年出资百万,这是趁巨万家产啊,才能这么豪奢……也有人被严家方面的巨富闪了眼,转而对烟雨议论纷纷。

这姑娘也不知在想什么,横竖娘都没了,还要去告爹,到时候自己再受一百大板,一家三口全下黄泉——是了,她那爹听闻还是个一品高官,告不告得倒另说,何不开开心心地认了亲爹享福去,当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权衡利弊。

不过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好端端的读书人,入赘庸俗不堪的商贾之家,不知道受了多少欺凌,没了多少自尊,才会怒而杀妻——说这些话的都是些男子,女人们却都听不下去了,一声声斥责起来。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世上哪有这般好事?可没人拿刀抵着他的脖子逼他入赘!杀妻就是杀妻,就是坏,就是恶毒,可别给他找什么理由!说得好,自己的娘被害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都要讨还公道,你们这些男子啊,全是一群软脚虾,我呸!亲爹即便是高官又如何,在杀母之仇面前权衡利弊的,都是畜生!在世人的议论纷纷中,七月二十五那一日终于到了。

那西安门前的登闻鼓,原是有冤不能自伸者,直达天听的一条路,却因近年苛刻的先决条件而二十年未曾敲响过。

因五日前烟雨已递交过诉状,今日只需随鼓院之衙役,至阙门内的登闻鼓院受刑、陈案。

金陵前几日飞了雪,天气便像是在一瞬之间入了秋,秋风拂面,竟有几分萧瑟之感了。

饶是如此,在西安门大街的两边,还是挤满了瞧热闹的百姓,人数之众,甚至出动了兵马司的守卫,十步一人的维持起了秩序。

待三声钟声过后,阙门缓缓打开,经久未曾升堂断案的鼓院现出了真容,两列衙役分列两边,将门前看热闹的人驱散至三丈之外,人群的脚步纷乱着,往鼓院正门里探看去。

但见那正堂上端坐了一人,惊堂木拍下,一张正气凛然的端方面容,一身肃穆深重的气度,正是刑部主官杨维舟。

因鼓院长久未开,登闻鼓诉冤后,朝廷一道命令下来,任命刑部主官杨维舟为钦差大臣,坐镇鼓院,专审盛烟雨诉亲父杀妻案鼓院的大门高阔,杨维舟看到那外头的人头攒动,高声道:传原告人盛烟雨、被告盛实庭登堂。

此言一出,门外的百姓们都纷纷躁动着,向那后堂处看去,先登场的却是一名儒雅男子,身着绛紫色官服,缓缓而行的姿态有如闲庭漫步,倒叫外头的百姓们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长相气度,怪道能三番两次地叫富贵人家看中,若是不留胡子的话,恐怕更英俊几分。

你瞧他还向着官老爷拱手,都是同朝为官的,自是要给他几分面子了。

可不是,今日那原告要想先状告他,先要生受一百大板,还不知道活得成活不成,他自然不怕。

你们瞧瞧他那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吧。

门外百姓议论纷纷,盛实庭却似充耳不闻,甚至闲适地坐在了椅上——他乃一品大员,上公堂自有不跪的特权。

濛濛今日倘或要告他,必要受一百杖责,届时性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盛实庭面上显出几分愁容,瞧在旁人眼里,倒有几分有苦说不出的意味。

他在心里思忖着,濛濛到底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倘或她能当堂撤诉,他绝不会再追究此事,若真执意要弃父女情谊于不顾,那便只能眼看着她气绝杖下。

届时,心中不免又要痛上几分。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堂门上看去。

有铁链的声音响起,不过一眨眼,那后堂门被推开,一道清婉的身影走进来,眉眼垂下,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

门外原本吵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人人望着那一道身影,都觉出几分美好来。

金陵的百姓见过天子,见过公主,见过每年二月二花朝节的花神娘娘,甚至也见过番邦明艳而热切的美貌女子,可还是被这样一道纤柔的身影吸引住了。

那位姑娘微抬起眼睫,匆匆掠过人群的那双眼睛,倒映着烟波的静深,她看过来,那黑瞳温柔而安静。

人群里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惋惜着什么,这样柔弱的姑娘,也要挨上一百大板吗?是啊,那般纤细的身子骨,恐怕两三杖便能将她打死。

若我是她的亲人,拼死也要拦下她……看来一定是申冤无门,才会甘愿舍弃性命,来状告亲父,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

百姓们的心都揪了起来,烟雨却浑然不觉门外堂下的眼光,只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站着。

这些时日的遭遇,使她的性情沉静了许多,姆妈在天上看着她,簌簌带着一身伤寻仇寻了十年,外祖母在海边九年的艰难,严家家破人亡的现状,无一不提醒着她要坚强起来。

她并没有去看盛实庭,正等着杨大人启言时,忽听得门外有一声清脆的少年声响起,堂上众人都望过去,却是故去的东亭翁主的儿子,杜允良。

他也许是跨坐在仆人的肩头,挥着手喊道:盛家姐姐!今儿你打头阵,明儿我也来敲登闻鼓!给我的娘亲也讨还一个公道。

少年说着话,泪便涌了出来,瞧上去甚是可怜。

烟雨只在中元节那一晚见过他,此时认了出来,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她微微向着门外点了点头,再度转向了杨维舟。

杨维舟知今日的案件事关重大,顾以宁尚在后堂整理证物,必要打起精神,只是这一百杀威棒,倒叫他作了难。

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盛烟雨,你的诉状本官已看过,今日再问一次,可是要状告亲父。

在场诸人都将目光落在了烟雨的面上,或关切,或唏嘘,或冷眼旁观。

盛实庭眉间笼了愁,心下却气定神闲。

一百杀威棒,便可叫你开不了口,一句状词都说不出来。

烟雨道了一声是,忽得将视线落在了椅中得盛实庭,唤了一句盛大人。

盛实庭缓缓抬起了眼睛,似有不解。

杨维舟并不喝止,只冷眼看过去。

烟雨看向盛实庭,嗓音冷静而温和,盛大人,你可认我是你的亲生骨肉?这一句问话实在离奇,盛实庭猝不及防,心头千回百转的,到底是定下心神,缓缓地摇了摇头。

本官膝下只有三个继子,不曾有亲生的骨肉血脉。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都屏住了呼吸,天地间一片静寂。

烟雨点了点头,旋即转过身子,面向杨维舟,道:大人明鉴,盛实庭不认小女为他的骨肉,子告父的一百杖便可免了吧。

烟雨的话甫一落地,门外堂下的百姓们一霎就沸腾起来,便是盛实庭都惊诧地险些从椅上站起身来,面色为之一变。

杨维舟心念微动,不禁被烟雨的急智而心生赞叹,他拍下手中惊堂木,命在场诸人肃穆,再高声道:既是如此,百杖可免。

但民告官,尚有五十大板要领。

烟雨点了点头,旋即道:大人明鉴,我乃朝廷亲封五品县君,有诰命在身,故而今日,并非民告官。

女儿家清清亮亮的嗓音在鼓院里响起,温和而静缓,直叫门外堂下诸人都暗自心中叫好。

盛实庭的面色此时已然青白一片,他垂下眼去,心中慌乱丛生。

这些时日以来,面对烟雨敲登闻鼓,朝野上下纷乱传言,他并不慌乱,概因他笃定烟雨上了堂,必要挨百杖之痛,届时或身死或身残,有口难言,此事便会不了了之。

可今日这小丫头当头一句质问,竟叫他落入了陷阱,这一时再反口承认自己是她的父亲盛怀信,舆论便会急转而下,下了鼓院的衙门,便会被三法司衙门带走。

他紧咬牙关,脑中闪过千百个对策,只觉此时的情状令他棘手。

盛实庭陷入了困境,烟雨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冷静道:小女代母伸冤,状告今文渊阁大臣盛实庭杀害小女的母亲、损毁她的遗体,此事有人证、物证,皆已呈上,还请大人即刻升堂审案。

杨维舟手中的惊堂木落下,发出铿锵之声,烟雨缓缓地将视线落在盛实庭的身上,眼底的那层水雾渐渐成了冰,冷冷地望住了他。

盛大人,待一切真相大白,你敢不敢同我滴血认亲。

第102章 .登闻鼓下(下)痛失了母亲,又有了一……盛实庭此时虽落入进了两难的境地,却也很快意识到,濛濛或许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若是直接指认他为广陵严家的女婿盛怀信,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么案件会变得容易许多,但如今她只状告文渊阁大臣盛实庭,十年前在广陵二亭山下破云禅寺杀害自己的母亲,那么难度要大很多。

首先,她要先证明盛实庭这个人,十年前去过广陵二亭山,如何证明?其次,她还要拿出盛实庭这个人,十年前杀害其母亲的证据,她可有?盛实庭素来沉稳,不过在一瞬之间恢复了面色,眸色沉沉地看向眼前的女儿。

他在脑中极其快速地过了一遍当年案发时的细枝末节,心中有了几分胜算。

当年的破云禅寺,上至方丈、下至三五岁的小沙弥、门房、柴头,满打满算一十二人,除却有一人充作他的尸体以外,其余的尸体皆已死透,一共十一具,悉数在大火与山匪砍杀中殒命。

接着再说当晚借宿破云禅寺的客人,也只余一位同上金陵赶考的年轻公子,并一个随行的小厮,当晚他的尸体也已找到。

现如今唯一当晚的见证,便是簌簌。

盛实庭的眉头蹙了起来,前几日,他被顾以宁一纸逮捕文书,抓至刑部大牢一日一夜,放出去之后,他便第一时间赶往青藜园,不仅发现簌簌与那侏儒消失地无影无踪,连正厅里作为遮掩的牌位都被破坏一空。

好在暗室里私藏的小灵堂并未被发现,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此时最大的隐患,便是簌簌其人了。

盛实庭并不将簌簌放在眼里,大梁律法明文规定,仆役奴婢状告主人,非但不受理,还要当场判绞刑。

即便簌簌如濛濛这般,说自己指认的是盛实庭,他也毫不畏惧——想要指认他,就得拿出证据证明,他盛实庭十年前去过那间破云禅寺。

他脑中千回百转,终于放下心来,回神仔细听那新任的铁面无私的刑部主官杨维舟说话。

本官仔细查阅了你的诉状,你有四位人证?烟雨点了点头,道:此四位人证,皆已由取证处查明身份,还请大人宣第一人上前。

杨维舟一拍惊堂木,看向盛实庭:辅相大人,对于原告的人证,你可有疑义?盛实庭实在不知烟雨这四名人证从何而来,心头虽有一丝慌乱,面上却维持着深稳。

胡闹。

他冷笑,本相倒要看看,谁敢当庭诬告陷害与我。

杨维舟并不多言,宣第一人上堂来。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勾着头去看,但见后堂里被带上来一名头顶烫了戒疤的年轻僧人,他步履沉重,面庞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眉间贯穿至下巴,虽形容可怖,却仍能瞧出他原本清秀的面容。

盛实庭心头滚过惊疑,当年破云禅寺十二人的尸体皆在,如何今日竟有一位僧人前来作证,一时叫他有些惊惧,不过他向来对自己的记忆笃定,略思考了片刻,便又神色如常了。

若是做假证,便是踏上了不归路,总会露出几分破绽来,盛实庭冷笑不语,静听杨维周审问与他。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僧人双手合十,平静地念了一声佛号,这才缓缓开言。

贫僧法名常藏,乃是金陵大报恩寺的一名行者,十年前贫僧九岁,是破云禅寺了悟方丈身边的侍者,火灾当晚,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

升堂前,所有人证的身份早已核查完毕,杨维舟颔首,开口审问道:将你所看到的,一字一句如实说出。

常藏念了一声佛号,声音寂寂。

当晚贫僧被二亭山的山匪一刀砍中面目,因贫僧人小,倒下时便被当成了死尸,贫僧昏迷在寮房的灶屋里,再醒来时,看到了一人拖了具女人尸体,与死在院外的,贫僧的师兄沉藏摆在一起,接着用火把将两人点燃。

贫僧生怕被此人发觉,在他去查验尸体时,藏进了灶房的地锅下,侥幸逃过一劫。

门外堂下的百姓们闻言哗然,烟雨听到遗体被焚烧时,已然紧咬牙关,强撑着让自己不要落泪。

盛实庭心中的惊惧扩大万分,当夜明明数着有十一具尸体,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倘或是作假,如何又知晓当晚的细节?他铁青着脸道了一声荒谬,杨维舟高声道:常藏,你看的那人,姓甚名谁。

常藏缓缓转身,看向了盛实庭,目光锐利:回禀大人,贫僧并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只是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样貌。

正是此人。

门外堂下又是一阵哗然,盛实庭拍几而起,怒斥了一句荒谬,光天化日之下,竟胡乱指认,本官乃是宣州人氏,十年前尚在宣州读书,如何能跑到广陵去放火杀人?一派胡言!常藏并不怕他,只向着杨维舟道:这位大人的履历贫僧一概不知,只记住这个样貌,纵是过千年万年,都不能忘。

盛实庭勃然大怒,刚想呵斥,却被烟雨的一声冷冷的大人喝止住了。

我知道大人为何如此嚣张。

她心中想着顾以宁同她交待无数遍的细节,冷静地看盛实庭,破云禅寺一共十二人,你以沉藏师父的遗体充作自己的遗体,假作同我母亲一道在火灾里丧生,你数了现场十一具尸体正正好好,故而才如此笃定。

她的眸色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嗓音沉静,大人仔细想一想,当晚你是不是将自己女儿的尸体,数了进去,才以为是十一具?恍若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盛实庭的脑子一下子炸开来,像是醍醐灌顶。

这十年来,他一直都以为濛濛也在火灾里丧生,现下想来,当晚他以为那寮房门边上那一具小小的,被烧焦了的尸体是濛濛,却在数僧人们的尸体时,又将濛濛的尸体算了进去,才误以为十二名僧人悉数殒命。

烟雨冷冷地看着他,看他的面上显露出阴晴不定来,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拍桌道:一派胡言,随便找个僧人来诬陷本官,本官绝不能容忍。

杨维舟颔首,朗声道:此人的证词皆在鼓院正言处备案查验,传下一位证人来。

盛实庭此时心中已有几分慌乱,还未及平复下情绪,便见那山匪过山鹰被抬着上堂来了。

盛实庭早知此人被顾以宁等人带走,此时并不惊慌,果听那过山鹰看着杨维舟,将当年自己与二亭山山匪秃鹰之间的交易和盘托出,甚至拿出了当年画押的契约。

他嘶哑着嗓音说;当年我大哥便是信了他的鬼话,才去此人娘子那里抢夺那劳什子藏宝图,结果啥都没抢到不说,这老小子第五年改头换面竟带人来端了二亭山的老窝,还将我大哥悬在寨子前的柱子上,用渔网勒着,一道一道地割我大哥的肉!我大哥受了此人的指使,杀害了他的妻子,可余下来的事全是他自己干得!最毒不过盛怀信啊!盛实庭冷笑数声,道:本官时任南直隶的主官,剿灭山匪乃是陛下的旨意,你因我杀了你大哥而怀恨在心,今日竟来污蔑我,当真是可笑!杨维舟命人将过山鹰带下去,盛实庭缓缓在椅中坐下,恢复了冷静。

杨大人,此女言称不状告亲父,呈上来的证人,却个个都指认本官为其父,敢问,这是不是状告亲父。

杨维舟一拍惊堂木,双目倒竖:证人指认你为他人,同原告有何干系?盛实庭早知这杨维舟铁面,却不知他还有这样酷严的一面,登时恨得牙痒,阴恻恻道:杨大人如此回护此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的亲生父亲。

杨维舟并不打算同他计较,再度将惊堂木拍下,便又传唤下一名人证上堂。

只是再上来的人证,竟有数二十人之众,瞧着这些人的面貌,盛实庭倒有几分面熟了,他心中隐隐觉出不安来,将将想到了些眉目,这些人便都望着他端详打量,纷纷开言。

启禀大人,此人的的确确是当年广陵盐商总首严恪的女婿盛怀信不假。

说话的是广陵当年的知府隆定宣,当年地动,广陵民居重建,皆是由严家出资,其时出面与我衙交际的,便是盛怀信,小老儿同他整整打过两年的交道,最是熟悉不过。

另一名老者长须长眉,从人群里走出来,不过上下看了盛实庭一眼,便令他的心为之一凛,浑身如堕冰窟。

老夫乃是广陵维扬书院的院长,盛怀信素有神通美名,老夫免了他六年束脩,亲自教授,竟未料到他放弃了维扬书院的学籍,改头换面去宣州应考,如今坐到正一品的位置,却绝口不提与他有恩的维扬书院,当真是令老夫齿寒!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指认盛实庭,有的是当年维扬书院的同窗,有的是广陵府衙的小吏,被这么多人当面指认,饶是面皮厚如他,都心虚起来,只一言不发地跌坐回椅中,面色暗沉。

烟雨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心中十分的痛快。

最后一名人证,是簌簌,而陪着她来的,正是严家的老妇人裴氏。

簌簌的出现,盛实庭不意外,可裴氏的出现,直叫盛实庭头皮发紧,口唇发麻,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她。

裴氏将他恨进了骨子里,不过走到堂前片刻,还未及开言,便一巴掌扇在了盛实庭的脸上。

无耻牲畜!我严家待你不薄,事事以你为先,竟养出一个杀妻害女的混账来!她往他面上啐了一口,我匣子被你的计谋活活害死,我严家因你的告发家破人亡,这些账老婆子现下一样一样同你算!烟雨上前扶住了外祖母,生怕她脑疾又发作,杨维舟却一拍惊堂木,判了裴氏一个咆哮公堂,命人将她拉了下去。

簌簌面向门外堂下的万万百姓,将自己肩背上的衣衫拉开,露出触目惊心的瘢痕给众人看,她不开言,可那些伤痕仍是刺入了每个人的眼睛里。

烟雨此时早已泪流满面,高声道:她是我母亲身边贴身的婢女,事发当晚为我母亲挡了五刀,其后眼睁睁看着此人将我母亲的遗体烧毁,伪造火中丧生的假象。

我当年被母亲藏于井下,侥幸逃过一劫,可我母亲却再也不能开口喊冤!门外堂下的百姓们无一不被震撼了,都纷纷叫嚷起来,将愤恨的眼光投向盛实庭。

盛实庭头一次感受到了坐立难安,他咬牙。

濛濛小儿当真恶毒,以不状告亲父的理由躲过了一百大板,却在其后的指控、呈上去的人证里,字字句句都是在状告亲父,直叫他落入了这般难堪的处境。

他拍几而起,负手看了一圈愤怒的百姓,高声道:杨大人,此女认定了我是他的亲生父亲盛怀信,既是如此,还请大人用刑,昭示律法之公正。

杨维舟感到了棘手。

烟雨却毫不畏惧,转身跪倒在堂下,高声道:此人杀妻害女,恳请大人查验证词,还我母亲一个公道!盛实庭连连冷笑,本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便是宣州人氏盛实庭——他死不松口,杨维舟正思忖,忽听得外头有一老迈之声响起,唤了一声杨大人,老夫有证。

盛实庭对此声音相当熟悉,骤然一听,险些晕厥过去。

人群散开来,下野被软禁在府中的前内阁首辅程寿增缓缓而进,一双老辣的双眸望住了盛实庭,厉声道:此人的的确确,是当年广陵盐商总首严恪的女婿,盛怀信。

烟雨闻言,方觉出几分欣慰来。

这些人证皆是小舅舅半年来命人搜寻而来,只是竟没想到最为重量级的证人,竟是程寿增。

程寿增死死地盯着盛实庭,看着他阴狠的双眼,忽的恨意上浮。

前日,顾以宁将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的孙子程务青送到了他的眼前,他方明白这入赘姑爷的用心歹毒。

当年,此人入赘我程家时,户籍学籍皆是宣州盛实庭,同老夫的女儿成婚后,某一日老夫的孙儿不小心烧毁了他的行囊,从此被他记恨上,将我孙儿折磨成活死人……他命身边长随递上一个焦黑的包裹,在盛实庭难以置信的眼光里,呈送给杨维舟。

此行囊中,有小儿的长命锁,也有女子的婚书,还有一封烧了半边的藏宝图,那婚书上的名字,正是盛怀信。

他老迈的声音微顿,老夫的孙儿当年顽劣,故意作弄他,骗他行囊已在大火里烧的一干二净,实际却将这包裹藏了起来,老夫也是近日才知晓,此人改头换面蛰伏在老夫的家中,原始来是犯下了滔天的罪孽。

有了程寿增的证词,盛实庭只觉大势已去,心中尚存了几分顽固,高声道:本官对这等诬告绝不承认,杨大人,还请依子告父的律法,将此女杖责一百。

烟雨站起身,以手背将泪水拭去,笑道:只要能将你绳之以法,我又生受这一百杖又如何?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慢慢近前,冷冷地盯住了他,低声道,盛怀信,我知道你要什么。

我严家数百万两金银财宝,皆在我的手上,你听。

她在他的惊诧眼神里轻轻抬起了手腕,将金手钏举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其上的小金球。

如你这般低贱之人,还不配得到我严家的财宝。

她忽然又高声道,盛怀信,你杀害我母亲,一为宝藏,二为你那可怜的自尊心,我盛烟雨从即日起,重新冠回母姓。

盛实庭平生最计较的便是当年入赘后,在严家得不到半分尊严,便是连女儿的姓氏都不能做主,此时听烟雨要改回母姓,又怀揣了万万宝藏,更是难以按捺怒意,一扬手,妄想打上烟雨的脸,却见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女子,冷不防地将他一脚踹翻在地,护在了烟雨的身前。

正是顾南音,她一直在后堂看着,几度想冲上去揍他一顿,这一回算是逮住了机会。

盛实庭从地上站起身,只觉得此时自己已然是身败名裂,浑身冰凉,堕入了无边的地狱去,。

他愤恨交加,高声怒道:杨大人,此女状告亲父,你竟要罔顾法律,不闻不问么?此时周遭百姓都沸腾起来,无一不在叱骂盛实庭这般禽兽之为,杨维舟迟疑片刻,忽听得有一声清朗之音响起,恍若穿云破雾,直达烟雨的身边。

我是原告的夫婿,此一百杖我来代她领过。

人群静下来,那鼓院后堂里,缓缓走来一人,身形清逸,面庞清俊无比,正是当今内阁首辅顾以宁。

他走到烟雨身边,牵住了她的手,再度开言:杨大人,此案可以宣判了。

杨维舟颔首,高声唤甲士捉住了盛实庭,再敲惊堂木,道:严家烟雨状告亲父,判……他的话还未说完,忽听得外头有山呼千岁之声,在场诸人都闻之心一凛,但见外头的百姓们纷纷矮身下拜,再定睛看过去,前有护卫队开道,护着皇帝龙辇缓缓驶进院中,皇太子殿下由龙辇之上走下。

众人高呼陛下万年——皇太子殿下如今虽未举行即位大殿,太上皇的禅位圣旨却早已下达,故而早该称陛下了。

阮雍叫起,梁东序的视线慢慢看过去,悄无声息地望住了烟雨身后那个露了半边肩头的人,唇畔便牵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笑。

烟雨姑娘状告亲生父亲,的确该罚。

朕既亲临,索性罚个大的。

他的视线又落在顾以宁的面庞上,眼中就多了几分促狭,烟雨姑娘,听罚吧。

烟雨尚在扳倒盛怀信的喜悦里涕泪交加,猛一听这位素不相识的皇帝陛下要罚她,只懵懵懂懂地看了小舅舅一眼,乖觉地听旨。

朕听坊间议论你的事,只说你既没了娘,何必要告爹,朕听了很不痛快。

你虽痛失了亲生母亲,到底上天又为你送来一个疼爱你的娘亲,朕觉得很好,也很值得效仿。

他顿首,眼含慈爱,从今往后,朕就给你做爹爹吧。

第103章 .各论各的你管朕叫爹,朕管你叫小舅子……烟雨闻言有点懵。

因为痛失了亲生母亲,上天就送来了疼爱她的娘亲,所以这位气宇轩昂的新帝陛下要效仿,把他自己送给烟雨当爹?天子给人做爹爹,这当然是至高无上的荣光,可是为什么?烟雨觉得稀奇古怪,不由地悄悄看了一眼身侧的小舅舅,小舅舅静缓的眉眼似乎也僵硬了几分。

再想回头看娘亲,娘亲却手动把她的脑袋转回去,烟雨挠了挠鬓边,再对上皇帝殷切切的眼光,她下意识地咽一口口水。

……您是要做小女的干爹吗?烟雨试探地问道,小女何德何能……门外堂下,乃至鼓院外的万万百姓都寂寂无声着,尤显得气氛凝重。

这位一向恣意的新帝摇了摇头,唇畔勾起了一点笑,眼神依旧蕴含着慈爱。

朕要做就做最亲的爹。

他大有深意地看向堂后被缚住的盛实庭,此人肩背被按下去,面色铁青,发丝微乱,再不复平日的温雅从容,显出了几分狼狈来。

梁东序虽是个恣意洒脱的性情,却比谁都知分寸,此时眉眼垂下,以慈父的温慈口吻,同烟雨说话。

律法冷冰冰,断案需酌情。

倘或告父、告夫、告官都要先挨上一百大板,那这登闻鼓的存在,还有何意义?朕觉此条律法甚为不妥。

他慢悠悠地将视线挪在顾以宁的面庞上,年轻的内阁首揆蹙眉,眼眸静深,那从容不迫的模样,总使皇帝好奇,此人究竟有没有慌乱的时候。

爱婿啊,你怎么看?一声爱婿砸在了顾以宁的面上,他面色一僵,消化一时才启言。

回禀陛下,律法陈旧,的确需要增改。

例如妻杀夫,无论原因,皆判绞刑,然丈夫打杀妻子却可酌情,极为荒谬。

皇帝将顾以宁的话听入了心,深以为是,又拖长音唤了一声爱婿啊。

只是还未及说话,就被站在烟雨身后的顾南音冷冷一声打断。

差不多得了。

娘亲的声音冷不防响起来,还是直怼上陛下,烟雨吓了一大跳,惴惴不安地把娘亲往自己身后掩了掩,旋即战战兢兢地看向陛下。

岂料陛下闻言却即刻收了声,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接着大踏步地走上正堂,坐了主审的位置,一拍惊堂木,斥向盛实庭。

……悠悠古国,公序良俗绝不可破坏。

盛怀信,约定入赘后却妄图冠姓,此其罪一;勾结山匪杀妻害女,此其罪二;勾结山匪杀害破云禅寺一十一名僧侣,以及过路之旅人,此其罪三;损毁妻子遗体,此其罪四。

他的一双厉目投向押跪在堂下的盛实庭,怒问一声,盛怀信,朕问你,你可知罪?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看向盛实庭,也许是存着侥幸心理,也许是负隅顽抗,盛实庭咬牙抬头,高声道:臣并非杀妻害女之人声怀信,还请陛下明鉴。

门外堂下闻声一片哗然。

此一时证据确凿,任谁都看清楚了此案的真相,这人竟还能咬死口不认。

皇帝将惊堂木往堂下一把砸过去,正中盛实庭的肩头,将他砸的险些仰倒过去。

顾以宁举步上前,拱手道:臣还有证物。

皇帝展眉,挥手道:爱婿快将证物呈上来。

一声爱婿将顾以宁又唤的僵硬了几分,他顿了顿,命人将证物抬了上来。

一间剖开了半边的屋子,里头供奉着灵位,灵位前还有四时糕点,时令瓜果。

这间灵堂,众人看个稀奇,盛实庭却看的心神一凛。

这顾以宁手眼通天,竟将他在青藜园暗室里的灵堂复刻了来?他的面色阴晴不定,一时口唇麻痹说不出话来。

顾以宁朗声道:此间灵堂,乃是从盛实庭狮子岭墓园里复刻而来,此间灵堂隐在暗室,机关重重,臣已命刑部证物司取证留存。

这三方牌位,一方宝塔,上头写着的字,分别是先考盛负图,先妣洛莲娘,先室严氏——据臣所知,盛实庭的户籍上,明明白白记录着,你的父母亲名字为盛庭芳、吴氏。

而盛怀信其人的户籍里,清楚写明了父母乃是盛负图与洛莲娘。

敢问你盛实庭的墓园里,为何会诡秘供奉盛怀信的父母?一番话不疾不徐地陈述,令在场诸人更是了然,齐刷刷将目光投射向盛实庭,可惜盛实庭却仍一言不发,似乎仍在想着什么对策。

烟雨悄悄走到了小舅舅的身边,踮脚与他悄声说了几句,顾以宁会意。

另有宣州盛氏族亲等在后堂。

盛实庭其人二十一岁由宣州进进京赶考,族亲凑了百两盘缠与他,相信他们见了你,便可知你是何人。

他的话音落下,便有几人缓步上了堂,视线只扫过盛实庭的脸,旋即便大惊失色,向着陛下连连磕头。

此人并非小人的侄子盛实庭,我那侄儿身材微圆,身长不过五寸,小眼厚唇,同此人无一处相似——他乃是宣州盛氏的族长盛维时,又何曾见过这等天子升堂的场面,一时间慌了神。

你是谁,竟冒用了我那侄儿的名头入仕——我那侄儿哪里去了?随着宣州盛维时的一声声质询,显然这盛实庭身上,又犯了一宗案。

皇帝摸不到惊堂木,拍桌斥道:好你个盛怀信,此时还有何话说?盛实庭闭了闭眼,只觉出几分凄凉来,他慢慢扭回了头,看向顾以宁身后的女儿,却撞上了她饱含切齿的恨意。

臣无话可说。

他缓缓转回身,面无表情。

好啊,竟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皇帝正想开言,忽见廊下院中狂风大作,天气一瞬阴沉了下来,须臾降下雨来。

这样奇异的天气使人联想到五日前的飞雪,众人都瑟瑟发抖起来,只听也许是后堂里传来一声幽幽的唤。

相公,我近来嗜酸的厉害,你回来时要买酸笋与我吃——这声音飘飘渺渺,像是从幽冥里升上来,直听得众人心生凉意,烟雨霎时看向簌簌,眼泪旋即涌了出来,同簌簌紧紧牵住了手。

盛实庭一时脸色大变,趴伏在了地上,久久不敢起身,像是遇鬼了一般,口中念念叨叨。

皇帝就命人将他拉起来,他却忽然狂笑起来,声音森冷:休想骗本官,本官在她的坟茔上修了镇魂井,永生永世不能来寻我,纵是三清四御前来消解,都不得其法!禽兽!众人的骂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烟雨的心痛的无法自已,哭倒在娘亲的身上。

盛实庭站起身,目光森冷:不过是商贾之家,为了面子上好瞧,将女儿嫁与我,竟还当真把本官当成了上门女婿!本官的女儿,就该姓盛,承继我盛家的门庭!往后再生儿子,也都该是我盛家人!他承认了。

也像是疯了。

皇帝在堂上,面色肃穆,坐成了一尊宝相庄严的佛。

哦,听起来你这姓氏很是珍贵似的。

盛怀信,听判!甲士近前,将盛怀信扣住,押着他跪在地上。

盛怀信戕害发妻,杀害无辜僧侣,犯杀人罪,判秋后问斩,褫夺名姓,往上三代皆改姓无耻,坟茔墓园碾平植树。

另有其余罪行,即日起一并审理。

平祖坟改名姓,应是对如此看重冠姓之人的最大羞辱了吧。

盛怀信此时入堕冰窟,只觉浑身冰凉刺骨。

他数二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站在巅峰,光耀盛氏门楣,时至今日,又是哪一步走错了呢?他觉得世事不公,严家当年趾高气扬,诸生意都不允他插手,即便是重建民居这等事,都不信任他,另派了帮手随在他的左右。

不过就是怕自己贪墨,贪他们严家的钱财吧!那年他父亲想要修缮盛氏祠堂,未同他商量,便向严恪开了口,结果,严恪给钱给的爽快,可不过也才给了一万两银子。

家产巨富的盐商总首,重建广陵地动后损毁的民居,都花了数百万两,可给女婿的父亲,却像打发要饭子一般,给了一万两两纹银。

当真是瞧不起人!后来妻子诞下女儿,取了盛烟雨这个名字,却叫严恪那老东西一句话噎了回来。

入赘我严家时便说好了,无论生男生女,皆随我严家之姓,姑爷可别叫错了。

彼时他才瞧出严家的恶毒。

再后来他的父母亲都过世了,他在世上再无牵挂之人,于是在知晓严恪隐匿家产,将藏宝图给了他女儿之后,他便打定了主意,将这藏宝图窃走,同山匪勾结,抢走藏宝图,以及则金蝉脱壳,假死脱身。

哪知这计谋里,竟活了一个盛烟雨。

盛怀信趴伏在地上,久久不动身,门外堂下众人的唾弃声不绝于耳,他终于崩溃了,被甲士拖拽着,像一条死狗一般地,拉出了鼓院。

此时众百姓们在亲军卫的驱赶下渐渐散去,公堂上之人也都各司其职而去,这里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烟雨还躺在娘亲的怀里哭,皇帝坐在堂上,看着那一抹清丽动人的身影,想要接近,却近乡情怯,手心里竟冒出了一层汗。

他将目光又落在了一边清轩而立的内阁首辅,立时有了主意。

他下了堂,踱步过去,又唤了顾以宁一声:爱婿啊……顾以宁闭了闭眼,一向深稳的面色上显出了几分忍无可忍,回身道:陛下,臣同您,能否各论各的?各论各的?皇帝哦了一声,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顾南音的面庞,不小心大实话就脱口而出,……你随你夫人管朕叫爹,朕管你叫小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