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在一旁听得入神,都忘记了哭——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占小舅舅的便宜吧。
她把自己从娘亲的怀里把自己撑起来,看了看想做自己爹爹的皇帝陛下,再看了看顾以宁,试图理清楚这两个称谓之间的关系。
陛下要给自己做爹爹,所以顾以宁要随自己唤陛下为爹爹。
这一条是理清楚了,可小舅子是什么意思呢?小舅子对应的称呼是姐夫,陛下要做顾以宁的姐夫,那就要娶顾以宁的姐姐。
那么问题来了,顾以宁的姐姐是谁?烟雨心绪不是很佳,这一时脑筋就不大灵光,将将想到这儿,身后的娘亲却抚了抚她的脑袋,温声道:今日你也累了,还要快些回去才是。
烟雨木怔怔地点了点头,这便向着陛下躬身,再抬头时,又在称谓上犯了难——到底要叫什么啊?她犯难,陛下却从善如流地为她解围:……叫爹爹就行了。
他像个慈父一般叮嘱她,回去睡一觉,再醒来时又是开心的一天。
这话倒是大实话,烟雨顿首,迟疑地唤出了一声爹爹,皇帝的面上立时便显出了几分温慈,烟雨再扯了扯一言不发的娘亲,悄声道:娘亲,咱们回去吧。
女孩子先唤了陛下一声爹爹,再唤了顾南音一声娘亲,看在旁人眼里,可太像一家三口了。
皇帝要的正是这种生米煮成熟饭的感觉,他正满意,却见眼前人一把拽住了女儿的手,半分眼神都不分给他,转身向门外走去了。
皇帝心一乱,立时就想提步追上去,转念又怕是不是哪里惹顾南音不高兴了,迟疑着顿住了脚步。
顾以宁何其明锐,看出了陛下眼中对顾南音的念想,他展眉,温煦一笑。
陛下,臣告退。
皇帝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好戏落幕的悲凉感,唤住了顾以宁。
爱婿啊,朕心里恨烦乱,陪朕走一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走一走,顾以宁心中再牵系着烟雨,也只能陪陛下回宫不提。
这一头,烟雨同外祖母、娘亲一道儿回了老宅,一家人坐在正厅里说话时,都觉出了几分唏嘘,对坐着抹泪不止。
屠香茶没一时也来了,说起白日里的那一位仿声者:……也不知像不像,簌簌却说有七分,含着泪听那人又多说了许多句。
裴氏就抹着泪叫人去唤簌簌,又将烟雨搂在了怀里,老泪纵横:……老天总算开了眼,还了我儿一个公道,可惜你阿公却瞧不见了。
到底老身的福气在后头,着落在你身上。
烟雨偎依在外祖母的怀里,望着身边是娘亲、香茶姨母,再瞧簌簌和青缇一道儿掀了帘子进来,面上虽带着泪痕,可神情都是喜悦的,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安宁喜乐。
婆婆,如今盛怀信入了大狱,待他牵涉的案件判下来,就能问斩了,届时咱们家得好好地放上几圈鞭炮,摆上几天几夜的流水席才是。
她宽慰着外祖母,娘亲在梅庵的宅子那里,叫人建了小佛堂,往后供奉着姆妈的灵位,您也能有个寄托。
裴夫人眼睛里的泪水像是流不尽似得,簌簌就在一边儿拿绵帕子给裴夫人拭泪,板着脸说话:这么高兴的日子,您可别哭了——簌簌向来说话犀利,裴老夫人如今视她为亲生,将她给自己拭泪的手握在手里头抚了抚,望着她半边瘢痕的面庞,打心里头心疼她。
可不是,这么高兴的日子,只我这个老婆子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今晚上摆酒席,放鞭炮,咱们好好庆祝一番。
这一宗提议得到了顾南音的肯定,她望了望外头晴亮的天,这一时才过晌午,离着天黑还早着呢。
今日漪姐姐沉冤得雪,大仇得报,就该庆祝起来。
那梅庵广陵严府的匾牌都挂了起来,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儿就搬过去,晚上在那里摆酒席。
她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见裴老夫人点头无异议,这便指使起来,云檀、芳婆,你们两个拿着西府六公子的名帖,去绿柳居定六桌酒席——自家姑爷的特权不用白不用,我今儿也大方一回,酒席钱我全出了。
提起小舅舅,烟雨的眼睛里就浮泛起笑意,那就叫窦筐去买炮仗,这一笔我出。
裴老夫人自然也不能落后,眼睛笑的眯了起来,既是喜日子,那也要撒糖,谁去糖铺子称糖去?老婆子虽不富裕,买糖的银子还是有的。
屠香茶最是不见外的,自告奋勇地领下来这一宗,老夫人,糖铺子我熟,包在我身上。
这一时,屋子里就热热闹闹的,各人就领了各人的任务去了,烟雨想到了前些时日小舅舅同她说的那些事儿,这便同外祖母、娘亲一道儿入了卧房,说起事来。
婆婆、娘亲,你们瞧我手上的金手钏,虽是小舅舅从前送我的,可上头悬着的金球,小舅舅却说,是我小的时候送给他的。
她将手上的金手钏褪下来递在裴老夫人的手里,这里头装了个铁球,再打开便是一张藏宝图。
白日里,有关于藏宝图一事,烟雨是放低了声音同盛怀信说的,故而裴老夫人和顾南音并不知道这一宗,此时听了烟雨这么说,两人都有些愣住了。
严恪当年的确藏匿了泰半家产,裴老夫人并不关心,其后他又秘密交给了漪漪,竟给女儿惹来了杀身之祸,此时看顾南音打开了那金球,露出铁球来,只觉得一阵唏嘘。
竟当真有这么一副藏宝图啊……裴老夫人叹了一息,只觉得世事如烟云,变化莫测,这十年来,竟阴差阳错的没教人发现。
烟雨嗯了一声,这铁球从前是缝在布老虎里,我眼盲时,从布老虎背上的棉花里抠出来的。
那时候以为是糖,好好藏在了兜兜里,晚间的时候在后山林子里,遇上了小时候的小舅舅,就送给了他——顾南音便有些唏嘘,说起来都是缘分,盛怀信做梦也想不到,他求而不得的这方藏宝图,竟在顾家西府藏了□□年。
一时,三人都有些唏嘘。
一切都是天意啊,古庙里萍水相逢的姑娘,救下了被母亲藏好的小女孩,其后带到了金陵,好好地养大了,最终为自己的母亲报了仇。
那铁球需要以特质的工具打开,娘三个只对坐着说了半晌话,便又各忙各的去了。
到了傍晚,娘三个便乘了车往梅庵严府去了,这间宅子被收拾的妥妥当当,娘三个将将安顿下来,门口的门房便一趟一趟地来通传。
先是顾家长房、二房的夫人携着姑娘们来了,接着是广济堂的屠香茶,后头来的人名头竟一个比一个大,连宫里头的郡主翁主都来了,最后,彭城大长公主梁度玉也领着顾瑁同芩夫子一道儿都来赴宴了。
绿柳居置办过来的六桌酒席压根就不够,窦筐急的直跳脚,顾南音忙也忙不过来,芩夫子、屠香茶便都过来帮忙招待,最后到底在临水的花园子里,将客人们都安置了下来。
门前放着鞭炮,梅庵左近的人家都跑出来听响,府里头的仆人们就出来撒糖,到处热闹一片,因今晚上那吕节珂也随着她母亲赴宴来了,顾瑁就不愿意同她待在一处,牵着烟雨的手在园子里散步。
顾瑁近些时日逢上了感情上的疑难,情绪总是畅快不起来,得知烟雨这些时日的遭遇,她觉得心疼的同时,同时又有许多的不满。
……现在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我却什么都不知晓——宁舅舅在鼓院当着满京城的人说,他是你的夫婿,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噘着嘴,方才来的路上,太婆婆也说,过些时日太平了,就来你们家提亲了,你将我瞒的好苦啊。
烟雨立刻便心虚起来,垂着头不敢搭腔,顾瑁就唠唠叨叨地埋怨,我拿你当姐妹,你却什么事儿都不告诉我,我左思右想,前些时日你同宁舅舅在一处的时候,我也在啊,怎么就一点儿也没察觉呢?她转过身,作势掐住了烟雨的脖子,凶巴巴地质问她:快说,你和宁舅舅是怎么背着我亲亲我我的?烟雨觉得十分对不住顾瑁,见她掐住自己的脖颈,于是也趁势拿手搂住了顾瑁的脖子,同她抱了抱,带了几分内疚的意味,老老实实地说说:就亲过一回……顾瑁啊的大叫起来,觉得十分的不高兴,一双大眼睛瞪的圆圆的,你们可真行,把我当什么了?她不依,不成,你快些亲我一下,我心里才畅快些。
烟雨见她大眼睛里全是戏谑,知道瑁瑁不同她生气了,这便同她玩闹起来,捧着顾瑁的面颊,使劲儿地亲上去,啪叽一口。
顾瑁才高兴起来,好吧,我原谅你了!她又捧着烟雨的面颊,也亲了一大口,我也亲你一口,咱们两清啦!忽听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两个高高兴兴搂在一起的小姑娘闻声看过去,但见一团一团柔软的光色下,蓟辽来的英俊少年谷怀旗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们,那眼神仿佛在说:女孩子可真奇怪啊!第105章 .衣帽鞋袜平时斯斯文文,半夜上山打狼……谷怀旗像个受了惊的兔子,惊恐着跳走了,顾瑁往他的背影狠狠剜了一眼,拉着烟雨在树下的石桌坐了。
这间宅子可真好啊,听说从前是王爵的府邸,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诡秘的传说——顾瑁眨眨搭眼睛,四下看了一圈,说起来,这段时日我被太婆婆拘在家里头写大字,竟不知道你干成了这样的大事。
濛濛,你可真能!有这样离奇的身世不说,还能鼓起勇气去告父。
今日你在公堂上的表现,太婆婆全程找人学回来说给我们听,我听了一会儿哭一会笑,好生心疼你。
顾瑁一向不是个爱哭的,此时眼睛里也蓄了泪水,眨一眨,泪水就流了下来,我好害怕那位杨大人打你板子——该有多疼啊。
烟雨想到白日里自己紧绷的那颗心,还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后怕,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纵是打板子我也不怕,哪怕腿断了只剩一口气,我都要替我姆妈讨个公道。
烟雨拿帕子为顾瑁轻轻拭泪,小小地叹了一息,这十年,我姆妈在九泉下该有多害怕啊……簌簌说,我姆妈爱说爱笑,最最讨人喜欢。
这一回沉冤得雪,往后每一日我都要去小灵堂陪她说说话,她在天上看我被养的白白胖胖的,一定很开心。
顾瑁点了点头,只觉得眼前柔软乖巧的濛濛,似乎比前阵子沉稳多了。
宁舅舅近些时日忙的脚不沾地,是为着你的事儿忙活么?还有堂上那么多的人证物证,都是怎么找到的啊?提起这个,烟雨也觉得很兴奋,一样一样地说给她听:这么多的人证物证,全赖小舅舅和罗家叔父、还有刑部杨大人出力,四处奔波,将这些人和事悉数查探清楚,悄悄地带到了金陵,不然光凭我自己,盛怀信绝不肯认罪——到末了,倘或不是皇帝老爷来了,他还嘴硬呢!顾瑁听到皇帝老爷就想插嘴,烟雨却说的正来劲叫她先听自己说,小舅舅说,如今程太师牵涉进了两宗大案,正自身难保的时候,盛怀信却一身清白,岂不是令湖阜一派怨恨?再加上盛怀信又是程太师府里头的上门女婿,同对我严家一样的套路,难保不心有戚戚焉,故而他能出来指认,也帮上了大忙。
烟雨想到这儿,不由地打心眼里觉得小舅舅的厉害,小舅舅算无遗策,就连一百大板都能想到规避的法门,真的好厉害啊。
顾瑁的神思就被烟雨拉走了,捏了捏烟雨的脸,表示不满:一口一个小舅舅,全把我抛到了脑后,这下可好了,我该叫你什么?她嘟着嘴,很是作难,偏宁舅舅是我嫡亲的舅父,又不能同他断绝了关系去,往后难不成要叫你舅母,哎呀,没得都把你叫老了!烟雨却想到了那一日皇帝老爷的话,扑哧一声笑出来,瑁瑁,咱们可以各论各的啊!你管我叫濛濛,我还管你叫瑁瑁,你只要在心里尊敬我是你的长辈就成。
听到前半句还像个人话,后头就不做人了,瑁瑁一抬手,捏住了烟雨得腮帮子,好一阵儿教训,好啊你个盛烟雨,竟敢这么调笑我,我偏不在心里头尊敬你!烟雨笑得肚子痛,努力把自己的脸从顾瑁的手里头夺回来,告诉她说:明儿我就上金陵府改名姓去啦!我外祖母要重新立户,我、我娘亲、还有簌簌,往后就都在这间宅子里自立门户啦!她停下了笑,面庞却还是开心着的,叫严雨有些怪怪的,小舅舅说就叫严烟雨也很好听。
顾瑁也为她高兴,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慢慢在园子里走,我听说,新皇认你做了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烟雨其实也是五迷三道的,茫然地摇摇头道:许是因着小舅舅的关系?若不然我同皇帝老爷从没有见过面,缘何要认我做女儿?他自己家里头没有女娃娃么,要抢人家家里的孩子。
也说不得是听了你的事,感天动地的……顾瑁陪着她推理着,我听说新皇陛下膝下就两个儿子,似乎真没有女儿。
烟雨也闹不明白,横竖这时候还没有什么旨意下来,说不得是陛下一时的玩笑呢。
不过说起来,新皇陛下生的好生英武,虽自带睥睨天下的气质,可言谈之间能听出来是个性情恣意之人。
新皇陛下很是平易近人,我娘亲心绪不佳,说错了话,他都没放在心上……烟雨同顾瑁说着闲话,却引来了顾瑁一声惊呼:怎么会平易近人,太婆婆说,新皇陛下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去滇南查案,因当地毒草肆虐,从上到下杀了一串儿人,最是个手段狠辣的。
还有他在北地手边十年,把北蛮人打到了捕鱼儿海喂鸭子去,再也不敢来犯,你说他平易近人?烟雨瞠目结舌,怎么都不能将白日里对她露出慈爱笑容的皇帝老爷,和顾瑁口中的这个人对上号。
也许人都有两面啊,就比如我,瞧上去斯斯文文的,谁知道我敢上山打狼呢?顾瑁难以置信地转过了头,你上山打狼?烟雨很是笃定地点点头:从前小时候的事儿我全想起来了,那年在古庙,二亭子山上常有狼嚎,我和簌簌就捞起棍子想去打狼,后来被我姆妈给拦了下来。
顾瑁翻了她一个白眼,那时候你也就四五岁,吹什么牛。
烟雨本就是同她玩闹,闻言笑嘻嘻地不否认,两个小姑娘便搂搂抱抱地往宴席那里去了。
今晚来的夫人姑娘实在是多,太主娘娘并晋康翁主、顾家长房、二房的老夫人坐了主桌,余下的姑娘们自成两桌,另有旁的桌席安置了同顾家交好的夫人姑娘。
裴老夫人在外头同太主娘娘坐着说了好一时话,倒很投机,你将年轻时候的事儿说一说,我将家里头当年的往事叙一叙,到后来都有些上头,两个差了一辈儿的老姊妹便往内厅里坐了,好生说道说道。
顾南音便陪着长房闫老夫人、二房老夫人坐,长房老夫人虽是个强势的性子,到底家宅安宁的,如今见顾南音趁了个大宅子,又因女儿告亲父的案子,得到了新皇陛下的庇护,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
二老夫人却意难平了。
她素来最瞧不上的庶女,结果如今时来运转,成了连长房老夫人都要来巴结的人,到底令她打心里头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如今二老爷顾知明受了废太子的牵连,命虽在大老爷和顾以宁的斡旋下保住了,到底官儿也丢了,在家里头赋闲不说,脾气也见涨。
长房大老爷因守了金陵城,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连顾南音这等庶女养的女儿,都要嫁给如今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当真是世道不公。
二老夫人素来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人,此时见顾南音素着一张精致的面容,瞧上去纤白明媚的,到嘴边上的好话就拐了个弯儿,怎么听都不对劲。
……这女儿家啊,嫁人是道坎,你瞧今儿这震惊金陵的大案子,这严家的娇娇小姐遇人不淑,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倒是老身这乖乖四姑娘,瞧着广陵谢家不是个好窝,立时便能抽身而出,如今到成就了今日的富贵,可见——她笑着下了定论,女儿家还是要擦亮了双眼,仔细分辨身边人才是。
顾南音不是个任人揉圆捏扁的性子,她从前面对二老夫人的责难一步不退让,今日更是不惯着她的阴阳怪气。
话是对的,可母亲不该这么说。
她一双明净的眼眸望过去,嗓音不急不慢地说着,拿严家姐姐的惨痛经历说嘴,到底不是善良人该行的事儿。
遇上喜欢的人想同他相守一生,有什么错儿?错的该是那些阴狠毒辣的男人。
顾南音的几句话不留情面,直将二老夫人抢白了个面红耳赤,她板着脸看着周遭无一人打算为她打个圆场,不禁有些难堪起来。
你这孩子倒是听不出好赖话,老身这是在夸你呢。
她说着,就有点来气,莫不是母亲方才提了一嘴你是和离的,才教你不高兴的?她假作恍然大悟起来,道,和离便和离,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横竖家里头接纳你,也不怕什么。
往后若是再瞧上什么好人,还可再嫁,说起来,这金陵城的鳏夫里,做了官的可不少。
二老夫人的话甫一落地,满桌子的人都不说话了,都觉出这老婆子的几分阴毒来。
二老夫人却因自己成功怼了回去,暗自得意:从前在自己膝下讨口饭吃的小小庶女,如今想凭借着女儿高嫁,就想给嫡母甩脸子,那是万万不能如她意的。
顾南音哦了一声,不打算同她一较高下,站起身正想去旁的桌子转转,忽见云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身后,匀了好几口气道:姑奶奶,宫里头来人了,外头列了仪仗,说是为陛下送信儿来了。
陛下来这里送信儿?桌上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长房的老夫人头一个站起了身,问道:可是要人往门前接驾去?云檀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捧了一个紫檀木的箱子,身后跟了一长串小内侍,笑模笑样的走了过来。
顾南音正疑惑,那内侍却恭恭敬敬地将紫檀木箱子,递在了顾南音的手上,躬身唤了一声娘子。
这是陛下亲手给您做的鞋袜衣帽,您看一看,这针法可还能入您眼?第106章 .天子夜会(皇帝vs娘亲)皇上身边儿……一石惊起千层浪,这内侍阮雍的一句话,倒叫整个桌上的人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长房闫老夫人难以置信同自家儿媳瑾大奶奶对视一脸,瑾大奶奶出身名门,面色倒是如常,长房老夫人便也暂且将惊诧之心搁下了。
二老夫人却憋不住了,往那紫檀木小箱探看了一眼,只觉得匪夷所思,不信的话脱口而出:陛下亲自给她做衣裳?不能吧?长房老夫人暗自觉得自家弟妹的蠢笨来,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二老夫人却不察,神色间有明显的不相信。
顾南音懒怠同她解释,只微微颔首,想把紫檀木箱子接过,阮雍却是个不依不饶的性子,他最是知道陛下对顾家娘子的心意,也见识过陛下为着这位娘子思之若狂却又怕打扰到她的辗转反侧,使得他尤为看重顾家娘子,此时见这位没眼色的老妇人抢白顾家娘子,他面对顾家娘子的神态便益发谦卑起来。
好叫娘子知道,陛下做这一套衣帽鞋袜,可费了老鼻子劲儿,十个手指头扎的跟筛子似得,可一句痛没喊过。
阮雍在北地待过近十年,学了一口北地的爽朗口音,说起话来绘声绘色,陛下说,娘子一向爱素,便选了竹月色的上衫,荼白色的裙裳,鞋子难做些,走线也不规整,到底能穿,娘子万莫要嫌弃的好。
顾南音听了倒是有所触动。
她最是知道那梁东序的本事,早前他寻不到她人的时候,就能将她的小衣摆在柜子里,叫满金陵的妇人们去认,再后来就把她的荷包挂在进金陵的旗帜上,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心里有她。
行事这般恣意妄为的人,又贵为天子,却没有以雷霆万钧的权利逼迫她,倒让她有些细微的感动。
她知道二房老夫人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在听,到底还是接过了紫檀木小箱,道了一声谢。
有劳中贵转达,民女谢过陛下美意,从前待陛下不过是举手之劳,陛下不必这般客气。
到底没有长久的心,如今又知道梁东序贵为九五之尊,她更不愿意蹚后宫里的那一池水,早些说清,对两人都好。
阮雍就有些急了。
今儿出门前,陛下就千叮咛万嘱咐的同他说道:你同娘子说话说,且瞧瞧她的面色是阴是晴,倘或高兴,朕今晚就走一遭,若是不高兴,朕就再等等,不敢惹她生气。
如今听着娘子的话音,竟不是高兴与否的问题了,而好像是要撇清关系?阮雍急急道:娘子千万不要这样说,奴婢实在惶恐……他望了望周遭桌上的几位夫人,似乎意识到了活血有些话顾家娘子不好说,这便躬身请娘子移步花厅,同老奴多说几句。
顾南音正有此意,随着阮雍的脚步去了。
桌席上便陷入了沉默。
长房老夫人何等的机敏,瞧出了新皇陛下对顾南音的不一般,虽不知顾南音是怎么一步登天的,到底能为家族助力,心里自是又高兴了几分。
二房老夫人却嫉妒的难以自已,如今二老爷赋闲在家,长房和西府都春风得意,叫她如何意难平?如今这要攀高枝的竟是自己瞧不上的顾南音,她的心益发嫉妒的扭曲起来,咬着牙低声道:老身竟不知自己家里头,何时出了个魅惑圣主的狐媚子?顾家女儿哪怕被碾进了泥里头,都不该与人为妾,当年她三哥将她从泥沼里把她拉出来,可不是叫她行这等丑事的。
话越说越不像样,长房老夫人闻言斥了一句:弟妹慎言!自家的孩子,旁人还没置喙什么,到自己作践起来了。
虽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骨肉,到底是二弟亲生,当上了宫妃,届时享福的还是你二房!再者说了,与人为妾是要看谁,那可是九五之尊,多少人家削破了脑袋尖往宫里头送姑娘,这新陛下都不要呢,难得瞧中了四姑娘,你这应母亲的,倒先骂上了。
理是那个理,可二老夫人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强压了一时,还是不平道:方才大嫂没听么?她都要随着那裴老夫人往梅庵去住了,哪里还能记得起咱们?长房老夫人便冷冷一笑,嘲她道:往常不对人家好些,这当口还要阴阳怪气,换了老身,都不愿回来。
二老夫人心里五味杂陈,一面安慰着自己,老四再风光,顶了天也就是给陛下当个宫妃,如今也不算青春年少,说不得陛下尝个新鲜,没些时候就将她抛诸脑后了。
这一头,顾南音随着阮雍走到了花厅,见阮雍一脸惶恐的,顾南音匀了匀气儿,请他坐下。
劳中贵回复陛下,民女不过是个普通人,从前没有攀附的心,到今日也一样,这几日民女的女儿经历了难事,陛下暗中襄助,民女感激不尽,但旁的心思一样没有。
阮雍的心一下子就低沉了。
回去该怎么交差呢?陛下满心期待地把他送出宫,结果迎来这样绝断的话,该有多伤心啊?顾南音也瞧出来他的为难来,心里也有几分歉疚,忙又安慰道:非是陛下不好,只是民女习惯了当下的日子,不愿意再同旁人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免得以后伤心。
阮雍皱着眉,总是要回去回话的啊,还是得多问一问。
那您说,陛下有哪里好?顾南音一愣。
这主仆二人怎么都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呢?她想了想,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陛下长得好,身材好,性情也很可爱。
这还不喜欢?阮雍的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到底是得了娘子的三句好话,回去陛下应当不会拿蘸了墨的笔甩他了吧?他谦卑地躬了身,却步往宅子外去了。
顾南音打开了那紫檀木小箱的盖子,衣裳也便罢了,那顶上头是一双洁白的棉布袜子,针线走的歪歪扭扭,却也能瞧出来他的用心。
上一回见面,他踩了一脚的泥水,那露出来的一截小腿白而紧实,顾南音为他寻了双自己的新袜子,为他仔细穿上,那时候梁东序说要为她做袜子,她那时还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万没料到他竟当真做成了。
想着这些日子,她搬到了雍睦里老宅,那里人烟阜盛的,他不好爬墙,便叫人递了几回信来,顾南音正为着女儿、严家的事儿操心,哪里有同他来往的心,这便将他抛诸了脑后。
今日见这衣帽鞋袜,倒令顾南音有几分意动了。
可惜她从来都是个理智冷静之人,倘或梁东序只是个富贵闲人,她倒是可以同他维持着露水的情缘,可如今知晓了他是站在那至高云端的天子,这便不能等闲对待了。
她爱闲逛,在外头同女儿、姊妹吃吃喝喝的日子何等的痛快,倘或真鬼迷了心窍,跟着他往宫里头去了,这一辈子十成十就交待在里头了。
她这般想着,便依旧回了酒席待客,到得曲终人散时,她见濛濛还落席,便问起芳婆来。
芳婆笑着说:……晚间的时候,六公子来接她出去闲逛了,顾瑁同谷怀旗也在一道儿,您别操心。
女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主见,又是随着顾以宁出去,最是稳妥不过,顾南音便放下了心,先陪着裴老夫人说了一会子话,再盯着仆妇们将新宅子里,她们娘几个的住处院落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遍,这才进了卧房沐浴更衣,将将洗浴完毕,便听得外头有异动,她忙奔出去看,临街的墙头上跳下来一个人,月色照过去,不是梁东序是谁?顾南音的一双妙目里就带了几分无奈,她拢了拢衣襟,乜他一眼,转身回了房。
梁东序见娘子没呲打他,临转身的那一眼似乎还带了几分可怜他的意味,立时兴奋起来,叫人在外头把梯子撤下来。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顾南音进了屋门,见里头只点了一盏暗暗的灯,娘子往椅上坐了,外衫宽松,稍稍露了半边儿锁骨,那肌肤如雪似玉的,令他的心为之一跳。
娘子的这一处地界好,前挨着山后依附着河,纵是爬墙都没人能瞧见。
他找了个话题,凑到了顾南音的身边儿,娘子别总拿眼睛瞪着我,我都不敢说话了。
顾南音将衣裳拢了拢,再乜他一眼:你还不敢说话?见梁东序忙不迭地点头,那眼神巴巴的,像只找不见家的狗,顾南音的心到底软了三分,嘴上却仍不留情面,总是爬墙算怎么一回事?说起来,这可是擅闯民居。
梁东序拿一双满含了幽怨的眼神去瞧她,我在宫里头遥感娘子有些想我了,总不好叫你空想,这便爬着墙就过来了,这一时月高风黑的,路也不好走,娘子收留我一晚?他站起身往床榻边上走过去,往上头把自己一搁,摆成个大字型,有几分满意:要我说,这床够用了,我就喜欢挨娘子紧紧的,马上入冬了,我给娘子暖脚。
这人实在赖皮,顾南音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怀疑那阮中贵,没同你说清楚。
梁东序立时便警觉起来,拿手撑着自己的脸颊,摆出了一副绝世美人的姿态,娘子不是夸我长得好,身材好,性情又可爱?阮雍那老小子可不敢哄骗我。
顾南音啧啧,果然只说了好听的。
相貌生的英俊的皇帝陛下抛来了两道眼波,那里头盛了挑逗的碧波,娘子几日不摸,一定手生了,快来感受一下。
顾南音失笑,站起身把梁东序由床上拉起来,只是那人却赖皮的紧,一个反手将她拉下来,把她牢牢地锁在了怀里。
娘子,人生不过百年,一定要和好看的人过才不枉此生,我长得可爱身材健美,娘子还快些将我收房,往后日日年年的,我一定将娘子伺候的好好的。
这人若是认真起来,那气势倒是迫人的紧,此时他压在她的上头,鼻息相接,顾南音一眨眼,眼睫就能触到他的,偏他又顽皮,拿挺翘的鼻尖左碰一碰她,右碰一碰她,那眼睛里流露的喜欢毫不作伪。
顾南音有点儿难以呼吸了,她拿额头撞了撞他的,语带威胁:打从一开始,我就说了不能长久,你偏日日来缠磨,到底要个什么结果你才满意?梁东序像个赖皮的孩子,在她的耳边细声说话,语带了几分委屈,皇上身边儿得有个皇后……顾南音心头一跳,呼吸便急促起来。
竟不是宫妃?她忽然意识到了此人对她的真心,到底心里生出几分歉疚来。
不成。
她默然,到底还是拒绝了他,往后这个话别说了,伤感情。
梁东序在她身边躺下来,像是怕她生气似得,好一会儿才说话,声音里就带了些失落,娘子前些时日说过,若我乖些,就能时不时地同我见面,这话可作数?顾南音心里正歉疚着,闻言便点了点头。
梁东序听了她的话,立时就凑了上来,吮了吮顾南音的唇边。
那我就在梅庵对过买个宅子,时不时来住上几晚。
顾南音顺口一问:住在那里做什么?梁东序就巴巴地看着她,给娘子做外室。
第107章 .金屋藏娇世间美好唯独倾慕我一人,我……玩闹归玩闹,梁东序知微见著,倒从其中觉出几分窃喜来——上一回还不给他上床,这一次他都能在床上同她卖小可怜儿了。
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娘子的心也不是铁打的,经年累月地去磨,总会有金石为开的那一日。
这一头,梁东序将顾南音缠磨的够呛,滴漏往回溯,花园子里的酒席热热闹闹,烟雨同顾瑁坐在花园子里闲谈,时哭时笑的,直到青缇悄声过来同她说,外头来了祝酒的客人。
家里头摆酒,出来酬宾接待的该是娘亲才是,如何要禀告她?烟雨觉得很奇怪,问了一句:是谁来了?青缇便笑着说道:是今岁武殿试的状元,明参将来了。
烟雨和顾瑁对看一眼,只觉得这个人的名字猛地一提起,倒令她有些许的歉疚。
那一日接了明质初的书信后,小舅舅便同她确定了心意,再接着又忙着家里的事,到底是将明质初抛诸脑后了,现下猛一听到他来人,烟雨的心就惴惴不安起来。
她叫顾瑁陪着她去,顾瑁却有心事,只道:明质初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同他说明白就好。
烟雨何尝不知,只是心里到底存了几分曾怠慢他的歉疚,慢慢地往花厅而去。
将将走到门前,便见那花厅下,灯色明亮,一位劲瘦的少年正负手站在其间,听闻了有响动,这便微微转过了身子,见是烟雨,白皙明净的面庞上,便露出了笑容。
他唤了一声烟雨妹妹,这便迎了上来,烟雨颔首应了一声明家哥哥,请他落座。
……近来我忙着家里的事务,倒是将你怠慢了,烟雨斟酌着用词,她不是一个善于说场面话的人,此时眉眼间就有些踟蹰,你的信我看了……她说不下去了,对坐的少年却像是明了了她的为难,这便接过话来,澄澈的眼眸里有几分若有似无的失落。
是我的不是,叫妹妹为难了。
其实,不是每一封信都要回复,也不是每一份心意都要接受。
他是个心思澄澈明净的少年,这些时日想了许多,也做了许多,益发懂得烟雨的珍贵,叛逆围城,金陵危在旦夕时,妹妹能冒险出宫寻药,已然令为兄心生敬重;今日鼓院升堂,妹妹又为母伸冤,不畏强权,为兄闻之只觉心中激荡,恨不得能到场为妹妹叫好助威。
他的眼睛里有释然的笑,妹妹纤弱可爱,眉眼无邪,心中却有万丈澜海,令人心生仰慕。
首辅大人之胸襟、品质、才学,都乃是大粱万万学子之楷模,配妹妹,使得。
明质初说话时的神情诚挚,眼中的真诚全然没有半分作伪,烟雨的眼睛里就浮泛出泪意,深为他所说的话而感动。
明家哥哥,我不像你说的那么好……也许是明质初的话戳中了她的心事,烟雨的声音哽咽起来,你一定会寻到一位兰心蕙质的姑娘,相伴一生。
明质初点头,笑容真挚:多谢妹妹祝愿,为兄一定会的。
多好的少年啊,坦坦荡荡、诚心正意,拥有最为美好的品质,他站起身,笑着说:我原不知你家中宴请,今日来得有些唐突,只是明日我要去往海州历练,妹妹的喜酒我是吃不上了,今日特意送来辽东的一些特产,权当为妹妹提前贺喜了。
烟雨真心诚意地谢他,约定三年后同谷怀旗、顾瑁一道相聚,明质初应下了,便也不再逗留,拱手道别。
烟雨望着他少年意气的背影,心下有几分释然,也依约有几分怅惘,转过身来,却见那院外廊下,料丝灯悬在檐角,扶疏的光落在顾以宁的侧脸肩颈,勾勒出柔软清绝的弧线。
他清浅一笑向她,眉梢眼角晕染着一点红,像是方才饮过酒的样子。
今日事务杂乱,烟雨还未曾同小舅舅有促膝长谈的时候,心中心心念念地满是他,此时见他玉山将倾、忽然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柔软,一颗心雀跃起来,跳了跳脚,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小兔儿一般的身影跳脱而来,有如一朵云一团棉,就那样扑入了他的怀中,他素来身姿稳健,今日却因心情舒畅的缘故,同章明陶、杨维舟等人多饮了几杯,烟雨这般一扑,倒使他后退了两步,踉跄着抱住了她。
他垂眼看着她笑,眉梢眼角皆是温柔,明参将将要往海州领兵围剿倭寇,他有顶顶出色的武艺,也有□□定国的远大志向,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烟雨在他的怀里仰头看,笑眼弯弯:是了,他还是今岁武殿试的状元呢!顾以宁拿额头轻轻撞了下她的,应了一声是,惊世之子,当予以重任。
他依旧在笑,烟雨却不依了,歪着脑袋不解的问他:小舅舅,我同明家哥哥这般惊才绝艳之人说笑,您不吃味么?顾以宁牵过她的手,慢慢往花园子里走,青葱少年同我一般,倾慕世间美好,为何吃味?再者说了……他慢慢走,清绝的侧脸弧线一路向下,延申至脖颈上微微的一点凸起,随着说话一阵滚动,无端令烟雨面红起来,他所追寻的世间美好,却只倾慕我,我该庆幸又欢喜才是。
小舅舅说话总是要左思右想才能听明白,烟雨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意识到他在夸自己,心头一阵高兴,行路间就同他撞来撞去的。
小舅舅,您方才饮酒了么?她想起晚间同娘亲、外祖母说的事,扭着头瞧他,顾瑁去寻谷怀旗去了,横竖无事,您跟我回房去?身旁的脚步似乎顿了顿,顾以宁转过头望她,眉眼间依旧带笑,这么迫不及待?烟雨一怔,转了转眼珠,的确觉得自己很着急,于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呀,快要等不及了。
顾以宁便望着她笑,静深的眉眼里几分宠溺,点了点头,牵着她的手微动,脚步便也快了几分。
穿过花园和熙攘的酒席,跨过几个院落,便到了烟雨所居的小院子。
这里才被顾南音着人拾掇了出来,干净而整齐,只是因着女儿家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还没又搬过来的缘故,略出了几分冷清。
这一时,烟雨牵着顾以宁的手走进来,蹦蹦跳跳的,倒是给小院子带来了些许热闹气息。
她放开顾以宁的手,先跑去点了灯,再小心翼翼地护着灯的火焰往书案边走,搁了了之后,见小舅舅正负手站在门前,她笑嘻嘻地将小舅舅拉进来,反手将门关上,再拉着小舅舅的衣袖,牵着在书案前坐下。
她也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金手钏,从自己的腕子上褪下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这才扭过头望着小舅舅,跃跃欲试。
这里头的小铁球,我怎么样都打不开,又不敢生拿剪子剪……小舅舅,您快些教我怎么打开。
小小的火焰生在烟雨的眼睛里吗,那两团金像是两个发着光的金元宝,她兴奋,也不知道我家里头趁多少钱,好激动啊。
顾以宁展眉,一双柔和而温暖的眼眸里晃着一点笑,那笑慢慢扩大,眼下清透的肌肤上,依约显出了几分红晕。
原来是要问这个。
顾以宁失笑,以手撑住了额头,挡住了因会错意而自嘲的笑。
小舅舅说什么呢?怎么不说话光在那里笑?烟雨就将脑袋凑过来,低头去寻小舅舅的眼睛。
您以为我要问什么?她趴过去,拱开了他撑着额头的手,在他的眼睛下笑容大大的,您别光笑啊,赶紧忙活起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里头有多少财宝了。
顾以宁笑着颔首,张开了双臂,慢慢地将趴在桌子上的她抱住了,在财迷心窍的女孩子耳畔轻笑着说:先让我抱一抱。
面对巨大财宝的诱惑,小舅舅在好抱,烟雨都有些迫不及待,她在他的怀里探出头来,扒拉着托盘里的金手钏,心不在焉。
顾以宁失笑,在她的耳畔轻问:如若里头有万亿财宝,你第一宗事想要做什么?烟雨听到万亿财宝四个字,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有无数金元宝转啊转,她向下按了按激动的心,撑了撑小舅舅的肩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第一宗紧要的,是先打个纯金的屋子给您住,这就叫……她矜持地说道,金屋藏娇。
第108章 .宝藏之谜(上)思及当年,悔之晚矣……说起来,今日的小舅舅,似乎的确显得比往常要恣意一些。
平日里的他,看人时的眉眼是清澹的,说话的嗓音沉金冷玉似的,好听而温和。
可今日他的一双静深眼眸里,似有星子陷落,光在江底摇晃,一点一点的柔软在其间浮游。
金屋藏娇啊,就该把小舅舅好好地收藏起来,每日只瞧着他的脸啊,都能多吃两碗饭。
于是烟雨停止了对金手钏的念想,专心致志地捧住了顾以宁的脸,从他深敛的眉一直打量到了他微翘的唇。
小舅舅,您吃酒了?她捧着顾以宁的脸,小心翼翼地嗅了他一口,像是有酒的气味。
顾以宁嗯了一声,眼眸里就有了几分歉疚,抱歉,晚间恣意了些。
他将身体向后掠仰了仰,像是怕冲撞了她,可是闻不惯酒气?烟雨摇摇头,将自己也向前倾去,闻得掼闻得掼,我喜欢您的偶尔恣意,总板着脸像个老学究,多没意思啊。
顾以宁失笑,原来我平日里在你的眼中,竟是个老学究?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老学究呀,烟雨弯起眉眼来,说了一声不,您还是这个样子可爱啊,怪道今日我突然想到金屋藏娇,只因您今日也有几分娇里娇气。
生的好看之人连蹙眉都美不胜收,顾以宁捏了捏她的面颊,笑着略过了关于他今日很娇气的讨论。
白日在公堂上可害怕?他问,眉眼随之深穆几分,我牵你手时,你在发抖。
烟雨转过身子,趴在了书案上,手里下意识地玩着那枚金手钏。
坏事做尽的人才该害怕。
她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有娘亲、外祖母在后面托着我,还有您字字句句地同我讨论案情,我一点儿也不怕。
她仰头看顾以宁,几分疑虑,杨大人会怎么判他呢?顾以宁嗯了一声,道,致人身亡判斩刑。
也许盛怀信会以参与谋划却未动手为辩驳理由,改判杖刑及流徙。
他见烟雨眼神错愕,又缓缓道,晚间,我同阁部及刑部官员集议,只问一宗:历朝历代谋杀亲夫,犯案者无论缘由,皆判凌迟,为何杀妻者,却要遍寻理由,为其开脱?我已向陛下呈上奏章,改律法、务必将盛怀信绳之以法。
烟雨随着顾以宁的声音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定要绳之以法啊……顾以宁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只温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
必会叫你的母亲瞑目。
他顿了顿,看到烟雨一瞬低落的眼神,他只觉心疼,指节便扣了扣桌案,来,我为你拆解铁球。
烟雨怔怔地嗯了一声,低头看到了桌案上的铁球,这才有了几分高兴,她将铁球推在了小舅舅的眼前,看他拿起来,便趴在了桌案上,静静地看着他拆解。
铁球的铸造十分精巧,边沿以卡扣相连,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到连接的脉络。
顾以宁只拿细刃轻轻划了一道,再轻轻一压,铁球便打开了,滚出来一粒蜡包着的丸子。
烟雨将那丸子捡起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只将丸子轻轻一捏,那蜡便细细碎碎的散开了,露出块小小的羊皮纸。
烟雨慢慢将团起来的羊皮纸一点一点地展开,但见那上头果是一张精细的山川舆图,有墨线在上头勾连着,一直到了羊皮纸的边缘,也都没瞧出来藏宝的地点在何处。
烟雨大失所望,只觉得不仅金屋藏娇的愿望要落空,偿还小舅舅这间宅子的银钱也没了。
正失落,顾以宁却望着地图某一处,陷入了沉思。
烟雨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瞧不出来门道,疑惑地看向顾以宁。
顾以宁拿手沿着墨线走了几笔,忽然道:这其实是一幅盐运路线舆图。
起始点在串场河,连接盐运河,在广陵东关码头设仓转运,接着由真州入江,向东运抵江南六省,向西运抵扬子四岸。
(1)烟雨瞧不懂,却听到了东关码头四个字,她思忖:我家从前就在东关街上。
顾以宁似乎有所顿悟。
这幅舆图的中心点便是东关码头,由泰州、通州的二十余个盐场汇聚而来的淮盐,悉数储存在东关码头。
严家,就是居住在东关街。
倘或盐商总首严恪想要隐匿大量财宝,最稳妥的藏匿方式或许是就近掩埋。
那么,会不会是在昔日东关码头的盐场之下?他心念既至,立时便命人传了石中涧,吩咐道:……立即出发,赶往广陵东关转运盐仓,查探情形后,与我分说。
石中涧领命而去,一路马不停蹄地出了城往广陵去,半夜时分到达那转运盐仓时,才发现,这里早成了废弃之地。
往外寻了五里地,才寻到一处早开的粥铺,石中涧给了店家十两银子,才将此地之事打听清晰。
原来,东关码头的盐仓早在十年前便已弃用,当年这里堆砌了大量掺了泥土沙石的盐,后被就地掩埋了。
借着夜色,石中涧领着人将那掩埋的沙石盐土推开,显出巨大的凹陷地洞,再将其旁的泥土深挖十丈,一个巨大的铁箱便由地底显露出来。
那深埋地下的巨大铁箱焊的坚牢无比,又有巨大的铁链绕着铁箱足足十几圈,将它捆的有如天牢。
铁链头与铁箱的锁紧密锁在一起,需要钥匙方能打开。
趁着月色,石中涧仔细查验,待看到其上的一行字,立时便有些惊讶,再复看去,牢牢地将上头的字记下,又命人在此处盐场连夜盖起高墙,自己则打马回了金陵回禀公子姑娘不提。
鼓院升堂的第四日,太平门外的三法司牢狱里暗无天日。
有女子提灯,路过一间一间的牢房,直到最后一间阴森恐惧的暗室,她的脚步才停下。
灯色细弱,照亮了其中那个孱弱之人。
不过入狱四日,盛怀信的面貌自然发生了剧变,原本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胡须白的更甚,一双眼眸深深地凹陷下去,他转过身,看到来人,眼睛里却半分波澜都无。
来人乃是程家小女儿程知幼,她不过十三岁稚龄,正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此时却满面泪痕,向牢中的继父递上了一篮糕点,旋即才在牢门前低声同他说着话。
……祖父禁了娘亲的足,一步都不许她出门,娘亲对您思之若狂,悬梁了好几回,都是我将她救下来的。
爹爹,我二哥也找回来了,他被割了舌头和手指,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出口,后来脚蘸了墨写出来给祖父看,祖父勃然大怒……这几日街巷里到处都是在议论着您的事,我不敢出门,只在家里待着……爹爹,那位客居在顾家的姐姐,她真的是您的亲生女儿么?您真的杀害了她的母亲吗……程知幼到底问出了她想问的话,泪水在面上汹涌着,牢狱里的继父一言不发,待她有着和从前截然不同的冷漠。
她拿手背擦着眼泪,像是擦不尽似的,越来越多。
您同娘亲成婚时,大姐十二岁,二哥十岁,只有我年纪小,最是与您亲近,您也疼爱我……爹爹,我从前的乳名叫做阿幼,娘亲说,是您将我的乳名改成了蒙蒙。
爹爹,是因为顾家那位姐姐的乳名,也叫做濛濛么?她的声音颤抖着,终于将这个冰凉的问题问出了口,等待着盛怀信的回答。
盛怀信一言不发,面庞在暗室里隐匿了半边,眼睛里有不明意味的闪动,良久才道了一声是。
我走时,我的女儿正五岁,同我初见你时一般的岁数。
你虽不如她爱哭爱笑,到底缓解了我几分思念之情。
程知幼浑身颤抖起来,手里的帕子紧紧地咬在了齿间,努力止住了哭泣。
良久,她才站起身,俯身下跪,在地上向盛怀信轻轻磕了三个头,声音里带了几分克制的哀伤,小声同他说道:不管如何,您还是疼爱了女儿八年,女儿拜别爹爹。
坐在黑暗里的盛怀信眼中似有几分意动,可终究无言地看着程知幼起身离去了。
他在黑暗里困顿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似乎又响起来,轻轻的,和缓地在他的牢门前停下来。
黑暗里他支起了耳朵,转身回望,但见竖立的铁栏杆外,一个清丽的身影婷婷立着,灯色昏昏,她似乎莞尔一笑,令盛怀信恍若回到十多年前。
他头一次颤栗起来,定睛再看去,栏外人却再不是猗猗的样貌,那和婉的眉眼,恍若四时烟水气氤氲在其间,正是他的女儿盛烟雨。
大约是骨血管着的缘故,他在某一刻甚至忘记了是她将自己打入深渊,落入如今的境地。
他骤然开口,唤了一声濛濛。
烟雨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端详一个濒死之人,那眼神带有几分轻视。
宝藏在东关码头的废弃盐场下,以铁箱铁链紧锁,其上刻着一行字:此乃‘鹊桥锁’,我儿怀信、猗猗各持一把钥匙,合在一处,方可开锁。
烟雨冷冷地看向盛怀信,语声冰凉。
祖父早就将宝藏之钥匙赠予了你,你却人心不足,犯下了滔天的罪孽,无可挽回。
这几句话,有如惊雷一般,砸在盛怀信的心腔,直将他砸的魂飞魄散。
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飘回当年,忽的想到了什么,霎时浑身冰凉,悔之晚矣。
第109章 .宝藏之谜(下)生我养我者母亲……幽暗阴湿的监牢,蛇虫鼠蚁肆虐,这里没关几个人,终日寂寥着,盛怀信便一日一日地枯坐着,冥想着,这些年的过往细细碎碎地往他的神思里钻,直将他折磨成了一尊枯朽的雕像。
眼前的女儿手提青灯,那火焰的芯子是赤色的,外层却是一圈幽蓝,那光色上浮着,映照在濛濛静沉的面庞上,眸色清冷。
恍惚间,他穿过岁月的烟云,在烟水气氤氲的江南岸,在清润浓郁的苦檚树下,看到小小的女儿梳着双丫髻,憨态可掬地唤他嗲嗲,蚂蚁们困在油里头啦,嗲嗲快来救它们啊——于是他走过去,拿了一片苦檚叶,叶梗搭过去,那沾了油的小蚂蚁,一个接一个地爬上树叶,走出了油坑。
小小的女儿就满眼全是自责:都怪我,喂千层油糕给它们……彼时他抱着女儿在院子里走,娘子坐在窗子里头理绣线,听到外头的欢声笑语,便抬头看,同他对上的那一眼,像是雨季的风,和软的吹过来。
有那么一刻,他是想同她天长地久的。
可惜一切都叫那二亭山的山匪给毁了。
神思回转,盛怀信隔着铁栏缓缓地看向女儿,沉默良久,忽而开言,那嗓音喑哑如沙沙落雨的夜。
不管你信不信……他顿了顿,我并无杀人之心,双手,也不曾沾血。
空寂的监牢里响起了一声冷嗤,烟雨的视线冷冷地落在他显露一半的面庞上,几分嘲弄。
明知山匪穷凶极恶,却与之合谋抢夺藏宝图,而被抢夺的对象,则是爱你敬你的妻子。
这比杀人还要歹毒万倍。
簌簌说,从广陵启程往金陵时,祖父将两把鹊桥锁的钥匙赠与你和姆妈,虽只说这是家中库房的钥匙,但假以时日,一定会将藏宝之铁箱告于你知。
可你做了什么?盛怀信记起那把鹊桥锁的钥匙来,因是岳丈所赠,他在妻子葬身火海后,便将它抛到了火里,随着漪漪一同灰飞烟灭了。
遗憾吗?这十年来每一次午夜梦回,他想到那不知所踪的藏宝图,心中便一阵绞痛: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以至于要隐姓埋名,却找不到宝藏,白白浪费了十年的光阴。
后悔吗?后悔。
他这些时日来,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有前后眼,将那时候的错漏一一补全。
比如,为什么没有仔细检查火场,以至于错认那具小沙弥的尸体为懵懵。
比如,为什么不在簌簌的尸体上再扎上几道,以绝后患。
又比如,为何当年在南直隶剿匪时,为何没有将二亭山的山匪屠杀殆尽,以至于如今竟被一介山匪出来指认。
他的心在听到宝藏的那一刻活络起来,慢慢地提脚走了过来,抓住了铁栏,望住了濛濛。
濛濛,嗲嗲错了,为了一个藏宝图,误信了山匪,才酿成大祸——孩子,你原谅嗲嗲吧……嗲嗲真的知错了……盛怀信无声地哭着,眼睛里饱含着热泪,眉头紧锁,像是真心诚意地在忏悔。
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每一日每一夜都在向天老爷祈求原谅。
他嘴唇颤动着,像是在极力向她陈情,那青藜园的灵堂里,我日日供奉着你姆妈,三五日便要跪在她的灵前忏悔,还有那程家的小子,他当年烧了你和你姆妈的遗物,我便故意放纵他、养坏了他……二亭山那个杀害你姆妈的山匪头子,也是嗲嗲将他捉住,一刀一刀割下来他的肉,为你姆妈报了仇……他在泪水滂沱里观察着女儿的神情,见她森冷的面庞上似乎不见一丝松动,他的眼神闪躲着,哭出声来,方才,程家的小女儿来看嗲嗲,她的小名儿唤做蒙蒙,嗲嗲这半年来,将对你的思念尽数倾注与她……孩子啊,嗲嗲一直疼爱你……盛怀信的声音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急促着,烟雨漠然地看过去,视线冷冷。
说这些,你想要什么?冷不防地一句问话,使盛怀信怔住了,他还未及继续流泪陈情,便听眼前的女儿开口,嗓音像浸润了冰霜。
幼年无心犯错的程务青何辜?不谙世事的程知幼又何辜?将这些事情拿出来说嘴,益发显出你的丧心病狂。
外祖父的宝藏里,藏有万斤黄金,六十万两白银,金器两千七百余两。
为了这些金银,你杀妻害女。
但凡有一点点悔过之心,都不会再将簌簌幽禁在冰窖,又企图在邀笛步将我骗了来,想要套取藏宝图的信息。
盛怀信面上的泪水渐渐不再下落,他收住了泪水,不再装模作样。
你姆妈是个娇弱柔软的女子,为何你却如此咄咄逼人?那一晚在禁中,你敢在乱军从中行走,我就该瞧出你的果敢狠辣来。
他企图拿父亲的威严恫吓她,你不像你姆妈半分。
听说你同那顾家的小子定了亲事,许是他教坏了你。
烟雨不言不动,反生出几分好笑来。
你自然是百般希望,我如姆妈那般善良可欺,随便被你恫吓几句便会怀疑自己,陷入沮丧的情绪,以致于不能早早发现你灭绝人性的真实一面。
至于首辅大人,他寒窗苦读,堂堂正正考取功名,的确不如你心思歹毒,能把自尊放下,攀附钱权,踩着岳丈家的尸体向上爬——可惜机关算尽,到底是要偿还罪孽。
我要看着你押上法场,被一刀一刀地凌迟处死,方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姆妈、外祖父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
盛怀信的心底,最不堪的便是两番入赘的经历,此时被烟雨揭开心事,又被顾以宁比进了泥里去,面目便狰狞起来。
顾以宁出身名门望族,他即便不努力也能锦衣玉食,坐拥富贵。
而我呢?如果不努力向上,恐怕一辈子都会在泥里!何错之有!烟雨缓缓地摇头,你错了。
你曾是广陵神童,乡试头名,但凡心思摆正,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受万人唾骂。
盛怀信的面庞重新隐匿在了黑暗里,语声有些颓然。
濛濛,你的父亲被凌迟处死,还是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告倒,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好声名?你的一辈子,也将背负着告父的耻辱。
烟雨展眉,眸色平静。
生我养我者母亲,倘或不能为她伸冤,使她饮恨九泉,才是莫大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