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院升堂之后的好几日,位于梅庵的严家门前都热热闹闹的,有旧识上门道贺,也有新朋拜会结交——有许多都是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弯儿的严家远亲,倒累的裴老夫人日日应酬交际,头风时不时发作,天一黑就要进屋子歇下。
顾南音知晓裴老夫人的旧疾,到了第六日上就闭门谢客了,只叫门房在门口恭敬着请客人改日再来。
从前广陵严家势大,满广陵都是想攀附的人,后来获了罪家散了,三族之外的亲戚都跑的无影无踪,这一时,听说朝廷有意为广陵严家翻案,严家的小孙女儿又在东关码头的废弃盐场发现了泼天的富贵,便都想着能分一杯羹,故而全都冒了出来。
顾南音是个极为稳妥的性子,在廊下听了仆妇们有关这几日的管家事宜,又同账房里对了账,这才消消停停地往裴老夫人的卧房里探望去了。
小丫头给顾南音打了帘,笑着唤了一声奶奶,小声道:老妇人正惦记着您呢。
于是将顾南音引进了卧房,正见裴老夫人倚在床头,招手唤她来。
将将饮了一碗天麻汤,倒把老身给苦着了。
裴老夫人将顾南音拽在了床边上,抚着她的手说道,儿啊,这几日可忙坏了吧?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你操持,人情往来样样都要费心。
顾南音抿唇一笑,只说无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干娘家从前失散的亲朋,倘或能借此时机来往起来,倒不失为一宗好事。
她说着话,声音就渐渐凝重了几分,……只是我瞧这几日来的客人,倒有不少虚情假意的,三句话不离从前的富贵,没几句就要扯到东关码头的宝藏去。
裴老夫人点着头,显是十分赞同顾南音的看法,巨万的财宝搁在那儿,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同我严家沾亲带故的,谁不眼热?当年犯案,也只株连了三族,那远房亲戚啊,还多着呢……提到亲戚,顾南音就想起一事来,道:有一个叫严复礼的人,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关押着,这几日托人来了信儿,说是您的侄儿,想要见一见您。
裴老夫人的面庞上倏地就起了一层霜,他的确是老身的亲侄儿,不过却是个居心叵测之辈。
从前见老身没有儿子,便存着继承家业的事,其后老身家里招赘,他扔不死心——严家的案子里头,他没少吃里扒外。
顾南音心里明了了,宽慰裴老夫人:既是如此,干娘且放心,诸事有我打点着。
裴老夫人这些时日同顾南音相处下来,只觉得她为人爽利,又是个心眼极善的,打心里疼她,这一时见她的眉梢眼角都挂了几分疲惫,这便从枕头下拿出来两个红封包,给顾南音看。
儿啊,这几日倒来了两个从前亲近的老姐妹,从广陵赶过来,知道我没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竟还送了暖居钱给我,既是打小一道儿长起来的姊妹,老身也不同她们客气,便也收下了。
方才老身瞧了瞧,竟是两个六百两!她显是欣喜极了,将红封包拍在了顾南音的手上,这宅子的钱先搁着,上上下下操持可费不少钱,老身从前身无分文,帮衬不了你们,今日有钱了,也抖霍起来了,全拿去。
顾南音就弯着眼睛笑。
您既有钱,那我自然要讨要几个。
她笑着说下了一个红封包,横竖是自己娘赏的,我也不客气。
裴老夫人高兴得皱纹都舒展开来了,道了一句成,赶明儿濛濛来了,老身赏给她买花儿戴。
顾南音笑着说好,拿着红封包出了正房,往女儿住的地方去了。
濛濛前几日往刑部大牢走了一趟,回来虽神清气爽,到底心里还是难过,夜里头生了一场高热,到了白日里倒好了,性情也益发沉静下来。
顾南音思忖着,叩了扣门,女儿的声音就响起来,娘亲进来。
青缇给顾南音开了门,引着进去了,烟雨正在灯下做发饰,头也不抬,十分聚精会神。
顾南音走过去瞧了,但见女儿白皙纤长的指尖,正滚着一个小小的网纹蜜瓜,那颜色鲜亮真如田地里将将摘下来的。
烟雨收好最后一跟线,得意地拿给娘亲看:好看不好看!得到娘亲肯定的回应之后,烟雨拿蜜瓜往发上比量,说道:这些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答应瑁瑁的网纹蜜瓜一直搁着没做,眼看着天一天比一天冷,要赶紧做出来才成。
顾南音道了一声是,便问起哉生魄的生意来。
那间肆铺开着,虽不要成本,到底消耗着租金呢,你们一个不管两个不管的,仔细到头来什么都落不上。
烟雨闻言也发起了愁,明日咱们要去广陵启宝箱,算着时间,也只能后日才能同瑁瑁见上一面。
顾南音知道明日要去广陵的事,登时也有些担心:几万斤的物件儿,怎生能抬出来?再者说青天白日的,倘或有人哄抢,可怎么好?烟雨并不发愁这个,想着说:那一处是码头,小舅舅调用了一艘万吨宝船,以三脚架车将宝箱吊起来,再用滚木载重车运到船上去,一路运到金陵来。
顾南音自是知道顾以宁的能耐,只是她担心的不是这个,想了想,到底还是将自己的思虑说出了口。
当年严家的案子只诛连了三族,余下的严氏族人可不少,娘亲担心会有人从中作梗。
烟雨最是听娘亲的话,闻言也有点儿担忧,可是想了想小舅舅同她说过的话,这便也稍稍放下心,转而安慰娘亲道:太主娘娘将她公主府的护卫尽数拨了过来,再加上小舅舅身边的护卫,总共有两百多人,您且放下心来。
顾南音点了点头,想着方才在裴老夫人那里的谈话,不禁一笑,方才我叫你祖母放下心,这会子你又叫娘亲放下心来,可见天底下,女儿总是疼娘。
烟雨滚到了娘亲的怀里撒了撒娇,顾南音就为她拢了拢发道,这一笔泼天的富贵,你可有什么打算和用途。
烟雨眨了眨眼,直起了身子,面色凝重了几分:我打算好了,可还没有仔细的章程出来,到时候跟您说?顾南音哪里有不答应的,只摸了摸烟雨的头,笑着说不早了,明日还要启程往广陵去,这是你头一回出远门,可要休息好,省的第二日晕车。
烟雨乖巧地点点头,顾南音便关了门出去,心里却仍担忧着明日运送宝箱的事。
云檀猜到了姑奶奶的担忧,这便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宝箱藏有万万财宝,倘或被人当场抢夺,可不是小玩儿。
姑奶奶,不若去请陛下派人相护……顾南音其实隐隐约约有这个念头,可惜立时便给自己否决了,这一时听到了,这便缓缓地摇头。
我同他,是互不牵扯的干系,倘或我先开了口求他,那往后千丝万缕的,就说不清楚了。
云檀觉得有道理,只是小声应了一句:奴婢觉得,陛下巴不得能同您千丝万缕密密麻麻地缠在一起呢。
梅庵严府一夜静谧,到得第二日的晓起时分,门前便列了一排车马。
这几日已然入了秋,烟雨跟在娘亲的后头出了门,遥见鸦青色的天际低垂着,像是将要落雨的样子。
车盖下悬着一盏灯,静缓的灯色下帐帘半开,烟雨出了府门,站在廊下不过须臾,一个清逸的身影从车中起身,从容地走下马车。
晓色微茫,他在天幕下抬起一双静深的眸,笑着问候顾南音:四姐姐安好。
顾南音素来诙谐,闻言一笑:有劳六弟奔忙。
大人之间寒暄,烟雨就在一旁眼神雀跃,等着小舅舅问她,可惜等来等去,等到小舅舅将她和娘亲一道儿送上了车,他都不唤她一声。
烟雨拧着小眉头,临上车前转回了头,向着小舅舅探询地看过去,见他眉眼染了几分笑,烟雨就往他身前儿凑了凑,小声问:您想我了吗?顾以宁还未回应,娘亲就在车上唤:濛濛,快上车。
烟雨无线遗憾地上了车,帐帘放下,马车动起来了,深阔的车厢里容得下好几人,可惜却不能同小舅舅同车,她便无趣地躺在娘亲腿上睡的呼呼。
今儿起的委实早,烟雨没一时就睡过去了,睡梦里马蹄声哒哒,令她馋起了马蹄糕,再睁眼时,窗子外仍是一片青蓝,像是晓起的清晨还没过去。
密密长长的眼睫眨一眨,赶车实在是无聊极了,于是烟雨又闭上了眼睛。
可惜脑袋下面的肩膀却有些硌人,娘亲从来都是香香软软的,何时也多了几分棱角?于是烟雨挪了挪脑袋,企图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挪啊挪,才寻到了一处凹陷,将脑袋安心枕下,却忽听得安静只余沙沙雨声的空气里,忽然有一声轻笑响起。
烟雨霎时就从馋马蹄糕的梦里醒了神,兔子一般地竖起了脑袋,却因动作太大,撞上了身边人的下巴。
她捂着脑袋嗷嗷了一声,眼神撞上去一双静深的眼眸,其间盛着清浅的笑。
顾以宁抬起手,揉上了她的额头,轻轻揉了揉,眼神温柔。
想你了。
第111章 .开启宝藏(中)又是亲了却似没亲的一……雨色在窗外浮沉,风偶尔掀动帘角,雨气就扑进来,迅疾而又飘忽,一如她湿漉漉的可爱眼眸。
您方才怎么不说啊……她仰着额头给他揉,眼睛里盛着四时的烟水气,您的肩膀好硌啊,我的脑袋都枕疼了。
轻揉着她额头的手慢慢止住了,顾以宁笑了笑,手指划落在她的眉间,抚开了那一点埋怨。
抱歉,是我骨头长得不好。
他难得说笑,倒惹来烟雨一阵惊讶,她垂目,视线落在他衣襟里依约露出的一点雪白,心中狂跳:您的骨头长得很好,是我的脑袋长得不好……眼前人笑出了声,眼睛里带了几分宠溺揉上了她的发。
睡的可好?他问,语声轻轻。
烟雨不好意思地说道:睡得倒很好,就是梦见马蹄糕了。
她左右看了看,奇道,娘亲呢?顾以宁的视线落在窗外氤氲的烟水气,方才路过真州,四姐下车走一走,便同我换了车——烟雨觉得娘亲好贴心啊,知道她想同小舅舅同车,于是又往小舅舅的身边挤了挤,您怎么还唤我娘亲做四姐姐呢?女孩子天真的神情上带了一些小促狭,顾以宁哦了一声,问起她今日的日期。
烟雨摇了摇头,顾以宁说是八月初六,十日后,我再改称呼。
啊小舅舅还记得八月十六呢,也许是来下聘的日子?烟雨仰头看他,眼睛眨巴眨巴。
顾以宁便说起今日的行程来,到东关码头时,该是傍晚时分,趁着夜色运至船上,一路开到金陵。
倘或你愿意,我们就在广陵逗留一日,去看一看你从前的家,再去买些糕团点心。
见烟雨点头,他又耐心地问道,你可有什么主意?烟雨正专心致志地望着小舅舅雨色里清透的面庞,以及说话时尤显清润惑人的唇,这一时闻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除了想亲您以外,什么主意都没有。
女儿家的嗓音温软,看他的眼神小可怜儿似的,可仔细瞧,里头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顾以宁失笑,面色还是一贯的从容澹宁,可若是偷偷往侧后看,耳朵尖那一处却悄悄地红了。
慢慢想……他将视线挪在窗下的桌案,帘角微动的一点光,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上,总会想到的。
烟雨往他肩头挨了挨,嘴巴凑上了他的耳朵,语声轻轻,您真的喜欢我么?话本子里头,小货郎好喜欢鹦鹉仙,就总想同她亲亲我我——可是您嘴上说喜欢我,却总不来亲我。
温软的气息扑在顾以宁的耳上,于是他的耳朵尖儿更红了,他垂下眼睫笑,拿手掩在了唇边,虚虚咳了一声。
又是顾瑁那里得来的话本子?他不看她,生怕眼睛里的笑意漏了馅儿,回去该要罚她写大字。
烟雨惶恐起来,刚战战兢兢了一下,忽然觉出不对劲起来,转了转眼珠,拿两只手爪子扒住了小舅舅的肩。
您掼爱转移话题……她语带威胁,视线落在了他红透了的耳朵尖儿,恍然大悟,您是不是害羞了?一句话问的顾以宁眼中笑意愈浓,他不语,忽听得马车行进渐止,停下来之后,云檀便在门外恭敬道:姑娘,姑奶奶叫您过去陪她。
云檀说了便转身在车下等候,烟雨闻言失望了几分,站起身依依不舍地看了看小舅舅,顾以宁却清浅一笑,扬了扬下巴叫她去。
哎,又是索吻失败的一天,烟雨不无遗憾地向车门走了几步,忽听得后头顾以宁的声音响起,清润而温和。
回来。
烟雨微怔,心里雀跃着,只是还未及转身,一股轻稳的力量便将她拽进了怀里,再抬眼睫时,顾以宁静深的眼眸盛着笑意,轻轻低下头来,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冷不防被拽入怀里,应承了这一吻,烟雨一霎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只是还未及品味这一吻,顾以宁却已然双手扶着她的肩,将她旋了个身,送下马车。
烟雨怔怔地下了车,又随着云檀上了前头的车,才反应过来,气呼呼地握紧了拳头。
啊,又是亲了却好像没亲的一天!顾南音叫烟雨过来,不过还是想和女儿说些体己话,烟雨最是贴心,将气呼呼的小女儿心事抛开,偎在娘亲的身边絮絮叨叨。
到了傍晚时分,才入了广陵城,因顾以宁早有安排,广陵知府便领着人在城门前候着,见首辅大人的车驾先入内,忙上前拱手,面有急色,下官无能,实在无力阻拦严氏宗族……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顾以宁思忖片刻,吩咐马车径自往东关码头驶去。
广陵乃是天下第一富庶之地,此时入了秋天,天黑的早,可满城街道两边都点了灯,一片灯火通明。
东关码头在城北,不过一时,车队已然驶近了,眼前的情景直教众人大吃一惊。
那码头边人山人海,人人手里举了火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马车再往里进,便能看见石中涧领着数百名护卫围在临时修筑的高墙门前,阻止着意图涌进的人流。
那人群领头的几人,大多是须发花白的老者,后头跟着青壮小子们,正喊叫着什么。
严家的宝藏便要留在严家,怎可轻易开挖走?你们说是广陵严家的护卫,开什么玩笑!严家九年前犯案,判了流徙罪,甭管是严老爷还是严家那几个侄儿全都死干净,又从哪里冒出来什么后人?就是,严恪只得一个女儿,女儿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是绝后了啊!老夫乃是广陵严氏宗族的族长,这些财宝一样不少地,必须要留在严家,你们都给我闪开。
石中涧拔剑出鞘,拦在众人之前,厉声高喝:胡闹!严恪的妻子孙女均在人世,带回自己家的财产有何问题?快快让开,否则别怪咱们不客气!那头发花白的老者扬起了手,示意身后众人停止吵嚷,他正是广陵严氏宗族的族长严方谨,当年盐商总首严恪犯案,只诛了父族、母族、子族,他身为严恪父亲的隔房堂哥,并未在流徙名单之上,故而严恪一案,并没有牵累严氏宗族。
他高声道:即便侄儿媳妇在世,也至多将这财产分她一份,其余的皆该归宗族所有!只因严恪只得一女,香火已短,宗法约定,无男丁承继家产,悉归宗族!石中涧双目迸出怒火来,将剑尖儿对准了严方谨,怒斥: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胡言!你这老不休想钱想疯了吧!他的话音一落,严方谨身后的人群立时便吵嚷起来。
这可是咱们严家的财产!严恪无子,岂能财产旁落?没错儿!女儿承继什么家业,迟早教外姓人哄了去!烟雨同娘亲站在车下,只觉得齿冷,抬头看顾以宁,他的眼神森冷,让烟雨莫怕,旋即看向广陵知府。
那广陵知府正战战兢兢地躬身而站,此时对上了顾以宁的眼神,忙命人鸣锣清道。
严家姑娘到——几十只锣,鸣得震天响,霎时将吵嚷的人群震慑住了,他们都转过头来看,正见到人群尽处,广陵知府等官吏躬身而站,一位眉眼森冷的年轻男子清轩而立,他五官俊秀如斯,可身周却似有凉气转旋,令人望之生畏。
而在他的身后,有娇美少女静立,眉眼沉静不发一言。
顾以宁提步,领着烟雨等人穿过人群,站在了高墙之外,眸色沉沉地掠过这一群贪婪的严氏族人。
此一处财宝乃是严恪私有,遗嘱之上已写明全数留给孙女严烟雨,诸位有何疑义?顾以宁将临行时裴老妇人给他的,严恪的遗嘱拿出,扬在了诸人的眼前,广陵知府忙接了过去,飞速由头看到尾,旋即道:此一份的确为严恪遗嘱,其私印、官府为证的官印、严恪指印皆在。
万万财富悬在眼前,唾手便可得,那严方谨哪里还能顾忌眼前人的身份,只冷哼一声:随便拿出张废纸来,便说是严恪的遗嘱?严恪过身已久,余下财产皆收归宗族所有,凭谁的遗嘱都不成!烟雨在侧,只觉气血上涌,顾以宁温和一眼看过去,已眼神告诉她冷静。
既是如此,为何九年间,这一处私藏都不曾被你们发现?顾以宁朗声道,你们既与严恪同宗,有着血亲的干系,为何当初严恪获罪时不一同流徙,今日却来抢夺家产?严方谨怒道:严恪犯案,只诛连三族,咱们自然不会硬凑上去!顾以宁哦了一声,从容道:三族之外的同宗,也敢明抢?严方谨被一句话怼的面色青白一片,恼羞成怒,指着顾以宁身旁的烟雨怒道:即便她姓严,也不过是严恪的女儿所出,身上流着外姓人的血!想要拿走属于咱们严氏的财产,那是万万不能的!顾以宁冷冷一眼望过去,挟冰带霜的砸在了严方谨的面上。
女儿同男儿一样,都乃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如何女儿家就流着外姓人的血,男儿不是?倘或以姓氏而分,严家姑娘早已上过金陵户籍,更是严恪在这世上唯一的后人,如何不能承继?更遑论,当年严家姑娘的父亲乃是招赘在家,承继家业,你乃三族之外的远亲,前来置喙,当真可笑。
他言罢,眼神微动,人群之外的公主护卫,以及罗映州旗下的甲士皆应声而动,拔剑出鞘。
顾以宁冷道:启箱!人群吵嚷起来,领头的青壮年开始在人群里冲撞,竟似要强闯进高墙之内,眼见着护卫甲士将要同人群起冲突,酿成大祸,忽听得再有锣鼓震天之响,再有鸣火炮的声音,数千身着禁军护甲之人疾步跑来,列队相迎。
陛下亲临,尔等速速跪迎!这一声高唱激越,再看这仪仗的架势,只将在场诸人都震慑住,互相观望着,纷纷下跪,在不敢乱动,山呼万岁。
第112章 .开启宝藏(下)(小修语气词)身怀宝……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顾南音无奈扶额。
严家的家产,她不好开口,方才一直咬着牙在隐忍。
这帮子趁火打劫的严氏族人,九年前严家陷入危难时,不见他们出手为严恪一家伸冤,流徙路上遭遇山匪的消息传回去,更不见他们派人去寻访流落山东的严家孤寡幼弱,现如今闻见了金子味儿,却一窝蜂的全涌上来了。
她先前也隐隐动过去寻梁东序帮忙的念头,可到底心虚着,生怕叫他帮了忙往后他拿这个来拿捏自己,这便将念头打消了。
冷不防听见内侍官高唱陛下亲临,看着这棘手的场景,他来了,顾南音竟没来由地安了心,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她往灯火喧嚣处望去,伏跪在地的人头黑黑密密,尽处天子的仪仗煊赫,护卫或执刀、或秉枪,肃然林立在侧,那其中簇着一辆明黄色的六驾马车,高大深阔,堂哉皇哉,威仪委实气派。
烟雨心下忐忑地看看看顾以宁,再看看自家娘亲,那眼神里有未知的惶恐,顾南音接收到女儿的眼神,心下不免五味杂陈。
从前见梁东序,都是轻简装扮,一席素袍满身洒脱,即便是鼓院升堂那一日,他来,也不过是从步辇上下来,身后跟了两列护卫罢了。
而今日,正儿八经的天家仪仗摆出来,他从龙车上缓缓而出,那深穆的眉眼在灿然灯色的映照下,竟宛若天神降临,显出同往日截然不同的威威赫赫来。
梁东序并不叫万民起,只在高高的龙车上站定,凛冽如寒冬的视线往下方诸百姓缓缓扫去,最终将眼神落在了高墙下正肃立而站的几人身上。
爱婿顾以宁依旧是那一副清冷的孤高模样,爱女烟雨身子半藏着,露了一边的眼神无措,倒是顾南音,垂目低头不语,看都不看他一眼,身周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梁东序心里一咯噔,几分惶恐爬上心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那一晚阮庸送了鞋袜之后,他跑去梅庵严家顾南音的床上卖小可怜儿,都说到当外室了,娘子还是没松口。
他前几日果真自掏腰包,在梅庵对过买了间宅子,想趁着政务不忙的时候便来伺候娘子。
谁知今日大朝会,顾以宁告了假,他着人打听,才知道他们往广陵去了,可把梁东序委屈坏了:这显然不拿他当一家人。
索性今儿没什么政务,他便直接领着人往广陵赶,午饭晚饭都搁下了,才勉勉强赶到,似乎还赶上了个棘手的时候。
罢了,先不管娘子高兴不高兴,先将事儿解决了再说。
梁东序转开视线,往车下跳去,自有人围簇上来,他冷冷道:请裴老夫人下车。
跪伏在地的百姓们依约有些骚动,便是顾南音都生了几分疑惑:晨起,干娘犯了头疾,直晕的站不住脚,这才没请她一道来,梁东序倒是能耐,将干娘带到了广陵。
这样也好,说千到万,都不如严恪的遗孀说一句来的直接。
裴老夫人今晨的确是犯了头疾,好在吃了汤药缓了过来,恰逢陛下驾临,说了没几句话就要往广陵去,裴老夫人左思右想,还是随着一道来了。
她从后面的一辆车驾上下来,由侍婢们扶着,手里拄着一柄鸠杖,面上沟壑万千,眉眼却肃穆,往下方那些严氏宗族之人偷偷抬起的面庞上,一一扫过去,眼风凛冽。
说起来唏嘘,裴氏不过五十有三的年纪,却瞧上去有如七十许人,全因这九年在海边艰难度日,海风如刀、岁月如剑,生生将她折磨成了如今的老态。
好在除了脑疾以外,她身子骨尚算强健,此时早知下方的状态,心中这九年的冤屈益发难耐,听见陛下唤,这便缓缓而出,向着人群里拄着杖慢慢走过去。
人群自发地为她挪开一条通道,身子在地上跪着,可却都不由自主地向走过去的裴老夫人看过去。
这就是当年广陵首屈一指的贵夫人啊,今日却老态龙钟、甚是苍老的模样。
当年裴夫人虽出门交际并不多,可广陵年年的元日、春日、花朝节,她都是要露面的。
另有一年广陵地动,也是裴夫人亲领着众多严氏的女眷,在东莞码头的粥棚施舟,几乎老一辈儿的百姓们,都见过她温温柔柔的气度形貌。
今日再见,人人心头都涌过一些不明的遗憾惋惜意味来。
裴老夫人却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她的鸠杖在地上点出沉稳的闷声,直走到了孙女干女儿的身旁,才缓缓停住。
顾南音低低唤了一声干娘,同烟雨一左一右的扶住了她,再听得内侍的一声高唱,众人才都站了起身。
梁东序随后走了过来,自有人递上宝椅,他说不坐,倒问了一句顾南音,叫她坐下。
顾南音无声地白了他一眼,梁东序这便消停了,坐在了椅上,静听裴老夫人开言。
严方谨,倘或老身没记错的话,你乃是我家老太爷隔房堂兄的二子,当年我严家犯案当晚,我家老爷恳请你陪同他进金陵鸣冤,严方谨,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么?严方谨垂手站在前列,只觉得后颈湿了一片。
若只是这严家祖孙来,他怎生都要带着族人将这财宝留下一半来,宗法大于国法,他严氏人多势大,纵是广陵知府都奈何不了他们。
可万万没料到,这严家九年前明明是犯下了滔天的贪墨巨案,为何九年后的今日,竟有天子保驾护航,亲临小小广陵。
此时此事到底是难办了几分,严方谨垂着手,声音里隐约有几分战栗:嫂夫人骤然问起九年前之事,弟弟一时想不起来了……裴老夫人眉眼倒竖,一把鸠杖拿起又落地,显是回忆往事,气愤到了极点。
那晚,你以姨娘要生产的理由,拒绝了我家老爷的恳请,其后更是躲到宝应去,可当真是同宗同族的好弟兄!八年前,老身领着二弟的一双遗腹子,流落在山东,来来回回往你这里寄了数二十封信,了无音讯啊!严方谨,你敢说你一封没收到?严方谨一时无言,倒是一旁的广陵知府尤清全战战兢兢地说道:裴老妇人,当年严方谨的确收到了您的来信,悉数送到了本官这里……在场的百姓闻言,都有些骚动起来:此人当真卑鄙!尤清全看着一旁稳坐宝椅的陛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告罪道:严老爷当年虽获罪,却曾为修缮广陵数千民居,臣于心不忍,便将这些信件隐匿了下来,只命人送去了六十两纹银……陛下恕罪啊。
梁东序摆了摆手,叫他起身:有情有义,朕赦你无罪。
尤清全大喜,也由陛下的这一句话里瞧出了风向,这便厉声喝问严方谨,严方谨,严家的家产该由严家人处置,这两日,本官数次责令你收手,你都置若罔闻,当真令本官痛心疾首。
严方谨以及身后数人都只觉大势已去,纷纷跪地颤抖。
裴老夫人长叹一声,怒斥严方谨:当年老身向你去信求助,万没料到你非但不伸出援手,竟还向官府告发,卑鄙。
她顿了顿,又向尤清全躬身致谢:尤明府的六十两纹银,当年老身便收到了,这些银子悉数用在了一双小儿女身上,可惜终究回天无力……还是多谢明府大人了。
事到如此,倒没什么可说可辨的了。
梁东序的视线缓缓掠过这些贪婪无厌之人的脸,缓缓道:严恪之女严漪漪,招赘女婿在家,承继家业,无可厚非,你这老儿当真可笑,何为外姓人?何为外姓人的血脉?爹爹的血脉亲近,母亲的血脉就不亲?歪门邪道!他冷冷出声:将这个严家宗族的族长以及他的附庸全拉下去,痛打五十大板!御前护卫持刀上前,将这几人纷纷拖拽而下,这几人在陛下面前连冤都不敢喊,面如土色地被押了下去。
严家的领头人被拉了下去,哪些随之而来的严家族人个个都不敢吭声了,梁东序站起身,看了看高墙内那个硕大的宝箱,又看了下方站的密密麻麻的广陵百姓,最后才将视线落在烟雨的面上。
烟雨安静地站在娘亲和顾以宁两人的中间,稚柔的面庞上有几分委屈。
身怀宝藏,难免招来恶狼狼,总要想个过明路的稳妥法子才是。
梁东序心中有了主意,高声道:裴老夫人、严烟雨听旨。
裴老妇人和烟雨对看一眼,这便都安静接旨。
广陵的数万百姓也都安静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听得陛下嗓音清朗,将此宝藏的归属说的明白。
九年前的盐务贪饷案尚未分明,严恪的家产按例充公,收归国库所有。
钦此。
广陵的数万百姓骚动起来,都只觉得唏嘘:这一场闹剧闹下来,竟然两方都落了个空,最亏的,还是严家这一对老少。
陛下的旨意下达,广陵知府尤清全立时叫人将百姓驱散了开,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整个东关码头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严家几位了。
烟雨和裴老妇人倒还能经受住这个结果,顾南音却委实按耐不住可,看了看梁东序,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陛下,敢问为何要将严家的家产充公?退一万步讲,严恪有罪,可九年前已然罚没了所有家产,诛连了三族,如何连今日的宝箱都要收归国有?严家族人妄想侵占严家的家产,莫非您……她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可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在场四人都是自家人,烟雨和裴老夫人虽知顾南音素来是个爽直的性子,可万没料到她竟然能直言问出质疑。
因此,除了顾以宁站在一旁,清穆眉眼间略有笑意以外,烟雨和裴老夫人的面上便都显出了诧然之色。
梁东序感觉到了被揣测的委屈,俊秀的面庞上破天荒地笼上了一层薄怒,薄唇抿了一线,眼睛紧盯着顾南音,似乎动了气。
顾南音没觉得自己问错了,只平静地与他对视。
就在现场情势冷到极点,都在等待天子之怒时,忽听得梁东序缓声道:严烟雨听旨。
烟雨茫然而无措地看着梁东序,他冷冷道:此宝藏运抵金陵龙潭宝库,由亲卫军看护,待严烟雨出降时,悉数以嫁妆之名义归于她的名下。
烟雨和裴老夫人都吃了一惊,顾南音张了张口,眉眼间显出了几分歉疚之色。
梁东序紧紧望住了顾南音,眼底渐渐浮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水意,他强撑着,冷冷看向烟雨和顾以宁,道:我同你们娘亲生了气,眼下是呆不住了,谁跟我走?裴老夫人在一旁看明了情势,一时失笑。
烟雨这一时还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顾以宁,顾以宁的眉梢眼角却染了几分清浅的笑意,笑而不语。
顾南音乜了他一眼,虽有歉疚,但却不愿轻易服软,道:两个都是我的孩子,跟你走算是怎么回事?梁东序顿感十分的没面子,有点恼羞成怒,看向顾以宁,向他施压:天子出行六驾,朕的副车还少个驸马,顾以宁,跟朕走!第113章 .自我攻略娘子一定对我心有亏欠吧!……废弃盐场的高墙里,开挖宝箱的声音不绝,石中涧同亲卫军指挥使罗映州正在其间指挥开挖。
这一时夜色苍茫,雨夜的烟水气氤氲着,码头边的一驾马车在水雾里依约露出些富丽堂皇的轮廓。
车中人靠在龙椅中,垂目低眉,整个人散发着沉郁的气息。
顾以宁坐在他的下首,因是临窗,温柔而混沌的一团莹莹光在他的肩背后被风吹着,那光色错落地打在他的侧脸,如玉刻一般精致。
他不说话,只由窗外向高墙那一处望去,在心底关切着同娘亲、祖母一起的烟雨。
于是阮庸的声音在马车阶下小心探问着:陛下,一切准备停当,即刻启行回宫?梁东序眼睫不抬,语声冷冷:准备停当?为何朕还觉车身微晃?阮雍为难地垂下了头。
距离方才与顾娘子怄气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陛下说带着顾首辅走,走到这会儿,帝辇就只从盐场挪到了运河边,还没动窝呢。
陛下一会儿说车轱辘太过艰涩,将他颠的不舒坦,一时又说六匹马里头的老二看上去不高兴的样子,是在给天子甩脸子;一时又说帐帘漏风,隐隐约约地吹着他的膝盖头,使他在北地落下的寒腿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会子过去半个时辰了,好容易将一切都准备停当,陛下又说车身微晃阮庸一时作了难,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偶尔一眼看见了坐在窗下的首辅大人,心念微动,求助的眼神就递了过去。
顾以宁陪着陛下在车中沉默坐着,帝辇上的书册也读了泰半,这会儿接收到了阮庸的求助眼神,这便微微颔首,令他安心。
顾以宁看向陛下,温和道:陛下,这里地处江岸,倘或待久了,恐会寒气入体。
他意有所指,陛下还是要尽早决断才是。
梁东序闻言慢慢抬起了眼,那其中蕴藏了几分沉郁。
朕不敢走。
他的语声带了几分颓然,转而吩咐了一句阮庸,给娘子她们,送几条羊毛毯过去。
心里生着气,可一听说江岸湿冷,还是叫人给心爱之人送上毛毯。
顾以宁心下明了,只微微倾身,道:陛下是因了娘子那番质询的话动气?梁东序闻言却霎时蹙起了眉,低声道:你们都以为朕是生气了?顾以宁几不可见地挑眉,嗯了一声。
梁东序立时便道了一声不好,朕怎么能是生气了呢?朕怎么能是生气了呢?他倏忽站起身来,急急地在车中踱了一圈,又在顾以宁的身前停下,指了指自己的脸,不可思议道:爱婿啊,你瞧朕的脸色,多么显然是受委屈了啊!他说着,眼底又浮泛了一点水汽,委屈之色头一次在臣子的面前显露无遗。
朕说将严家的宝藏充公,不过是怕他们严家母女三个,家藏巨富,难免会再招来灾祸,朕才决定在数万广陵百姓面前,金口玉言地将这宝藏充公,由天家护卫着运抵金陵,其后再赐予烟雨那孩子,这笔宝藏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仍归于烟雨的手中。
他顿了顿,语声颓然,娘子同我相识那么久,旁人不信朕,朕不耐烦解释,也毫不在意,可娘子为什么不信我?他沮丧地坐下来,只觉得心都碎了。
爱婿啊,换做你,你委屈不委屈?顾以宁闻言微颔首,方才明了这一切的始末。
陛下同顾南音相识相知,这才有了那一日鼓院升堂时,陛下来为严家撑腰一事。
他既了然陛下对顾南音的情深,不免有些疑惑,问道:倘或陛下同四姐真心相爱,为何不迎娶她为中宫,从此白头偕□□守一生。
梁东序苦笑,喃喃地重复着白头共老的话,好一时才颓然道,她不愿。
许是因为对我的喜爱不够深。
顾以宁通过这些时日同顾南音的接触,已知她是一位十分自省谨慎之人,不能轻易答应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他顿首,温声道:陛下在此枯坐,倒不如放手一搏。
梁东序眼睛一亮,站起身往顾以宁身边疾步过来,急急道:爱婿啊,你打理着朕的江山,将政务安排的井井有条,朕的感情,你也一定有法子。
这一声声的爱婿,直唤得顾以宁眉头微蹙,一时才道:陛下,臣之四姐并非草木,您方才有关于烟雨出降时的旨意一出,臣注意到四姐面上有几分歉疚之色,你这一时的委屈倘或能再扩大几分,说不得能得到四姐几分真心。
顾以宁的声音刚落地,梁东序喜上眉梢,在原地踱着步子直搓手。
是了是了,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怜爱的感情,那就再也割舍不下了。
他喜得一转头,在顾以宁的肩头使劲一拍,道,爱婿当真是朕之肱骨,国之英才,若是朕能将这一宗难事办妥,定要大大的封赏你。
说吧,想要什么!顾以宁从未参与干涉旁人之间的感情,此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适,闻听陛下这般问,他沉默一时,艰难道:臣所求不多,只求陛下,勿再一声声地以爱婿称呼臣……梁东序此时心中有了章程,心里正跃跃欲试,闻言唇边牵了一线狡黠的笑。
爱婿啊,从前你说不尚公主,只因心怀远大前程。
这一时,烟雨封公主是迟早的事儿,朕且瞧瞧你该怎么办才好呢?陛下这般过河拆桥的嘴脸真是绝了。
顾以宁失笑,还未开言,陛下已然捂住了胸口,后退几步,倒在了车中的龙榻上,虚弱地唤起了阮庸,朕委屈的心口疼,疼的厉害,快去请娘子来。
阮庸领了命,刚想去,梁东序却又叫住了他,又对着顾以宁道,爱婿,你去,你生就了一张令人信服的脸,还是你去。
假意去坐坐,再将朕委屈又心痛的样子说与她听,自然一点……顾以宁以手握拳,清咳一声,应了一声是,缓缓出了马车。
时间往回溯,太主娘娘的马车里一片安宁,烟雨挨着娘亲坐,裴老夫人盘腿坐在了软榻上,温和地望住了顾南音。
孩子,咱们娘三个生死在一块儿,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这才叫生分。
她接着方才顾南音自责的话语,安慰道。
裴老夫人不问,烟雨也不问,倒让顾南音有些歉疚起来,她迟疑了一时,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干娘,濛濛,我有一宗事瞒着你们,这一时再不说,当真是我的不是了。
她蹙眉,显而易见的释然,我同陛下,数月前相识,那一时还不知他的身份,故而生出了感情——不瞒你们说,我也在矛盾挣扎中……裴老夫人同烟雨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瞧出了几分笑意。
从你方才敢同陛下叫板,陛下还不动怒,为娘就瞧出了几分不一般。
她笑着说,那可是天子啊,老身从前趁亿万家财,都没见过天子。
这一回能随着陛下的龙车过来,可当真是开了眼界。
值了!至于旁的,嫁娶由心,只看你愿意不愿意。
顾南音低低应了一声,又看向烟雨。
烟雨却是满眼堪破天机的欣喜,她凑到娘亲的眼前,笑的眼眉弯弯,我说陛下怎么冷不丁的认我做女儿……原来是因着您啊!她正起色来,直起身子,眼神真挚,娘亲若喜欢,嫁到哪里去都使得,倘或不喜欢,再好的人咱也不嫁。
娘亲从前从广陵回来不过花信年纪,生生为了抚育我辛劳了十年,现如今遇上了可心人,娘亲自己想如何就如何。
她说罢,也不知为什么眼睛里就浮了一点儿泪光,娘亲,您有什么可自责的啊!若是陛下因为您不嫁给他就要砍了您的头,那我陪着您一道儿上刑场……顾南音闻言哭笑不得,哪里就能到了这样的境地,可别瞎想了。
她垂目,拍拍女儿的背,叫她去喝些水,自己则同裴老夫人言语了一声,下了车信步而行,往河堤岸走一走散散心。
这一时,顾以宁将将下了帝辇,他目力极佳,远远看见有一人自茫茫烟水气里走过来,心下微动,回身上车,低声同梁东序说了一声。
梁东序闻言,霎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趴在车门边向外眺望,看清楚了顾南音的行踪后,一颗心登时七上八下,直跳的他坐立难安。
她往朕的方向走了,莫不是来同朕说和的?他在车中一圈一圈地踱步,左右思忖着,方才你说她眼睛里有细微的歉疚之色,莫不是来哄朕的?他说罢又自己否决了自己,不不不,不可能,娘子若是能来哄我,怕是日头要打西北角出来了。
他又往外探头看去,但见娘子一袭单薄的素杉子,遥遥地站在堤岸边,江风骤起,吹起了她的裙裾,令人观之,只觉她有如谪仙,欲往九天飞去。
她那寂寥的姿态看的梁东序的心都碎了。
娘子哪里不好散步,却偏偏往他帝辇所在的地方来散步,一定是觉得对自己有所亏欠吧,才会在这里踟蹰……他这般一想,顿时什么委屈难过全都抛在了脑后,一个箭步跳下了车,往顾南音站立的地方奔过去了……第114章 .升级内室您这么高大,怎能让我娘亲背……江风微冷,梁东序的心却暖暖的。
无它,不过就是娘子见他奔来了,竟然扬了扬手,同他一道儿坐在了岸堤上。
台阶错落,江水浸没最下的两级,风一吹,清浅的江水便晃动着,拍打了几下岸堤,也像拍打在他的心上。
看着娘子微黯的眼睛,梁东序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爱婿方才同他说的:……不妨将这份委屈扩大几分,说不得能得到她的几分真心。
于是他往娘子旁边挨了挨,语气拿捏了几分深黯。
娘子,你也是心口疼才出来散心的?他将心口疼这三个字,极有心机的夹在了语句中间,可惜娘子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只嗯了一声。
近来的事一宗接着一宗,叫人时刻绷着心弦,今日……她顿了顿,视线投向江面,这一时也不知怎的,忽的放松下来了。
这是该欢喜的时候啊,为何娘子还会如我一般心口疼?他接了一句,万变不离其宗。
顾南音道了一声是啊,旋即侧过了头,掀了眼皮瞧他。
如何会心口疼?她猜到了几分原因,语声便柔软下来,可是方才……嗯……梁东序一颗心咚咚跳,眼尾耷拉着,只将一双黑亮的瞳仁望住她,小可怜儿似的,我委屈的心口疼——娘子你给我揉揉……顾南音自知方才恶意揣测了梁东序,心里正理亏,这便转过了身子,面向梁东序,再拿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口,慢慢为他揉了起来。
娘子的手好轻软啊,像是云一般抚慰着他的心。
梁东序心头的一切委屈和埋怨一扫而空。
娘子,我知道你一颗心为着女儿,方才才会那般误会我。
也怪我事先未同你通气。
他说着,眼睛里就有些小小亮光,往后咱们夫妻一体,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来。
顾南音将梁东序眼底的小期待尽收眼底,她何尝不知他话里的小心思?梁东序,你从前贵为皇子,如今又是九五至尊,为何偏偏对我契而不舍?你我与运河中相识,又在看林人的屋中相互慰藉。
娘子嘴上说着不管我,可却管我到底。
梁东序静静地回忆着,这样的经历天下无二,此生不再。
那一晚我便立誓,要将娘子娶回家中。
顾南音手上的动作略略放缓了一些。
这是自同他相识以来,头一次这样正经八百地同她这样诉说心声。
方才,也是我的不是。
顾南音声音低低,破天荒地同他赔了一句不是,的确如你所说,我只想着濛濛,却不曾考虑到你。
能得到娘子的一句道歉,梁东序简直欣喜若狂,他强忍着欢喜,可声音却不由地哽咽了。
娘子万莫自责,也是我太过鲁莽,从来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没顾忌到娘子的感受……你就是这样。
顾南音接过了话,一言不合便将我的小衣展览出来,再就是将我的荷包挂在你进城的大旗上,你这般招摇,我起初真是不高兴,觉得你太过轻浮。
梁东序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捉住了顾南音的手,语声激动:莫不是这样,娘子才不愿意嫁给我?顾南音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也不全是。
梁东序急急地解释道:我那时的确是搭了个寻物的台子,将你的小衣放在其间,可一则只有女子才能入内,二则只有答对了几个问题,方能看见小衣……娘子觉得我轻浮,但有没有觉出几分我的机智来?顾南音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梁东序又道,至于那荷包,的确是我太过嚣张,想昭告天下,这荷包的主人才是我的此生最爱。
说什么此生最爱,莫非我不嫁给你,你就此生不娶了?顾南音沉默一时,道。
梁东序叹了一声,低低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十六岁就藩,那时候北境千疮百孔,胡人肆虐压境,我一颗心全在踏平北蛮,开疆辟土上,王府之事皆赖从前的王妃打点,从没有二旁心去想儿女情长之事,唯有在遇见你之后,才知岁月漫长,要同你一起,方才能活得有意思。
既然说起从前的王妃,顾南音不免多问了几句。
你待她如何?可有遗憾?梁东序轻声道:她是很好很好的一位姑娘,温柔可亲,操持家业,抚育孩儿,我待她也许没有多热切浓烈,但该顾惜她的,应当都做到了吧,只可惜天不假年……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回忆从前的事,她临走时,握了握我的手,叫我一切保重。
顾南音不免唏嘘起来,世上的女子大多是善良的,可惜男子们就各有各的坏。
因我十二年前遇人不淑,故而不想再与男子有纠葛,而你,从前的夫人待你温柔可亲,所以你才能继续保有对感情的期待。
梁东序追踪娘子的一切,哪里又不知她从前的遭遇,不由地心疼起来。
不过是因为遇上了你……他喃喃,剖白着自己,或许,娘子能告诉我,你顾忌、在意的是什么?才不愿意嫁与我?顾南音摇了摇头,温声道:从前,我是顾家不受重视的女儿,成了人,草草被嫁去了广陵,后来九死一生的逃回来,就绝了再嫁的念头……倘或你只是普通人家的男儿,我知道你待我的万般好,应当会义无反顾地嫁与你。
可你如今贵为天子,我不知该如何同你相处。
她叹了一息,好看的眼睛慢慢望住了他,你瞧,今日这样不给你面子的事,往后肯定还会发生,你如今能忍,三年五年之后呢?朝臣们若是见到了,敢保他们不会进言?更别说周天子尚有一百二十个妃嫔,我若同你成婚,必不会允你后宫三千,你当下同意,往后谁能保证?梁东序,如今咱们这样,情浓时见面,情淡时便不见,总好过日后成一对怨侣。
她说着说着,便见眼前人的眼眸里慢慢浮泛起了一层水雾,梁东序一抬袖,掩住了眼眸,也将泪水掩藏了去。
娘子原来这般不信任我。
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在发抖,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将你视作的,是我的妻子,爱而敬之,珍而重之。
寻常夫妻也会争执分歧,如何咱们不能?三千后宫的皇帝有之,可一生一世只爱一人的皇帝也有之,为何娘子不肯相信我一回?顾南音看着他强撑着不落泪的样子,头一次觉出心疼来,她抬起手,抚上他的面颊。
梁东序从她抚上来的温柔里得到了勇气,继续道:娘子,我在北地时,向百姓子民许诺五年赶走北蛮,七年开辟万亩农田,十二年来百姓安居乐业,我全部做到了。
倘或娘子信我,我会在朝臣万民面前立下盟誓,此生不负娘子,绝不会移爱她人,更不会封妃纳嫔。
我与你,做一对紫禁城里的寻常夫妻。
他说话时,眼神诚挚地有如赤子,顾南音被他说的话震慑住了,好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风微微吹动顾南音的鬓发,夜风愈来愈冷了。
原处高墙里的开挖之声还在继续,对岸的人间灯火早已深眠,漆黑一片。
顾南音叹了一息,反握住他的手,头一次主动偎依上梁东序的肩膀。
此事不急,先做一阵子外室……梁东序心下激荡,只觉得眼前光明一片,娘子此时显而易见地已有几分松口,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得就能将娘子迎娶进门了。
他渐渐收敛了眼泪,凑上了顾南音的耳朵。
梅庵对面的宅子不好买,娘子不若允我做内室。
你那卧房的布局我都摸清楚了,正合适再给我打个小床,晚上省的叫云檀守夜了,我侍候娘子。
说起来,梅庵离皇宫还有老远的距离,即便是从北定门骑马走,也要走上小一刻钟,这往后上朝可要早起了。
他盘算的好好的,顾南音却叫江风吹进了脖子,打了一个小喷嚏,梁东序骇了一跳,一把把娘子搀起来。
回车上说,这儿太冷了。
他这般说着,许是起来的急了,脚却麻起来,顾南音反扶住他,笑他孱弱。
气血这般不顺,要去香茶那里开些汤药吃吃补补才成。
她架住他,走吧,我送你回去。
梁东序很享受地把脑袋搁在了顾南音的肩头,一步一步随着她走,心头熨帖无比。
爱婿果然有一套,不过提点了他一句,娘子态度便软乎下来了,大业可成啊!顾南音架着他慢慢走,梁东序哪里能错过在娘子面前卖小可怜儿的机会,在她的肩头哼哼唧唧地撒着娇。
快到跟前儿了,便见烟雨正站在龙车下,见娘亲和陛下搂搂抱抱地走过来,再看仔细了,还是娘亲架着他——他这般高瘦的个子,全压在娘亲的肩头了。
烟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神情几分尴尬,这便见娘亲和陛下走近了。
顾南音看见了女儿,推开了梁东序,正欲唤濛濛,忽觉的胸口一阵烦闷,眼前霎时一黑,已然俯下身子干呕了起来。
梁东序大惊,烟雨也吓了一跳,奔过去扶住了娘亲,见她面色发白,形容虚弱,烟雨霎时担心起来,眼睛里蓄了泪水,埋怨的眼神看向陛下,声音微弱。
您这么高大,怎么能叫我娘亲背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