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音一宿没睡,望着窗子外的天生万物,慢慢地从静深里醒转。
深宅大院里过活,靠的是小心谨慎。
波折也有,却不致命,这十年倒也这么过来了。
眼瞅着烟雨大了,娘两个手里又存了些银两,未来正可期的时候,却似乎有更大的麻烦找上了门。
昨儿那样凶险,追根究底怪她顾南音太过天真。
烟雨大了,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又有着不俗的样貌,各路妖魔便都围上来了。
昨日,她原本是想同蘅二奶奶一道儿,去拜见自己的嫡母二老夫人。
哪知这蘅二奶奶将她邀进了花厅,一句寒暄都没有,便说起了程务青的事,被顾南音寻了个借口回绝之后,蘅二奶奶当时就恼了。
当年姑奶奶大归来家,闹出了不小的阵仗,若不是你二哥哥疼你,姑奶奶这会儿该是在家庙里敲木鱼吧。
你是顾家的姑奶奶,家里养着你,也是该的,可那孩子呢?她一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不是咱们顾家的血脉,二又来路不明,谁知道根上是什么人?咱们顾家自己个儿亲生的女儿,尚要遵从父母的安排,家族的意愿,同交好的世家联姻。
如何到了你这儿,竟三言不听,二语不应,直接回了我,当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顾南音生了一张温和娴雅的面容,性子却是极为坚毅的。
她自知得罪不起自己这位二嫂子,却也绝不会允许歹人左右烟雨的婚事。
父母的安排,家族的意愿……顾南音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两句话,方才点头称是,二嫂说的没错。
金陵府衙门的户籍册子上,烟雨的父母亲长一栏,明明白白写着,母亲乃是顾南音。
至于家族的意愿——顾南音顿了顿,顾家百年望族,自不会容许养女入族谱,所以我儿烟雨,自然不必遵从顾家的意愿。
蘅二奶奶同顾南音没什么来往,原以为一介庶女,又是大归来家的尴尬身份,哪里敢不听从?却没料到这般伶牙俐齿。
瞧不出来姑奶奶这般傲气。
她冷哼一声,将先前伪装出来的亲善扯下,冷冷道,看来今日竟是我多事了。
程家那样的人家,能瞧得上那孩子,是她的造化——一个孤女,又是个柔弱的,即便是咱们府里长起来的,想做官宦人家家里头的正头娘子,怕是做梦……顾南音气的心口疼,面上却仍旧带了笑。
既是这样好的人家,二嫂子膝下三个女儿,何不选一个去联姻?您说的对,我儿烟雨福薄,匹配不上那样的好人家。
蘅二奶奶被噎了个半死,面上一时青一时红,好一会儿才压下来一口气,冷冷道:姑奶奶心比天高,二嫂盼着有好信儿的那一日。
届时,你那孩子被一抬小轿抬进哪家小门时,二婶娘为她添妆。
一抬小轿抬进小门,这是在咒骂自家女儿烟雨要给人做妾呢!顾南音胸中怒火熊熊,面上勉强压住了,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告辞。
昨儿蘅大奶奶恶毒的话还在耳畔回响,顾南音怄了一夜的气,险些要气死过去。
她再也睡不下了,起身由云檀侍候着更衣,见青缇过来,又问起烟雨起身了没。
斜月山房就这几个人,云檀和青缇都是打小就一直跟着顾南音,最是亲厚不过的。
青缇为顾南音摆了几样早点,轻声细语回道,姑娘昨儿睡的不安稳,迷迷瞪瞪的醒了好几回。
顾南音昨夜哄着烟雨睡下,的确察觉到了女儿眼睛里的惧意。
她叹了一息,叹了口气:程家的事一日不解决,濛濛就多担惊受怕一天。
昨儿叫二嫂给坑了,今日我直接去找二老夫人去,若她不管,我便去找二老爷,我看到底谁管!她饭也吃不下了,站起身道,今儿把门插紧,谁来也不能开。
一时姑娘醒了,芳婆护着她往芩娘子那里去,早些回来。
芳婆应了一声是,问起来,芩娘子说什么都不收姑娘的束脩,一时老婆子做些点心带过去。
顾南音嗯了一声,这便起身出了门子。
顾南音走了没一会儿,烟雨就醒了。
如她这等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爱睡不醒的,可烟雨不同,入睡难,睡后又常惊醒,偏她醒后又不哭不闹,只拿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望着屋顶的横梁,瞧着怪让人心疼的。
青缇悄没声息地进来,看姑娘下了床,洗漱过后只穿了一身素白的明衣托腮坐在窗边,对着外头的天光望呆。
姑娘昨儿睡的不好,芳婆给您煮了一小盏黄芪天麻汤,趁热喝了养神。
烟雨乖乖地接过小盏,轻轻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了。
好苦。
小美人皱起了一张小脸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娘亲呢?她说今儿要给我买大麒麟阁的牛皮糖的呀。
青缇比烟雨大不上几岁,此时被姑娘吃苦头的样子可爱到了,笑着拿帕子为姑娘拭了拭唇角,姑奶奶去二房了。
芳婆家的窦筐一早就去给姑娘买去了,估摸着午间能回来。
没有糖润口,烟雨苦哈哈地抿了抿嘴。
入了梅的金陵,晨起时的天永远是雨雾青的颜色,若是烟水气升上来,天色就会再淡上几分。
烟雨望着窗外清浅的天光,不免想东想西。
昨儿那位大人,是不是娘亲说的那位宁舅舅呢?她也见过二房的两位舅舅,二舅舅蓄着胡须,样貌算是周正的,可言谈举止却老气横秋。
五舅舅比娘亲小一些,如今也有三十岁了,五官算是漂亮的,可惜额前少发,又是个五短身材,瞧上去像个弥勒佛。
可那人不一样呀。
他分明比她大不了几岁,眉目清澹的像是一副画,认真听她说话时,唇边含了一点笑,温和又清雅。
她说孩子气的话时,他的眼神里也没有半分嘲弄,反而很认真的在听,反而是他旁边的那一位大人,笑了她好几声。
烟雨托着腮想了半天,青缇端了早点,哄她吃些。
姑娘想什么呢?今日早点是两个麻团,一碗小馄饨,倒是烟雨爱吃的,她慢慢儿吃着,回着青缇的话,……你说,我瞧上去像小孩子么?青缇闻言笑了,姑娘十五岁了,自然不是小孩子。
但还是个小姑娘。
烟雨哦了一声儿,把麻团儿咬了个小小的缺角,芩夫子都把染色的诀窍告诉了我,显然是觉得我稳重。
青缇在一旁悄悄地笑了。
芩夫子是西府请回来的老师。
听闻很久以前做过宫里的夫子,专门教授公主们琴棋书画,到老了,被西府请回了家,住在两府交界处的花园后座,叫做烟外月的小筑里,专门为东西府的女孩子们,教授六艺。
这样的好机会,烟雨自然是没资格的。
只是她运气好,三月前在山上捉蛐蛐儿时,正遇见芩夫子收集花露,两人相谈甚欢,倒成了个忘年交。
得知烟雨喜欢用绒线做些昆虫鸟兽,恰巧芩夫子是擅丹青的高手,便常指点烟雨一些调色的技巧。
早点吃罢,烟雨略略休整了一下,自抽屉里拿了一小筐自己做的玩意儿,捧在手里,便由芳婆护着,慢慢往烟外月而去了。
下山的路上就听见了一阵儿响亮的蝉鸣。
烟雨有点好奇,走到路边的树上,果见湿漉漉的树干上趴着一只蝉。
才入了梅,蝉就出来了?烟雨踮着脚看那只蝉,它透明的翅膀像是被雨露打湿了,有些蔫儿的样子。
芳婆也过来看,江南热,今年入梅又晚,这知了怕是算错了时辰,提前爬出来了。
姑娘瞧它垂头丧气的也不叫,怕是被雨打了活不长了。
烟雨就捏着它的背,把它搁在了小筐里。
放我小筐里歇一歇,说不得一时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她端着小筐,慢慢往下走,我还没做过知了呢!若是它不行了,我就依着它的样子,做一只知了戴头上。
芳婆子见怪不怪了。
自家姑娘生了一副柔弱样子,可喜欢的东西却稀奇古怪,蝴蝶蜜蜂都还算是可爱,近来瓢虫蛐蛐儿也爱上了。
今日更离谱,竟要做个知了头上戴。
从山上一路往下,将将走上往花园子去的甬道,便见迎头来了一行人,为首之人着了一身青色的官服,身形高大俊逸。
烟雨心中一跳,脚步就缓了下来。
来人正是昨夜那一位,西府六公子,新入阁的阁臣顾以宁。
烟雨停步时,他正看向她,深邃的眼睛里却不似昨夜的温和,眼神老辣,视线凌厉。
他大约是刚下朝回来,身后跟着的人皆着官服,个个都是高大如山的形貌,不知情的,怕是会将他们认作武人。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机缘,昨夜将将见过,今晨却又狭路相逢了。
烟雨的心擂鼓一样,面颊也烫烫的,她端着小筐怔在原地,一旁的芳婆子早跪在了地上,还不忘一只手扯了扯自家姑娘的裙角。
他那令人寒入肌骨的视线,只在烟雨的面上轻轻一过,旋即便挪开了,似乎像是不识得她,也不记得她。
烟雨一霎就沮丧起来,说不上来为什么。
恰在这时,她手里的小筐布筐里,却响起了一阵儿高昂激越的蝉鸣,直叫的烟雨后背一瞬起了细细的栗。
她慌的拿手去捂那只活过来的蝉,紧张地向正飒沓而来的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正撞上他的视线,他却微微顿住了脚步,望向她的眼睛里便有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
烟雨的心登时就停跳了几拍,她把手里的小筐捧起来,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
知了在这里,不在我头上。
第6章 .心似小鹿会做手工的小姑娘人人爱。
……如若她不说,或许他会以为自己把知了戴上了头吧,多奇怪。
小姑娘捧着小筐,献宝似的捧在他的眼前,眼巴巴地望着,似乎在等他的认同。
可他却仅仅只是放缓了脚步,眼底那点子笑意收的很快。
只在经过她眼前时,向她手里看了一看,旋即风也似的,领着人离开了。
小筐里的知了叫个不停,烟雨沮丧地垂下了头。
那个人身姿俊逸,行路如风,方才匆匆那一眼,似乎看她了,可又似乎没看。
烟雨甚至有些疑心方才自己花了眼:他分明是朝她笑了啊。
芳婆站起了身,有点儿艳羡,六爷等闲人见不着,今日要撞大运啊。
烟雨怏怏地提起了脚,捧着小筐步履沉沉。
他是谁啊?芳婆子在姑娘的手肘上轻托了一把,姑娘方才同他搭了话,竟不知是西府的六公子?烟雨恍然,原来就是他啊。
小筐里的知了依旧叫个不停,烟雨有点儿生它的气,走路走的就气呼呼的。
昨儿带了只七星瓢虫,今儿又在筐里养了只知了,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很奇怪的小姑娘。
想到这儿,烟雨就觉得垂头丧气,捧着小筐不说话。
芳婆就在旁边絮絮叨叨,六公子等闲不来东府,今儿府里一定有大事。
烟雨就扭头看她,芳婆见姑娘关心,就细着嗓音,在姑娘耳畔轻声道:东府西府早年间是有些龃龉的。
昨儿大老爷为六公子摆宴,六公子来都不来,您瞧见了吧。
烟雨点点头。
昨夜河清园前庭后院都摆了酒席,可小舅舅却在那么远的地界,同一位二五郎当的大人吃酒,可见的确是不想和东府之人有牵扯。
绕着花园走,到了烟外月小筑,烟雨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芳婆没瞧出来,道,姑娘在这等一时,奴婢把糕点送到小厨房去。
烟雨嗯了一声,捧着小筐坐在了玉兰树下的石凳上。
小筐里的知了被绒线盖住了翅,生气地鼓着肚子叫,烟雨也生气啊,她凑近了膝上的小筐,小声教训它:我好心救了你,你却害我在小舅舅面前丢脸,我必须得关你一会儿才能放你走。
知了闻言叫的更嘹亮了,烟雨正要同他继续说教,却听远远儿,听见有脚步声缓缓而来,略带着岁月痕迹的嗓音就温柔地传过来。
还没入夏,就有蝉鸣了?老二孝顺,总是早早叫人捕蝉,多少年没听过了,这猛一听见蝉鸣,倒让我觉得挺好吃的。
烟雨一愣。
听见蝉鸣,觉得好吃,这是什么转折?那声音慢慢儿近了,我同池春从前在彭城住过一阵儿,那地界有一道美味,便是油煸知了猴。
也没什么佐料,就放些盐,十分的美味。
先头池春不叫我吃,后来见我爱这个,自己个儿跑去田地里捉了好些回来……另一个女声响起来了,听着倒像是芩夫子的声音。
金陵倒不吃这个。
这时节正是知了蛰伏的时候,叫人去抓一些来给您尝鲜就是。
那女声就嘘了一声,可不敢找人去抓。
若是被我那乖孙晓得了,又要在我耳边说教了。
芩夫子就笑了,就把方才叫的那一只捉来,我给您单烧一只,过个嘴瘾。
她们的声音近在咫尺,烟雨躲无可躲,捧着小筐打玉兰树下站出来,把小筐呈在了眼前二位老夫人眼跟前。
就这么一只,还不够您二位塞牙缝的。
她福了一福,向芩夫子道了一声好,眉眼里略略带了几分孩子似的羞怯,学生就住在西山,年年都要去捉知了猴玩儿——您若想吃,我给您捉一些来。
芩夫子见是烟雨,也不意外,笑着向身旁的老夫人介绍道,这是奴婢近来才收的一位徒弟,最是爱做绒球、绒花的。
那老夫人瞧上去雍容华贵,面上有些许的岁月痕迹,却更增添了几分慈爱。
好孩子,瞧着你柔柔弱弱的,竟敢去掏地上的知了眼?老夫人兴许是年纪大了,正是喜欢漂亮小美人的时候,你若真有这份心,我就赏你花儿戴。
烟雨近来受芩夫子的恩惠很多,芩夫子却不收她一文钱,正满心的感激无处表达。
此时见这位老夫人同芩夫子极其亲密的样子,便想着以此来报答。
花园子里就有,我这就去瞧瞧。
她是个打小在山里跑掼了的,此时有了报答芩夫子的一颗心,就更加雀跃了。
芩夫子见她热切,又知道她是个同一般小姑娘不同的,这便笑着说,不必贪多,够炒一小盘即可。
烟雨笑眼弯弯地应了,这便放下小筐,挽起了袖子往花园里去了。
望着小美人灵动的背影,老夫人的眼睛里漾出了一些喜欢,笑着问起来,东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芩夫子陪着老夫人坐下,笑着回答:回太主的话,是二房大归的那位四姑奶奶的养女。
模样好看,性子可爱,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老夫人哦了一声,倒是个身世可怜的。
芩夫子点点头,很乖巧,也是个有主意的。
原来,这一位老夫人,是西府的老夫人。
她名唤梁度玉,身份却是极为尊贵的,乃是本朝的彭城大长公主,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梁太主。
她等闲不出门子,因芩夫子从前是在宫里伺候过她的。
听闻芩夫子出宫后,漂泊了十几年,这便将她请回了西府,也和自己做了个老来伴。
梁太主同芩夫子说了不过一时话,就见一个小姑娘拎着小桶,一路小跑地走过来了。
是烟雨捉完知了猴回来了。
她的小脸上沾了一些泥,神秘兮兮地把小桶拿起来,给梁太主和芩夫人看里头的知了猴。
芳婆就是彭城左近人,让她去做好不好?梁太主喜欢她这股子机灵劲儿,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尽管去做。
烟雨高高兴兴地应了,把小桶递给了芳婆,交代了几句,芳婆就去了。
芩夫子看她得了太主的喜欢,有心考较她的技艺,这便指了她那小筐道,前几日布置的作业,可做了?烟雨胸有成竹地点头,正要去拿里头的小玩意儿,梁太主却嗔了一句:孩子才忙回来,就要考较她,总要净个面才是。
她唤侍女来,吩咐道,打盆水来,给姑娘湿湿手。
烟雨便有些小小的感激。
一番动作完了,烟雨就在石桌上,为芩夫人同梁太主展示自己做的玩意儿。
这是蜜蜂。
黄色是栀子的果实染成的。
这是小蜻蜓,青色是拿青叶捣碎得来的。
还有这只七星瓢虫,我想着茜草是红色的,定然能染出来它的红壳,可煮过之后却是浅黄色,我想呀想呀,突然想到您那日送了我明矾,便试着加了进去,竟然煮成了红色。
小小的姑娘说起自己喜爱的东西,眼神认真,面容可爱,直听得芩夫子连连点头,而梁太主则看着这些小昆虫,爱不释手。
染色易学,可用各色绒线做出来惟妙惟肖的小昆虫,当真是要有些天赋才行。
芩夫子点头称是,奴婢遇见她时,这孩子躲在树下瞧蚂蚁搬家,听蛐蛐儿唱歌儿,是个爱观察的,所以才能做出来这般可爱的小玩意儿。
烟雨听她二人夸自己,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且不说芩夫子这般丹青大家,都夸自己做的好,这一位奢华高贵的老夫人也喜欢她做的发饰,那未来若是和娘亲出去开头面铺子的话,一定会生意兴隆的。
她既得了鼓舞,心里的雀跃就压不住了,有些豪气地推了推小筐道:老夫人,您若是喜欢,就选一样。
我可以送给您的。
梁太主还没来得及说话,芩夫子就嗔了她一句,胡闹,这都是小姑娘家家戴的。
烟雨却不这么认为,认真地说:我娘亲说,女子多大都还是小姑娘,都可以穿戴自己喜欢的衣裳发饰。
前日她出门子,还戴了一枚千眼蝴蝶呢!梁太主看着烟雨认真的小脸,只觉得实在可爱,笑道,有道理。
她往小姑娘的宝贝小筐里看了看,一眼相中了一条金灿灿的锦鲤。
年纪大了就喜欢吉祥如意,这条小金鱼儿做的好,每一片鳞片都是黄澄澄的,瞧瞧这尾巴,翘多高啊!这是要跃龙门啊!她招呼烟雨,来来来,给我戴上。
烟雨见老夫人喜欢她的作品,心情雀跃极了,这便站起身,轻轻地将小锦鲤别在了老夫人的发髻边。
再退后几步去看,那锦鲤实在耀目,不仅形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颜色也是漂亮的紧,竟似有黄金的光彩。
这下两相欢喜,没过一时,芳婆炒了一盘儿知了猴端了上来,便有侍女又奉上了一些酒菜,烟雨也不拘谨,陪着太主和芩夫子吃了一些。
这一道知了猴用油煸的咸香可口,倒让梁太主吃出了愁思,想到了从前同夫君顾池春的一些往事,便有些怅然若失了。
烟雨瞧出了梁太主的眉间愁绪,轻轻道:老夫人若是春日感怀,可以多来芩夫子这里做客,晚辈陪您说说话儿,做一做绒兔儿绒狗儿……芩夫子并未告知烟雨,老夫人的身份,此时见她心善,倒也有些感慨。
到了四野起烟尘时,梁太主便有些乏了,摸了摸正看着芩夫子所著之颜色书的烟雨的头,笑着同芩夫子告别:我那乖孙儿,今晚陪我用晚饭,我便先回去了。
芩夫子便要跪下送别,梁太主却去了个眼色,并不打算在小姑娘面前显露身份——知道了身份,跪来跪去的,说不得就没了眼下的真心。
回了西府,梁太主便歇下了,足足午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来时就精神百倍。
身边的宫娥为她梳头,梁太主视线落在了那枚小锦鲤上,顿时心情好了起来:给我戴上那条鱼。
梁太主出了卧房,便往正厅去了。
她这乖孙儿好啊,不凭恩荫,不借权势,一路勤学乃至如今成了大庸最年轻的阁臣,当真为西府争气!仆妇簇着梁太主在桌席前坐下了,案上摆了精美的吃食,梁太主不过略略看了几眼,便见自己那孙儿走了进来。
顾以宁新入内阁,正是政务紧要的时候,紧赶慢赶将将到家,才没误了同祖母用餐。
梁太主欣慰地瞧着孙儿。
他最是个万事万物藏于心的脾性,平时并不多语,用餐时也不言不笑,静静地听祖母说话,偶尔回应一声。
可是今日却有些不同,孙儿频频向自己注目,眼神时不时落在自己的发髻上,有些惊诧之色。
梁太主就觉得很有趣,也很得意。
顾以宁用了些餐饭,便搁了筷,神色复杂地望住了祖母。
梁太主却很是得意地摸了摸发髻上的小锦鲤,笑着说,祖母头上这条鱼,可爱不可爱?第7章 .宇宙清幽小舅舅总是出现的恰到好处……烟雨在烟外月小筑一直待到了老鸦还巢、暮色四合之际,仔细拾掇了自己的小筐,就同芳婆一道儿,慢慢回了斜月山房。
山房拢共就五个人。
芳婆陪了烟雨出门,顾南音带了云檀贴身侍候,山房里就只余下青缇,正好做些饭食,侯着她们来。
烟雨回了家,小小歇了一时,眼望着窗外天气微暗,心里就焦急起来了。
娘亲一大早出去,如何这会儿还不家来?她蹙着眉头问青缇,可有口信传回来?青缇也觉出来不对劲,按理说姑奶奶若有事,都会叫个人家来送信儿,今儿倒是杳无音信的……烟雨就坐不住了,站起身唤芳婆,芳婆婆同我去二房走一趟,瞧瞧娘亲是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芳婆幼时曾在彭城老家习过拳脚,又是个身体矫健的,由她陪着去最是放心不过了。
烟雨就去拿了一只布做的小老虎抱在怀里,一旋身出了门子,给我留门。
青缇知道姑娘打小只要入了夜,就抱着老虎睡,这会儿见她抱着布老虎走了,知道她心里是害怕的。
可再不放心也犟不过自家姑娘,只得在门前目送着两人往山下去了。
芳婆提着灯,牵着姑娘的手走,不过三两刻便到了山下。
二房这时辰还未下钥,院门前正有个侍女叫芳苓的正点灯,一侧身瞧见了有个颜色清绝的姑娘站着向她颔首,倒惊了一惊,认出了烟雨来。
可是表姑娘?烟雨心中虽焦急,可面上却仍维持着有礼,点了点头道:正是。
敢问这位姐姐,可见着四姑奶奶了?芳苓见着表姑娘,忽就想到了今晨的事。
昨夜在河清院里服侍女客的行香,今儿天刚亮,家里就来了人。
她老子娘死的早,家里就一个烂赌的哥子,来接她的时候骂骂咧咧,就差上手打了。
行香哭的死去活来的,一直喊着二爷救我,刘婆子见闹的太凶,直接拿抹布塞了嘴,让她哥子绑了手拖拽走了。
行香虽不是二房的家生子,却也是打小就买回来侍候三姑娘顾珑的。
如今说撵走就撵走,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错儿。
丫鬟房里都在议论,倒有人说,昨儿行香引了斜月山房的表姑娘之后,再也没出现过——接着今早就被撵出去了。
芳苓想到这儿,原本有些轻视的心此刻就提了起来,犹豫了一时,道:表姑娘请随我来。
烟雨见她谨慎,一颗心就有些七上八下的,跟在芳苓的身后,慢慢走进了树影下。
表姑娘,您生的面善,奴婢愿意同您多说几句。
虽不知行香的事儿同表姑娘有无干系,可芳苓想着,横竖都是奴婢,同表姑娘结个善缘也没什么坏处。
她小声儿说起来,四姑奶奶今晨来的,直等了一个晌午,二老夫人才唤她进去。
奴婢领的是扫院子的差事,也不知道里头说了些什么,大半个时辰之后,姑奶奶就被二老夫人罚去跪祠堂了……烟雨闻言喃喃喊了句娘亲,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转身便往回跑。
芳婆心里虽焦急,到底还有理智,扭身扯住了姑娘的手腕,急急地问道,是哪个祠堂?芳苓有点儿害怕,向东指了指,东山麓下的耕心堂——烟雨这会儿哪里还能辩得出来东西南北,芳婆一把托住了姑娘的手肘,哄着她不要哭,一路向东麓的耕心堂去了。
顾南音这时辰的确跪在耕心堂里。
云檀在一旁抹着眼泪陪她跪着,连个消息都递不出去。
想到下午同二老夫人的会面,顾南音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她并非生在二老夫人的肚子里,而是二老爷的贵妾明氏。
明氏出身虽不高,却也是个秀才的女儿。
同二老爷偶尔见了一面,便被抬了进门,做了二老爷的妾室。
生了她没几年,明氏就因病故去了,倒也没给二老夫人添什么堵,所以二老夫人待顾南音尚算不错。
只是下午这一场会面,却叫顾南音结结实实地死了心。
二老夫人并不似蘅二嫂这般冒失,静静地听顾南音说了顾珙的事之后,便道了一句此事先搁下,之后不顾顾南音的愕然,依旧说起了程阁老家的孙子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你虽是那孩子的养母,可生恩哪有养恩大?那孩子大了,又生了那样一张不俗的样貌,你能护得住她?不是母亲瞧不起你。
你方才说长房的顾珙成日价打扰她,你有办法吗?还不是来求我?长房是什么人,兵部尚书!咱们二房都要靠着长房过活!顾珙又是大老夫人最喜欢的孙儿,若是她开口向咱们讨了,是你敢拒绝,还是母亲敢呢?为今之计,还不是要为这孩子寻一个靠山?程务青是有个纨绔的名声,可架不住他是程阁老的亲外孙,盛实庭的儿子!人家能来求亲,可是天大的造化——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二老夫人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么多,直叫顾南音听得血液倒流,直涌到了眼睛里。
好教母亲知道,不是每一个女儿家,都要嫁人的。
她强压下怒气,声音就有些颤栗,她是女儿记名的养女不假,可她故去的父母亲早就为她订下了亲事,嫁不嫁的另说,可无论是顾珙还是程家,都是决计不可能去的。
她急中生智,拿烟雨的父母亲出来顶锅,编了个早有亲事的瞎话。
此时见二老夫人面色逐渐难看起来,顾南音舒了一口气,将早有准备的话说了出来。
母亲既然对顾珙无可奈何,女儿便也不再提了。
烟雨并不是顾家的孩子,我也是大归之身,原就不该再在顾家叨扰了。
她言罢,站起身旋即下拜在地,声音坚定有力,多谢母亲这十年为女儿遮风挡雨,女儿过些时日便领着孩子出府去。
二老夫人闻言怒火上浮。
那程家乃是二房如今极力要巴结的,且不说程阁老的内阁首席身份,他女婿盛实庭可是储君的老师,二老爷如今任着太子詹事府的大学士,若想仕途上再有进益,还需盛实庭的助力。
这个同夫君和离,不知羞耻的庶女,顾家收留了她十年,她吃饱了喝足了,竟想自立门户!养条狗还知道报恩呢!这顾南音竟为了那个养女,想脱离顾家?不把那孩子交出来,门儿都没有!她站起来,一巴掌甩在顾南音的脸上,直气的胸口起伏不停。
你老子还活着,你就想自立门户了?当初若你父兄不同意,你哪能这么轻轻松松地就同谢家割裂?如今翅膀硬了,竟想一走了之?反了你!给我去祠堂跪着去!我这就去回禀老爷,好教他也来瞧瞧你这个白眼狼的嘴脸!这一巴掌打得顾南音唇角渗血,二老夫人的一番话更是骂得顾南音心生寒凉——知道脱离顾家自立门户不易,如今烟雨被这些人盯上了,恐怕自立门户更是难上加难了。
她同云檀被人押着往祠堂跪了,起先还有些愤慨,后来就开始担心烟雨在斜月山房,有没有危险。
信送不出去——外头几个婆子把守着,顾南音心急如焚,却未曾想,到了晚间,外头却在叩门,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是烟雨是谁?守着的婆子倒不为难烟雨,她抹着泪儿进来,抱住了娘亲哭了一会儿。
娘亲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来跪祠堂?您又没做错什么!烟雨替娘亲觉得委屈,再抬头看看娘亲的脸颊,瞧见了红红的五指印,更是心疼地倒吸一口气,是谁这般不讲道理?您的腰不好,您起来我替您跪……烟雨说着,就跪倒在一旁的蒲团上,顾南音却拭了拭眼下的泪水,语气严厉地叫女儿起身。
濛濛,不是你的祖宗不必跪。
她声音冷冷,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听娘亲的话,乖乖回去等娘。
小女儿在一旁没了声响,像是有些吓到了。
顾南音头一次没有温柔地安慰她,而是仰起头,慢慢地去看这灯火通明的顾氏祠堂。
百年的望族,杰出之士不知凡几,满眼的祖宗牌位,曾祖高祖鼻祖,她识得的又有几位?人活一世,至多百岁,除了生身之母还有谁值得留恋?男子尚可凭家族助力步步飞升,女子若不以嫁人为目的,家族又有何用?世家望族的女儿们啊,左不过为男子们的仕途联姻的工具罢了,命好的,匹配一位良夫,命苦的,就蹉跎一生吧!十年前她既有勇气同谢家割裂,那么十年后,她便能为着烟雨,再勇毅一回,不管……再吃多少苦头。
想到这儿,她将女儿的手往怀里的布老虎上圈了圈,慢慢地望住了烟雨。
濛濛,娘亲是顾家的女儿,所以才有了桎梏,以至于要在这里跪祠堂。
娘亲也想通了,明儿出来,娘亲就带你去广陵,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烟雨泪眼婆娑的看着娘亲,只觉得心痛的厉害。
明儿的事明儿说,您什么时候出来啊?顾南音摸摸女儿的头,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管将来,只看眼前。
郎中说了,你小时候害了眼睛,不能总哭。
快把眼泪擦了去,跟芳婆回去等娘。
烟雨哪里肯依,顾南音看了芳婆一眼,芳婆立即会意,叹了一口气,拽着姑娘的手臂离开了。
烟雨知道娘亲不让她陪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一直向下落,芳婆扶着姑娘的手肘,哄了几句。
只是将将踏出耕心堂的大门,便见甬道深处有几个婆子拿着绳索走过来。
顾家夜里也点灯,虽不甚明亮,却也能照亮周遭环境,那几个婆子来势汹汹,老远见了烟雨,这便交头接耳,像是在确认烟雨的身份,没过一时就有个领头的婆子嚷了起来,这么晚了谁还在府里溜达?给我抓起来。
烟雨下了一跳,下意识想解释,芳婆却瞧出来了不对劲,把姑娘往身后一掩,高声道,嚷什么?我家姑娘是斜月山房的表小姐。
这些婆子就是奉了二房蘅二奶奶的命来堵烟雨的,此时见芳婆自报家门,喜的直搓手,又不好落下话柄,只一味地嚷着:府里宵禁,凭谁都不行,快跟我见管事去!芳婆瞧出来了,眼见着这些婆子不怀好意,想到先前姑奶奶同她说的那些体己话,就决出点阴谋来了。
她忙掩着烟雨后退,小声道:姑娘,这里是东西府的交界,若她们当真来捉咱们,您就往西边跑,千万别让她们捉住。
烟雨紧张地抱紧了手里的布老虎,那些婆子拿着绳索、棍子就围上来了,芳婆抵挡着,低声叫她快跑。
烟雨最是听话不过,听芳婆的意思,跑掉也比被捉住的强,于是拔腿就跑。
只是芳婆再勇猛,也不能以一敌多,便有几个婆子绕过了她去追烟雨。
烟雨人轻,向西府一路小跑,像阵风似的。
顾家虽分了东西二府,却只是以祠堂为中心分界罢了,并没有什么人把守,烟雨听着后头踢踢踏踏地,夹杂着婆子们的叫嚷,一颗心险些要蹦出来,眼见着前头有两堵围墙,她一个箭步绕过去,见后头生了丛丛茂密的竹子和灌木,烟雨心慌的快要窒息了,拨开一处竹林,在后头蹲下了。
夜里的风呼呼的,黑夜的静谧一瞬笼罩了烟雨。
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令她似乎想到了幼年时的那一片黑寂。
烟雨开始冒冷汗,抱着布老虎的手也抖了起来。
竹林之外似乎有脚步声临近,烟雨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她颤着手,在一旁的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块很尖利的石块,紧紧地握在手心。
黑夜寂静如井,那脚步声就越发的清晰,一步两步,快要走过来了。
烟雨的肩背手臂一瞬起了细栗,头皮都麻了。
她屏住了呼吸,随着有拨开竹林的声音,烟雨一瞬举起了手里的布老虎,另一只手拿着尖利的石块,架在了布老虎的脖子上,自己则扭了头,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
不要过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她口不择言,慌的话都不会说了。
可是这句话一出,眼前却久久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
烟雨颤抖着,只敢睁开半只眼睛看。
她蹲在地上,视角望天。
天宇静蓝,夜空如洗,来人却非歹人,而是顾以宁。
他穿雨雾青的衣衫,衬得面容惊心动魄的皙白,此时他眼睫垂下,眉眼不惊,有着金石般中正平和的从容。
这是什么?顾以宁负手而站,望住了眼前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语音清和。
在看清是他的那一刻,烟雨心里的惊惧便一扫而空,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难以言表的紧张。
这个?她哆哆嗦嗦地晃了晃,被她挡在身前的布老虎,呆呆地回答,这是我的人质……第8章 .星河欲曙她绑架了一只布老虎当人质……她绑架了一只布老虎做人质。
有意思的、可爱的小孩子。
顾以宁不言不动,就着青蓝天光去看藏在竹叶后面的她。
小小的姑娘拧着眉头,眼睛里带着不谙世情的恐慌,她此刻一手把那只布老虎抱在怀里,另一只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一块小石块。
风吹竹叶,微微晃动,她也在微微颤抖着,那看向他的眼神,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
她在害怕什么?怕那几个恶婆子,亦或是身后的那座东府?顾以宁不得而知。
他注意到了她此刻的害怕和发抖,便按下了想要施以援助的手,只垂目向她道,石块尖利,放下。
风裹挟着烟水气而来,令他的声线冰凉。
烟雨懵懵的,乖觉地把右手松开,石块应声落地,可手心传来的那一霎痛楚,使烟雨吃痛,小脸皱成了一团儿。
方才的躲藏,令烟雨想到了幼年时那一场黑寂。
她的记忆时有时无,可恐惧地感觉却是真真切切,好在,来的是他。
石块的确尖利,过度的紧张使她握的很紧,于是手心手指便被割伤了。
烟雨仰起了头,将自己受伤的小手送到了顾以宁的眼前,拧着小眉头,眼神委屈地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有点疼……顾以宁仍是澹宁的模样,静深的眉眼里看不出喜怒。
他只微顿了一下,便向下伸出手去。
烟雨就把布老虎递在了他的手上。
这下顾以宁倒有些微微的诧异了,他接住了布老虎,小枕头大小,细葛布打底,丝缎做面儿,里面填充了松软的棉花。
这布老虎大约也有些年头了,老虎身上脑袋都缝了各色的粗布补丁,同丝缎的柔滑交错,倒也有不一般的可爱。
烟雨把布老虎递给了顾以宁,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站了起身,红着眼睛站在了他的眼前。
您又救了我——她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说着踮起了脚,视线越过了眼前人的肩头,向外望去。
直到确定了周遭一切尚算安宁,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收回了视线,诚恳地望住了眼前人。
多谢您了。
顾以宁点点头,示意她出来。
于是就见她原地挪了挪脚,接着就拧着小眉头不动了。
我腿麻了。
烟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听说小舅舅是个公务极其繁重的人,这时候打从这里过,一定是才忙完回府吧。
他已经救了她,再不好叫他等她了。
烟雨就伸出两只手来,摆在了他的眼前,眼下哪些坏人走了,我也不怕了……她晃了晃平举在身前的手,我的布老虎——顾以宁会意,抬手将这只布老虎轻轻地搁在了她的手心,见她一把抱住了,才顿了一下,道,出了什么事?烟雨动了动脚,似乎好了一些,可随之而来的还有酥痛感,令她直接抱着布老虎蹲在了地上,好一时才仰着头看他。
我娘亲被关进了顾家的祠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她不叫我等,可出来就遇见了几个坏人要拿绳子绑我……这会儿芳婆也不晓得下落,会不会被她们给捉走了……顾以宁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她说祠堂时,用的词是顾家的祠堂。
昨日遇上她后,他的长随去为她找寻丫头时,略略打听了一些她的事。
她是东府西麓斜月山房四姑奶奶的女儿,从前不常在府里露面,各等聚会宴席也从未出席过。
竟不知如何这两日一直被人追赶。
他傍晚同祖母用了饭之后,便去了禁中文渊阁处理一宗公务,到了晚间才回还。
这里既是东西府的交界,也是正门的入口,竹林后的道路一分为二,一条通往东府、一条通往西府,故而恰好遇上了那一群凶神恶煞的婆子。
东西二府这么些年都只有面子上的一些情分,除了逢年过节祭祖,再无过多的联系,未料到如今东府竟如此没规矩,公然追着府上姑娘打杀。
他垂目,向下伸出手,揪住了她怀里的布老虎的耳朵,拽了一拽。
不必担心。
拽着布老虎耳朵的分量不重,烟雨仰着脸一怔,借着力便起来了。
繁密的竹林里点着柔和的一盏灯,天光青蓝,同竹林的绿揉在一起,便成了雨过天青的颜色。
小舅舅穿靛青的官服,肩头沾染了一线溶溶的光色,冲淡了几分官服带来的凌厉感,多了几分温润清冽。
他不多言,只牵着布老虎的小耳朵向前走。
烟雨跟在后头,低头数着小舅舅的脚步——先头走的有些快,后来大约是察觉了她的踉踉跄跄,立时就放慢了脚步。
竹林西侧不远有一处梨云亭,亭中有石制的一桌四凳。
小亭的四角垂下了料丝灯,顾以宁在石凳坐下,便有长随静默上前,静听吩咐。
烟雨一手抱着布老虎站在了顾以宁的身前,见那长随的面孔,便有些小小的惊喜。
你是昨晚送我回去的那一位。
我认得你。
她是个知道感恩的小姑娘,这便向这位长随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昨夜我只顾着同娘亲哭,忘记谢你了。
那长随名唤石中涧,此时见姑娘谢他,便也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顾以宁低声吩咐了一句,石中涧便领命而去,不多时拿来了一个漆盒,将其中的纱布、金创药膏等物拿出来,摆放在石桌上。
便有一旁随侍的侍女静默上前,请烟雨落座,抬手想拿起她的手,为她治伤。
烟雨不惯生人触碰,见状向后撤了一撤身子。
侍女的手便停住了,不敢再动了。
顾以宁将小姑娘的神色尽收眼底,微扬手,侍女便退下了。
烟雨不免觉得有些抱歉。
石桌下的石凳挨得颇近,烟雨略一转身,膝盖便碰上了小舅舅的膝,烟雨吓的一窒,悄悄抬起眼睛,向小舅舅的眼睛看去。
可他的神色清澹,深浓的眼睫垂着,遮盖住了他的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顾以宁将桌上的小小木勺拿在手中,挖了一点药膏,示意烟雨伸出手来。
烟雨依言伸出手去,掌心的那一片红,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刺目。
掌心被刺破了,指根指腹都被割伤了,这样的伤口不该是她口中那一句轻飘飘的有点疼。
顾以宁只微顿了一下,便将木勺上的药膏,轻轻地涂抹在了烟雨的伤口上。
药膏清凉,沾在伤口上时,会有刺痛感。
这样的痛楚同方才被刺破的感觉比起来,委实算不得什么。
烟雨垂着眼睛,一会儿看自己的手,一会儿看顾以宁的眼睛,眼珠就咕噜噜地转起来。
顾以宁手下不停,唇畔却慢慢漾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笑。
看什么。
烟雨没料到小舅舅会说话,吓了一小跳,迟疑道,您涂的有点慢……她心中挂牵着娘亲和芳婆,便有点坐不住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虽不多言,手下的动作却快了些许,一时便将伤口都覆上了药膏。
烟雨松了一口气,正要同小舅舅告别,却见那长随石中涧回来了,躬身道:……那一位名叫芳婆的仆妇已然找到,不曾受什么伤,属下将她安置在耕心堂的左近。
姑娘放心。
后一句姑娘放心却是对着烟雨说的。
烟雨听了不免泪目,仰着头向石中涧道谢,多谢你费心……石中涧略略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见他正收着桌上的金创药膏,这便向着烟雨点了点头,接过桌上的漆盒,捧着走了。
知道芳婆没事,烟雨便放下心来,话也开始密了。
我娘亲很小的时候,芳婆就侍候她了。
她是彭城人,会陈家拳法。
昨夜我被人追,娘亲就让她今日陪我去烟外月学丹青染色。
提到烟外月,顾以宁有些意外。
烟外月的芩夫子,从前是在宫里侍候祖母的。
去岁也是他派人去滇南将芩夫子请了回来,安置在烟外月。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眼眉便灵动起来。
顾以宁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偶一抬眼,瞧见了她鬓发里一枚鹅黄色的绒毛小鸭子,可爱又生动。
在烟外月,可是遇见了一位老夫人?他忽然问起来。
烟雨抱着布老虎,歪着脑袋点点头,您怎么知道?那一位老夫人又温柔又可亲,长得也很美丽。
我不仅为她捉了一袋子知了猴,还送了一条锦鲤给她老人家。
顾以宁的眼睛里就多了几分笑意。
小姑娘还在说着话,老夫人说,她回去要将小锦鲤戴给她的孙儿看。
我想着,我做的锦鲤这般可爱好看,万一她的孙儿闹着跟她要,那该怎么办?所以我打算再做一条小锦鲤备着,若是哪一日再能遇见那位老夫人,就再送给她……万一她的孙儿闹着跟她要……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愈发地深浓了,好在他此时背着光,低了低头,便将眸中的笑意掩去了。
小姑娘却笑眼弯弯的,若不是方才见着了她躲在竹叶后瑟瑟发抖的样子,顾以宁也要以为她是那般天生乐观之人了。
你总是这般爱笑?顾以宁问了一句,语音温润。
大约是没料到小舅舅这般问她,烟雨怔了一怔,旋即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向着顾以宁回话。
您知道向日葵么?我娘亲说,小孩子就应该像向日葵一样,开心的时候永远向着太阳,喜气洋洋。
顾以宁嗯了一声,如若不开心呢?这样的接话也没谁了,烟雨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嗑瓜子呀。
这下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再也遮不住了。
你的娘亲很有智慧。
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她还抱着她的布老虎,大概这只布老虎就是她安全感的来源吧。
见顾以宁起身,烟雨一慌,也站起身来,迟疑地问道,您要去哪儿啊。
小舅舅。
这一声小舅舅,令顾以宁有些微微的诧异。
她是东府二房的孙辈,那叫他一声舅舅无可厚非,只是同她一个辈分的孩子,他虽不怎么接触,却也知道他们唤他宁舅舅,小舅舅这样的称呼,他是头一次听到。
他顿了一顿,告诉她他要去哪儿,开祠堂,祭祖。
烟雨这下彻底懵住了,夜深人静的,开祠堂祭祖?她茫然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石中涧,石中涧却似乎了然了,向她悄悄一笑。
烟雨抱着布老虎,挠了挠额角,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