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音既有了回应梁东序的心,那一切便都能操持起来了。
礼部拟了封后制,请了六位大媒来梅庵议亲,一番诚心诚意之后,钦天监便择一吉日,要往梅庵严家送聘礼。
这一日秋风起,满街巷桂花落,那香气莹莹轻入鼻端,馥郁而香甜。
自打朝廷出了封后的旨意,金陵由上至下,不管是世家望族、还是市井百姓之间,都惹起了满城的喧嚣议论。
梅庵严家的门前,这些时日便常常有百姓过来,远远地围着观望,显然是对这户人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可惜亲军卫有一支护卫,在梅庵巷中,隔三丈驻守一人,使得百姓们也不敢上前,只在巷口街角轻声议论着。
听说明儿宫中就来送聘礼了,上一回娶皇后咱们没见着,这一次说不得能见着皇后娘娘的真容。
……我倒像是见过似的,个儿高高的,生的像个菩萨,是个端丽的模样,也不知道明儿能不能再见上一回。
听说皇后娘娘原是金陵顾氏家的姑奶奶,如何当起了这一户人家的主母,当真叫人好奇……我倒是知道一些内情,这一时也不好讲,过会子你往我家里去,咱们吃个酒好生叙一叙。
众百姓轻声议论不绝,到了午间还仍有不少人远远围观,正好奇着,忽听得有马蹄声起,有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到了梅庵巷口,便叫亲军卫护卫拦下了。
从那马车上下来一位面容温睦的婆子,笑着同那护卫打点道:好教军爷知道,这里是金陵顾氏的车轿,皇后娘娘乃是咱们府上的姑奶奶。
今儿咱们家大老夫人、二老夫人来为姑奶奶送添箱礼,还请通融。
那护卫听了,叫亲兵进去通报了,只是等一时不来,这两驾马车便晾在了巷口。
那第一辆车轿里坐的自然是顾家长房大老夫人闫氏,她在轿中等的不耐烦,眉眼间便有几分烦乱。
老二媳妇眼皮子竟能浅薄至此,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横竖一个和离大归的女儿,顾家都已然辟了一处地界养她,每个月的月钱也发了十年,如何就能叫人这要紧的当口搬了出去?大老夫人身前的婆子叫芬致,此时在一旁轻声道:起先是那太师府上的亲事,惹了皇后娘娘,到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叫皇后娘娘去做什么节妇……这不是变着法儿地折磨人么?说起来,那一晚这梅庵府上宴请,宫里的天使过来送衣裳鞋袜,咱们就该看出些苗头来,早早将皇后娘娘哄回家才是。
大老夫人面上就有几分不自然了。
太主娘娘都由着老四在外头住严家的宅子,我逞什么能?倘或咱们有前后眼,该能省去多少麻烦。
芬致应合着大老夫人的话,太主娘娘虽是咱们顾府的老祖宗不假,可如今顾家东西分了府,那边成了文安侯府,太主娘娘随着三老爷住,咱们府上的事儿太主娘娘自然不好插手,故而不好发话也是有的。
这个时候再说这些管什么用呢,大老夫人心里一阵儿烦躁。
自打出了封后的旨意,原是他顾府好端端的的姑奶奶,却住进了梅庵严家,大老爷顾知诚这些时日,在家里就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先是恨恨地痛骂了二老爷顾知明一顿,接着就责令她与二弟妹一道,无论如何都将顾南音接回顾家,好让皇后娘娘从积善巷发嫁。
大老夫人虽同顾南音交往不多,也胜在交往不多,没什么龃龉,倘或温言软语地好生劝说一番,也许能将顾南音劝回家也说不得。
她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一事来,惊起了一身冷汗,捉住了芬致的手腕问道:几个月前,四姑奶奶是不是来找我的?芬致霎时就想起来了,面如土色,……说是顾珙领着太师府的那个程务青,强要见她女儿,同您要个说法。
那个时候您推说不在,也没见。
大老夫人冷静了一下,道:前几日宴请上,我瞧着她待我倒还好,似乎同我没什么芥蒂。
芬致也道:说起来,该是瑾大奶奶办事办的好,听说了这事,将顾珙狠狠地打了一顿,送回如皋老家去了。
说不得皇后娘娘能念您这一份好。
大老夫人立时就放下心来,打心底感谢起自己这位儿媳妇来,到底是出身如皋的名门,眼界就是比老二家的媳妇高一些。
这一厢长房大老夫人在车轿里忐忑不安,后头的马车里,二老妇人杜氏却满脸的不情愿,心里窝了一口气。
天老爷不开眼,一个姨娘生的破落户,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勾搭上了陛下。
原以为当个皇妃顶天儿了,没成想竟成了皇后?当真是太可笑了。
一旁随侍的衡二奶奶却满心的后悔,听见婆母这般说,不由地投去了一个怨恨的眼神。
当初太师府上出了事,儿媳就说要去同四姑奶奶缓和缓和关系,您又不让。
上回在严家的宴席上,您又那么说话……这下好了,还不晓得四姑奶奶愿不愿意见咱们。
二老夫人心里发虚,面上却不显,一个眼风扫过去,厉声道:你自己为太师府保媒拉纤的,如何还怪到老身头上了?至于上一回,我一个应她嫡母的,在自己女儿面前,爱说什么说什么,如何还有错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从广陵被休回家,无依无靠的,是顾家给了她容身之所,怎么,如今还落不下好来了?一点小事就离了家不回来,传出去她的名声好听?都说母仪天下母仪天下的,她本就是个和离大归的破落户,再传出去一个不孝父母的名声,我瞧她如何母仪天下!衡二奶奶听见婆母这般说,万念俱灰。
这个时候还这般振振有词,一时进了严家门,说不得会被撵出来,门外围着这么多百姓,怕是晚间就能传遍整个金陵,丢死人了。
儿媳劝母亲一句,如今四妹妹眼看着就要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您若不放下身段来,今日怕是积善巷的大门都回不去。
二老夫人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不过是逞一时嘴快罢了,闻言不说话了。
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护卫才通传他们进去,二位老夫人将下了轿,便闻听身后有动静,一回身,顾家大老爷顾知诚、二老爷顾知明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顾知诚如今乃是兵部尚书,又因守诚之功封了少师,他今日下了朝,便喊上二弟顾知明,急急往梅庵严家来,此时见老妻与弟媳也在,这便板着脸负手进去了。
一行人被迎进了正厅,分坐在椅上各怀心事,没过一时,便见那门厅处,那如今归于严家的女孩子烟雨,同顾南音手挽着手进来了。
众人不免有些尴尬,倒是大老夫人乖觉,先行下拜,口中唤了一声皇后娘娘、公主殿下万安。
其余人不管情愿不情愿,到底是随着大老夫人一起,跪拜顾南音与烟雨。
烟雨有些惶恐,从前这些顾府上的长辈们在自己面前,都是严肃不苟言笑的存在,此时跪在自己的面前高呼,倒叫她有几分无所适从了。
顾南音忙叫芳婆与云檀将诸人扶了起来,分扶上了座,这才笑着说:诸位都是我的至亲,倘或也要行此大礼,倒叫我的心不安了,往后可使不得了。
大老夫人口中说着是,再往顾南音身上望,只觉得顾南音坐在那上首,一双弯弯的眉眼含笑,明明还是从前那般端丽不俗的容貌,可今日看起来,她却周身发着依约的光,像是坐在云里雾里一般。
是啊,即便顾南音说着这般大礼使不得,可从今往后再见,她便是大梁的皇后,还要同在陛下的即位大典上一起走向至尊的宝座,她们只能仰望,再不可随心所欲。
二老妇人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不敢再发一言,来时马车上的狂妄念头被压在内心嘴深处,再不敢向外探头。
这正厅外,亲军卫的卫兵五步一站,站成了肃杀的石像,曾经被她视作蝼蚁一般的庶女,如今端坐上首,那不可亵渎的高洁模样,令二老夫人胆战心惊。
她一言不敢发,只默默缩坐在椅中,听大伯同顾南音开言。
皇后娘娘,臣有一事相请。
顾知诚蹙着眉,艰难开口,可否在积善巷发嫁。
顾南音不动声色,依旧笑看大伯父。
臣忙于公务,平日里不曾过问府上的庶务,只知皇后娘娘一向在西山麓斜月山房居住,如何如今竟在梅庵这里……顾南音生出几分好笑来。
其实她对这位大伯父并无几分恶意,包括长房一家,都与她无什么恩怨往来,退一步说,即便是二老夫人对她、对烟雨的那些小手段,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她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大伯父的提议,笑看向自己的父亲二老爷顾知明。
父亲,当初金陵府送来户籍迁移的文书,您看过也一力赞成,如今我的户籍早已迁出积善巷,同烟雨一道儿,上在了梅庵严家。
她语声温和道,不好再从积善巷发嫁了。
顾知诚哪里能知晓还有户籍迁移这等事,闻言眼前一黑,停了良久才看向顾知明。
二老爷顾知明原就是个不管事的,前些时日因为太子谋逆一事被牵连,好容易才被保了下来,这些时日在家里养花喂鸟的倒也自在,乍听得自己的女儿要当皇后了,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却没成想被自家大哥给押了过来。
他点点头,到底有几分没底气,大哥,皇后娘娘的户籍迁出一事,我的确知道,也是我极力赞成的……顾知诚的眼风扫过来,他的气势又弱了几分,那时候程太师府上逼的紧,教皇后娘娘为难了,便想带着女儿回广陵去,我虽是个庸才,平日里不能护着几分儿女,却也不能拦着她护自己的女儿……顾南音闻言一怔,有几分触动。
顾知诚却是眼前黑了又黑,万没料到自家这二弟是来拆台的,他刚想说话,便听老二媳妇在后面开了口,也不似从前那般刻薄了。
皇后娘娘,从前都是母亲的不是,为着一些小事刁难于您,心眼比针鼻还小,也是母亲耳根子软的缘故……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原谅母亲罢……二老夫人说着,涕泪直下,往前跪倒在顾南音的身前。
她家老爷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这个时候竟然过来充好人了,说不得就要将所有的错处都赖在她头上,这个时候她还是要赶紧认错为好。
顾知诚眼前又是一黑,却见二房的侄儿媳妇周蘅也是扑通一个跪地,哭道:皇后娘娘,好妹子,从前也都是嫂子的不是,您母仪天下,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就宽恕嫂子罢。
蘅二奶奶哭着说话,心里也有几分计较:公爹和婆母两人一个极尽慈爱,一个认错认得快,就剩她一个了,还不跪地认错等着背锅吗?顾南音长舒了一口气,教芳婆来扶人,芳婆看不过去了,冷着脸说道:二老夫人、二奶奶,大喜的日子,您二位来这里哭算怎么一回事?顾知诚眼前再一黑,别过头不再往这里看。
顾南音虽还未显怀,但此时却感觉到了肚皮一紧,烟雨注意到了,忙为她轻轻揉了揉虎口。
这些事都过去了,外祖母、舅母无需再提了。
她嗓音清雅,仔仔细细同他们说话,在哪里发嫁,一凭我娘亲的意愿,二凭官府户籍。
这里虽名为严府,实则是我娘亲自立门户的所在,诸位还是莫要混淆为好。
小女儿声音柔润,不急不徐的语调,可却掷地有声,无人敢反驳。
二老夫人、衡二奶奶不敢再哭,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在了椅上,再听烟雨说话时,便有几分羞惭了。
当初她们视为草芥的小孤女,似乎从来都没有屈服过。
那一日顾南音困与广陵与金陵之间的河上,二房上下将她审了个地朝天,无论如何威逼,她纵使怕的浑身发抖,都不曾屈服过。
倘或从那个时候起,她们能将轻视之心收起来,说不得此时便是和和美美的场面。
顾知诚勉强开言,又问了一句:皇后娘娘,不知您……他顿住了,不敢问下去,顾南音舒了一口气,微笑着看向诸位顾家的亲人,并无半分的不耐。
我女儿说的对,如今我已自立门户,该当由自己的家中发嫁,大伯父无需再问。
她语音缓缓,像是释怀了一切,世人皆知我出身金陵顾府,从哪里发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大伯父还是不要在意了。
第122章 .雪衣豆沙我想和你,在焰火下亲吻金陵顾氏出了位皇后娘娘,倒火了贡院街的一间小道观。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当年这里有个老道士,为皇后娘娘看了个面相,只说她造化在后头,故而这些时日里,道观门前人满为患,人人都想找活神仙算一算命数。
顾南音从来都是个主意大的人,即便同积善巷理清了芥蒂,到底还是不愿回去,定下来由梅庵发嫁。
聘金则是在十月初六那一日送过来的,除却两万金以外,还有各色束帛、玉璧等等,送聘礼的队伍绵延不尽,在金陵百姓的沿途围簇观望下,一直送进了梅庵严家。
在围观的百姓里,有一个头包布巾的老妪,佝偻着身子缩在人群里,她从拥挤的人缝里看出去,看到连绵不断的马车,干涸的眼睛里就有几分不明的意味,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嫉妒。
她扯了扯一旁的年轻姑娘,哑着嗓子轻问道:劳您驾,敢问皇后娘娘的闺名,可当真叫做顾南音?老妪敢问,年轻姑娘却一脸惶恐地甩开了她,不敢回答,那沿街巡视的金陵府衙役却听见了,斥了一句老妪:胆子倒是不小,皇后娘娘的名讳也是你能提的?虽得了一句斥骂,又被撵走了,可这老妪到底是知晓了皇后娘娘的名和姓,登时面色一片惨白,回头看了看那奢华的聘礼队伍,跌跌撞撞地往背人的偏僻后街去了。
后街有个着棉布衣裳的年轻姑娘迎客上来,见老妪面色惨白的,忙扶住了她,埋怨道:……费了十两银子来金陵,就为打听这一句,您心里头可舒爽了?那老妪捂着胸口不言声,那年轻姑娘也许是越说越气,声音都带了几分愤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嫂嫂从前在咱们家时,您是怎么揉磨她的?您吃饭的时候她站着,没事就叫过去骂几句,大哥哥打她时,您在一旁不劝着也便罢了,还叫婆子上去拽嫂嫂的头发,让哥哥狠命地打……如今打听明白了,痛快了吧?眼下嫂嫂做了皇后,可算是活出头了,我替她高兴!老妪一言不发,咬着牙走不动了,坐在路沿上就抹眼泪,也不敢大声咒骂,只恨的牙齿都快咬碎了。
这是什么世道!你爹爹哥哥死了,咱们娘两个艰难度日的,那贱蹄子竟成了皇后!年轻姑娘闻言,气的一跺脚,回嘴骂道:这是什么世道?爹爹为什么贪墨,还不是您在后头贪得无厌?哥哥为什么死?也是您放纵太过!家里明明不是什么权贵之家,却将哥哥宠的无法无天的!您若是再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女儿也走,犯不着带着您这个拖累!老妪如今体弱,全仰仗着这个女儿养老,闻言只气的胸口疼,却是一言不敢发了。
那年轻姑娘气了一会儿,到底是自己亲娘,也只能蒙着眼睛管下去,只连拖带拽地将自己老娘领走了。
这老妪是谁,正是顾南音从前的婆母,当年这恶婆娘纵着自家儿子打骂妻子,直将顾南音逼得没了活路,拼死拼活地才逃了出来。
广陵谢家七年前犯了事,男丁全发配到了苦寒之地,家中一应值钱的物事全充了公,老妪只得带了十来岁的小女儿,回了乡下老家艰难度日,这七年来,常常是上顿不接下顿的。
好在小女儿如今长大了,也能支应一二,否则照着这恶婆婆的脾性,早饿死了。
这小女儿名唤谢滢,顾南音刚来的时候才七八岁,一向同嫂嫂亲近,这些年又长大了些,越发觉得自家母亲的荒唐恶毒来。
封后的旨意下达全国,这恶婆婆乍听得顾南音的名字,险些没吓死过去,缓过来之后便非要往金陵来确认一番,如今千真万确地知道了,自有难言的嫉妒怨恨不提。
下了聘礼之后,时日过的飞快。
到得十一月初十那一日,新帝的即位大典举行,陛下亲领文臣武官祭祀天地、宗社,以示受命于天地祖宗,与此同时,皇后由大梁门抬进,同陛下携手走上御殿,接受群臣万民的拜贺。
其后改元永初,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到得晚间,便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最是圆满不过。
虽说大赦天下不假,可太平门外,刑部的牢狱里,那盛实庭还关押着。
他行刑的日子乃是十一月十九,眼看着便要大限将至。
今日是陛下的登极大典,普天同庆的日子,盛实庭坐在黑寂的狱中,须发长至胸前,那蓬乱的头发里露出的眼窝深陷,哪里半分还有往昔清雅文气的样子。
这些时日以来,他夜不能寐,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死去的冤魂,直将他折磨成了人干儿。
铁栏杆外立着个姑娘,正是程知幼。
她弯腰将漆盒里的饭食拿出来,一样一样地放进了栏杆里,看着里头隐在黑暗里的盛实庭,到底还是落下泪来。
爹爹,今日是女儿最后一次看您了。
广陵严家的案子翻案了,从前那位首辅傅耕望的案子也翻了天……祖父投了大狱,那些湖阜派的叔伯们没一个肯伸手,我娘没了希望,打算带着我回湖熟老家去——不是娘亲不来看您,她原本还拼了命的要救您出去,可是那一日,我哥哥叫人送了回来,没了舌头残了四肢,意识也不清晰,养了许久,陆陆续续地同娘亲比划了好多,娘亲便死了心……爹爹,我也恨您,可我有时候一想到您要死了,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也难受。
严家的那位姐姐,如今封了公主,今日陛下的登极大典上,她随在皇后娘娘的身边,真真是绝世的风采,爹爹从前对她不住,如今赔一条性命,洗掉罪孽,干干净净地托生去。
程知幼絮絮叨叨地说着,那黑暗里的继父始终一言不发,程知幼这些时日成长了许多,拭去了眼泪,笑着同继父道别。
她转身提脚,那黑寂里却传出一个沙哑到极致的嗓音道,到头来,还是你为我送行。
他道了声谢,去知会杨维舟,我有话同他说。
程知幼闻言点头,将话带到,杨维舟本不在牢狱,到了夜间,匆匆赶来,站在铁栏杆之外,肃杀一眼投过去。
你还有何事?盛实庭沙哑着嗓音道:东亭翁主的画舫走水并非意外,而是杜从宜一手策划。
东亭翁主上船前已服下致使神思迷乱之药,纵火之人乃是杜从宜的亲信杜鳔,如今他已被灭口。
东亭翁主的贴身丫头逃了出去,如今不知下落,杜从宜也在四处搜寻此人。
杨维舟了然,即刻便派人将此案重启,又秘密知会东亭翁主的父母双亲,竭尽全力去搜寻东亭翁主的贴身丫鬟,以及杜鳔的尸体。
这样搜寻了半月不得其法,转机却在东亭翁主的儿子杜允良那里,是他找到了翁主的贴身丫头蕙蕊。
一切真相大白,又因仙都公主督促此案,终在年末时,将杜从宜的案子断下来,还了东亭翁主一个公道。
这一年的岁末,人人皆有所得,人人皆有所获。
第二年的岁首,新正第一晚,陛下在前朝宴请文武百官,皇后娘娘在后宫摆下桃花席,宴请内外命妇,故而整个禁中热热闹闹,欢天喜地。
这是皇后娘娘第二回 摆宴,她如今也有七个月身孕了,身子虽笨重了些,可精神倒好的很,烟雨却牵系着娘亲的身子,少不得替她应酬来宾,一直到了月上中天,诸位夫人都喝的渐入佳境了,她才得出几分空闲来,由青缇陪着,信步往御桥上走去。
她如今随着母亲搬进了宫中,半个月在梅庵住着,半个月在宫里住着,后来顾南音实在不放心她,索性将裴老夫人同烟雨一道儿接近了宫,方才安下心来。
烟雨不好好走路,脚就在地上拖着走,走的有气无力的。
青缇在一旁笑她:公主可是累着了?脚步都抬不起来。
烟雨不高兴,嘀嘀咕咕的,这都小半年过去了,还不叫我成婚,又叫我搬进宫里来——那时候我还担心娘亲不自由,眼下看来,倒是我最不自由。
青缇便笑着哄她,说好了三年便三年,驸马爷都等得起,您可别这么猴急猴急的。
烟雨被这一声驸马爷唤得好生高兴,美滋滋地说,哪儿是我猴急,明明我是为着他着想,三年后,小舅舅都二十五岁了啊!二十五岁就二十五岁了嘛,驸马爷即便是三十岁,也是帝京第一好看之人。
青缇笑着应合。
两人逛了一时,再往回返,便见顾瑁在水榭旁探头探脑,见烟雨来了,忙迎了上来,哪知后头又跟上来一个,竟是谷怀旗。
烟雨讶然,谷怀旗倒是换了副模样,老老实实地向烟雨行了礼,顾瑁翻了一眼他,抱怨道:这样的场合,他非要跟着来,近日也不知怎么缠上了太婆婆,就把他带进来了。
且不提先前谷怀旗还同顾瑁闹着别扭,只说全是夫人小姐们吃酒的后宫,谷怀旗怎么能来呢?你这么高的个子,如何还能在后宫里乱窜?烟雨质疑他。
谷怀旗近来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醒过了神,一门心思地追着顾瑁跑,闻言看了看顾瑁的脸色,开始装小扮嫩。
我个子虽高,但年纪却不大,太主娘娘说了,我今日是瑁瑁的表弟,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才是。
烟雨愕然,顾瑁也乜他一眼,显是不想搭理他。
表妹跟表姐,表弟跟表哥,你想跟着我,要做表妹才行!谷怀旗从善如流,英俊的眉眼立时做了妩媚的眼神,假做羞涩地喊了一声表姐,我就是你的小表妹啊……顾瑁和烟雨对视一眼,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她连连后退,飞也似地逃走了。
烟雨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往水榭里坐了。
这一时水榭的灯色昏昏的,远处的喧嚣热闹隔着水岸传来,有几分飘渺。
坐着望景,远处的湖光山色在安静的夜里朦朦胧胧,起伏的小山像碗,盛着碧绿的湖水,里头该装着酒酿圆子才对,烟雨看饿了,便叫青缇为她去席上偷个桃花酿饼来吃,自己则裹了裹雪白的软裘,倚靠在了栏杆上。
没过一时,身后响起轻而缓的脚步声,烟雨知道是青缇,向后伸手,哪知桃花酿饼没来,手上却多了一双清冷冰凉的手,纤长手指轻轻嵌入进她的手指间。
烟雨心中一跳,回过头去看,顾以宁着一身朝服,正笑向她。
湖面上吹起了风,一阵凉寒吹过,眼前人眸色温柔,其中倒映了一个毛茸茸的她。
烟雨惊喜极了,跳起来往他身前挨了,仰头问他:您不是在前面吃酒,怎么来了?顾以宁放开了她的手,垂眸仔仔细细地为她拢好了软裘的衣领,这才笑着说:殿外飘起了雪,便想来看看你。
听到下雪,烟雨立时扬起了头,目光在天上搜寻,却寻不到雪的迹象。
我在这坐了有一时了,却没瞧见雪……她遗憾,上一回下大雪,还是大前年,我在斜月山房门前堆了个雪兔子,用棉线给它做了红鼻头,黑眼珠。
顾以宁安静地听着,他扶着烟雨的肩,将她转向水榭廊下悬着的那盏宫灯。
烟雨好奇望过去,那柔软的光色将湖面照亮了一方,细细的雪沫在其间飞旋着,可不是下雪了!真的是下雪了!若是一直不停歇的下,到明儿晨起,就能堆雪兔子了!烟雨眼睛里亮亮的,回转身仰头看顾以宁,您就穿了件朝服,冷不冷啊。
朝服虽夹了棉,到底薄薄一层,顾以宁身姿颀秀,朝服被玉带紧束,笼出了一把劲瘦紧窄的身腰,在雪夜里尤显出几分清瘦单薄来。
朝服外自是要穿锦裘的,只是他牵系烟雨,想带她看雪,索性不待长随去拿,径自来了。
他说不冷,烟雨却眼睛一亮,双手捧住了顾以宁的手,搓了搓,直凉得倒吸了一口气。
您的手真冷啊。
她打着哆嗦为他搓手,又唤身边的宫娥,去给驸马拿个手炉来。
宫娥去了,顾以宁却将手收回,眼眸里闪过歉疚,他说抱歉,面上的肌肤之色如瑶玉,烟雨心念微动,只将手抬起来,捏住身上软裘敞开向他,热情邀约。
您快到我怀里来,我给您暖暖。
小女儿动作敏捷,说完眨了眨大眼睛,顾以宁在那一息之间抬起了眼眸,将视线挪在了别处,手却落在烟雨的软裘上,为她合上又掖好。
那为她掖衣裳的手依旧冰凉凉,烟雨蹙着眉,捉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软裘里一放,仰头看顾以宁。
您想什么呢?我只是为您暖暖手。
她在这一瞬力大无穷,按住了顾以宁想挣出来的手,笑眯眯,您看,我里头穿着裙衫呢,这里还绣了好几朵绣球花呢。
顾以宁失笑。
手下温热渐渐升高,他却担心将冷气传给了她,只轻笑一声:去水榭里坐,隔着窗子看雪。
烟雨自然是答允的,一个猫身进了湖边的水榭,木制的屋子,临湖的一面开了大大的拱窗,镶嵌了琉璃,外头的湖光山色尽在眼前。
宫娥端来了香笼,热火火的银炭燃起来,屋子里便渐渐地暖和了。
烟雨同顾以宁对坐着,中间隔了一方矮几,她对矮几不满,对窗子也不满,小声抱怨:这里窗子这么大,我要做些什么,都能叫人看见。
顾以宁眼眸里笑意清浅,窗子大,才好看雪。
烟雨趴在矮几上,托着腮看他:这一时雪还没落下,我要看您。
只是青缇还没来,桃花酿饼就耽搁下来了,烟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顾以宁的侧脸,说饿了。
顾以宁朝向她的那一边面庞被她看温热,这一时听见她说饿,转而看她道:我去为你拿些糕点。
烟雨闻言捉住了他的衣袖,眼神温软,我想吃雪衣豆沙。
顾以宁嗯了一声,何为雪衣豆沙?雪白雪白的皮儿……她的视线落在他如温玉一般白皙的肌肤,鲜红鲜红的豆沙儿馅……烟雨的视线向下移,落在顾以宁的唇上,那因室中温热而显出血色的唇,唇型好看,颜色惑人。
小女儿的嗓音也温软,在湖水拍岸的声音里动人心魄,顾以宁唇边勾勒浅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
于是烟雨趁势而上,起身欢快地越过了矮几,偎在了顾以宁的身侧坐坐好。
正待同他在说话时,窗外一道儿焰火蹿上了天,天色忽得亮了半边,接着便有接二连三的焰火升腾而起,在空中绽放出绝美的姿态。
烟雨吓了一大跳,借机拱进了顾以宁的怀抱,仰头在焰火声中问他:今日是元日,您还没给我发压岁红包呢!顾以宁失笑,捏了捏她的脸,发。
新年我还有心愿呢!烟雨说着,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念起了愿望。
第一个,皇后娘娘能快些打发我出宫成婚。
她一本正经,我不是着急啊。
顾以宁在一旁笑的宠溺,听她又许愿:我想钻进小舅舅的袖袋里,时时刻刻地跟着他……她的嗓音轻跃,在窗外不绝的焰火声里显得尤为动听,顾以宁说好,却见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第三个心愿……顾以宁垂眸,她与他之间距离不过一寸,近到可以听见她轻缓的呼吸,可以看见她清澈的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我想在焰火下,偷偷亲您。
她的话音儿还未落地,下一束焰火便应声而起,顾以宁的心悸动不已,微微怔忡过后,他垂首覆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