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顾六爷要开祠堂祭祖的消息送过来,东府大老爷顾知诚不免又惊又喜。
昨夜东府大张旗鼓庆贺顾以宁入阁,开了祠堂、摆了宴席,可顾以宁却并未出现,倒让昨日那场庆贺成了个笑话。
这时辰早打了落更,快要二更了,此时顾以宁开祠堂祭祖,似乎有什么深意。
顾大老爷虽然满心的疑虑,却不敢怠慢,一面站在镜前穿戴,一面向着身边长随道,去打听打听今日阁中有无要事发生。
长随领命而去,大老夫人闫氏则立在一旁,思忖着说:他要如何就如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顾家的家主呢。
顾知诚闻言轻斥了老妻一句无知,旋即道,太主住在西府,这两年又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你和老二媳妇的晨昏定省。
如今老二不顶用,西府却父子齐入阁,二府一日不破冰,我在朝堂便一日心不宁——他回过身来,眼神里有显著的不满,太主可以不见,但你却不能不去。
在我看来,你就是没心,巴不得不用孝敬婆母,落得自己快活。
顾知诚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大老夫人气的落定在凳上,一拍桌子。
男子们真可笑,自己的母亲自己不去孝敬,却百般要求妻子,凭什么?梁太主的确是东西二府三位老爷的母亲不假,可她只生了西府三老爷顾知重这一个儿子,大老爷、二老爷都是太老爷原配妻子生的。
当年太老爷顾池春的原配夫人因病故去,彭城公主梁度玉倾慕顾池春,甘愿下嫁,将公主府建在了顾家之侧,打通了居住,成了如今的西府。
太主同太老爷成婚时,大老爷顾知诚已是总角儿童,对太主并不是很亲近,又常在书院学习,故而待太主不过是面子上的情份罢了。
这些年西府势大,大老爷就起了一家亲的念头,可两府分开惯了,哪里能是一朝一夕就能亲起来的?大老夫人在房里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要去操持,这便收拾了一番,往祠堂去了。
这一时整个顾府灯火通明,顾知诚匆匆赶到了耕心堂,见祠堂前只有几名西府的护卫,并不见顾以宁的身影,不免纳罕。
便有身边长随躬身道:六爷方才来过,看了一眼便走了,面色似有不悦。
他向觑了一眼大老爷的脸色,又小心道,……二房的四姑奶奶跪在其间——顾知诚闻言勃然大怒,丢人败兴!谁让她跪着的?赶紧轰走!长随领了命,立时便入了祠堂之内,呵斥四姑奶奶顾南音快些离去,这才出来回禀。
是二老夫人。
长随谨慎道,自午后跪在这里,也没个什么说法。
顾知诚这一时火冒三丈,向东一望,便见自家二弟顾知明携着二弟媳,后头又跟了几个儿子,急匆匆地过来了。
大哥,六侄如何这时辰要祭祖?顾知明拿袖子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急着问了一句。
顾知诚面色铁青,看了一眼顾知明身侧的二弟媳,旋即低声喝道:都给我进来!说罢,便往祠堂里去了。
顾知明知道大哥是个火爆脾性,这会儿见他这般严厉,吓得一个哆嗦,也看了一眼身侧的妻子,战战兢兢地领着妻小进去了。
在祠堂里集议,怎么看都有些过于严肃了。
顾知诚抬眼见老妻领着两个儿子也都进来了,这便虚咳了一声,道:祠堂里方才跪着的,是你的女儿。
说说怎么回事。
顾知明方才正搂着一房侍妾吃酒,哪里能知道大哥说的何事,倒是二老夫人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来,不安道:是我那四姑娘,她今儿来请安,同我顶了几句嘴,我便罚她来祖宗面前反省——大哥,可是她在这儿惹出了什么岔子?侍女为顾知诚奉了一盏茶,他却一拂手,将茶盏扫落在地,在场众人皆骇了一跳。
大老夫人闫氏默默叹了一口气,开口叫两房儿子们先退下,这才望着二弟和二弟妹说话。
晚间,西府的六侄儿忽然要开祠堂祭祖,进去转了一遭竟走了。
究其原因,大概是你那四女儿跪在那儿,没得碍了他的眼。
她推测了一番,又暗觑了一眼大老爷的神色,又道,你们也知道,昨日咱们东府敲锣打鼓了一整天,也没请动这尊佛,难得他今夜说要祭祖,竟又出了这等事,可真是好事多磨。
听大嫂这般说,二老夫人的面上不免讪讪的,望了一眼身边二老爷难看的脸色,这便站了起来为自己分辨了几句。
……的确是弟媳的不是。
只是我那女儿十年前同夫君割裂,咱们家里收留了她,如今家里正需她出力的时候,她竟要自立门户。
故而我才罚她到祖宗面前想一想。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看着大哥的脸色,同西府重归于好,的确很重要,只是需要我那女儿出力的这一宗,对咱们家,也是极为重要的。
她把程阁老的孙儿求亲一事和盘托出,末了才道,舍去一个养女,就能换来同程阁老、盛实庭的交好,弟媳觉得这一宗买卖,不亏。
顾知诚还沉浸在破冰不成的懊恼中,此时听了弟妹之言,神色愈发地严厉了。
一个血脉不相干的养女,即便嫁过去了,又怎能为咱们家所用?他思忖道,程家家风不正,那盛实庭又是个性子阴狠之人,依我看,此事还需再斟酌审量。
二老夫人闻言心里难免有些不服。
横竖你顾知城位高权重,自是不需要同程家交好,可二房需要!二老爷在东宫里行走,最是需要盛实庭的助力。
顾知诚心中有气,却不好对着弟妹发作,冲着二弟顾知明冷哼一声。
今日原是同西府破冰的绝佳机会,全教你给毁了!他到底还是压抑不住怒气,站起身道,打明儿起,你们两个还是要去太主那里请安,没得叫御史逮住我的错处,告一个藐视皇家、不孝嫡母的罪名!他又是一个转身,气呼呼地去了。
回去之后自是一番打探顾以宁的行踪,可惜还是不知他忽然要开祠堂祭祖的原因。
顾知明在祠堂里被大哥骂了一通,直气的火冒三丈,当着祖宗的面儿,恶狠狠地给了自家妻子一个耳光,警告她不要着紧同程阁老家的亲事,接着气呼呼地回去搂侍妾喝酒不提。
就这样,顾家人好好的一个夜晚,就这么给搅乱了。
好在这股乱子也令顾南音不必再跪,否则依着二老夫人的性子,怎么着都要让她跪上一夜才算完。
她没敢在祠堂里逗留,刚叫人从侧门里撵出来,就见着了小兔儿一般乖巧的女儿,正捧着脸坐着等她呢。
娘两个也不耽搁,同芳婆、云檀一道儿,飞也似的就上了山,回到了斜月山房。
顾南音跪了一天,不仅膝盖疼痛难忍,浑身上下也都十分的酸疼,此时便歪在了床头,向坐在床边为她揉腿的女儿问话,又因为今日心里一直牵挂着女儿,故而此时语气就急躁了些。
我说叫你赶紧回去,如何我一出来,又见着你在祠堂前转悠?你可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烟雨见娘亲脸色灰暗,似是疲累不堪的样子,便也不敢同她顶嘴,只小小地嗯了一声。
娘亲,我原是打算同芳婆一道儿回去的,可刚出了祠堂,就遇上了一群拿绳索棍子的仆妇,一见我就追了过来,好似要把我捉拿归案的样子……顾南音听到这里,已然脸色大变,直捂着胸口一阵咳嗽。
二老夫人可当真是歹毒!顾南音想到方才自己跪祠堂,女儿在外被人追赶,只觉得心疼坏了,娘亲说的,你从来不听!你除了叫娘亲生气着急,还能做什么!她在床榻上抬起手来,指着芳婆同青缇含泪说着,你们两个人,竟没一个能拦得住姑娘?我不回来自有不回来的要紧事,怎么能随着姑娘乱跑?芳婆是顾南音的奶娘,这会儿见她脸色白如纸,打心里担心。
姑奶奶别气,都是奴婢的错。
姑娘担心您,说实话,奴婢也担心。
这山房就咱们娘几个,无山可依,无人可靠,少一个人都不成!下回奴婢省的了,决计叫青缇把姑娘拦住了,奴婢一人去找您去。
芳婆掉着泪话说的颠三倒四,烟雨在娘亲跟前儿吓得小脸儿也煞白。
娘亲是个性子极其要强之人,最是不服软的那一个。
从小到大,娘亲虽疼爱自己,可该管教的时候绝不手软。
这一时见娘亲气的喘不上来气,烟雨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娘亲的膝前儿,抱着娘亲的大腿就哭起来。
娘亲您别生气,下回女儿再不敢乱跑了。
烟雨这一哭,倒叫整个山房五个人都哭成一片,云檀哭着过来劝,青缇哭着端饭菜,险些摔碎几个碟子。
顾南音看女儿哭的可怜儿,心里也觉得愧疚起来。
说到底是旁人造孽,怎能怪到女儿乱跑呢?这么些年来,这孩子委实听话,从没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倒是她性子急,脾气上来了就把孩子一顿说。
她把烟雨拽起来,搂在了怀里哄了哄。
对不住,娘亲又跟你发脾气了——烟雨在娘亲的怀里哭的抽抽噎噎的,听娘亲这么一说,感觉像是真心在道歉的样子,忙仰起了脸,含着泪望着她。
娘亲,希望您下回发脾气的时候忍一忍。
如果实在忍不住——她吸了吸鼻子,我也永远爱您。
第10章 .小猫爪子她大发雷霆,我表现出了极高……到了夜里,青缇在床边小床上睡的香甜,烟雨却望着小窗外的一轮月,总也睡不着。
那轮月亮被云遮了一半脸,从烟雨的视线望过去,窗边海棠花戴在月亮的头上,温柔地像是娘亲的脸。
斜月山房每日的阴晴全指着娘亲呢,她今儿大发雷霆可把烟雨给吓坏了,好在娘亲的脾气来得快走的也快,到了睡觉前,就高高兴兴地来哄她睡觉了。
明日娘亲说要去一趟金陵府,大约是去打听有关户籍的事宜,她一定要听娘亲的话,乖乖地呆在家里不出门。
烟雨暗暗做了这个决定,闭了闭眼睛,试图让自己睡着,可没一会儿又睁开了。
小舅舅白日里政务繁忙,这会儿应当睡着了吧。
像他这样不爱说话的人,说不得爱在睡着的时候说梦话呢!娘亲说,每个人都是人前人后两个样子。
比如她自己,在外头文静有礼,可谁知道她回了家能连啃三只酱鸭头呢?所以小舅舅睡觉的时候,说不得真的会说梦话!烟雨被自己的想法给惊艳了,十分感兴趣的往下想:小舅舅的声音比清泉还要好听,说梦话时一定更好听。
小舅舅这样的人,该说些什么梦话呢?今天她拿布老虎当人质,一定蠢坏了吧……烟雨有点懊恼,一把把被子盖到了头上,藏进了被窝里。
小舅舅当时应当没在意她的蠢话吧?烟雨自己安慰了自己一句,又想到了小舅舅说的开祠堂祭祖的事。
小舅舅当时就去祠堂前站了一下,后来便走了——接着娘亲就被放出来了。
烟雨的心砰砰跳:小舅舅说要开祠堂是为了帮助她么?应该不是吧!芳婆说,前儿小舅舅入阁,就该去祭祖的,大约改在今晚去的?烟雨想着想着就有点儿困了,可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小舅舅那么忙碌,说不得压根没把这些小事记在心里呢……这般胡思乱想,一夜就过去了。
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山下就有人来下帖子,只说今晨顾家开祠堂祭祖,午间在河清院有宴请,请姑奶奶和姑娘一道儿去吃酒。
顾南音听了不免纳罕。
历来顾家东府的家宴,不管是除夕还是中秋,万没有单门上山请他们娘儿俩过,如何今日竟有人来请?这便叫住了那婆子,递了三钱银子,多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妈妈,是哪一位派你过来的?那婆子原冷着脸,接了碎银子脸色就生动起来了。
回姑奶奶的话,是二老夫人。
她知道的不多,只将今日见的听的说出来,二老夫人说姑奶奶也是家里人,没有不来吃酒的道理。
她说罢,躬身道了声谢,这便下山去了。
顾南音倒是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只觉得憋屈。
看来,二老夫人是不打算放过她们娘儿俩了。
昨日才说了要自立门户,今日便言称一家人了,倒是做戏的一把好手。
横竖今日去不成金陵府了,顾南音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山房。
烟雨起来时,天井里升腾起了烟水气,她洗漱过了之后,叫青缇支开窗,好让屋子里亮堂些。
今日我要戴那只小猫儿爪子。
今日烟雨梳了元宝髻,又穿了一身儿玉色,其上绣了婴粉色的暗纹,正搭配那只猫儿爪子的发饰。
青缇喜眉笑眼地为姑娘把猫儿爪子别上去,小猫爪子掌上的四抹婴儿粉,衬着姑娘的面庞,当真是软糯可爱至极。
顾南音看了一眼镜中的女儿,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叫来芳婆吩咐道:今日不管在哪儿,都把姑娘给我看紧了。
芳婆应了一声儿是,又觉得不妥,姑娘若是入了席,奴婢这般粗使婆子跟着伺候,委实有些不好看。
顾南音思量了下,是这个道理。
你在廊下伺候着,警惕些。
芳婆应了,见姑娘姑奶奶都拾掇妥当,这便招呼着往山下去了。
今日的顾府有些过于喧闹了。
耕心堂外植着许多株玉兰,树下又种了萱草,此时脚挨着脚的,站满了人。
顾家东府的少爷小姐们都站在前一排,此时太阳初升,尚不算晒,若是到晌午,顾六爷还不过来,这些人便要遭罪了。
大老爷顾知诚正安坐在祠堂前的太师椅上,神情有些复杂。
昨夜顾以宁说要开祠堂祭祖,可到了后半夜也不见人。
他派人请了几回,到底得来个消息,只说第二日一早再来祭祖。
顾知诚这便命人加以安排,一大早就携着东府上下在这里候着,若是顾以宁再不来,他便有理由发难了。
他手微扬,唤来一名长随吩咐道,再过一刻,若是顾六不来,便叫顾珙去请。
顾珙乃是顾家长房的长子长孙,他去请西府的六叔,再合矩不过。
长随应了,顾知诚便往少爷堆那里望过去,却见顾珙歪着头,偷偷地地向后看,那眼神惴惴不安,像是在担心什么。
顾知诚不免蹙眉,很是不悦。
正想把顾珙叫来训斥一番,却听有急急的脚步声传过来,再一抬眼,就见数十位护卫开路,由西府那里,缓步走过来一人。
他穿竹月色的澜袍,其上绣着织金的云团。
他冷着脸,一双明锐而静深的眼睛望过来,像是江面升腾起了浩渺烟波,清冷入骨。
同东府打交道,顾以宁觉得十分不耐烦。
他对东府没什么感情,东府的两位伯父,不过是逢年过节见上一面的近亲罢了。
昨夜的随口一言,却被那顾知诚当了真,不停地派人来请,甚至用上了赔罪一词。
换做平常,他至多回应一句,绝不会答应东府的请求,只是昨夜不知为何,竟同意了第二日再行祭祀一事。
顾知诚见顾以宁竟如约而至,心下一喜,这便领着二老爷、两房的儿子们迎上去。
六侄儿入阁之喜,我这个应大伯父的,已然告慰过祖宗,今日六侄儿亲至,正好亲自同老太爷说一说。
他说着,又唤了两房的孙子们上前,人人都躬身齐唤了一声宁叔父。
顾以宁长眉微扬了扬,随意向他们的后排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看见了那玉兰花下,那个唤他小舅舅的小姑娘,正在玉兰花树下站着,迎上了他的视线。
顾以宁却很快收回了视线,随着顾知诚,一道儿进了耕心堂男子们都进了祠堂,女孩子们就都慢慢儿地往河清园走了。
烟雨今日这一遭来的莫名其妙,却意外地见到了小舅舅,只觉得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小舅舅方才是看她了吧?烟雨觉得一定看了,可那一眼实在太短暂,短暂到她都没来得及向他笑一笑,就看不见了。
她向着前头跟在几位舅母身侧的母亲看了一眼,放下心来,听着旁边的女孩子们说话。
这一次来耕心堂,除了她之外,几位客居的表姑娘都没来,烟雨就没了相熟的人。
长房和二房拢共有三个女孩子,长房的一个唤做顾珞,一个唤做顾玳,二房的女孩子唤做顾珑,都是同烟雨差不离的年纪,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碍着长辈们在前头,女孩子们的声音就很小,顾珞有些怅然若失地说起顾以宁来。
方才宁叔父看过来的那一眼,我心里惊心动魄的——她很惆怅,怪道程阁老家的程径雪,为他寻死觅活的……顾珑是个细声细气的姑娘,小声儿接了话,那家的姑娘少爷都有些窝赖(1),可怪不到宁叔父身上。
我可是听说,宁叔父压根没见过她。
顾玳点着头道,说起来也不是这一家,宫里宫外,金陵府中,觊觎宁叔父的姑娘家能排到雁门关去。
顾珞就想起一桩陈年往事来,……宁叔父从前订过亲的,那位姑娘叫做吕节柯,家就在边境的朔阳城,听说是很端庄大方、温柔娴雅的女儿家。
于是女孩子们都想知道这桩亲事为什么不成了,连烟雨都悄悄竖起了耳朵听。
顾珞却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不说下去了,望了一旁的烟雨一眼,问起来,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四姑母的女儿?烟雨冷不防地被点了名儿,吓了一小跳,忙应道:是。
我叫盛烟雨。
女孩子们其实对烟雨很感兴趣,毕竟先前就听顾珑说起过她如何如何绝美。
顾珑就问起顾珙的事来,你同珙从兄是怎么一回事?我瞧他昨日被打了个死去活来。
听到自己同顾珙的名字放在一起,烟雨只觉得犯恶心,慌的直摆手,解释道,我同他不认得,毫无干系。
顾珑只是好奇一问,听烟雨否认便不问了,顾玳却是和顾珙一母同胞,此时见这位客居的表姑娘一脸通红的否认,像是很嫌弃自家哥哥似的,顾玳就不高兴了。
不认得?那如何我家哥哥却说同你说过很多话,还赠过你一把伞?烟雨只觉得脑中嗡嗡响,气的红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这般说。
顾玳哼了一声,和顾珞、顾珑左右牵了手,快快地走到了烟雨的前边儿,不搭理她了。
烟雨觉得很委屈,青缇在一旁扶住了她的肘弯,悄声道,姑娘别难过,横竖咱们过几日就走了。
听了这话,烟雨才有点开心起来,只在心里暗暗盼着娘亲快些打通关系,她们好一道儿搬出去。
进了河清园,酒席仍旧摆在花园子里。
烟雨仍被安排同顾珞她们一桌,这让烟雨有些情绪低落。
左等右等也不开席,水榭边上的戏台子上唱起了《锦堂春》,姑娘们都跑过去看,烟雨不想去看戏,又不敢走远,便携着青缇在花园墙外的道上走一走只是没走几步,就见月洞门外走来一人,因身量极高的缘故,他略低了低头,再一抬眼时,就望住了烟雨。
烟雨有些意外之喜,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在他眼前站住,仰着头喊了一声小舅舅。
您也来吃酒么?顾以宁神情疏淡,嗯了一声。
你的母亲,可还好?听见小舅舅这般问,烟雨就有些泪目了,她认认真真地点点头:她好得很。
她好得很。
这句话来回答长辈,有些过于随意了。
顾以宁点点头。
大约是觉察到了自己的随意,烟雨连忙补了一句,我娘亲昨夜好生训斥了我一番。
她苦着脸,拧着小眉头,似乎很是苦恼。
顾以宁垂目看她,有些探询的意味,似乎在问她然后呢?烟雨这便叹了一息,惆怅道:她大发雷霆,我表现出了较高的涵养。
顾以宁的眼睛里就有了细微的笑意。
烟雨歪着头看他,忽的就起了顽皮之心,她一霎背转过身,把发髻前的小猫爪子取了下来,接着又转过来,笑眼弯弯。
小舅舅,方才在那边,您看见我了么?她说话的时候一团孩子气,顾以宁低了低头,隐去了眼睛里的笑意,不曾。
烟雨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睫,只是还没来得及重振旗鼓,抬眼望他时,便听清润一声,在她的耳畔响起。
……倒是看见一只小猫爪。
第11章 .一朵乌云我一见他呀,就想哭鼻子。
……小舅舅果然看她了呀。
烟雨有点激动,心也连带着狂跳起来。
她把原本握着的手送在他的眼前,摊开来,一枚可爱而精致的小猫爪在她的掌心躺着。
小舅舅,这也是我做的,多可爱啊。
她由衷地赞叹了一下,献宝似的托给顾以宁看,多亏有它。
多亏有它?顾以宁长眉微动,有些意外。
此时是正午,日光由侧方照过来,毫不遮掩地落在她的眼眉轮廓,令她像一团春日的雪,白的耀目。
多亏有这小猫爪,才使他看见了她?或许是意识到小舅舅的迟迟不言,烟雨就有点慌张,局促不安地把小猫爪握在掌心收回了。
不可爱吗……她小声嘀咕了下就又抬起了头,小舅舅,您也是去吃酒?她收回小猫爪的速度太快,像是小猫儿在树丛里一闪而过。
顾以宁嗯了声,向她的侧方走了一步,将将好挡住了些许直射的日光。
你有什么难处?他忽然的开门见山,倒让烟雨怔了一怔。
没有日光的直射,烟雨的小脸便舒展开来,她悄悄往小舅舅的身前挪了一点点,就把日光全部躲开了。
小舅舅的身量可真高呀,烟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才仰看着小舅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只有一点点难处。
她认真地想了想,抬头看小舅舅也在认真的听,于是就一面想着,一面道,若是旁人指责质询我,我该怎么回应呢。
她想到了方才长房二房两位姐姐对她的嘲讽,自己当时面红耳赤,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
小姑娘的问题有点孩子气,顾以宁嗯了一声,眉宇间带了几分认真。
你从前如何应对?烟雨立刻想到了方才顾珞的话,委屈的情绪漫上来,眼圈一瞬就红了。
……她们说的都不是真的,我解释了,她们也不信——顾以宁静静地看着她。
名字叫烟雨的小姑娘,方才还晴方好,一霎就弥漫起了濛濛烟雨。
委屈么?他问的轻描淡写。
小姑娘使劲儿点了点头,两颗泪珠儿就落在了地上。
根本不是她们说的那样……她哽咽着。
顾以宁嗯了一声,微微顿首。
委屈就落入了旁人的陷阱。
他语调和缓,不疾不徐,遇上指责质疑,不要解释,不要辩白。
烟雨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可是,我不是她们说的那样啊……顾以宁哦了声,别人在乎么?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以至于看在烟雨的眼睛里,有些淡淡的冷漠。
有时候,主动攻击比自证清白,有用的多。
他说完,垂目看了看懵懵然的小姑娘,好好想想。
烟雨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努力把小舅舅的话记在了心里。
小舅舅,谢谢您的教诲。
她往一边儿看了看,小舅舅的长随石中涧在三五步外,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是个机灵的小姑娘,知道小舅舅这时候一定有什么事,这便欠了欠身,弯了弯眼睛道,您一定有许多大人的事要忙,我就不打搅您啦。
大人的事?顾以宁眼睛里就浮起了一星儿的笑意,他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若再遇上这样的事,该知道如何做了么?烟雨想了想,用极其诚恳的眼神望住了小舅舅。
知道了。
我听我娘亲说,浙东的山匪会在手臂上刺青,以示凶狠。
她认真极了,有的会刺上一条下山猛虎,有的又会刺一条翻江倒海的巨蛟。
她把掌心重新摊开,露出了那一枚精致可爱的小猫爪。
我是个小姑娘,没有无缘无故露出手臂的机会。
所以下回我就做一只下山猛虎、翻天巨蛟的发饰戴在头上,教旁人看了,都要瑟瑟发抖。
烟雨说完话,世界好像静止了。
顾以宁无言以对,好一时才点了点头,准备提脚离开,偏偏这小姑娘还恭恭敬敬地送他:谢谢小舅舅的教诲。
我教你的,是这个?顾以宁淡淡地嗯了一声,负手离开了。
烟雨一直望着小舅舅的身影走远了,这才高高兴兴地向河清园里去。
青缇从头听到尾,这会儿满头黑线地跟在自家姑娘后头,问了一句:六爷教您的是那个吗?烟雨笑的眼眉弯弯,我听懂了呀,我同小舅舅逗闷子呢!青缇舒了一口气,也笑了出来,您胆子可真大。
烟雨一面走,一面把小猫爪戴在了发髻上。
小舅舅总是不笑,我想看他笑起来什么样子。
她又想起来什么,问青缇,你来指责我,我看看怎么应对。
青缇想了想,道,您昨儿怎么能不听姑奶奶的话,私自乱跑呢?烟雨想着小舅舅的话,立刻有了主意。
你偷吃板栗饼的时候,也没听姑奶奶的啊?青缇一慌,明明是姑娘您叫我吃的!烟雨拍拍她的手,叫她宽心,小舅舅说的果然对。
你指责我的时候,我立刻攻击你,你就忙着解释偷吃板栗饼的事,再不找我麻烦了。
青缇反应过来,也拍手道,奴婢也学会了!烟雨美滋滋地叫青缇再说她几句,青缇立刻就接上来,前几日,姑奶奶的锦帕被拆了,是不是您拿去做滚边儿了?烟雨乜了青缇一眼,忽然小手伸过去,挠在青缇的腰上,直把青缇挠的笑不停。
好呀,你是不是就盯着逮我的错处呢?主仆两个笑闹着进了河清园,还未近至自己的桌席,便看见长房的顾珙正坐在顾珞和顾玳的坐席之间,正笑着呢。
烟雨的心吓得砰砰跳,忙拉着青缇躲在了一旁。
芳婆本是远远地跟着,此时见姑娘吓了一大跳,连忙跑过来扶住了姑娘。
姑娘莫怕。
听闻珙二爷昨日被长房老太太打了个半死,今日一定不敢造次。
烟雨定了定神,忽然想到了小舅舅方才同她说的话,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给自己打气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事,该心虚的是他。
她转过墙角,气定神闲地慢慢走过去。
顾珙是顾玳的同胞哥哥,二人一向亲厚,这会儿顾玳一抬头,见自家哥哥的眼睛望着盛烟雨的方向,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愤愤不平道:二哥哥这副样子可真丢死人了。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美人儿。
顾珙却摇了摇头,想到了他帮程务青哄骗烟雨的事,又是一阵担惊受怕。
你懂什么……顾玳心疼哥哥昨天挨的那顿打,红着眼眶道,二哥哥真是记吃不记打。
昨儿还胡诌什么那把定情伞、千年人参,结果人压根不认!她气呼呼地和一旁的顾珑说,这位表姑娘啊,可太有手段了,我二哥哥这样的英才,她也要吊着不说明白——顾珑却觉得她说的实在不像话,悄悄把盘子挪回来一点,吐槽道,珙从兄又不是金子银子人人爱。
烟雨慢慢走过来,向几位表姐表兄欠了欠身,坐了下来。
顾珙心里虚的厉害,向她斟了一杯桃花酒,赔罪道:烟雨表妹,前些时日上门叨扰,还望表妹恕罪。
他说着将酒盅一饮而尽。
烟雨却垂着眸,一声不应。
顾玳见自家哥哥被晾着了,立刻便不忿了。
烟雨表妹,我哥哥的定情伞还在你那,今日如何就不认了?烟雨抬起眼睫,压住心里的火。
那伞,她同青缇仔细回想了一下,前几日顾珙同那个程务青来拍门时,在门前留下了一把伞,可没过烟雨的手。
玳表姐,听说珙二哥昨日被责罚了,是因何?她想着小舅舅教给她的道理,轻声问了一句。
顾玳闻言立时火冒三丈,你还好意思问?顾珙却慌的拽了一把自家妹子的手,向着顾玳解释道,这些事不必提了,都过去了。
烟雨却嗯了一声,努力将怒意压下去。
既不相干,还请珙表哥往后谨言慎行,万莫再牵扯无辜。
她看向顾玳,眼神带着些许的冷静,玳表姐,你今日口脂的颜色很好看,可是涂的太满了,显得嘴巴有点大。
她说完站起身,向几位表姐道了声慢用,这便携了青缇转身离去。
顾玳愣在了当场,好一时才捉住一旁顾珑问,好端端的,她说我的口脂干什么?顾珑只觉得有趣,抬起眼睫望了顾玳一眼,嗯,涂太满了。
顾玳哼了一声,气呼呼道:方才还被我说的不敢回嘴,这会儿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烟雨同青缇飞也似的离开了酒席,转过弯就窝在墙角跳着脚笑。
姑娘,您这么同玳姑娘说话,怕不怕啊?烟雨促狭一笑,小声儿道,珙表哥昨儿才被打个半死,听玳表姐的话音儿,像是同我有干系。
那她们今日回去,敢不敢同大人提方才席间的事?青缇拍着手笑,姑娘可真聪明!今日可太解气了!您没见着那珙二爷的脸,比锅底还黑!烟雨就沿着墙根儿慢慢走,一会儿抬着眼望了望碧青色的天,吸了吸鼻子。
我觉得呀,小舅舅就像一朵乌云。
青缇有点儿不解,凑过来脑袋,好奇问了一句为什么。
烟雨挠了挠额角,若有所思。
我一见他呀,就想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