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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只鸭头我是娘亲的跟屁虫

2025-04-02 00:57:49

若是认真地计较起来,烟雨同小舅舅见了三面,有两回都哭了鼻子。

烟雨沮丧地想着,可转念又想到方才的小胜,又雀跃起来,这会儿连走路都仰着头走。

青缇和芳婆笑着对视了一眼,矜持地提醒了自家姑娘一句,姑娘,您仰着头累不累?烟雨意识到了,不免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把脑袋低了下来,掩口偷笑。

踌躇满志就是我方才那样儿吧!她从方才的小胜里悟出了真理,我先前还怕同别人起纷争,现下却全然不怕了。

只要自己镇定自若,那崩溃的就是旁人。

青缇也学到了,悄着声儿接口,还要伺机进攻,把对方打趴下。

烟雨总结性的点了点头,道:干的漂亮!她意犹未尽,这会儿已然到了山脚下,一只肥硕的野山猫蹿了出来,横在她的眼前喵呜。

这只野山猫常在斜月山房左近混饭吃,对烟雨很是亲近,烟雨这一刻十分好战,手指点点它,同青缇说道,它挑衅咱们。

青缇跟在姑娘身旁抱起了膀子,眼神坚定:不能惯着。

烟雨就近前了几步,蹲下腰教训它:你还冲我喵呜?前些时日我娘晒得小鱼干,是不是你偷吃得?野山猫喵呜一声,撒开爪子就跑了。

烟雨满意地站起身,小舅舅教的真好。

主仆三人就往山上慢慢走。

烟雨的气焰就很嚣张,路旁树上的鸟儿叫了几声,烟雨斜过去一眼,斥它午睡时间不许扰人清梦;一旁蟋蟀蛐蛐儿在草丛里鸣叫,烟雨一手指过去,叫它们收声:这会儿不该你们出场,夜里再来。

小野兔在树丛里蹦跶,烟雨也要追上去教育她,不在家里乖乖等娘亲,出来乱跑不听话。

这般一路教育着上了斜月山房,青缇矜持地赞扬了自家姑娘一句:这么下去,您很快就能称霸鸡笼山了。

烟雨谦虚地摆了摆手,不敢不敢,至多也就在鸡笼山西麓有点威望罢了。

烟雨志得意满地进了山房,先在天井里看了会儿金鱼游水,接着净手吃饭,又好好地睡了一个午觉。

起身时,烟雨就觉得山房里的气压很低,莫不是要下雨?她赶紧起身去看,却听见娘亲的声音在外间传过来。

烟雨一阵儿高兴,刚想跳出去,却听娘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是疲惫的样子。

她怕再惹得娘亲不高兴,扒着门缝儿看过去,娘亲正吃着一碗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芳婆说着话。

……总觉得好歹是一家人,不会包藏什么祸心,如今却教我看明白了。

从前收留我,不过是顾忌着百年望族得名声,不教外人说一句顾家凉薄的话。

现下看来,当初就该去家庙,往后想走想留的,不必受牵制。

烟雨听了娘亲在外头说的话,心里也一阵儿感伤。

她小时候脑袋受过伤,眼睛也失明了两年,小时候的事儿记不大清,只记得灼热的世界和无边的黑暗,那种恐惧令她此生难忘。

好在有娘亲在……如今娘亲一定是因着她受委屈了。

外头芳婆慢慢儿地劝慰着娘亲,……家庙里也不安宁。

七姑奶奶在家庙里修行,教人给掳了去,不也就是三五年前的事?横竖眼下到了这个境地,还是要想个稳妥的法子才是。

娘亲的声音听起来就很不忿,低低地传进里间儿,嬷嬷,你可知道今儿她们如何羞辱我的?说起来是嫡亲的亲嫂子,竟然拟了份京里头人家的名单,只说要为濛濛说亲。

我瞧了一眼,肝儿都颤!若都是正经人家也便罢了,偏偏都是些京里有名的浪荡子——这是打谁的脸?她冷笑,横竖还不是因为拒了程家的亲事,二嫂子拿这个来嘲笑咱们罢了。

芳婆站起身抚了抚她的背,劝慰她莫生气,还有暇大奶奶的事儿。

顾二爷前儿叫大老夫人打了一顿,外头说打了个半死,实际上今日又来招惹姑娘,瞧上去身上好好的,没什么伤势。

暇大奶奶那般教孩子,再会读圣贤书,人也是个歪的。

顾南音点了点头,今日隔房的大嫂子的确也在,大约也是因着顾珙的事,含着怨呢。

我想了想,这顾家横竖是待不下去了,明儿我拿五百两银子给窦匣子,叫他去广陵置宅子买地,咱们能走就走——咱们在府衙里没什么关系,这自立门户的事儿且有的耽搁了。

烟雨听芳婆在外头答应下来了,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高兴。

她慢吞吞地从里间里出来,倒叫顾南音惊了一惊,可是饿醒了?忙张罗着叫芳婆去整治饭菜,自己则把烟雨置在镜前为她梳发。

烟雨听了娘亲方才说的话,只觉得满心的歉疚,眼眉间就带了些精神不振。

顾南音知晓女儿素来是有起床气的,再加上自己心里头也有些心事,倒没注意到烟雨此时的心绪,匆匆为女儿梳了发之后,便去将家里拾掇了一番。

烟雨就无所事事地跟着娘亲乱转。

娘亲去为她叠被她跟着;梅雨季衣衫被褥总是潮兮兮的,娘亲叠了被就去熏笼上烘衣裳,烟雨也跟着,躺在一旁的地上绕线团玩儿;娘亲烘好了衣裳又去开箱把夏日的衣裳理出来,她也跟着,直惹得娘亲赶她:你总跟着娘做什么?碍事精。

烟雨挠了挠额角,在心里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哎,总想粘着娘亲啊。

她只好去看青缇洗衣裳。

到了晚间用罢了晚餐,斜月山房各有各忙,顾南音坐在窗下就着灯为烟雨做衣裳,窗外得天光黑黯黯得,灯火不甚明亮,顾南音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烟雨缝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缝一会儿就抬头看一眼娘亲。

娘亲,您今天是不是有点儿不高兴啊?顾南音有点儿惊讶,搁下了手里的衣裳,说了一句没有,你怎么会觉得娘亲不高兴呢?是不是娘亲说了什么,叫你不舒坦了?烟雨摇了摇头,觉得心里的确有些不舒坦,却不是因为娘亲。

我就是觉得,您坐在哪里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儿孤独。

顾南音闻言,当真是有点儿讶异了,她抬手摸了摸烟雨的头,开始反省今天是不是情绪外露,吓到了女儿。

是不是娘亲没凶你,你不习惯了?她逗了一句烟雨,眼眉带着笑意。

烟雨看娘亲开玩笑,这才放下了心,点点头,嗯,我已经习惯娘亲凶巴巴的了。

她把脑袋往娘亲的手心蹭了蹭,撒娇说,今晚我想同娘亲一起洗澡,我想用您那个玫瑰花味的皂角。

顾南音失笑,拿手指点了点烟雨的额头,站起身来打算去准备,那有什么好闻的?你爱用就用去,好像娘亲不给你用似的。

烟雨托着腮,瞧着娘亲忙忙碌碌地背影,小声儿说了一句,娘亲,谢谢您。

顾南音正吩咐青缇烧水,听见后头女儿像说了什么话,这便回头问道,濛濛说什么?烟雨眼眉弯弯,摇头否认,我说啊,您近来好像胖了点儿!顾南音闻言立刻旋了身子,照着烟雨的脑袋,轻轻拍了一巴掌,仔细娘亲赏你个竹片炒肉丝。

斜月山房里立刻都笑起来了,热闹一片。

打落更的时候,雨便下了起来。

江南的雨是濛濛的,雨气慢慢升腾着,漫到了各处,漫进了紫禁城的东侧文渊阁。

这里刚结束一场集议,内阁首揆程寿增拂袖而去,只留下次辅盛实庭在此处,同其余四位阁臣斡旋。

盛实庭还不到四十岁,眉目和煦,一身的文人清气。

他是一位性情温润之人,同他岳丈的严酷肃穆截然不同。

方才集议的争论点,仍是有关迁都燕京一事。

陛下自小在燕地生长,如今年迈,时常梦回燕地,三年前便提议迁都燕京。

近来北地又常有胡虏侵扰,陛下迁都的心愈发强烈起来。

内阁首揆程寿增出身江南望族,世居江南,哪里看得上荒凉的北地,为此多次同陛下据理力争,迁都一事便一再搁置。

今日再议,内阁六人,有三位都是程寿增的附庸,否定了迁都的可能性,盛实庭乃是程寿增的女婿,自是不敢提出反对意见。

至于余下的两位阁臣,一位乃是程寿增的门生封长胥,想来是不敢同程寿增对着干,另一位顾以宁,初入内阁,资历尚浅,应当不会反对。

可惜结果却大出程寿增的意料。

那封长胥竟同那顾以宁一道,赞成迁都。

程寿增大发雷霆,拂袖而去,心中不免万分后悔:陛下当初命顾以宁这毛头小子入阁时,他就应该极力反对才是。

盛实庭望着座下这四人,笑着打破了岳丈走后的冷场。

算着时辰也该散了。

今儿是十五,本该程翁请席,他既家中有事,就由我来做东。

西安门外大街水月居,列位,请吧。

封长胥年界三十,生了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容,却实实在在是一位清雅的文人。

听盛实庭这般说,他便抬眼望向了右手边。

年轻阁臣正品茗,那茶盏的清气向上升腾着,将他低垂的眼睫笼在了一片浅雾里,良久他才搁下茶盏,抬起眼来。

盛公客气。

他的语音清冽,有如春茶的第一缕清气,不必了。

他言罢,站起了身,向着各位同僚略一拱手,旋转了身子,向堂外而去。

外面夜宇静深,顾以宁袍角轻动,闲向西安门外而去,在西安门外乘了马车,一路向西,最终进了积善巷,回了顾家西府。

鸡笼山东麓下的木屋旁,北定侯章明陶同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正在木屋前围坐,两壶梅酒,七八样凉菜,倒是恣意的紧。

顾以宁同知交好友在一处,自是松懈了几分心神,见二人正把酒言欢,便轻步近前,捡他二人最爱的一样下酒菜端起来,拿在手中。

罗映洲笑骂起来,来的迟也便罢了,竟还抢菜吃。

章明陶也笑问顾以宁的用意,瞧着我和映洲吃酒不等你,不乐意了?好端端地绑架一只鸭头做什么,好没意思。

快把那鸭头放下坐过来。

绑架了一只鸭头?顾以宁心念微动,笑了笑。

第13章 .官爷驾到你说,我除了可爱还有什么呀……顾以宁的这一笑并不显著,罗映洲却尽收眼底。

他同章明陶、顾以宁是一道儿长起来的发小,因而请他坐下,问起了今日集议一事。

难得见你笑,想来是让那老小子吃瘪了?这时候起了风,满山园的灯都在晃,光影在顾以宁的面庞错落,显出他那一双深秀澹宁的眼眉来。

此人陆梁放肆,一言不合便拂衣而去。

顾以宁垂目,收起方才跳脱的思绪,夷然道,他岂肯吃瘪。

北定侯章明陶目下任着都察院左都御史,干的就是纠察百官的活儿,此时冷笑一声道:这老小子尾巴后面牵一串,各个不干净,瞧我几时将他拉下马。

顾以宁浅酌一杯,淡声道:湖阜书院汇聚天下儒生,名声显著,此为程寿增之根基底气。

不掌握万无一失之证据,不可擅动。

罗映洲闻言不免低落,饮下一杯酒,郁气四散。

如此看来,也不知道几时能为耕望先生正名。

似乎是察觉到了好友的郁气,顾以宁垂眸,手指推过去一盏酒盅,同罗映洲指间的酒盅轻碰了一下,以示安慰。

章明陶哪里不知罗映洲的心意,叹了一息。

湖阜一派以依祖制为名,视东宫之暴虐为无物,不辨是非,誓死拥趸。

再加之自己立身不正,怕是早将横渠四句抛诸脑后了。

他冷笑,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如今齐王治理燕京左近十七地,贤名之声广播,皇爷虽有心,却难敌湖阜结党营私、以祖制相抗啊。

顾以宁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开来。

……东亭翁主一案可有进展?章明陶哦了一声,思量道,昨日结了案。

杜从宜瘦成了骷髅架子,嗓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倒也是可怜。

顾以宁眉头微蹙,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东亭翁主郑澧兰乃是当今皇后嫡亲的外甥女,父亲既是世袭罔替的开国侯,又身兼着辽东军都督之高位,出身极为显贵。

她同如今的通政史司通政使杜从宜成婚数十载,一直恩爱有加,可惜天不假年,立春当夜,翁主乘画舫游河,竟遭遇画舫走水,一艘船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翁主在内的人没一个生还。

此案一出,满城震惊,据说那一向稳重的通政使杜从宜几度昏厥。

这两个月下来,素有英俊儒雅之名声的杜台主竟瘦成了人干儿,显是伤心过度所致。

顾以宁想到此案,不为别的,只因今日的一桩公事。

今晨大朝会,陛下又提出迁都一事,堂下自然吵做一团。

通政使杜从宜却呈上一份万人舆情信,言称金陵百姓无论贩夫走卒还是乡野村夫,都跪求天恩永沐金陵。

通政使司出纳帝命、通达下情,能呈上一份万人舆情信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在这当口同首揆程寿增一唱一和,才令人起疑。

这份万人舆情信,收集起来一定大费周章,照杜从宜丧妻之后痛苦的表现看,他竟还有心思炮制这样一份并不紧要的舆情信?当然,这一切不过是闲思罢了,顾以宁同两位挚交小酌闲谈,一直到二更,长随石中涧近前奉上外衫,似有事回奏的样子。

顾以宁见他如此,指节轻叩了下桌,示意他言声。

石中涧闻言轻声道:……前几日遵您之令,将那名丫鬟撵回了家,原想着属下幸不辱命了结了此事,岂料方才河清园的一个丫鬟找过来,向属下呈了这张纸,只说同表姑娘有关……这话一出,满山园子的鸟雀似乎都惊飞了。

罗映洲也不失落了,章明陶也不愤慨了,争着拿眼珠子去看顾以宁的神情。

不得了了,你这个百丈坚冰下挖出来的千年寒玉,最是清心寡欲之人,竟管起了后宅之事?还有什么表姑娘……章明陶惊呼起来,略加思索,忽然眼睛就亮了,莫不是头上戴了七星瓢虫的那一个小姑娘?顾以宁接过了石中涧递上来的一方纸,纸张乃是后宅常用的芙蓉笺,其上写了数十个人名,一列一列看过去,倒让顾以宁的眉间渐渐蹙起了一道深谷。

章明陶那一晚见过那个眼中有濛濛烟雨的小姑娘,此时正同罗映洲解释,……身为男子,不好妄议女儿家样貌,我只说一句,谪仙子也不过如此!最紧要的是,谈吐仪态可爱至极……这是不好妄议么?什么都说了。

顾以宁将纸搁在石桌上,忽觉心绪微动。

罗映洲十分好奇,将那纸拿起来看,看不过两眼,便啧啧道,这是谁誊抄的?倒是将金陵的大小纨绔一网打尽……顾以宁视线调开来,远望向寒鸦色的苍穹,静夜的雾气慢慢升腾,使得那夜色也迷濛起来。

这张纸,亦或是这张名单,同表姑娘有关?她,过的这般难么?不知为何,两位挚交还在笑闹,顾以宁却没了闲谈的心境。

他向石中涧略一顿首,示意他退下,石中涧却有些忧心那个小姑娘,面上不免带了些忧虑,却行着退下了。

章明陶不免关切,问道:你那长随说的不明不白的,这些人同那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干系?顾以宁抬头看了看鸦青色的天光,料丝灯的光色便照在了他的眼眉,眼梢却流露出一星儿的怅惘来。

都御史纠察百官,金刚石难破,朽泥腐土会否容易坍塌?章明陶闻言一怔,一时却会了意,晃了晃手中写满名字的芙蓉笺,笑了一下。

倒是感谢此人,为我整理了一份现成的名单。

朝堂风云变幻,偏安一隅的斜月山房这几日却十分的安宁。

河清园那里收收紧紧,那样一份不堪的名单抛出去,就等着笑看斜月山房的反应了,故而顾南音和烟雨便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顾南音便收拾了行装,将芳婆留在了家中看顾烟雨,已经则带了云檀往广陵看宅子去了。

临走时,顾南音千叮咛万嘱咐烟雨,除了去烟外月之外,一定不能乱跑。

广陵虽不远却要坐船,来回算下来要两日,故而顾南音的担忧不无道理。

烟雨却十分乐观,同娘亲抱了抱,叫她放心好了。

无糖不早起,无事不出门。

我一定听您的话。

顾南音到底还是不放心,又多嘱咐了芳婆几句,得了满意的答复,这才忧心忡忡的上了路。

烟雨送了娘亲,不免有点儿怅惘,踢着石头子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到了午间用了饭,便捧着小布筐,同芳婆一道儿慢慢地往烟外月去了。

大约是去的早了,芩夫子还在午睡,侍候芩夫子起居的棠溪便来安排了一声,请姑娘往学堂里去,捡着手头的小玩意儿先摆弄着。

烟雨应了,想着昨儿兴起要做的金蝉,还差一道儿薄翼没完工,这便思量着在学堂坐下了。

这间学堂专为教授姑娘们学业所设。

玳姑娘学琴,络姑娘学丹青,琢姑娘学术数……故而布置的很是典雅。

烟雨把小布筐摆出来,将做了一半儿的金蝉拿在手上琢磨。

金绒线做成的小蝉形态逼真,连小爪子都做的惟妙惟肖,若是能再有一根枯枝架着它,怕是更加真切了。

嗯就缺了两只透明的蝉翼。

用什么好呢?烟雨托着腮默默地想着,本打算用做裙衫的纱绡来做,可纱绡太过柔软,不能有挺翘的形状。

芳婆在一旁坐着,瞧姑娘想的入神,不禁笑问了一句,姑娘手可真巧,竟能将这些小玩意儿做的跟真的一样。

奴婢这双拙手,怕是两个月都做不来。

她望着那小金蝉啧啧赞叹,这么小的小玩意儿,捏都捏不住。

染色编织倒好学,只是如何做的像,那可就难了。

烟雨正没什么思路,横竖芳婆问起了,她也回转了神,索性认认真真地同她说起话来。

每一个小玩意儿,都有它自己的特征。

比如这只小金蝉,它的头胖胖的,眼珠子也很大,再加上两片薄薄的翼,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了呀。

她指了指头顶的那只小猫爪,还有这只小猫爪,白色的掌,粉色的掌心,形状像只梅花——这就是它的特征呀。

见芳婆听的频频点头,烟雨眼眉一弯,笑着托住了腮,道,比如我呀,我不可爱了,你还认得我么?芳婆子闻言急急道,胡说,姑娘除了可爱还有一百样好,任谁看了一眼都记得住。

烟雨对芳婆说的一百样好十分满意,笑眯眯地把小金蝉托在手心。

上回那位老夫人很喜欢我做的金鱼,还说要拿回去给她的小孙儿看。

我就想着做一只小金蝉送给她的小孙儿。

她琢磨着,只是这蝉翼的材料实在难寻,纱绡太软,绢丝又不透明,我想呀,官帽上的帽翅似乎是那种挺括又透明的材质,用来做蝉翼再好不过了。

芳婆闻言失笑,咱们也不认得什么官爷,如何有官帽这等稀罕物?再者说了,即便认得,人家也包管不会拆了官帽给你。

烟雨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听了芳婆这般说,笑了一笑,正要再端详端详这只小金蝉,忽听得外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表姑娘,您也在?烟雨循声望去,但见小舅舅身边儿的长随石中涧站在门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礼。

烟雨见了他有些小小的激动,可惜往他身后瞧了瞧,并没有瞧见小舅舅的身影,本来雀跃的心就失落下来,只浅笑着点了点头,问起了他的来意。

石中涧恭谨道:……有些要紧的事。

他抬眼,姑娘可有什么需要小人效劳的?烟雨笑了笑,有心同他说笑,我呀,需要一位官爷,或者一顶官帽。

石中涧还未及搭话,似乎察觉了身后的动静,稍稍让了一步,身后便佯佯走出来一人。

来人眉目清雅,静立天光下,显出几分清肃来。

烟雨的心砰砰乱跳,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说官爷官爷就到呀……第14章 .九天云静您喜欢什么样的镇墓兽?外头正飘了些微雨,烟水气飘起来,迷迷濛濛的。

烟雨从屋子里望出去,小舅舅着了一身雨雾青的家常衣衫,像是站在一团雾里。

小舅舅怎么会来啊……烟雨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像是大军压境,她却慌不择路跑上了迎战的城墙垛子。

也许她的脸此刻红透了吧,小舅舅还未及说话,烟雨的心里已然转过了十万个念头,手一抖,掌心的小金蝉便落在了地上。

她慌的蹲下身去捡,再起身时,脑袋就撞上了桌子角,疼的她一捂脑袋瓜子,蹲在地上不动了。

其实那一霎的疼过去就没什么痛感了,可她却不好意思起身——这是怎么了!她方寸大乱,抱头迟迟不敢起身,耳边却有和缓的脚步声慢慢近前,再一晃神,烟雨悄悄抬起眼睫,眼前就有手伸过来。

雨雾青的宽大衣袖盖住了他的手背,垂下来的手指青白修长,看在烟雨眼中,竟有追魂夺命的震慑之感。

若她伸出手去,岂非要摸到小舅舅的手了?烟雨紧张地头皮发麻,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不敢,只轻轻地牵住了他的衣袖。

衣袖的主人似乎顿了一下,随后就微微一动,送了一份力量下去,使得烟雨站了起身。

小舅舅的身量太高了啊,烟雨站起了身,仰着头看他。

您又拉扯了我一把……她稳住了心神,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谢他,您来这里办事么?顾以宁嗯了一声,像是察觉了她在努力仰着头,这便随意地在她面前的椅上坐下。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他淡淡一声,旋即垂下了眼眸,望住了烟雨手心里那一枚小金蝉,今日的功课?烟雨顺着小舅舅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心里攥着的那枚小金蝉,连忙抬起手,托给他看。

不是。

她有点不好意思,芩夫子今日要教我做绒花……顾以宁嗯了声,视线转向了烟雨涳濛的窗外。

今日芩夫子会客。

烟雨不免讶异,还未及问话,便见本立在门外的石中涧忽然近前一步,向着烟雨解释道,方才恰巧遇上了芩夫子,正好顺路,便来知会姑娘一声。

又是恰巧,又是顺路,全赶上了啊。

烟雨就有点低落。

她打小生活在斜月山房,天井里仰头看出去,不过一小片天空,推开门走出去,也只是一片山林。

小时候觉得有趣,长大了却觉出来些许的闷,后来同芩夫子学丹青,学染色,再动着脑筋做小玩意儿,才让她高兴起来。

今日飘着雨,不上课了,回山上也没意思。

烟雨不免有点儿蔫蔫的,垂下了眼睫。

虽是顺路,却是要废口舌的。

她欠了欠身,多谢您了。

烟水气升腾起来,空气也湿湿的,顾以宁站起身,语音清润温和,我的书房,倒是有一顶闲置的官帽。

说者眼眉平静,听者的心里却泛起了轩然大波。

烟雨握紧了手心里的小金蝉,只觉得不好意思极了,您都听见了啊……说罢却觉得头皮一麻,帽翅可做蝉翼的话都叫小舅舅听见了,那她夸自己可爱的话,难不成也听见了?她忐忑不安的看了小舅舅一眼,见他眉眼依旧温和澹宁,稍稍放下了心。

横竖不上课了,我随您去拿呀?顾以宁点了点头,先她一步出了房门。

烟雨有点儿雀跃,捧着小筐就跟了上去,芳婆跟在后头,面色不免有点担忧,姑娘,姑奶奶说您不能乱跑……烟雨记着娘亲的话呢,她嗯了一声,认真地说,他就是救了我好几回的小舅舅啊——您跟着我呢。

芳婆其实并不担心,西府六公子一向生人勿近,有如高天的星子一般冷清,人品更是一等一的高洁,更何况,他当真救了姑娘好几回啊。

芳婆这般想着,便跟了上去,却瞧见那一抹颀秀的清影之侧,自家姑娘捧着小筐脚步轻跃,遥遥望过去,竟使她一瞬间有些错乱,产生了真真是一对玉人的错觉。

这时候烟雨正落金陵,一人撑伞两人行。

顾以宁身量很高,脚步不免快了一些,他似乎察觉了身旁小姑娘走的急切,便放慢了脚步,于是烟雨的脚步也从容了许多。

烟雨捧着小筐,生怕里头的物件儿被打湿,这便低着脑袋往伞中心靠,蹭上了小舅舅的肩膀。

他有一身清气,却不似熏香的浓烈,倒像是淡淡的清茶之味。

烟雨偷偷仰头看他,雾气里他的侧颜精致,面庞像是上好的瓷,白净而通透。

小舅舅,您身量这么高,看到的世界一定很远。

看到了小舅舅的眼睫霎了一霎,也许是察觉到自己在看他,烟雨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的声音在金陵的烟水气里显得杳杳,顾以宁笑了笑,旋即那笑容便隐匿了,你现下看的不远么?烟雨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小布筐往上托了托,我想知道这小园以外,世上还有什么样的鸟兽虫鱼、飞禽走兽;还想知道除了海棠芭蕉、玉兰修竹,世上还有什么样的花草珍稀——她的眼神灵动起来,语音清稚,西山麓我都绕遍啦,夏天生什么花,秋天结哪一样果,蛐蛐儿几时出来唱歌儿,朱顶雀何时从北方飞来过冬……我全都知道。

顾以宁的脚步忽得有些放慢了,耳畔小姑娘的声音由轻跃灵动,说着说着却慢慢儿转向了迷惑,他心念微动,像是有一滴雨轻轻落在了他的心尖儿上。

你眼中的世界很有趣。

他执伞缓行,侧脸的弧线清绝,不必忧心,万事可期。

一句万事可期,叫烟雨一霎就雀跃起来,脚步也随之轻快。

快到廊下了,顾以宁收伞却收得很快,随手递在了长随手中,却叫烟雨的头上,淋了些雨。

他察觉到了,眼里就有些歉意。

抱歉。

啊小舅舅竟然和她说抱歉。

烟雨有些不好意思,抚开了额前一缕被雨打湿的发。

风吹雨打,快快长大。

她眉眼弯弯,笑的稚气,想同小舅舅逗个闷子,那您为什么这么快收伞呀?顾以宁舒眉一笑,忽得抬起了手,看那手臂的走势,像是要揉上烟雨的脑袋似的。

烟雨不免一怔,可小舅舅的手却只是轻掸了掸肩上的些许微雨,旋即又放下了。

廊下撑伞,小孩子会长不高。

小舅舅说完,便旋身入了书房。

烟雨怔了一怔,小小声说:我都十五了……她跟进去,心里不免嘀嘀咕咕:十五岁快要及笄的年纪,莫非个子还能往上窜一窜?见小舅舅进去了,烟雨便不再多想,捧着小筐进来了。

他的书房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两面墙打了通天接地的高柜,里头摆满了书。

娘亲不爱读书,连带着烟雨也不爱读书,她哪里见过这么多书啊,仰头看了一圈儿,这才感叹道:这么多书,您都看过么?顾以宁在书案后的椅上坐下,下巴微扬,示意石中涧进来,又向烟雨道,也有一些束之高阁。

石中涧进来,揣摩着主人的意思,去柜中取了一顶官帽呈在了姑娘眼前。

表姑娘且取用吧。

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这是公子从前中了探花,任翰林院编修时的第一顶乌纱帽。

烟雨正接过官帽,闻言踟蹰了一下。

您的第一顶官帽,一定很有纪念意义,我怎好拆了它——顾以宁取了一本案上的书看,听她这般说,眼眉不抬。

无须在意。

烟雨忐忑地在案旁的小桌椅坐下了,托腮望着官帽不敢下手。

那书案旁的眼光便移了过来,温声道,可是不得其法?他见烟雨抬头茫然地看他,便把视线落在了案上的一尊小小石刻。

这尊石刻的蝉,你可以赏鉴一番。

烟雨是不敢拆帽翅,而不是不会做蝉翼,既然小舅舅说了,自然是要看的,她索性放下了手里的金蝉,仔仔细细地望住了那一尊石刻的小蝉。

不得不说这尊小蝉刻的惟妙惟肖,不仅棕色的外壳逼真,便是那薄薄的蝉翼,竟也是石刻出来的,着实生动。

……这尊石刻的小蝉,打哪儿得来的啊?顾以宁回答的很快,原是在南朝皇室之墓穴里。

烟雨脑瓜子转的很快,很快想到了,这是不是一尊镇墓兽?可做的这样小,又是一只小蝉,没什么震慑力啊。

顾以宁闻言抬起了眼睫,眼眸里带了点几不可见的笑意。

有道理。

烟雨得了鼓舞,这便思维发散起来,以后我的墓穴里,左边摆一尊绒兔子,右边摆一尊绒猫咪。

石刻的太过冷清,我喜欢暖和点儿的。

她兴致勃勃地问向顾以宁,您喜欢什么样的镇墓兽?她努力思考,您觉得小鸭子怎么样?女儿家温软的语音一出,整个空气都安静下来了。

窗外飘着的雨丝啊,垂头丧气的海棠花儿零落地飘下来,有些许飘进了小窗,雨的清气裹挟着花的甜香,涌了进来。

顾以宁本坐在桌案前执一册书闲看,闻听此言,眉梢眼角就又沾染了一星几不可见的笑,这便以手握拳,掩住了口清咳一声。

没听见小舅舅的回音,烟雨就有点忐忑,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侧颜。

他垂着眼睫,似乎将手中的书卷看入了心,没有在意她的问话。

烟雨就悄悄吐了吐舌头:没听到也好,她好像有点过于随意了。

小舅舅是长辈,她怎么能在长辈面前说什么镇墓兽的事呢?多不吉利。

她想着想着,就抱住了手里的官帽,把尖下巴搁在了上头,想得入神。

换了娘亲,又该说她喜欢胡说八道了——可都说老人才忌讳说生死,小舅舅才多大啊?她不由地把视线落在了小舅舅的侧脸上。

听说小舅舅才过了弱冠之年,那也就比她大上几岁,可为什么就那么的沉稳平和呢?她想了半天,下巴上搁的官帽顶就被压的凹陷了一块。

她吓得连忙抬起下巴,悄悄地把官帽的顶复原,这一番动作倒惹来了案上人的注意,把视线缓缓地移过来。

烟雨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官帽顶,塌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不以为意,如何不拆?烟雨不舍得拆这顶探花郎的帽翅,这便寻了个理由。

我回去寻一块纱绡,就可做蝉翼了。

她想了想,只是不知如何令它挺翘一些。

顾以宁闻言只微微颔首,告诉她,以浆浸之,可使其挺翘。

烟雨茫然地看了一眼小舅舅,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高兴地说,面糊糊吗?我知道了,小舅舅您可真有办法!她雀跃的样子一团孩子气,顾以宁点了点头,问向她,怎会想做一只金蝉?烟雨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蝉在阴暗的地底藏着,到了夏日,就会慢慢向上爬,脱了透明的壳,在枝头叫一整个炎夏,多好。

女儿家的声音温软,看人的眼神诚挚有如林中幼鹿,向往自由的心一览无余。

那书案旁的小舅舅放下了书卷,望住了她,眼神认真而专注。

好。

小舅舅说了一声好,烟雨像是受到了鼓舞,又挠了挠额角,道:还有一宗,我想着再遇上那一位老夫人时,我就把这只金蝉送给她老人家,好带给她的孙儿玩儿。

这下顾以宁眼中的笑意藏不住了,青白秀致的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

好。

他顿了一顿,多谢你。

第15章 .温澜潮生几时才能小雨转甜呢?……顾以宁原就有着远山瀚海的气度,眉眼此刻含了笑,愈发显得端方平和。

烟雨看了不免有些惶惑不安,放下了托腮的手,极乖地搁在了书案上。

您谢我做什么……顾以宁闻言笑意微敛,只向她嗯了一声,谢你惦念。

烟雨没听明白,正待打破沙锅问到底,小舅舅却又望住了她,碧清的眼眸里盛了浅浅的笑意。

云中世界,静里乾坤。

他重提起路上时烟雨的困惑,人从书里乖。

目下你还小,尚不能远足,倒是可以多读些书,便有如行万里路了。

烟雨怔了一怔,眉头蹙的更紧了,认命似的把额头往桌上轻轻碰了碰。

人从书里乖呀?我可不爱读书了。

她不好意思地承认,……小舅舅,我这会儿瞧上去,不乖么?顾以宁闻言微怔,继而失笑。

听闻川地赞扬女孩子可爱漂亮,爱以乖一字形容。

她发问的时候托着腮,黑亮大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顾以宁,一团孩子气。

乖。

这一个字说出口,顾以宁却怔住了。

烟雨却不察,只觉得心头雀跃,像是要生出羽翼一般,飞天而去了。

小舅舅,何为云中世界,静里乾坤?顾以宁搁下手里的书卷,视线缓缓移向窗外。

竹篱下,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雅听蝉吟鸦噪,方知静里乾坤。

烟雨想着犬吠鸡鸣、蝉吟鸦噪的景象,只觉得眼前似有画卷徐徐展开,恬淡的山水景物跃然而来。

怪道东山麓有一排小木屋,是您闲时山居的么?见小舅舅点了点头,烟雨雀跃起来,我就在鸡笼山西麓的斜月山房住,好巧呀!好巧?顾以宁垂下眼睫,遮住了一双含笑的眼眸,并未言声。

烟雨没等来小舅舅的回音,倒也不以为意,只歪着脑袋看了一时,就弯着眼眉去瞧手里的石刻蝉了。

窗外烟雨氤氲,芸窗里静谧无声,小姑娘垂目把玩手里的话石刻,认真凝神的样子,像是一尊精致的玉美人。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石中涧的一声问询,像是有客来访。

来人语音清朗,是章明陶来了。

顾以宁心念微动,将视线移向烟雨。

她看完了石刻小蝉,正认真地去整理自己那只小蝉的蝉翼,似乎并没有注意外头的动静。

顾以宁清咳一声,门前静悄悄地显出了一名侍女,请表姑娘回避。

烟雨闻言不解,正待站起身,门前已大踏步进来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正是烟雨前些时日见过的北定侯章明陶。

他的脚步飒沓,北风似的席卷而来,倒让烟雨吓了一跳。

顾以宁轻蹙了眉,轻抬了手示意烟雨安坐。

章明陶向来拿自己不当外人,这会儿被带着一身的烟水气进来,口中道,……这雨下的没完没了了,也不知几时能——他的话说了一半儿,冷不防地就停住了,视线落在那书案旁眼神惴惴不安的小姑娘身上。

章明陶素来形迹洒脱,此时也知晓自己来的唐突,一转视线,对上了顾以宁冷洌的眼眸,他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围,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找椅子坐了。

也不知几时能小雨转甜啊……小雨转甜?顾以宁长眉微挑,不动声色地望住了章明陶。

章明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很是熟稔地同烟雨搭起了话:……不知以宁兄有客,倒是我唐突了。

烟雨虽甚少见外男,但也认出来人是初次见小舅舅那一晚,那位外表亲善的青年。

她悄悄看了一眼小舅舅,见他眉眼和煦,向她点了点头,这便安下心来,向着章明陶欠了欠身,行了个晚辈的礼节。

晚辈失礼了——她有点忐忑,又悄悄看了一眼小舅舅。

顾以宁微顿,接过话来,是章家叔父。

不必拘礼。

烟雨得了小舅舅的提示,有些不好意思地欠身道,晚辈问叔父安。

说者坦然,唤叔父的声线恬淡,带了几分清稚。

听者却惊了一大跳,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来锦袋,倒出了两枚状元及第的金锞子,递给了烟雨。

……虽是状元及第,却也是货真价实的金子,权做见面礼了。

烟雨吃了一惊。

手里头的金锞子很有几分重量,搁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托着金锞子,迟迟不敢收下,小舅舅和煦的声音响起来,不必同他客气。

烟雨闻言放下心,将金锞子收起来。

只是这时候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却听章明陶已恢复了自然,将手里的卷宗递给了顾以宁,沉声说起话来。

其上七人,无一个清白。

或贪墨弄权;或御下不严,闹出欺行霸市之恶行;还有行贿受贿、强占民宅等不端之行,从前无人检举,倒是便宜了他们,如今是不行了。

章明陶初入都察院,正是要立威的时刻,大鱼尚需时日捕获,捕捞些小虾米却不费力气。

顾以宁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此事,只将视线缓缓移在了坐在桌案边垂目看着小石蝉的烟雨。

小姑娘似是有些紧张,乌浓的眼睫眨也不眨,像是痴了。

章明陶还在说着如何调查、如何部署,顾以宁手边正坐着一壶云雾清茶,这便站起身来,取下茶盏,斟了一杯茶,放在了烟雨的手边。

烟雨是个爱想事儿的,方才的一霎不自然过去了,又把心思放在了小石刻上,这会儿正口渴,手边就多了一盏清茶。

她小女儿心性,并不多想,只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一瞬滋润了唇舌,可清苦却漫上了她的眼眉,蹙了浅浅一道。

章明陶眼见着顾以宁不动声色,却为小姑娘斟了一盏茶,只觉得胸中大震,脱口唤道:顾虞,你这……一声顾虞,倒将烟雨从清苦里拽出来,她诧异地看过来,心里转着念头:小舅舅的名字是这个?是愉悦的愉,还是瑾瑜的瑜,亦或是鱼儿的鱼?哪有人叫鱼儿的鱼啊?烟雨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很傻。

章家叔父这一时来,显是有要事同小舅舅相商,她若再不告辞,倒是有些不知礼了。

想到这儿,烟雨连忙站起身,向着小舅舅欠身,道了一声告辞。

小舅舅,多谢您招待我。

这时候落了雨,山路泥泞,我要早些回去了。

顾以宁微微颔首,烟雨这便抱着小布筐慢慢出了书房。

外头仍飘着雨,芳婆适时跟上,为姑娘撑了一把伞。

……一时绕着二房的院子走,省的又撞上犯嫌之人。

烟雨乖巧的应了一声,悄悄把布筐里的金锞子展示给芳婆看,小声儿说道,那一位叔父赠了我两枚金锞子。

芳婆笑着看过去,竟是状元及第的模样。

姑娘,你要做状元才成呢!烟雨笑着应承着,若是考制艺,我一定是魁首!主仆二人说笑着出了西府,雨色涳濛里,身后却有一声杳杳的唤,似乎是在唤表姑娘。

烟雨闻声转了身,小舅舅的长随石中涧从雨色里匆匆走来,站在了烟雨的面前。

他伸手递给了烟雨一屉光亮的漆盒,恭敬道:姑娘,庐山云雾茶清苦,小的为您奉上一屉泰白象的椰丝糖、蜜饵饼,用以解苦。

他言罢,见姑娘身边的芳婆接下了糖盒,这便拱手告别,转身而去。

烟雨还是小女儿,哪里有不爱糖的?只是莫名得来一屉糖,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方才喝茶了么?她方才心思不在外务,喝茶不过是随意一口,是以这会儿倒没想起来。

芳婆却捧着糖盒啧啧几声,都说江南大麒麟,北地泰白象,都是制糖的名家。

六公子对子侄辈真是关怀备至啊。

烟雨望着满山的涳濛雨色。

雀鸟在雨中扑棱着翅,往树上的枝叶里藏了,鸡笼山天清雨润,葱茏绿意隐现,这景象烟雨看过千万遍,忽觉今日尤其的顺眼。

小舅舅的名是哪一个字呢?烟雨在雨中慢慢走着想着,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进了斜月山房。

娘亲要后日才能回来,这两夜便只有青缇同芳婆陪着烟雨。

鸡笼山的夜原是静谧的,近来雨季,雨水常在夜间来势汹汹,山猫野狗便时有出没,在夜里叫声凄厉诡异。

好在窦筐领了他家小子,守在山房外的林屋中,若有异动了,总是警觉地冲出门巡视。

夜间果然风大雨急,烟雨最爱听雨声,尤在雨声里睡的香甜,第二日的晨起便神清气爽。

青缇侍候着姑娘洗漱,用了早点,依旧由芳婆陪着下山,往烟外月去。

手里捧着小布筐,烟雨走的轻跃,再往前去,便听得烟外月里传来恭送六爷的声音。

烟雨的心头微跳,再抬眼时,月洞门缓缓走来一人,有如和气清风一般行至烟雨的眼前。

顾以宁身着公服,是下朝回来的模样,烟雨福了一福,向他称礼,问了一声早安。

顾以宁颔首,蝉翼可有进展?烟雨道是,眼眉弯成了新月,多亏小舅舅提点,昨夜便制成了。

顾以宁嗯了声,如此甚好。

他顿了一顿,倘若还有不解,可再发问。

烟雨悄悄踮了踮脚。

小女儿眼眉藏不住事,心里有些辗转的思量,便上了眉头。

顾以宁似是觉察出来了,目带探询地望住了她的眉眼。

烟雨迟疑了一下,立起了手搁在了自己的唇边,踮起脚,在他的耳畔小小声地告诉他。

小舅舅,我的小名叫濛濛……说到这儿,她却不敢向下问了,犹豫着放下了手——小辈问长辈的名,实在是大不敬。

顾以宁微怔。

耳畔像是被纤羽轻抚,他的心一瞬温澜潮生。

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

他顿了一顿,顾虞。

第16章 .龙蛇影外娘子面似菩萨,行事却如罗刹……因尚有公务在身,顾以宁言罢,视线只在烟雨的面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

他往南门去,石中涧在他的身后恭谨道:太师府请了车轿候着,教属下给推拒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显是对他的行事放心。

石中涧又道,封大人此刻也在门前,要同您一道去太师府赴宴。

顾以宁脚下不停,袍角微动。

封长胥乃是乾定三年的庶吉士,内阁首揆程寿增的门生。

前些时日内阁集议迁都一事,他同顾以宁站在了同一条战壕。

今次盛实庭在府上宴请,封长胥又前来相邀同去,倒是不知其深意。

到了顾府门前,封长胥果站在车轿前,见顾以宁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忙拱手道了一声顾兄。

封长胥年长顾以宁八岁之多,却称呼顾以宁为顾兄,可见其将姿态放的极低,似有结交之意。

……曾听闻太主殿下喜爱山樱,今日来此,虽过了花期,却也能从绿野闲枝中,一窥可爱。

他以闲话开场,很是自然。

顾以宁还礼,称了一声封大人。

明年三月,尽可来赏樱。

他邀请封长胥共乘,先上了马车。

封长胥有心结交,提脚随了上去。

顾府之马车,轿厢深阔,陈设简约,顾以宁在窗边几前坐下,一双深眸不动声色地望住了封长胥,似是等待他言声。

能入内阁,必是世事练达之人,封长胥并不遮掩,开门见山。

愚之恩师,正是耕望先生。

他顿了一顿,道,乾定三年的科考,程阁老乃是主考,二百进士皆他门生,愚也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

顾以宁自是知晓其中干系,微微颔首。

……你我金銮殿应试,该是天子门生。

封长胥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谦虚道,愚不过二甲第七,不敢同探花郎相提并论。

他见顾以宁神情温和,这便闲话了几句。

前次,盛公相邀水月居不成,今日竟邀你我入太师府赴宴,当真是稀奇。

他轻抿了一口茶水,道,顾兄可知盛公真意?顾以宁唇边牵了一线浅笑,直言不讳:迁都为表,实则探问左右。

封长胥眼眉微动,似乎没有料到顾以宁会如此直白。

云中大捷、收复化德、允州,齐王如今才望兼隆,青宫那厢怕是坐不住了。

交浅言深,顾以宁并不打算同他多说,只执了茶盏,润了润口。

听闻封大人同杜从宜是连襟?提及此事,封长胥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慨,不过下一瞬便恢复了儒雅。

因着东亭翁主遇害一事,内子哀恸至极,缠绵病榻数月了。

他不免神情黯淡,杜从宜掼会卖惨相,想当初,也是这般哄骗了翁主。

顾以宁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不便再问,只将近日的政务同封长胥研讨一二。

封长胥有心同顾以宁结交,却也知不可操之过急,用心应对的同时,心下不禁思忖。

顾以宁出身显贵,为人却端方平和,乾定六年陛下钦点探花之后,更是名满金陵。

只是这些时日的相交,封长胥却觉出他的清冷来。

万事藏于心不表于情,这般慎而寡言之人,令封长胥有些好奇: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人事,能令此人为之动容。

说话间,车轿已然驶近太师府,门子在外头迎候,一路引着二人往正厅而去。

经过前院时,忽有一华服少年破马张飞似的行来,路过二人时打量一眼,眼神桀骜,往正厅方向扬长而去。

太师府的门子瞧着身后这二位阁臣的面色,不免讪讪解释:二位大人勿怪。

这一位是咱们府上的大爷,向来有魏晋之风……顾以宁喜怒不形于色,封长胥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嘲弄。

什么魏晋风采,纨绔罢了。

满金陵,谁不知这太师府上的大爷程务青,是个恶贯满盈的狂徒?年幼丧父,母亲二嫁,盛实庭身为他的继父,却因入赘太师府,不好管束,太师府又从上到下顺着他,将这一位爷掼的是无法无天。

二人一路过去,侍女还未打帘,便听里头有一声怒问:眼下看来,是没个大人替小爷做主了?也罢,左右就是纳个妾,小爷这便上顾家去,强抢了就是——横竖有你盛实庭给小爷兜着!金陵顾氏,唯此一家。

封长胥心下讶然,不禁微微侧身,看向了顾以宁。

顾以宁本是负手而站,静听堂音,闻听此言后,清澹的眉眼下,眸色渐渐转冷,像是染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薄怒。

只是这薄怒似乎一闪而过,转瞬间便消失了。

正当封长胥以为自己看错时,那正厅门帘一打,那程务青正撞出门来,眼见着门前站着二人,程务青眼皮子一翻,刚想提脚走人,却不知是崴了脚,还是拐了腿,竟是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一身狼狈。

程务青还未及弱冠,无法无天的半大小子,从地上狼狈而起,恶狠狠地盯住了顾以宁,叫嚣道:看小爷的笑话?这时候云层渐渐聚拢了,像是要有雨的样子,一霎就起了风,顾以宁就站在压顶的云下,神色淡漠。

不年不节,不必行此大礼。

他的声线寒冽,浸润了冰雪一般,‘行首案’了结那一日,再自裁谢罪不迟。

此言一出,封长胥一惊,再看那程务青已然眉毛倒竖,鼻腔喷火来。

那倒头行首案,抓了一帮子纨绔,小爷谨言慎行,可不怕诬告!顾以宁哦了声,好男儿不会被诬告。

他不看程务青,负手往正厅里去,程务青气的七窍生烟,在后头喊道:你是哪一个,竟然要挟小爷!顾以宁顿足,眸色里现出了一分厉色,并不曾回身,丢下一句话来。

金陵顾氏,岂容你放肆。

大约是拿捏住了程务青的短处,他只原地站着,面上显出来悻悻的神色,好一时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封长胥心下惊奇,追随着顾以宁进了正厅。

这行首案他知晓。

数月前,秦淮河畔南珍珠巷醉玉坊,两位擅琴曲的美貌行首被一群纨绔带走,百般折磨凌/辱之后,投河自尽,此案本已被压下,近日却被重提,迄今为止已经抓了五名案犯,目下在金陵闹的人尽皆知。

竟不知这内阁首揆程寿增的亲孙子,也牵涉其中。

封长胥神色复杂的望住了顾以宁,他正安坐,眉眼澹宁,依旧是那一副温煦清雅的模样。

这厢太师府中宴请,往广陵府买宅子的顾南音却在回程的水路上遇见了水匪。

水路原就比陆路快许多,顾南音归心似箭,同云檀一道儿搭了一艘往津门运送丝绸、茶叶的货船。

因是顺道儿,船主又是位泼辣的妇人,见她面慈,便只收了六两的船资,只是要到夜间才能抵达金陵。

顾南音素来胆大,又是有些武艺在身的,故而不怕夜里出行,倒是云檀有些胆怯,偎在顾南音的身边儿,悄悄看着岸边黑沉沉的山影。

瞧见钟山了么?再过了前头那个渡口,就到了。

顾南音站在船头,为云檀挡了挡风,这一时濛濛睡的正沉,万不能惊动了她。

云檀说是,往远处瞧过去,忽得就听得噌的一声,前方的水面燃起了熊熊的火,火势巨大。

一时就有鬼哭狼号之声,有扑通落水的声音,也有喊打喊杀的声音。

顾南音常常乘船,心知是有水匪打劫,她捉住了云檀的手,心中砰砰乱跳:咱们这艘船是货船,少不得要被劫,横竖离金陵不远了,咱们跳下去。

云檀自然听顾南音的,同她一道儿深吸了一口气,一起跳下了水。

二人在水里游了几丈远,再往货船上看去,有水匪已然跳了上来,捉住了一个船工,一剑抹了喉。

云檀吓得魂不附体,顾南音就叫她别抖,潜游会不会?不会也不成,不会就给水匪当压寨夫人去!云檀自幼在水边长大,哪里能不会?这便悄悄地一路游开了。

二人也不知游了多久,快要精疲力竭时,终于瞧见了一艘细长的破船,二人相携着爬上了船,只休息了一时,便打算驶入支流。

这会儿倒也不急了,风一吹船便往前开,顾南音歇了一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候除了水鬼,谁也吓不倒咱们了。

恰在这时,旁边水面上忽得就冒出了水花,有人在水里扑腾,口中喊着娘子救我,一边手脚并用地游了过来,抓住了小船的船辕。

顾南音同云檀直吓了个魂飞魄散,小船被这人拽的东摇西晃,忙拿船桨往他身上打去,水鬼滚远点,我还有个女儿要养,你找别人替命去。

那人被打的差点没吐出血来,拼了命喊道:娘子停手,我是人并非水鬼!顾南音一桨拍下去,是人更要打!你放手!那人被打的晕头转向,却死活不松手,苦苦哀求:娘子孬好救我一命,我家中也有小儿,求娘子可怜。

顾南音停了手,看那男子面目苍白,浑身也不知是血是泥,形容实在可怜。

他扒船的意志力实在太强,不放手的话,恐怕船就翻了,三人都走不得。

顾南音平了平气,同云檀一道儿,把这人给拉了上来。

那男子一上来,便被顾南音按在了地上,袖里一柄匕首压上了男子的脖颈。

不要起什么歪心思,否则我宰了你。

那男子听天由命地躺下了,伸开了双手,绑了我就是顾南音自然要绑他,拿起船上捕鱼的网,结结实实地将男子困了起来。

这桩事忙完,顾南音方才松了口气,一抬眼,却见那男子苦笑了一声,自嘲道:娘子面似菩萨,行事却如罗刹。

顾南音瞪过去,触到那男子的眼光,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前一晃,旋即转走了,于是低头一看,原来夏季衣衫薄,她又浑身湿透,胸前的沟壑显著。

这男子倒不是个好色之人。

顾南音将衣衫掩了掩,拿匕首在男子眼前威胁似的一晃,要他老实些。

那男子又是苦笑,问道:某瞧出来娘子是个惜命之人,缘何?顾南音笑他问话天真,你不惜命?狗刨似地扒咱们的船。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膝下有一个小女儿,为了她我也要惜命。

男子似有感触,叹了一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啊!顾南音嗤之以鼻,胡说八道!女子本不弱,为母则更刚!第17章 .春日小鹿还有一宗心事,没有办法告诉……夜黑风高的,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地飘着,船上的人大约是疲倦了,浆片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水面。

顾南音仔细分辨着岸边的形貌,确认了这一带应当是没危险,这便同云檀一道,拉着岸边的芦苇,用力将船靠了河岸。

眼见着脱离了危险,顾南音一颗心都松懈下来,倚在船舷边舒了一口气。

……一时上了岸,便去打听路途,天明了再去市集雇车。

若是我推断不错的话,这里该是龙潭左近。

云檀点了点头,正要回话,船舱里那人原本微闭着双眼,此时却张开了。

还不到。

这里是永安洲。

顾南音闻言,两道视线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怎知?那男子眼皮抬了抬,示意她看前方,上面写着呢。

顾南音抬头望去,果见刷了金漆的官牌竖在岸边,其上写了永安洲三个大字,因有些年头了,那漆面褪了色,字也不大清晰了。

这么黑的夜色,还能瞧出来这里的路牌?顾南音起了疑心,冷了脸问他:你是什么人?那男子抬起头来,岸边有些微弱的萤火,青绿的黄色照在他的瞳色,有种妖邪的奇异观感。

往海外贩瓷器茶叶的舶商。

许是被捆的久了,他略略直了直身子,这趟血亏。

顾南音并不打算相信他的话。

此人虽形容狼狈,可身形气度皆不俗,再观他的面容,虽发丝凌乱,满面泥污,但凭着一双眼,便不似等闲。

话说回来,不过是萍水相逢,拉人一把,顾南音并不想问多,只将衣衫裹紧,拿匕首割破了他身上的渔网。

……我们往东南而去,就在此分道扬镳吧。

那男子身上的渔网被割开,整个人便舒展了些,听闻顾南音说要走,他苦笑一声:娘子若是此刻将某丢下,恐怕某即刻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他的声音虚弱,有些喘不上气的意味。

顾南音低头看去,果见他肩头一处浸湿了,仔细看过去,竟然是再往外渗血。

船划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此人一直被绑住了手脚,竟能忍痛一声不发,可见意志坚定之极。

顾南音有些迟疑。

她原本就是心慈之人,如今年岁增长,世故知的多了便强行让自己心狠些,只是此时见了此人受伤,恻隐之心便又萌生了。

你我萍水相逢,谈不上谁丢下谁。

她在男子的身边蹲下,动作麻利地撕开了他肩头的衣衫,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映入眼帘。

这伤口若是再不处理,怕是会危及性命。

那男子舒了一口气,自怀中摸出了药瓶,递给了顾南音,劳烦娘子。

顾南音见他有药,这便松了一口气,接过药瓶,在药粉尽数洒在了他的伤口上。

上了药,该以干布包扎才是。

顾南音看了看自己和云檀,落水到现在,两个人的衣衫都是湿透的,再看小船上,哪里还有一块干布?她思虑一时,忽起身上了岸。

云檀不明所以,跟了上去,却见自家姑奶奶躲在树丛里,将外衫解开,慢慢再把最里的抱腹脱了下来。

云檀一惊,细声劝阻道:……您怎么能拿抱腹为他包扎呢?如若当真要,那也是拿奴婢的。

顾南音将衣衫穿好,接过自己的抱腹,小声道:你贪凉,穿的是丝绢,如何能裹伤?云檀知道自家姑奶奶爱穿棉制的心衣,此时听了虽不情愿,却仍接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

好在您不爱穿鲜亮的,这件抱腹没花纹样式,包扎上去也瞧不出来是件女儿家的里衣。

她嘟嘟囔囔,便宜他了。

顾南音急着上岸回家,这便走了回去,那男子眼巴巴地望过来,眼尾耷拉着,配上湿漉漉的额发,像只落水的可怜巴儿狗。

顾南音也不多言,过去将抱腹覆在他的伤口上,接着绕了一圈,以带钩固定起来。

那男子安静地看着顾南音为他包扎,忽得问了一句,娘子,你从哪儿来?好奇怪的人,不问姓名,却问来处。

顾南音默不作声,手下动作不停,那男子又道,我知你必不会将姓名告知,所以只问你来处。

顾南音不打算告诉他,包扎好便起了身。

广陵。

她向他告辞,你且休息一时,晨起应会有人经过此地。

她说完,牵着云檀的手,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岸。

那男子半靠在小船的舷上,目送着她的身影,慢慢地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肩头的伤口一跳,他低头去看,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却钻入鼻端。

小船在晃,男子垂目不语,似是在想着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有一只猎鹰掠过,旋即有马蹄飒踏声顿起,打破了静谧的夜。

娘亲过了约定的时间不回,烟雨一早起来就有些无精打采。

青缇在窗下为她梳发,叫她安心,水路不比陆路,有风浪了要停,雨下大了也要等,时辰上就耽搁了。

烟雨摆弄着她装发饰的小盒子,捡了只猫儿爪子出来。

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忍不住担心。

她决定振作起来,一时去上课,说不得放了课,娘亲就在家里等我了呢!青缇见姑娘开心,也高兴起来,为她把几只小猫儿爪子带在发髻上。

窦筐一早就去码头侯着了,您放宽心。

烟雨嗯了一声,看着镜子,晃了晃脑袋,觉得这几只小猫爪戴在头上,同她的心情很合衬。

娘亲这回去广陵置办屋舍,是为了将来做打算,将来她同娘亲在广陵开个肆铺,专卖些女红制艺,从此不再寄人篱下,想想就觉得欢欣。

那样的日子多美啊,可惜就见不着小舅舅了……烟雨想到这儿,手下的针冷不防地就扎到手,直疼的烟雨眉头浅蹙,轻轻吮了吮受伤的手指。

小舅舅原来叫顾虞啊,不是小鱼的鱼,也不是握瑾怀瑜的瑜,而是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的虞。

想到这儿,烟雨的心就砰砰乱跳,手下的针线也顾不上了,趴在桌案上,把脑袋埋在手臂里偷偷地想。

原来小舅舅的名和字都出自这句话啊,可惜她不爱读书,不知道这句话的来历和出处,今日去上课,要问一问芩夫子才行。

不好不好,怎么能问芩夫子长辈名字之意呢?她纠结来去,眉头就浅蹙了一道,一直到用完早点下了山,眉头都没有展开。

下山的路虽修了阶梯,可近来常有小雨,若无人打理,仍有泥水在阶梯上,烟雨就走的有些慢。

裙角若是沾了泥水,叫人看见可多难为情。

青缇就有些纳罕,姑娘是个下雨天都要在外头跑的人,如何这会儿在意起裙子来了。

奴婢搀着您慢慢走。

她想了想,又道,芳婆说这几日常撞上西府六爷,您可是怕撞见他老人家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烟雨心里装着两宗事,其中一宗就是小舅舅。

昨日她胆大包天,竟然敢去问他的名,小舅舅虽然当时回答了,可说完就面无表情地走了,会不会是觉得自己很失礼?说起来,她好像近来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小舅舅,这是怎么了?她一路忐忑着下了山,到了烟外月门前,门口侍女梨月躬身道:可巧,今日几位姑娘也在,表姑娘请进。

听到府里的几位姑娘都在,烟雨心里就有些打鼓。

我在院里坐一坐,待姐姐们下了学再进去。

东西二府的姑娘们都是芩夫子正经八百的学生,她的身份尴尬,也不愿再为芩夫子添麻烦,免得再生是非。

她在窗下坐了一时,倒听得里头是女孩子们在闲谈。

你们可曾听说了行首案?说话的像是顾玳,去岁的事儿,也不知为何现下翻了出来。

拔出萝卜带出坑,听说抓了许多金陵有名的纨绔少爷。

我倒听说是那两个行首是投河自尽的,和旁人有什么相干?也就是这阵子的风雨,过几日全放了。

这个声音,烟雨不曾听过,她很是反感此人说起投河自尽的语气,这便站起身,向月洞门外走去。

将将踏出月洞门,转弯时却撞上了一人的胸膛,烟雨骇了一跳,没敢抬头,欠身道了一声抱歉。

那人的声音温煦,道了一声无妨。

烟雨闻言,一脸惊喜地抬起了头,欢欣道:小舅舅,是您啊。

顾以宁点了点头,弯了腰将地上的一枚小小的小猫爪捡了起来,递过去。

烟雨呀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往发上随意一别。

我今日戴了好几个小猫爪儿,您看。

她低下脑袋,将发髻展示给小舅舅看。

顾以宁眉眼便舒展开了,看了看她的小脑袋上,左一个右一个,别了少说六七个小猫爪儿发饰。

他觉得很可爱,为何戴这么多?烟雨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心里有一百只小爪子在挠,可不就是百爪挠头么?站在月洞门前说话不妥,顾以宁慢慢地同她往外走,脚步舒缓。

出了何事?烟雨在小舅舅的身侧慢慢走,听见他清润的声音,没来由地就红了眼圈儿。

我,我心里装着两宗事,她鼓起勇气,一边走着一边耷拉着脑袋,我的娘亲出门去了,说好今晨就能回来,可这会儿还没家来。

顾以宁安静地听着,嗯了一声。

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扬手示意石中涧来,同他低言交代了几句,石中涧便领命而去了。

烟雨讶异地抬起头,看着石中涧离去的身影,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谢谢您……她喃喃,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

小姑娘的眼底浮起了一层浅浅的水雾,小巧秀挺的鼻尖染了些红,顾以宁耐心地等她说话,过了一时忽地抬手,自她的发髻间取下了一枚小猫爪。

还有一宗呢?小舅舅的手掠过,那分量轻轻,烟雨怔了一怔,只觉得心跳如雷,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顾以宁一笑,复问道:还有一宗心事,是什么?他的视线温和地落在烟雨的眼睫上,烟雨只觉得双颊一定滚烫。

还有一宗心事是……是没办法说出口的。

烟雨不敢看他的眼睛,把小舅舅手里的小猫爪接了过来,垂着眼睫道:这一宗心事,没有办法告诉您。

第18章 .昊天罔极她说喜欢晴天,可日光来了,……她不说,他绝不会问。

日头渐渐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梅雨季难得有放晴日,烟雨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

出太阳了啊,我可太喜欢晴天了!那娘亲的船便可以走快一些了。

小姑娘的忧喜都在一瞬,烟雨高兴起来了,歪着脑袋把头上的猫儿爪发饰一枚一枚地取下来,托在手心里捧给小舅舅看。

一枚猫爪儿一宗心事,我戴了一头的心事,所以才会垂头丧气的。

顾以宁听了展眉,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么多心事?烟雨就偷着瞄了他一眼,心里扑通乱跳,慢慢儿匀着气息答他:马兰头过了清明就会老,清炒芦蒿盐撒太多,菊花脑择掉了青叶,这些都要操心的呀……她岔开话题,语气俏皮,您就没有心事么?小姑娘掼会东拉西扯,顾以宁但笑不语,看日光由檐角落在了她的鼻尖,她就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往他挡住的阴影处站。

自然会有。

他回答的很快,慢慢地伸出手来,示意她把猫儿爪子的发饰给他,有几枚?烟雨不明所以,乖乖地将猫儿爪子悉数放在了他的手掌心,又踮着脚,在他的掌心数了数。

有五枚。

她老实回答。

顾以宁嗯了一声,握起了掌心,你若肯,就将这五枚心事放在我这里,解决一宗,就取走一枚。

烟雨怔了一怔。

放在小舅舅那里,她自然是肯的,可她有哪五桩心事呢?细微的心事啊,零零散散地倒也有。

娘亲从广陵安全回来,这算一宗。

同芩夫子学完实践完一整本《草木制染》,算一宗。

做一只工艺复杂的绣品,同娘亲脱离顾府,自立门户,这算两宗。

还有一宗……烟雨又悄悄瞄了一眼小舅舅,旋即挪开了视线。

总是时时刻刻地惦念着他,这也是一宗。

她怅惘地点了点头,眼神不敢向上看,慌乱地转开了话题。

您是来寻芩夫子的么?她应当是在为姐姐们授课。

顾以宁嗯了一声,慢慢地将视线移过了小姑娘的头顶,望住了一霎又被云层遮住的半边太阳,眼前的小姑娘便惆怅地望了望天。

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说。

石中涧着人去打听了,傍晚应当会有回音,不必担心。

烟雨听话地点了点头,正待要再谢谢小舅舅,便见芩夫子自门里走出来,见到顾以宁,忙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六公子可是来寻太主?她今儿出去逛花市,没知会您一声?顾以宁倒不是来寻祖母,只是既然芩夫子既然问了,便随口应了一声好。

芩夫子就来唤烟雨,来吧,今儿给你看个稀罕物。

烟雨的好奇心立时就被勾了起来,向着小舅舅欠身道别,这便随在芩夫子身后,往学堂里去了。

顾以宁望着那抹纤柔的身影慢慢不见了,摊开了手心,五枚粉嫩精致的猫儿爪发饰,小小地安静地躺着。

他往西府走,到了书房时,亲军卫指挥使罗映洲正候着他,急切切地说起了今日得来的消息。

你可记得上一回我同你说过的事?罗映洲言语谨慎,见顾以宁挑眉,这便低声道,陛下身体抱恙,想着让几位王爷公主床前侍疾,东宫按下不发,只宣来淮南王以及几位公主,称北地战事吃紧,范阳王不能前来侍疾。

顾以宁点头说知晓。

此乃陛下家事,罗映洲身为亲军卫指挥使,深得陛下信任,传递信息一事,自然全权负责。

东宫生怕皇权旁落,承继有变,千方百计阻止范阳王进京,深恐他得了皇父之秘宣,故而百般阻挠。

罗映洲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昨夜,京口、瓜洲、龙潭一带,有一帮水匪大肆抢劫搜寻,对于瓷器茶叶丝绸毫无兴趣,一心寻人。

舶商里有人同这些水匪交了手,拽下了其黑色夜行衣里的领饰,其上绣了这样的纹样。

罗映洲将领饰搁在桌上,顾以宁不过看了一眼,便认出了这纹样的来历。

狮虎营。

狮虎营是东宫暗卫。

罗映洲很笃定地说了一声是,是谁值得他们这般大肆搜寻?顾以宁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挑,说了一声不好。

罗映洲连忙问道:怎么?顾以宁站起身,慢慢将五枚小猫儿爪放在了书案上。

烟雨的娘亲从广陵回金陵,搭乘的一定是船只,这般看来,应当是撞上了狮虎营,这才耽误了行程。

他叫来另一名唤做吴运水的长随,低声又吩咐了几句,递给他一枚猫儿爪,道,寻着了,将此物拿于她看。

吴运水领命而去,罗映洲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关心那一位的行踪,却去寻猫儿爪的主人?顾以宁神思回转,眸色里就有几分歉意。

这也是要紧事。

他请君映洲坐下,又命人取来运河的航运舆图,同罗映洲一道推演,一直到了午后,罗映洲留下用饭,不免就说起了他的夫人。

她祖上世居齐鲁,是个率真的性子,可是每每同我说话,总是云里雾里,嘴上说东,心里想的却是西,叫我好生头痛。

他说着,有些烦恼地看了一眼顾以宁,罢了,你不曾娶亲,也没个心爱之人,自然不会懂。

顾以宁搁下了筷箸,极仔细地拿棉巾拭手,良久才道,譬如,她嘴上说喜欢天气放晴,可日光当真来了,却要躲开。

罗映洲手里的一勺百合虾球在嘴边顿住了,他直点头,对对,女儿家怕晒,无论晴雨,出门子总要撑把伞。

他忽得很疑惑,你如何会知晓。

顾以宁但笑不语。

女儿家原来是怕晒,只是却不曾见过她在日光下撑伞。

烟雨那一厢随着芩夫子进了学堂,学了新的染色技巧,到了午间便辞别了芩夫子,要回斜月山房去——娘亲这一时应当家来了吧。

只是将将出了烟外月,就被前来的一位侍女拦住了去路。

这位侍女烟雨认得,是那一晚她去寻娘亲,在二房门前遇着的侍女芳苓。

她向着烟雨福了一福,温声道:表姑娘,蘅二奶奶叫我请您过去一趟。

烟雨经过上次的教训哪里敢随意同人走,便垂了眼睫,想绕开她走,哪知芳苓一下就拦住了她,大着胆子哀恳道:姑娘,您别怕,这一回真是蘅二奶奶叫我来请您。

上一回骗您的行香,叫人打了个半死撵回了家,奴婢哪里还敢啊……烟雨很惊讶,叫人撵回了家?芳苓点头说是,听说是西府大管事过来传的话,只说她冲撞了贵人,我家奶奶二话没说,就听从了。

烟雨心头一撞,慢慢地想明白了,眸底就泛起了浅雾。

舅母叫我有何事?她这般一问,芳苓就知她意动了,忙挤开了青缇,搀着烟雨慢慢走,大抵是寻不着姑奶奶,才想问问您。

烟雨心里忐忑,一路随了芳苓入了河清园,进了正堂,蘅二奶奶正背倚着大迎枕闭目养神呢。

烟雨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二舅母,蘅二奶奶才乜了她一眼,面庞上浮起了若有似无的笑。

这府里的表姑娘一茬一茬地来,数你住的最久,也是同咱们最亲近的,我应你一声二舅母,还没怎么同你叙过话,也是我的不周。

烟雨哪里听不出她语音里的轻蔑,这便欠了欠身,轻声道:甥女该时常探望您才是……蘅二奶奶哪里耐烦同她寒暄。

这几日,她用来吓唬威胁顾南音的那张名单,上头的纨绔公子泰半都出了事,闹的满城风雨,想来顾南音也知晓,怕是心里乐开了花,正嘲弄她呢。

她左思右想咽不下这口气,那太师府程务青的娘亲又差婆子来催,她气不过叫人去唤顾南音,哪知道她不在,正好给了她滋事的机会。

今儿我想请你家娘亲来吃酒,哪知道她不在,再一问,这都出去三日了——她一双凤眼盯住了烟雨,嘴角有显而易见的嘲弄,身为顾家的女眷,出远门不知会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待?她的声音虽低,可语气着实严苛,烟雨的手在袖中交握着,心里害怕极了。

好教二舅母知道,我娘亲有一处肆铺在广陵,目下正要对账,明儿后儿的就家来了。

她小声辩解着,娘亲不会出什么事的……蘅二奶奶料到她会有这般说辞,冷嗤一声:我这厢呢,正有一宗事要找她,后日一早她若赶不来,这事可就大了了。

烟雨握紧了手,只觉得身子也在打颤。

我娘亲今日就能家来!她鼓足了勇气,努力控制着情绪,向蘅二奶奶匆匆欠了一欠身,旋身走了。

青缇搀着她,将将迈出了正堂,就听里头传出来低低的声音,像是窃语的样子,可又能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一个妇人成日价往外跑,倒是个不怕出事的。

那声音愈发地低了,一介孤女罢了,没人护着,比那案板上的鱼还不如……烟雨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眼泪便落雨似的流下来。

青缇搀着她,快步出了河清园,一路劝慰着姑娘,只是将将到了山下,雨便落了下来,主仆二人互相搀扶着,淋着雨上了山。

因被雨浇了透心凉,加上被蘅二奶奶的话吓着了,芳婆忙叫人升炉子,又扶着姑娘进去,只是炉子里的碳浇了油,猛一点起来,火苗便噌的一声冒起来,映在墙上,像是张牙舞爪的巨兽。

烟雨正被芳婆搂在怀里,乍一见到那巨大的火苗,登时吓白了脸,躲进了芳婆的怀里瑟瑟发抖。

到了夜间,烟雨便发起了热,浑身滚烫地蜷在被里抖筛,时不时哭着喊一声娘亲。

芳婆忙下山找郎中,青缇在一旁侍候着姑娘,急的出了一身汗,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得有人叩门,青缇忙去开门,但见门前站了清落一人,浓郁的山色在他身后,为他勾勒了一圈暗影,像是破空而来。

青缇忙跪下,哭道:奴婢问六爷安,姑娘她发了高热……顾以宁的面色冷到了极致,嗯了一声,便大踏步往门里去了。

推开临山这间卧房的门,烟雨蜷在被里,只露了绯红小脸在外头,显是高热热进了心肺,嘴里喃喃自语,声音断断续续的。

顾以宁疾步走了过去,坐在了床榻边。

他不曾见过人高热,不知道原来发热的人原来是会这样的发抖:她颤抖着,牙关打着哆嗦,像是冷极了的样子,可嘴里却说着热啊热的。

他不知该如何,试着将她肩头的被子拉了一些下来,女儿家雪白的肩便露了半分,那颜色如温玉。

顾以宁心头一跳,旋即将被子拉上,可她还在喊着热,脚在被里踢了踢,一只玉质可爱的脚丫便伸了出来。

她似乎是做了梦,忽然就哭起来,啜泣着喊着娘亲,从被里伸出小手来。

顾以宁迟疑着,将那只纤幼的手握在手心,可她却顺着他握手的力道,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像一朵吸饱了水的云,轻跃纤细,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啜泣着,令人生出了无限的心疼来。

小狗狗一日要溜两趟,小猫儿就不一样……我会自己洗脸,会自己吃饭,我会乖乖呆在家里……她在他的怀里哭的不能自已,娘亲,求您不要丢下我……第19章 .为花忧雨为她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炽……她又梦见了大火。

火光染红了半边的夜空,小庙为数不多的僧侣们静默着冲出来,叫醒了借宿的旅人,接力打水救火。

彼时她睡的正昏沉,娘亲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在慌乱中睁开了眼睛,一霎就看见了赤红的火,烧断的横梁砸下来,娘亲险些被砸到在地,可仍把她牢牢地箍在怀里。

不知为什么,她们居所里的火,像是烧不尽似的。

好在门窗被烧烂了,那时候娘亲的小丫鬟,似乎是叫簌簌的,先一步跳出了窗子,娘亲就把她向外头递出去,簌簌一把接住了她,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娘亲再从窗子里爬出来时,裙衫后头好像还沾上了火星,簌簌就去为娘亲踩火,一会儿火就灭了,娘亲抱着她搂着簌簌,三个人就哭起来了。

好像那时候是因为逃出生天而哭,可没过一会儿,小庙就闯来了一伙山匪。

跑来告诉她们的小沙弥说,那些山匪,个个生的粗鲁凶狠,人人手里都拿了砍刀长/枪,逢人就砍,逢人就杀,叫她们娘三个快快藏起来。

烟雨怕啊,埋在娘亲的怀里发抖,簌簌就拿地上的灰,使劲儿往自己和娘亲的脸上抹,可是外头呼呼喝喝的声音越来越大,火势也越来越大,哪里可以躲呢。

娘亲把那口废弃水井的石头板子挪开,将她放进了吊桶里,急促地告诉她:濛濛我的乖儿,你在里头好好待着,外头无论有任何响动都不能吭声!娘亲一会儿就把你抱出来。

她的眼睛在慌乱中被簌簌抹进了灰,这会儿模糊不清,可她扔拽着娘亲的手,将娘亲的眼睛努力地记在心里。

娘亲的眼睛圆圆的,像月亮一样发着温柔的光,大概是因为大火的缘故,那月亮就赤红赤红的,像要涌出鲜血来。

她哭着说话,声音小小的,娘亲我听你的话,娘亲我想你……后来娘亲就盖上了石头板子,她淹没在了无边的黑寂里,泪水像是流不尽似的,眼上的灰便洇进了她的眼睛,慢慢地她好像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粗糙不平的井壁,看不见岩缝里生出来的一小棵绿芽。

好在还能听得见。

外头大火燃烧的声音,被风吹的呼呼的,忽而又有刀剑碰擦的声音,再过了一时,就听见许多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哭嚎,有人求饶……后来就是一阵儿寂静,就在她觉得这样的寂静很可怕的时候,头顶的石板子忽然就震了震,像是有人扑倒在上面,接着又有几声闷哼,随后又陷入了死寂。

井下的小女孩忽然痛至全身,她捂住了嘴,把手死死地抵在牙齿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泪水流个不停,可却什么都看不见。

再醒来时,像是变了天,她的眼前亮亮的一片白,身下的褥子软软的,她只记得恐惧和无边的黑暗、还有骨骼断裂一般的痛楚她伸出了小手,胡乱地在空中摸着,嘴里喊着娘亲,娘亲,濛濛害怕……于是娘亲就来了,温柔地搂住了她,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叫她不要怕,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娘亲的声音好像变了啊,有点儿哑哑的,时而咳嗽一两声,娘亲身上的味道好像也变了,少了点儿甜香,多了点草木的清气,哦,是不是被火熏的啊?她的小脑袋里全是不安和疑问,可娘亲搂着她啊,拍着她的背,哼着陌生又好听的童谣,慢慢儿的她就睡着了。

好像睡得那一觉很长很长,像是被漫长的黑夜笼罩了。

后来她就慢慢长大了,渐渐忘记了很多很多,她也从来没问过,为什么簌簌不见了,为什么爹爹也不见了,还有从前住过的外家,怎么娘亲从来没带她回去过……七岁那一年,她同娘亲一道儿去采野荠菜,她虽盲了眼睛,可对周遭的一切都无比的熟悉,采了满满一筐,将要回程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了,旋即下起了倾盆大雨。

娘亲牵着她一路笑着跑着,她拎着小筐,脚步轻快地快要飞起来,忽然眼前就亮起来了,天青雨润、草木摇曳,山雀挥动着淋湿的翅努力飞着,一样一样地涌入了她的眼睛。

这世界可真好看啊,烟雨跑着跳着,随着娘亲进了山房。

娘亲胡乱地拿棉巾为她擦头发,又蹲在地上为她擦脚丫,她就望着娘亲笑,小手轻轻抚了附娘亲的脸。

娘亲瘦了啊,下巴也是尖尖的,眼睛也变成了弯弯的。

她傻笑着问娘亲,您的眼睛怎么变弯了啊。

娘亲低头为她换鞋袜,声音温温柔柔的,娘亲的眼睛就是弯弯的啊,好看么?烟雨就抚了抚了娘亲的眉毛,哦是了,每逢十五月亮才会变圆,旁的时候都是一轮新月啊。

她抱了抱娘亲的肩膀,娘亲好看,像月亮一般。

是啊,娘亲就像月亮一般,温柔的光永远落在她的身上,那光又像生了翅一样,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让她安心从梦魇里挣脱开来。

天亮了,又是放晴的一天。

芳婆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看着床榻上的姑娘,悄悄叹了一息。

十五岁的小姑娘雪白雪白的,半倚在迎枕上,纤浓黑密的眼睫下,一双乌亮的眸望着芸窗外出神。

芳婆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这十年里头,姑娘常做噩梦,哪一回都是姑奶奶在一旁照应着,摸摸她的手,拍拍她的背,她便安然睡去了。

昨夜姑娘发高热说胡话,她下山请府里的郎中来,哪知府里郎中压根不理,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恰巧遇上了西府六爷身边的长随石中涧,他得了姑奶奶的消息,正要连夜上斜月山房来回禀。

好在六公子来了啊,芳婆又叹了一口气。

那样明礼知仪的清贵公子啊,为姑娘拍拍背,轻声安抚着,又请郎中为姑娘医治,最后等药熬好了,亲手喂了姑娘喝下才离去。

芳婆坐到了姑娘床边儿,握着她的手,姑娘莫担心了,姑奶奶常去广陵,路途很熟,必不会有事。

烟雨轻轻地嗯了一声,娘亲艺高人胆大,说不得午后就家来了。

芳婆点着头,心里却在发愁:昨儿石中涧说,运河上出了水匪,抢了不少舶商的船,姑奶奶也下落不明,他正派了百余人在沿途搜寻……可这话她不敢跟姑娘说,只捡了几样闲话来说,昨夜若不是六公子,奴婢可真要作难死了……烟雨就有些意外,小舅舅?芳婆平复了心情,抹了抹眼泪,姑娘昨夜淋了雨,发了高热,若不是遇上了六爷,哪里能请来郎中啊。

烟雨昨夜一直在昏睡,对小舅舅来过这宗事一点儿也没察觉,闻言略有些振奋起来,小舅舅可真好啊……是啊,六爷待姑娘可真好啊,芳婆感慨了一句之后,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

是了,六爷为何待姑娘这样好啊?芳婆不敢往下想,忙端了药过来,看着姑娘小口小口地喝下,这才放了心。

烟雨这会儿精神好多了,这便在青缇的服侍下洗漱更衣,在窗下发了一会儿呆。

昨日梗二奶奶说了,若是娘亲今日午间不回来,就变成大事了。

她们要怎么样呢?烟雨蹙起了眉头,只觉得心里杂乱不堪。

眼下她恨不得冲出顾家的门,往广陵去找娘亲,可哪里能呢?小舅舅已然派人去打听了,窦筐也去码头迎候着,她去了就是裹乱,娘亲回来后又要说嘴了。

她没心思用饭,在窗下趴着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外头日上中天,日光晒进来,暖洋洋的。

烟雨想出去走走,青缇在一边儿劝她,今日大晴天,该出梅了,日光烈极了,您还是别出去了。

烟雨心里烦闷,倒是想出去晒一晒心里的霉,道了一句无妨,这便出了山房的门,在门前只晃了一晃,就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上山的阶梯本是由青石砖铺就,因年久失修,大部分都破破烂烂的,走一步踩一坑,今日再看,每一级阶梯,都被换上了平整簇新的青石砖,路边杂乱的草叶树木也被清理了,一整个大变样。

她正讶异,忽见碧蓝的天顶下,有一人拾阶而上,身形俊逸,脚步和缓。

他今日依旧穿雨雾青,清润的颜色下,白皙的面庞清俊如斯。

烟雨欣喜地迎上去,唤了一声小舅舅。

顾以宁将将下了朝,见她迎上来,清浅一笑。

可好些了。

烟雨感激地望着他,十分的好,谢谢您能来看我。

顾以宁点了点头,前夜突降大雨,运河上的船皆滞留在了龙潭,不必担心。

他寻了个理由让她安心,心里不免有些歉意。

小姑娘的面庞却在一瞬间鲜焕起来,像一朵绽开的花儿,我就知道,娘亲一定没事的。

她笑着说话,眼睛却悄悄地红了,眼睫一霎就掉下来两颗晶亮亮的泪珠儿。

顾以宁安静地看着她掉眼泪。

这时辰是正午,日头移上了正中天,晒在了她的面庞上,热烫烫的。

小姑娘默默地掉着眼泪,脚步却悄悄地挪了一挪,躲在了顾以宁的身影下。

可是日光太调皮,又跳跃到了她的眼眉,烟雨蹙着眉,眼睫上还挂着泪,又往顾以宁身影下躲了一躲。

日头挂在正中天,躲是躲不开的。

顾以宁心念微动,忽得轻轻叹了一息。

烟雨正专心找着挡太阳的位置,好奇地抬起头,刚想问小舅舅为何叹气,却见他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头顶,为她轻轻地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炽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