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在一片清凉下仰起了脸,雨雾青的颜色里小舅舅垂着眼睫,清澈的眸中,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好像这个时候说话有些不合时宜,烟雨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眉眼上难免露出些马脚来,她迟疑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托住了小舅舅的手臂。
您看,我撑着您呢。
她突发奇想,打破了这一份尴尬,您是伞,我是伞柄。
顾以宁微怔,旋即笑了笑。
这小姑娘,眉头蹙着愁,可说起话来还是一团孩子气。
他点头,手臂依然稳稳地遮在她的头顶,如此怕晒,夏日该怎么过?烟雨见小舅舅眼睛里含了一星笑意,心慢慢地就平稳下来,仰着头说,我就躲在您的影子里呀……她同娘亲撒娇惯了,这一时语气温软轻跃,每一个字都轻轻抚在顾以宁的心上。
春日岑寂,他展眉,有几分天青雨润的静缓况味,只是还未及开言,斜月山房的门却吱扭一声推开了,芳婆不知六公子竟在,略慌一下,急告了一声罪,又缓声道:山房里整治了午饭,六爷若不弃……芳婆说着话心里却咯噔,山房里的饭食皆为家常,西府算是皇亲,平日里餐点必是讲究,怕是吃不惯。
顾以宁却耐心地听她说完,将手臂缓缓搁下,道了一声不必了,又嘱托道:日头炽烈,领姑娘进去歇着。
烟雨闻言蹙着眉,被芳婆牵住了手,却扭着头看着小舅舅,显而易见的不舍攀上了烟雨的眉头,小女儿的心事显露无疑。
顾以宁的眼眉依旧星疏云淡,他微微颔首道了一声好。
烟雨不解,手却被牵着,进了山房的门。
一直到了饭桌上,烟雨还在琢磨:临走时,小舅舅说的那一声好,是什么意思呢?这个问题想啊想啊,一直没想明白,最后又延展到小舅舅上山来做什么呢?专为看她来的么?芳婆见她食不下咽的,就过来劝解:……倒是忘记同您说了,昨夜下着雨,西府里的大管事连夜领着工匠,将咱们门前的路好生修葺一番,以后姑娘的裙角可就不会脏了。
烟雨叼着筷箸一头,眉眼都展开来了,……小舅舅说,河道一疏通,娘亲就能回来了,若是瞧见咱们门前的路修好了,该有多高兴?芳婆却暗暗叹了一口气,道:二房二奶奶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她又提醒烟雨,姑娘莫噙着筷箸,仔细磕了牙。
烟雨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却听门上响起了哐哐的拍门声,像是拿棍子在砸似的,烟雨心里一惊,那筷箸果然往牙齿上方一滑,戳破了牙肉,就有血渗了出来。
芳婆忙去开门,便有一伙子府里的家丁拿着棍棒闯进来,领头的是两个吊眉耷拉眼的婆子,在天井里踢翻了盆栽玉兰,叉腰喝道:将表姑娘带走。
烟雨跟在芳婆后头走出来,唇畔腮边还染了些血迹来不及擦,在廊上急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那领头的粗使婆子正是上一回来过山房的周荣家的,她冷笑数声道:好教表姑娘知道,运河道上出了劫匪,四姑奶奶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
府里头要追究四姑奶奶私自出府的罪过,表姑娘,同咱们走吧。
说着就有两个婆子走上去,一左一右擒住了烟雨的手。
烟雨乍听得运河上出了劫匪,已然手脚发软眼前一黑,这时候强撑着气息道:府里头的姑奶奶出了事,不派人去搜寻营救,却先来拿人治罪,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家?周荣家的面皮子上挂了嘲弄的笑,是了,表姑娘原就不是咱们家的人,嘲讽顾府自是不留情,快将人拿住,瞧你在二奶奶面前还敢不敢嘴硬!芳婆挡在烟雨面前,紧紧护着姑娘,没有这样拿人的道理,你去请二老夫人的意思来!周荣家的哪里理会,挥手叫人上前,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烟雨忍着泪意,挽住了芳婆的手道:罢了,且去听听要如何治咱们的罪。
眼下寡不敌众,芳婆这便扶着姑娘慢慢地出了门,临出门前,看见青缇躲在灶房里,忙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出来。
一路向山下走,不多时就到了河清园,入了正厅,见了那阵仗,烟雨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
原来,今日这河清园的正厅里,二房的长辈皆在。
二老夫人高坐正堂,右手坐着蘅二奶奶,左手坐着蔷三奶奶,三奶奶的侧旁则是回来省亲的五姑奶奶顾玉叶。
另有顾珑、顾琢两个女孩子跟在自家娘亲身旁,望着烟雨不言声。
那婆子推了烟雨一把,直将她推的踉跄了几步。
烟雨心中实在害怕胆怯,面上却强撑着,向列位长辈一一问了安。
那二老夫人杜氏,上一回因罚顾南音跪祠堂,而被二老爷顾知明甩了一巴掌,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今日蘅二奶奶过来说顾南音竟离家四日不归,可算拿住了把柄,立时就使人把这小孤女带了来。
她拿一双老辣的眼睛去看这小小孤女,只觉得眼前似被日光迷了眼,忍不住要感慨一声,老天竟如此不公,竟将无边的美貌悉数给了这没人教养的孤女。
她冷冷地端详着,怪道长房的顾珙为了她寻死觅活的,还有那首揆家的亲外孙程务青,若不是行首案牵着,怕早就上门来明抢了。
……本就是被人家休回来的,丢尽了咱们金陵顾氏的脸面,这十年来就该深居简出,这一回我才听说,这四丫头,竟常常往外跑,这是不嫌丢人啊?今日是不着家的第几日?蘅二奶奶挑了挑眉,向着烟雨嘲弄一笑,凑到二老夫人跟前儿说话,到此时,整整有四日了。
二老夫人就骂起来,这是要死外头!烟雨闻言直气的浑身震颤,由着芳婆撑着她,强忍了泪水分辨道:回禀外祖母,我家娘亲原是到广陵收账,方才听这位妈妈说,河道上出了劫匪,故而耽搁了也说不得……二老夫人面上浮起来嫌恶的神情,冷冷一声哼打断了烟雨,低低地说话,像是自语,又像是咒骂,自己个儿就是个立身不正的,还不嫌丢人,领回来一个孤女。
这一声声的外祖母,听得老身真是腻味。
烟雨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昏花一片。
她往周遭惶惶地望过去,女孩子们挽着手靠坐在一处,眼睛里有漠不关心,也有嘲弄的笑,两位舅母笑吟吟地望着她,像是等着将她摁在地心。
二老夫人斜着一边嘴笑,顾南音不家来一日,这小小孤女就任她们捏扁揉圆一日,几声棒喝压下去,回头再诱哄几句,把给程家做妾的事定下来,顾南音即便回来,也无力回天了。
她打着如意算盘,这小丫头站在那儿像片伶仃的絮,轻轻一吹就能散开来的样子,怕早就吓得魂不守舍了吧。
她等着这女孩子磕头求饶,接着便可拿捏她,可这小姑娘却慢慢儿站直了身子,轻轻拭去了泪,那双纤柔的眸便望了过来。
广陵谢府待娘亲严苛,动辄打骂,几欲将娘亲置于死地,其后多亏外祖一家斡旋,为娘亲撑腰,在广陵府衙办了和离。
此事有凭有据、有官府的章印,娘亲至今都在感念外祖的恩德,如何今日在外祖母的口中,娘亲却成了立身不正之人?烟雨的手在袖中死死地交握住,浑身都在震颤。
她顿了顿,努力使声音变得平稳,可仍带着微微的颤抖。
再一则,金陵顾家乃是百年的望族,外祖舅舅们在朝廷任着高官,如今既知道顾家的姑奶奶遭遇了不测,为何不派人营救搜寻,却拿了孙女儿要治罪?她想着先前小舅舅教她如何应对旁人责难的法子,一字一句地质问出声,心下愈发坚定。
我曾听闻,五年前,七姨母在家庙里被山匪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想来,莫不是外祖母您也是同今日一般,不着紧派人营救,才送了七姨母的性命?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几位奶奶并两位姑娘震惊地两两对视,二老夫人更是面带惊惶,脸色一时间青白交错。
那一位被掳走的七姑奶奶,名叫顾倾羽,同样也是二房的庶女,因性格孤僻,故而一直在家庙里修行避世,五年前被山匪掳走,二老夫人当时的确没有着紧,致使顾家人赶过去时,早就没了顾倾羽的下落。
这个小小的养女当真是胆大包天,二老夫人使劲一拍桌案,那声音刺耳极了。
混账!没有教养的东西,满嘴胡吣!给我把她捆起来!二老夫人气的头发昏,指着烟雨骂,这是谁教的,看我不撕烂他的嘴!烟雨现下豁出去了,此时教人擒住了双臂,倒也不怕了。
她正听二老夫人捂着胸口指着她骂,却听正厅外忽的静了,有寒彻肌骨的声线递进来,似有击破长空之势。
我教的。
第21章 .雨膏烟腻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厅堂里的众人都怔住了,好似热闹闹的菜市口正围看着刽子手杀头,忽地地动山摇,黑云压顶,旋即暴风急雨席卷而来,将人冲的七零八落,再没什么围看的心思了。
二老夫人闻声不由自主地便站了起来,面上青白交错,眼神错愕地望住门帘外,谁人在外头?正厅的门帘被人掀起来,外头的青绿世界在眼前铺开。
日光倾泻而来,在枝叶与枝叶的间隙里跃动着金色的芒,再落在廊下,一片亮白。
有人从那片天光云影里走来,慢慢地走近了,显出一张皎若日星的清俊面容来。
二老夫人微微张了口,只觉得眉心突突的跳,好一时才缓过神来:六爷……六爷来了。
顾家二房当家的老夫人,竟唤侄儿一声六爷,可见她此刻的仓皇。
蘅二奶奶却瞧不下去了,站起来扶住了二老夫人,笑着招呼道:这时辰,六弟如何来了?顾以宁闻言,半分眼光都未曾分给这些人,只将一双冷极的眼眸慢慢地望住了,被两个婆子拿住的烟雨。
过来。
两个婆子只敢偷偷向上觑一眼,立时便扑通跪倒在地,再也不敢造次。
烟雨原是强撑着一口气,从方才听见小舅舅的那一声儿起,绷紧的心神便卸了下来,站在原地晃了晃,鼻头微酸,眼圈就红了一圈。
她挪腾着脚步,慢慢地走近了小舅舅,顾以宁的视线和她相接,小姑娘唇畔的一抹血痕,刻入了他的眼。
这里,他下巴微抬,看向烟雨唇畔的血痕,怎么伤的。
烟雨有些茫然,顺着小舅舅的视线低垂了眼睫,忽然感受到了嘴唇隐隐的痛意。
为什么嘴巴会痛?方才人声杂乱,或许是碰伤了嘴唇也说不得,烟雨暂时丢了记忆,一双水雾氤氲的眼眸里全是懵然。
她回忆来回忆去,迟迟不言,顾以宁的视线便冷冷地扫视过来,最终落在了二老夫人身上。
二老夫人死咬着后槽牙,只觉得一切那么地匪夷所思。
这小孤女几时寻到了西府六公子做靠山?她回忆起方才那一句我教的,一时间浑身冷汗津津。
大老爷如今万分着紧于同西府修复感情,这顾以宁又是新晋阁臣,陛下第一看重之人,如今他无缘无故地插手二房内宅事,可真让她棘手。
二老夫人此时见顾以宁看向她,显是疑心她出手伤了这养女。
她失口否认,来时就见着了,许是这孩子自己个儿不小心伤的。
顾以宁视线冷冷,手轻抬,两个身量极高的侍婢拢着手从门外进来,缓步走到了烟雨的身前,一人扶住了烟雨,一人便拿了帕子为烟雨拭了拭唇畔的血迹。
蘅二奶奶掼是个见风使舵的,此时见气氛剑拔弩张,这便招呼着仆妇来为顾以宁看座,又笑说:四妹妹出了远门迟迟不回来,老夫人想着叫孩子来问询几句,没料到起了误会,二房自己家宅里的事,倒教六弟看了个笑话……她意有所指,末了才问起来,六弟这时辰来,所为何事?一句二房自己家宅里的事,她就不信这顾以宁能强行出言干涉。
门外忽得有脚步声飒踏,于是有仆妇进来悄言:有一队西府的卫士列在了外头。
二老夫人觉得有些棘手,这顾以宁究竟是想干什么?有仆妇搬了椅恭敬上前,顾以宁落座,向着烟雨看过去,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她落座。
烟雨往小舅舅椅边站了站,摇头小声说:我站着就成。
顾以宁哦了一声,你站着,不成。
于是那两名侍女便扶着烟雨落了座,周遭的目光使她如芒在背,只好垂着头捉着手指望呆。
举座都在等着他开言。
顾以宁垂着眼睫,望着手边的一盏清茗,忽感可笑。
倒是可以带她一走了之,可背负着心事的小姑娘势必忧心忡忡,再因着这些人的话颓丧不安,那便更令人忧心了,再有一则,她的娘亲,到底还是二房的女儿。
他抬起眼睫,眸光森冷。
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皆由我教授。
倘或二老夫人有什么不满,尽可来问。
他原是清矜温润的声线,此时披霜挂雪,落在众人耳中冰凉彻骨。
二老夫人浮在面上的那一点假笑,就再也撑不住了,嘴角颤了颤,耷拉了下来:六侄儿这话说的,不过是关起门来管教孩子,孩子说了什么话,做长辈的哪能当真计较呢?正堂里静悄悄的,没人敢言声,姑娘们被带了下去,只余下蘅二奶奶、蔷三奶奶陪着,面色小心。
顾以宁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看了烟雨一眼——她耷拉着脑袋,看不清有没有掉眼泪。
你既不计较,那便该我计较了。
烟雨心里急跳了一下,悄悄往小舅舅那里看了一眼。
娘亲在外吉凶未卜,她拼了一股子莽劲儿横冲直撞,原以为要栽在这儿,任由她们惩治,没想到小舅舅会来……原来,这世上除了娘亲,还有一个人在护着她。
想到这儿,烟雨又湿了眼眶,头愈发的垂得更低。
顾以宁夷然望过来,眸色森冷。
二老夫人雪鬓霜鬟,正该是慈心仁爱的时候,却能指着小孩子口出恶言。
敢问,少条失教的,究竟是谁?正堂里的气氛又冷了几分,二老夫人闻言眼前一黑,只觉得颜面尽失。
万万没想到啊,东西二府从来都没什么交集,这顾以宁头一回来二房,竟是为了这小小孤女来指责她。
二老夫人咬碎了一口银牙,看了看两个儿媳妇一个女儿,见她们或垂头或品茶,都是不打算出言想帮的样子,立时一阵齿冷。
她虚虚地一拍桌,刚想找回一点颜面,那厢顾以宁却冷冷一眼投过来,寒凉的声线划过肃冷的空气,一下截住了二老夫人的话。
广陵府乾定元年出具的判离书里有云,谢镶殴妻强辱之,判义绝罪,判离。
顾家女儿归家,乃是堂堂正正,如何在你的口中,竟成了立身不正?烟雨闻言震诧地抬起了头,心中如擂鼓。
是了,娘亲堂堂正正地同广陵谢府切割,光明正大合理合法,不该被二老夫人这般指责!顾以宁拂袖起身,冷冷出言:好自为之。
他旋身而去,行经烟雨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带离正堂。
二老夫人吃了这样的亏,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由侍女们扶着就往外追,喝了一声站住。
顾以宁顿住了脚步,只听后头又响起来蘅二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有些虚。
蘅二奶奶一向是二老夫人的马前卒,此时被二老夫人一个眼风扫过去,想着以后还要在婆母的手下讨生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说话。
咱们二房的女人们关起门来教孩子,六弟这般闯进来要将孩子带走,这恐怕有些不妥吧——她的声音千回百转的,说到这里,忽得拿帕子掩住了口,揣测道,再怎么说,您也是隔房的舅舅,万没有带走别人家孩子的道理……烟雨被小舅舅藏在身后,只觉得心下不安:听二舅母的意思,倒像是要安什么罪名给小舅舅似的。
蘅二奶奶话音一落地,二老夫人像是被提醒了似的,冷笑数声道:六侄儿闯来河清园,好一通指教,哪里还有个晚辈的礼仪?这盛烟雨乃是我二房姑娘养的孩子,究竟同你西府顾六爷有何相干?她这一时找着了理,唤了声烟雨,语带威胁:孩子,这里站着的是你外祖母、舅母姨母,你若还要跟着隔房的舅舅走,可真是有些不顾体面了。
不顾体面?你们这些人,哪里就体面了?烟雨略略迟疑了一下,愈发往小舅舅的身后藏了藏。
孙儿正是顾着您的体面,才不能留下。
她慢慢地说,语音纤柔,您方才不是说,听孙儿唤您外祖母觉得腻味么?她的嗓音纤柔,说出来的话却差点把二老夫人活活气死,偏这是二老夫人方才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顾玉叶上前扶住了二老夫人,神情漠然地看了顾以宁一眼,道:堂兄如此护着她,是为着四姐姐,还是为着小丫头?若是不说清楚,今日之事,您可真说不过去了。
顾玉叶这句话说的委实歹毒,烟雨听急了,正欲开言,小舅舅便拿手挡在了她的身前。
是啊,他偏要护她。
可是该以什么身份护她呢?他顿了顿,尚不知如何开口,索性牵了她向外去,二房的女人们果不其然乱了几声,正喧哗间,忽听得外头有仆人齐齐的问安声,恭请太主安。
二老夫人脸色登时便黑了下来,眼睛里全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太主?彭城大长公主?事情的走势愈发无法控制了,二老夫人正惶恐间,影壁后头仆妇成群,簇拥着一位华贵的老夫人而来,那温慈的眉眼、和婉的面庞,正是彭城大长公主梁度玉。
烟雨心下惊诧,这位老夫人不正是那一日在烟外月遇上的那一位么,和蔼可亲,爱吃油煎知了猴,那样接地气的样子,万没想到竟是有这样尊贵的身份。
院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她心里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在小舅舅的背后藏了藏,小舅舅却回身嘱她一声别怕。
二老夫人只觉得心颤,领着众人伏地而跪,见梁太主面色尚圈,和煦,这便起了身回话:不知母亲驾临,是儿媳的不孝,您快请进正厅坐着。
梁太主眉眼一贯温慈,此时她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那个躲在顾以宁身后的小姑娘,只觉得她那凄惶的样子委实可怜。
有仆妇端上来圈椅,请太主入座。
梁太主应她一声,微微笑道:不必拘礼,今日天光甚好,坐外头晒晒日头也是好的。
她将视线投在自家孙儿身上,扬手唤道,你来。
顾以宁举步过来,梁太主又笑着唤烟雨,孩子,过来。
烟雨脑袋昏昏的,这是撞大运了吧,她竟然同大长公主殿下结识了一场,早知今日,就该捡最好的发饰送给她,而不是普普通通的小锦鲤。
说起锦鲤发饰,烟雨走到梁太主身边儿,便看了看她的发间,竟然还戴着她做的小金鱼,登时就有些意动了。
梁太主将小姑娘的手执在手中,笑着说,孩子,我听芩清说,你又要为我做一只小金鱼儿,为何啊?烟雨的心砰砰直跳,小声道:您说那小金鱼要戴给您家的孙儿看,晚辈就想着若他太喜欢,跟您要怎么办?于是寻思着给您的孙儿再做一只。
梁太主就笑了,眼眉弯弯的,她看了身侧的顾以宁一眼,见他眸中有细微的笑意,便拍了拍烟雨的手问道:可做好了?烟雨点了点头,是我做惯了的,已然好了。
梁太主哦了一声,抬手指了指顾以宁,虞儿戴小鱼,想想就很可爱。
回头你拿来,我亲自给他戴上。
烟雨看了看小舅舅,又看了看梁太主,还没闹明白其中的关系,这便弯下身子来,在太主的耳畔悄声说,老夫人,我是送给您的孙儿的。
梁太主喜欢这小姑娘的纯稚,笑着又拍了拍她的手,傻孩子,他就是我的孙儿。
烟雨一下子傻了眼,对上了小舅舅似笑非笑的眉眼,一阵懊恼:前些日子在小舅舅的书房,她还在说老夫人的孙儿万一闹着要这一类的话,万没想到,小舅舅就是老夫人的孙儿。
小舅舅端稳清矜,没想到也是要给人家当孙儿的。
烟雨期期艾艾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二老夫人见梁太主待那小孤女亲切和蔼,反而对她不慎热情,心里的恐慌愈发扩大,这便凑着笑上前道:不曾想到这孩子竟有这般造化,得了母亲的青眼。
她摆出烟雨外祖的架势来,烟雨,快跟老祖宗问安。
梁太主说了一句不必了,略略和缓了眉眼,问道:方才是谁问,这小姑娘和西府有何关系呢?在场诸人皆不敢出声,蘅二奶奶和顾玉叶姑嫂二人打着眼眉官司,到末了还是小姑子胜出,蘅二奶奶只能不情不愿地出来认领:回老祖宗的话,是孙媳口不择言,孙媳知错了。
梁太主并不打算治任何人的罪,只点了点头,思虑一时道:今日呢,是我叫虞儿来的。
她看了看在场的女人们,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二老夫人的脸上,见她冷汗津津,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进了顾府的门,就是顾家的人,再说什么孤女大归什么的,实在是不好听。
外人说什么都好,不值当放在心里,可若是自己家里人还要互相倾轧,岂不令人齿冷?她唤了一声二老夫人的闺名玉裁,我知你爽直,可待人行事还需柔软一些。
五年前七姐儿的事,你若能再多上点心,七姐儿也不至下落不明。
再就是四姐儿,如今在运河上出了事,你不着人去找,却寻这孩子来问罪,可说不过去了。
她到底出身显贵,有些话点到为止,我知道四姐儿和七姐儿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故而没那么上心也是人之常情,可她们终究是顾家的血脉,你身为母亲,总要悉心照料才是。
二老夫人频频点着头,心里却在暗忖:太主嘴上说的好听,自己也没做到。
顾家老大老二也不是她亲生,也没见她多看顾一些老大老二,随着老三在西府里住着,等闲不来东府一趟。
她面上陪着笑,连连称是,母亲说的是。
这次是儿媳冒进了。
她想着这一回招来了梁太主,二老爷家来少不得要收拾她,还是要将功补过才是,忙讨好道,儿媳一心想在母亲跟前儿侍候,还请母亲准许我和大嫂每日晨昏定省,伺候母亲。
梁太主淡淡说了一句容后再提,我身边儿侍候的人太多,不至于劳累你们。
她站起身,牵住了身边小姑娘的手,向着众人道,这孩子今日同我有约,我就先领走了。
二老夫人哪里敢再阻拦,又恐烟雨在梁太主身边胡说,忙应了一声是,又假做了慈爱模样嘱咐烟雨道:……可千万仔细,莫惹了老祖宗不高兴。
烟雨低低嗯了一声,跟在梁太主和小舅舅的身边儿,慢慢地走了。
一时间,河清园的院子里,只余下二老夫人并两个儿媳一个女儿在,蔷三奶奶忙扶了二老夫人坐下,见她这会儿气的直喘气,忙为她抚了抚前胸。
母亲消消气,万莫气坏了身子。
二老夫人厌弃地推开她,斥了一声,这会儿你倒开口了。
阿蘅还晓得帮我几句,你倒好,跟个锯嘴葫芦似的。
蘅二奶奶同蔷三奶奶交好,这便上前来解围:万没料到这小孤女得了太主的庇护,给程家做妾这档子事,怕是难办了。
二老夫人微闭了双目,只觉得烦乱,母亲等闲不来东府的,今日倒为了这小丫头来了,看来往后是动不得了,不行的话,就将程家推了去吧。
顾玉叶在一旁幽幽地说道,我怎么觉得,为这小丫头撑腰的,是宁堂兄呢?蘅二奶奶斜过去一眼,瞬间意会了,说起来,程务青、顾珙,不都是瞧上了这小孤女的样貌,说不得六弟也是……顾玉叶的眉头却紧紧地皱起来,喃喃地说,宁堂兄应当不是这种人……蘅二奶奶见二老夫人闭上双目在椅上休憩,这便扯了顾玉叶就往后头走,调笑了一句,行了啊,这都嫁人两年了,就别惦记你那位宁堂兄了。
顾玉叶幽幽怨怨地叹了一口气,倘或是个表亲,说不得就能有些机缘……蘅二奶奶想着方才顾以宁那清瘦的身姿,俊朗的眉眼,心中也一阵激荡,搡了顾玉叶一把,二人便进了后堂。
这一厢烟雨随着梁太主出了河清园,石中涧正在外候着,先是向大长公主行了礼,这便向顾以宁低声说了几句,顾以宁听完,眉间便浅蹙了一道儿。
他向着祖母说道,孙儿尚有公务,不能陪您了。
见梁太主颔首,顾以宁又向着烟雨跟前走近了,温声道:你在家安生候着,晚间你的娘亲便家来了。
烟雨闻言又湿了眼眶,红着眼睛仰头道:多谢您了。
顾以宁说不必,他顿了顿,又道,也谢你的惦念。
烟雨眼睛里就多了几分疑问,顾以宁看了看祖母头上的那一枚小金鱼儿,烟雨即刻就懂了,红云一下就攀上了两腮。
他眼睛里含了半点细微的笑,视线落在她的腮边,方才侍女将那抹血迹拭去,这会儿已然不见了。
顾以宁调开视线,旋身离去了,梁太主却看着俩人谢来谢去,意味深长地笑了。
他谢你的小鱼儿呢。
日光澄澈,将烟雨的面庞晒出了点红晕,小女儿的心思瞒不过年过半百的梁太主。
她若有所思,想到了那一年中原斗羊节,她同顾池春第二回 见面,碧清色的发带挂在了河边的树杈上,她歪着脑袋看顾池春伸手去解,一不留神就同他视线相接,一时间心动如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她唤烟雨乘她的轿子,一路慢慢儿送她回家。
前些时日啊,我往彭城走了一遭,那里不下雨,气候很好。
只是没赶上黄河边的梨花开,有些遗憾。
太主说着话,小姑娘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她说起梨花,这便接了口:殿下欢喜梨花么?我给您做上几朵,续上枝条插在花瓶里,您看了或许能高兴。
太主就夸她有心了,又问起她娘亲的事来。
今儿是你那个丫头,叫青缇的,闯到西府里求救,我那孙儿头一个就去了,我动作慢,晚了几步,好在赶得上。
她方才来时听说了一些烟雨的事,此时便说起来了,,四姐儿和离时我晓得,老二没主见,是我叫了公主府的长史领人陪着他去了,故而其中的事我都知悉。
女儿家嫁错了人,和离便是,又有什么错处?烟雨闻言眼圈又红了,只觉得心情激荡:原来当年娘亲能从广陵谢家全身而退,竟是太主出了力气。
您就像救苦救难的菩萨娘娘一般,怎么能那么好呢……她有些哽咽,喃喃地说,我该怎么报答您呢。
梁太主喜欢她的模样脾性,此刻见她乖巧地坐着,心里的怜爱之情更甚。
四姐儿是我的孙女儿,能够照拂一二也是我这个应祖母该做的。
她说到这儿,忽然心里有些咯噔。
今日她的丫鬟求上门来,虞儿此时正要出门议事,闻听了此事,这便赶了过去,如此倒令她有些疑惑,虞儿与她,究竟是几时认得的?说起来,虞儿的娘亲去的早,除了她这个祖母以外,没人为他操心,早年间定了一门亲事,因女方家搬去了边境,后来便无疾而终,一拖再拖的,虞儿就二十二岁了。
她这般想着,嘴里同小姑娘说着闲事,没一会儿便到了斜月山房。
太主看着她下了轿,这孩子忽然抹了抹眼泪,趴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向她磕了个头,那纤弱的身影小小的,令太主的心肠都软了下来。
顾家二房里的闹剧终于停歇了,顾家四姑奶奶顾南音却在龙潭迷了回金陵的方向。
那一晚她同云檀上了岸,在前方守林人的小屋里升了火换了衣裳,不过小睡了一个时辰,外头就变了天。
瓢泼大雨泼洒着,裹挟着狂风往她们的小屋子卷,她和云檀惊醒了,一夜没敢睡。
到了清晨,岸上忽然驰来百人的马队,在河岸边一路搜一路放火,一直折腾到午后才散去,显是没搜到什么。
顾南音心知一定同那男子有关,心里不禁有些不舒坦,待那马队一散去,她立时就同云檀冒着雨下了河道,一点一点儿地查探。
那些人都找不到的,顾南音岂能有收获,她在雨里叹了一口气,对云檀说了一声走吧,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不亏心。
云檀忙去扶她,却听雨中传来一声清朗的笑,顾南音循声转身,却见那男子浑身湿透,正笑着望着她。
娘子果真是菩萨。
没来由地,顾南音便松了一口气,将零落的发丝遮在耳后,你的伤口经不得雨,走吧。
男子的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来,他撑了一口气道:多谢娘子。
顾南音这便伸手来扶他,一路相携着进了看林人的屋子。
云檀升了火,顾南音扯了包袱面儿给他擦脸,待火将男子的发丝衣衫烘干后,顾南音才瞧清楚他的长相来。
他身量极高,约有九尺左右,方才衣衫湿透时裹在他的身上,显出了筋骨分明的线条,十分的矫健。
而他的眉眼却生的极好,他此时闭目养神,侧脸的弧线流畅,显出十分的英俊来。
顾南音自己个儿便是天生的美人,是以并不看重美色,只是这男子自带一身英气勃勃,倒令她心生了好奇。
她正抱着膝看他,忽而这男子就睁开了双目,慢慢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唇边显出一笑来。
好看吗?顾南音并不慌,慢条斯理地将视线转走。
一般。
那男子不以为意,一手枕在了头下,笑问:某姓宗名衍,青州人氏,斗胆问娘子如何称呼。
顾南音眉头一挑,拒绝地很爽快。
既然斗胆,就不该问。
宗衍似乎料到了,并不觉得意外,笑了笑说,那我仍唤你娘子便是。
他好似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里便带了笑意,某也是来了江南才知晓,原来谁人都可称娘子,而在我们青州……唯有内人才称娘子。
他有一把好嗓音,略有些沙哑,在这雨天里显出金玉的质感。
顾南音心中一跳,眼睛不抬,只一心看火。
那你还不是从善如流,见人就称娘子?娘子怼起人来,一丝颜面也不留,宗衍却不以为意,只看着她低垂的眼眸笑了笑。
大雨一直持续到了夜间,顾南音走也走不得,只能继续在此等着,那宗衍忽的却发起了高热。
他的肩伤得很重,故而夜间一定很凶险。
外头风大雨急,伸手不见五指,便是连唯一的火都熄了去,宗衍在黑暗里向着顾南音伸出了手,胡乱说着话,娘子,我好冷,你抱抱我。
顾南音知发高热之人,胡言乱语是一定的,并不以为意,她想着小时候濛濛也常发热,那时候总要趴在她的怀里睡觉,这便软了心肠,坐在了他的身边,轻轻抱住了他。
他热的像火,她却冷的像冰,于是火便寻找着那一丝清凉,紧紧地抱住了。
到了后半夜,宗衍在黑暗里醒来,枕着的地方软软的,他心下微动,仰着头向上看去,却触上了她温热的鼻尖,一双澄澈的秀目在黑暗里也望住了他。
四目相接,近到可听见鼻息,近到可听见彼此的心跳之声,这样的距离合该吻上才对,他心跳加剧,只敢蹭了蹭她的鼻尖,可她却闭上了眼睛,近一些,再近一些,然后轻轻吮了吮他的唇。
于是便天翻地覆了,到了第二日一早,天早已放晴,宗衍被刺目的日光晒醒,起身去寻找,哪里还有那娘子的身影,他的满脑子只有昨夜的那场热吻,只觉得怅然若失。
看林人回来了,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头,他笑着说:那娘子给了我二两银子,让我推您到医馆,小老儿借了一个推车,推着您去。
宗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多谢,你把那二两银子给我,我同你换一换。
他从袖袋里拿出一袋碎银子,随意丢给了老头儿。
老头儿喜不自禁地将银袋捧在手里,又把娘子给的2两碎银子递过去。
宗衍接了这二两碎银子,只觉得心像是被什么给牵住了,无法回神。
好在她还留下了二两碎银子。
屋外似有人集结,他的长随打扮成过往的行商走了进来,拱手道:主人,您在此已然停留了一夜,还是尽早出发吧。
宗衍嗯了一声,这便出了门,往车上坐了。
顾南音坐在往金陵去的马车上,只觉得羞惭。
昨夜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同那男子吻了一场,她想着昨夜的情形,登时便面红耳赤起来。
云檀哪里不知姑奶奶心中所想,掩了口笑,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不是给了看林人二两银子么?顾南音托着腮望着窗外稍纵即逝的树,只觉得匪夷所思。
昨夜瞧他的样子实在可怜,受着肩伤发着热,也不知是谁家的男儿,她就抱了抱他。
到了夜里头,许是那时候的氛围太过暧昧,又在黑暗里对上了视线,他就那样耷拉着眼睛眉毛,像个猫儿狗儿一样望着她,那眼神令人怦然,她也不知怎么了,竟亲了上去。
云檀还云英未嫁,一瞥眼看见了姑奶奶肩膀上的红印子,再看右边脖颈的红印子,只觉得脸烧的厉害。
好在只是亲了亲,也没做什么出格的……顾南音心不在焉,羞惭地把头埋在了手臂里。
的确只是亲了亲,可却亲的很激烈,激烈到雨一停,她便同云檀连夜逃走了。
如今可怎么是好,她岂会不知道自己的脖子上全是吻过的血痕,夜里进了斜月山房,若是叫烟雨看到了,就该担心了。
云檀整理着行囊,有些可惜地自语道:这些牛皮糖都泡化了,姑娘该要哭鼻子了。
顾南音的心里越发的不舒坦,这一遭广陵之行虽然将她那间肆铺收了回来,也置办了一间二进的宅子,可给濛濛买的牛皮糖却泡坏了。
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那男子可恶,也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顿。
明儿晓起,领濛濛出去买糖霜球吃。
云檀嗯了一声,还惦念着姑奶奶脖子上的血痕,一边儿想着一边儿说,这样可会疼?咱们进门前,往积善巷广济堂走一遭,让香茶姑姑给您瞧瞧伤。
提起香茶,顾南音忽然来了主意,低声道:是了,叫香茶给我刮个痧,只在脖子上头刮一道儿,便盖住了。
云檀也想到了,拍手叫好,您可真有办法。
她见姑奶奶眉头还是蹙着,不甚欢欣的样子,这便又抚了抚她的背,柔声道,以后横竖是见不着了,您就当是一场梦,过了就过了。
顾南音叹了一口气,觉得云檀说的有道理,我这十年来也没出过这样的纰漏,现下想起来可真羞愧。
那人叫宗衍,说是丝绸茶叶的舶商,又是青州人氏,至多以后也就是过路金陵,只要她往后不走水路,不上运河,那便一辈子也见不着了,如此才是最好。
就像云檀方才说的,就当是一场梦,醒来就各安天涯吧。
第22章 .心似小猫喜欢一个人,就想长在他身上……月亮爬上花枝时,顾南音由东府的侧门来了家。
同她想象的不一样,门上的婆子没有刁难,竟还破天荒地唤了一句四姑奶奶;再往里走,河清园门外正在掌灯,几个正走动的丫鬟见着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她没打算往河清园里汇报行踪,一心记挂着濛濛,见着这样风平浪静的情形,不免心里打鼓。
二房今儿有点不对劲,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怕人知道似的。
她蹙着眉,脚下的步子越发加快了。
云檀托着姑奶奶的手臂,心里也惴惴的,咱们这几日杳无音讯的,姑娘胆儿小,别是受了什么欺负。
云檀越这么说,顾南音心里的愧疚就越深,她上山的脚步匆匆,裹挟着云檀往前走。
再不顾体面,也要顾惜着名门望族的声名,我想着二老夫人断不会动我濛濛。
嘴上这么说,顾南音的心却跳的厉害,走路带风地上了山,待看到芳婆开了门站在那儿,顾南音松了一口气,差点没软倒在地。
她近乡情怯,进了天井没慌着进去,拽住了芳婆问起来,姑娘呢?芳婆朝芸窗那里一努嘴,细声说话:做小老虎玩儿呢她轻轻扯了一把姑奶奶,走到灶房那里把白日里的事儿,仔仔细细地说给了姑奶奶听。
顾南音直听得揪心,面色就一寸一寸地暗下去。
听到后来西府的老祖宗来了,顾南音揪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一时间五味杂陈。
怪道今儿我回来,没见着妖魔鬼怪。
她捶着胸口,只觉得堵的厉害,原来是濛濛为我挡了灾。
芳婆叹了一口气,说起心里的感慨来,咱们是东府的人,到末了,竟还是西府的老祖宗来搭救了一把,二房真是烂到根儿上了。
顾南音抹了抹面上的泪水,广陵那一处的房产肆铺全置下了,等找个时机咱们就走。
芳婆喜上眉梢,她身边只有儿孙两个,皆是给姑奶奶办事的,到哪儿都成,若是到了广陵,手脚放开了,自然大有可为。
顾南音进了灶房,把将才买的糯米糖藕给濛濛蒸上,又说起一事来。
我这回往先前打听到的广陵总商街去了一趟,这回可巧,遇上个姓严的老头儿,倒是问出了一些事。
她仔细回想着说,从前咱们的方向不对,才没问出来。
烟雨的原籍就在广陵,这十年间,顾南音一年总要去个三两回,一则是为着她在广陵的肆铺,二则就是为烟雨寻一寻家人。
顾南音面上带了点儿困惑,一边思索着说起来,总商街上哪里有什么盛家,只有一个败了的严府。
那严家从前是广陵最大的盐商,家主时任着盐商总首,只是八年前西南兴兵,扯进了贪饷案,家里就败落了。
芳婆听的直惋惜,听说江南的盐商富的流油,家里的孩子都拿金弹珠掷着玩儿,那严家家主既是盐商总首,恐怕家里的碗都是金子做的。
她想起姑娘来,皱眉道,姑娘的亲娘是不是就姓严?顾南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起了那年在金园寺遇上烟雨娘亲的情形。
那位盛夫人闺名唤做漪漪,生就一副娇美面容,性子也比她温软太多,只是在寺中的那几日,总是蹙着眼眉,像是有浓的化不开的愁绪。
念及往事,顾南音就有些心疼女儿,她见灶上的糖藕冒了热气,忙端了起来,往房里去了。
窗下点了一盏灯,微风一起,溶溶的光色在烟雨的眼眉跳跃,映出了温柔的眸色。
听见了门外的动静,烟雨一抬头,正见着娘亲端了糖藕进来,她一愣神,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顾南音心疼地把糖藕放下,走到烟雨旁边唤了一声濛濛乖儿。
烟雨却一跺脚,抽抽噎噎地和娘亲生气:娘亲去哪儿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想您想的都生气了。
顾南音最是看不得女儿哭,一把把孩子搂进了怀里,摸了摸她的脑袋,连声哄着她,都是娘亲不好,娘亲也想你啊……烟雨就在娘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好一时才抹了抹眼泪,牵着娘亲的手坐下说话,您在运河上遇了水匪,千难万险地逃回来,我不该跟您生气。
小女儿实在贴心,顾南音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小手,拿筷箸夹了片糖藕给她吃。
娘两个高高兴兴地坐着,烟雨就想起了一事,叼着一片糖藕问娘亲,小舅舅派了人往龙潭、瓜洲几个码头寻您,您见着了吗?顾南音心一跳,忽得想起来昨日龙潭那百人的马队,她突然意识到,那些人应当是去寻她的!她有些懊恼,当时若能随着那些人回家,就不能和那宗衍有什么交集了。
她晃了晃头,把杂念从脑子里赶出去,思忖了一时,就唤来芳婆,吩咐了一句,你去西府报个信,只说四姑奶奶回来了。
芳婆应了一声去了,顾南音斟酌着说话:明儿咱们往西府走一趟,去谢谢老祖宗和六爷。
烟雨听了心头突突跳,糖藕都没什么味道了。
顾南音就看着女儿垂着纤密的眼睫,食不知味地小口咬着糖藕,眼睫如小扇子一般,一霎又一霎,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
自从上回濛濛得了顾以宁的庇护以来,她先以为是长辈对晚辈的照拂。
这回出了事,连西府的老祖宗都出了马,可见濛濛同西府牵扯颇深,也不知是有什么样的机缘。
莫不是……她心里浮起来一个念头,可再看女儿垂目的样子,灯火溶溶,将少女额头上的细小胎发映的毛茸茸的,还是个孩子模样呢。
她又安下心来,等女儿吃完,便去了灶间,嘱咐芳婆烧水沐浴。
到了晚间同女儿一道儿沐浴时,果不其然女儿就问起娘亲身上的血痕来。
娘亲,刮了痧不是不能沐浴么?烟雨忽然想到了,连忙提醒娘亲。
顾南音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从浴桶里出来,连声说着瞧我这脑子,这便擦身穿了衣裳,只一心在浴桶旁照应着女儿沐浴。
烟雨进了卧房,心里装着事,坐在桌案前望呆。
娘亲说,明儿要去西府谢恩,说不得就能遇上小舅舅,那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行。
她托着腮在灯下使劲儿想,几回见小舅舅,他要么穿天青色,要么穿雨雾青,可见是欢喜这般颜色,那么,和天青雨雾这等颜色相配的,是什么颜色呢?于是就唤青缇来为她找衣服,青缇十分卖力地把衣裳搬出来,铺了一床,一样一样地指给烟雨看。
清莲色不太搭,藕粉色太过稚气,雨雾青穿了好几回了……烟雨十分不满意,苦恼极了。
娘亲,您该给我做新衣裳啦!她扑棱棱跑出去,同娘亲说了一声,又扑棱棱跑回来,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一件儿淡淡的婴儿粉搭配荼白的裙衫。
她选好了衣裳,没一时又想到了什么,有点儿失落地坐在床榻边上。
选来选去,说不得小舅舅压根就不在府上呢!到了第二日晓起,烟雨正吃麻团儿,眼梢瞄着娘亲,见她从柜里捧出来一件山子白玉雕的六角莲花玉壶,又配了两包绿杨春茶,知道要往西府去了,连忙一溜烟进了卧房,换衣裳搽香粉,收拾停当出来了。
娘亲见了她的模样,由衷地喜爱,赞了一句可爱,这便由芳婆捧着礼,携着烟雨慢慢地下了山。
路上自然要嘱托她几句,老祖宗身份贵重,她能为你出头,说明娘亲的濛濛有十万分的讨喜。
你不常随着娘亲交际,现如今大了,总要跟着走动走动,到了老祖宗那儿,万不可造次,人家若留饭,千万要推辞才是。
烟雨挽着娘亲的手,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
过了耕心堂,再穿过月洞门,进了西府,离上回烟雨来过的那个地界越来越近,烟雨的心就跳的越来越厉害。
因是提前递了帖子,顾南音同娘亲只在老祖宗的院门前站了一时,就有侍女传她们进去了。
梁太主晓起先去打了一圈陈氏太极拳,用了早膳睡了个回笼觉,这会儿就精神抖擞的,她斜倚在椅子上正逗一只通体黑亮、尾巴尖儿一点白的墨玉垂珠玩儿呢。
顾南音领着烟雨款款进来,先是跪在地上向太主行了个大礼,这便叫人奉上了礼,这才语带感激地谢过太主。
……前日孙女儿陷在运河,不能及时赶回来,多亏您慈心仁爱搭救了孩子,您的恩德孙女儿铭记在心,永世难忘。
梁太主望着这母女俩,一个温柔大方,一个娇美无俦,打心里喜欢起来,她唤人为母女二人看座,这才慢慢地说起话来。
我平日里住在西府,对你们这些孙儿辈照拂不够,这一回委实是觉得孩子可怜。
上一回她给我做了个小金鱼的发饰,叫我十分喜爱,也算是我同她的机缘。
她眉眼和蔼,随意问起来,这一回的起因是什么,你若有难处,可说给我听听。
老祖宗这般可亲,顾南音心里便有些松动,犹豫了好一时,打算将她们娘儿俩此时的困境,同老祖宗说一说。
不瞒您说,这一回事出有因。
她张了张口,想把近些日子出的事说出来,忽然想到女儿正在一旁安静听着,便迟疑了一下。
梁太主何其明锐,笑着拍了拍怀里的黑猫儿,唤烟雨,咱们说话,小孩子该烦了。
这猫儿爱遛弯,你带它出去转转去……烟雨心里正失落着,听太主这般说,忙接了猫儿在怀里,应了一声是,慢慢儿抱着猫儿出去了。
外头海棠花开的更好,猫儿乖乖地趴在烟雨怀里,烟雨拍拍它的小脑袋,宠溺地对着它的耳朵说话,你可真懒呀,就趴着不动弹啊……猫儿喵呜一声,动了动猫爪子,似乎很喜欢烟雨,在她的怀里拱了又拱。
烟雨就慢慢地抱着它在小院子里转,心事重重。
这个时辰,小舅舅果然不在啊。
嘉可是有好几回,都是晌午的时候见到他的呀?烟雨一边想着一边向外面走了,那猫儿像长在她身上似的一动不动,烟雨就悄悄地在它耳朵边上说话,咱们转一转,说不得能碰上小舅舅呢。
再往外慢慢走,是一处假山流水,烟雨心里怅然若失,刚想回去时,却见远处走来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女,烟雨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来,是昨日为她擦拭唇边血迹的那一个。
她忙唤了一声姐姐,那侍女名唤种菱,认出了烟雨,忙快步走了过来,福了一福,笑说:不敢应表姑娘一声姐姐,您今日怎么来了?烟雨摸了摸猫儿的脑袋,眉眼弯弯,我同娘亲来谢过老祖宗……她又目带感激地谢了一声种菱,昨儿也谢谢你了。
种菱笑着说不敢,烟雨犹豫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悄悄问起来,小舅舅今日不在府里么?种菱想了想说道:六爷这一时应在书房。
我为您通传一声?烟雨忙摇手说无事,只是随口一问……她心里有点难受,这便辞了种菱,抱着猫儿走了。
原来小舅舅在府里啊,那为什么不来呢?明明娘亲帖子上写的是拜谢老祖宗和六公子。
她觉得很难过,转念又有点想哭。
在小舅舅眼里,她就是个小孩子吧,无足轻重的,所以才不会在意。
她抱着猫儿一路耷拉着眼眉,在院子里的海棠花下伤春悲秋地坐着。
坐了一会儿,日头就移到了中天,就有些晒了,偏这只猫儿还趴在她的怀里不动弹。
她想着小舅舅讨厌她,不在意她了,心中就无比的难过,忍不住小声问它,你就那么喜欢我啊?忽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烟雨闻声扭过头去,只见小舅舅站在炽热的天光下,金芒跃进了他的眸中,眼神便显出温暖来。
听说,你在找我。
烟雨抱着猫儿,仰着头看他,没来由地涌上来一阵委屈。
我……她眼底又不争气地涌起了一层浅雾,我就是问一问……顾以宁的眉眼渐渐生了些温煦来,他轻声问道:找我有何事?不知名的难过情绪萦绕在烟雨的心头,她拧着眉头,心头又是别扭又是委屈。
就像这只猫儿一样。
她眼神里带了点儿委屈,把猫儿举在小舅舅的眼前,声音小小的,像是在自语,喜欢一个人,就是想长在他身上啊。
第23章 .玉兔逃跑又像小孩子,又像小坏蛋。
……尾巴尖儿一点白的小猫儿喵呜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十分不解风情地从烟雨的手上蹿出去,在地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烟雨的手就空在了那里,有些微的尴尬。
她方才说话的声音细弱,也不知道小舅舅听见了没。
向上觑了觑,小舅舅站在一片天光云影下,肌骨清透,眉眼温煦,他只微扬了扬眉,似乎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这只猫儿唤做融雪,很是懒怠。
他的视线落在她缓缓放下的手指,仔细它的指甲。
烟雨的心随着她的手指落下,愈发地沉重起来。
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太过唐突了吧?所以小舅舅才假作没听见的样子,还告诉她猫儿唤做什么名字。
她没察觉自己方才的声音委实很小,只一心觉得难过。
我,我同娘亲来拜谢太主殿下……她喃喃,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匀了匀气,也谢谢您昨日的搭救。
顾以宁认真地听她说完,点了点头,不必客气。
他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清冷,若只是用耳朵听,便会以为无情无绪。
烟雨沉浸在悲伤的氛围里,听他的声音也觉得冷淡,心头一片黯黯。
我给您把那只小金鱼带出来啦,就在娘亲那里。
十五岁的小姑娘,眼眉耷拉着不看人,声音里带着显著的怅然意味,您等着,我进去给您拿去。
顾以宁却说不必了,他抬头看了看炽热的日头,一时该用午饭了,一道去吧。
他说罢,恰巧太主身边经年的老妈妈来了,见着顾以宁,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公子,又道,厨房里备下了席面,殿下说在水榭那里摆桌。
顾以宁嗯了一声,再回身看,小姑娘站在日光下望呆,像是想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祖母爱逗闷子,倒不一定是想让你再做一只小金鱼。
他见她望呆,好像有些怅惘的样子,莫不是再做一只金鱼发饰,令她费了不少功夫?顾以宁想到这里,便和缓道,不必在意。
好端端地为什么又说不必在意了?这是不想要她的小金鱼了吧。
烟雨垂着脑袋,委屈又涌上了心头,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小声说:您说的是。
您又不是女儿家,发饰再好看也戴不得。
她向小舅舅欠了欠身子,默默地往正堂里去了。
小女儿的情绪变幻莫测,顾以宁何其明锐,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眉间便浅蹙了一道儿,随在她的身后进去了。
顾南音正同梁太主叙话,方才将程务青、顾珙的事向梁太主仔仔细细地说了,这会儿见女儿和顾以宁一前一后地进来了,便向顾以宁道了一声安。
太主的眼光却凝在了烟雨的身上。
她是显贵的出身,天潢贵胄,从来没体会过民间女子求而不得、遇人不淑的难处,方才听顾南音说完,再看这小姑娘,心里又多了几分疼惜。
她向她摆手招呼着,孩子,到这儿坐。
烟雨看了娘亲一眼,乖巧地偎在了梁太主的身边儿。
梁太主就问起那猫儿来了。
叫你抱猫遛弯儿去,猫儿呢?提到猫儿,烟雨的心里就有些丝丝缕缕的怅惘,她偷偷看了一眼小舅舅,他正在椅中安坐品茗,乌浓的眼睫垂下,手中清茗的烟雾从盖碗里升腾出来,在他的青白修长的手指尖氤氲,有种芒寒色正的质感。
烟雨心里的怅惘细细密密,她打起精神,慢慢儿想着回话:起先抱出去时,恨不得长在我的身上,后来大约是不喜欢我了,蹿出去找不见了。
梁太主喜欢她纤柔的眉眼,这便笑着拍拍她的手,瞧给孩子委屈的。
她续上方才的话题,道,不过才将将十五岁,还能再留两年。
嫁娶是件大事,要慢慢相看才好。
她说到嫁娶,顾南音正要接话,却听座上轻轻的一声茶盖撞碗的声音,顾南音一怔,循声望过去,顾以宁却眉眼深稳,似乎并不是他那里出的声。
顾南音就续上话:我想着回到广陵再相看不迟。
她看了一眼女儿,斟酌着说话,我在金陵不常出门,没什么交际,没得耽误了孩子。
梁太主方才听了顾南音要回广陵的打算,她是不赞成的,此时便看了一眼安静听着的烟雨,笑着说:在金陵没交际,难不成回广陵就有了?我虽然年纪大了,交际的圈子却很多,打马吊的,打太极的,诗书画院的……孩子若是乐意,往后跟着我出门子就是。
顾南音闻言大喜过望。
梁太主乃是金陵顶顶尊贵的身份之一,便是当今圣上都要唤她一声姑母,烟雨若是有她照拂,可算是前程无虞了。
她感激不尽,向着梁太主行了个大礼,叫人扶起来后拭了拭眼泪,道了谢,太主慈恩,孙儿无以回报,只能日夜为您祝祷祈福。
烟雨茫然地坐在一边儿,她心里装着事儿,听娘亲和梁太主说话就听的心不在焉。
听见娘亲谢太主,她便也悄悄地抬起了脑袋,看了看太主。
梁太主正好低头,同她对上了视线,这便温慈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道:这样乖巧的小姑娘,送到谁家都要牵肠挂肚的。
我有个很要好的姊妹,她有个小女儿,我当是干女儿养的,原是嫁得不远,后来她家姑爷去了北地镇守,这便远了。
虽说逢年过节都送来节礼,可经年见不着人,让我好生挂牵。
顾南音不免唏嘘,女儿嫁的再好,应父母的都不能放下心。
她想起一事来,问道,听闻那位干姑母家的女儿,同六从弟定了亲,今年差不多该要完婚了吧。
骤然提起小舅舅的婚事,烟雨只觉得脑袋嗡嗡响,心跳隆隆。
是了,珑姐姐她们上回说起过,小舅舅从前定过亲事,可后来不是无疾而终了么?如何娘亲今天又提起来了呢?她紧张地头皮发麻,竖起了耳朵听。
梁太主还未及回话,那厢顾以宁却站了起身,沉声道:孙儿还有事,少陪了。
梁太主应了,看着顾以宁的背影叹了一息。
我那干女儿家的女孩子叫吕节柯,长相人品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身子骨柔弱,边地离的又远,我那干女儿不舍得她嫁过来,这婚约便作罢了。
顾南音无意知道了些西府的事,只一味点头应和了几句,可怜天下为娘心啊。
梁太主同顾南音聊的投机,这便多说了几句,后来也相看了不少人家,终究不能人人满意,一拖拖到了如今。
我私心揣测着,从前我那干外孙女阿柯,小的时候来住过几回,表兄妹两个青梅竹马,说不得互相还惦记着呢。
她像是在说笑,可听在烟雨的耳中却有如炸雷。
烟雨的心就沉了下来,像是缀了什么重物,一径拉扯着,把心拽的生疼。
原来小舅舅的心里,早就有喜欢的姑娘了啊。
怪道方才待她这般冷淡。
烟雨鼻子酸酸的。
既然这样的话,就要离小舅舅远一些了,人家青梅竹马的,她又是什么呢?太主说了,那一位吕家小姐,长相人品是一等一的好,想必同小舅舅也是极为相配的,若不是远在边地的缘故,怕早就成婚了吧。
她皱着鼻子眼睛,眼睛里浮着一星儿的浅雾,好容易压下去了,眉头却始终蹙着。
一直到了午间用饭,小舅舅都不曾出现,只派了长随过来说了一声:陛下急召,六爷赶去禁中了。
烟雨就更难过了,食不知味地用完饭,便同娘亲回了斜月山房。
到了晚间又下起了雨,到了后半夜电闪雷鸣的,烟雨一夜辗转难眠,暗暗下了决心,要离小舅舅远一些。
第二日再去烟外月学制艺时,烟雨就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芩夫子瞧着她今儿闷闷不乐地,不免问起缘由,烟雨推说没有睡好,芩夫子便也不再多问,说起近些时日的时事来。
……北地不稳,陛下就想着迁都,朝野上下闹的是沸沸扬扬,也不知何时能辩出个结果来。
烟雨也不甚关心,一心戳着手里繁复的手工,随口问了一句,迁了都,那朝臣是不是也要跟着去啊?芩夫子笑着说,自然啊。
若是迁都定了下来,一整个顾家,八成都要搬去北方了。
烟雨心里一咯噔,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下就停了动作。
……迁都这么大的事,陛下总要同内阁大臣商量着来吧。
芩夫子难得见小姑娘这般关心朝政大事,这便笑着同她解释,内阁的意见也不统一,有赞成的,有反对的。
比如六公子,他就赞成迁都。
烟雨闻言默默地垂了眼眉,眼圈悄悄地红了。
迁都去北地,就能同那位吕小姐在一起了……小姑娘这回是真的伤心了。
这股子伤心的气息一直持续到了午间放课,烟雨闷闷不乐地捧着小布筐向外走,将将出了烟外月,便见那甬道尽头,有一队卫士簇拥着清瘦颀秀的一人走过来。
海棠快谢了,粉白色的花瓣零星落下来,顾以宁踩花踏叶地走过,眉眼沾了夏日的金芒。
他抬眼向前看,那个小姑娘抱着小布筐站着,期限还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忽尔就像个小兔儿一般,旋了身子就跑走了。
他有春风和气的襟怀,只微微一怔,却没有太大的波澜,脚步飒沓地往外去了。
只是第二日的午间,他由外头下了朝回府,随意往烟外月的门前看了一眼,就瞧见一抹淡粉色的身影极迅捷地闪进了烟外月的门,那动作轻跃地像小兔儿。
她在躲着他。
烟雨这几日在心里演了一整本的爱恨情仇,两回见到小舅舅都慌慌地逃开了。
又隔了两日来进学,芩夫子将做绒花的技巧教授给了烟雨,烟雨在制艺方面一向聪慧,略一点拨,便学会了一二。
她一边儿趴在桌案上用心分线,一边儿听青缇小声地同她闲话:咱们山房门前有一棵树被雷劈了,外头看的好好的,芯里却燃着烈火呢。
烟雨头也不抬,边说了一声是啊,就像我一样,表面上沉稳冷静,可心里却也愁肠百结呢。
忽尔周遭就静了下来,烟雨的眼前就多了一只木刻的捣药玉兔,手掌般大小,小玉兔抱着一根捣药杵,眼睛圆圆,神态娇憨。
烟雨尤爱制艺,乍见了这精致的小玉兔,只觉得爱不释手,她把小玉兔接在手里,顺着放玉兔的手向上看,小舅舅站在她的桌案前望着她。
烟雨登时就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她下意识地垂下脑袋,又觉得不甚有礼貌,这便伸出手来,悄悄牵了牵小舅舅的衣袖。
顾以宁顺着她轻拽的那一份力坐下,安静地看着她。
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
你可以同小玉兔一道拜月。
烟雨握着小玉兔,心里不免心虚,不敢看小舅舅的眼神,嗫嚅道:小孩子才拜月亮呢……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眸直视小舅舅,您看我像小孩子吗?顾以宁的眼睛里带了一星儿的笑意,语音温和。
不像。
他顿了顿,像跑的很快的小兔子。
第24章 .璀错山樱我想从您的窗子里看…………小兔子有很多种,广寒宫里捣药的玉兔,精诚向佛的长耳仙兔,偏偏小舅舅说,她是一只跑的很快的小兔子。
这是被抓包了吧?烟雨手一松,小玉兔就落在了桌案上,发出钝钝的声音。
她有点儿心思被戳破的赧然,讷讷地说:是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百年的小兔子没人追——实在是跑的太快了。
她往对面瞄了一眼,小舅舅坐在那儿波澜不惊,将视线落在那只滚落在桌案上的捣药玉兔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哎,有时候接不好话就不要硬接,这下尴尬了吧。
顾以宁眉间微微展开,显露出温和的神色,他笑向她,问起功课,可是遇上了难解的功课?今儿又是烟雨天,他的嗓音如淙淙溪流,划过嫩芽润绿的河岸,不急不缓,令烟雨动荡的心安定了下来。
她悄悄舒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回小舅舅的话,近来珑琢二位姐姐要去参加飞英花会,席间要合奏《乐春吟》的琴曲,芩夫子便常常要去指教,故而对我考较不多,并没有什么难解的功课。
他问,她便答,甚至答得很详细,前因后果每一处都答得认真,可顾以宁仍从她认真得口吻里,听出来一点儿异样来:她同他说话,何时这般拘谨过?竟还用到了回小舅舅的话这等开场白。
他嗯了一声,视线向下,望着捣药玉兔说给她听,芩夫子出身金陵‘芩荣兴’,是做绒花的世家。
她虽有琴画的美名,实是制艺的大师,你既能同她学艺,该要将她的绝活儿学到手才是。
见烟雨点头听的很认真,顾以宁又和缓道,这只玉兔木雕是我从前手刻的,虽然不甚精细,与你做个镇纸应当合衬。
烟雨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将才她一慌,将这只捣药小玉兔撂了下来,目下小舅舅将它扶正了,修长的手指搁在小兔儿的捣药杵旁,凝重的紫檀木雕成活泼灵动的兔儿,奇异的和谐。
这是您自己手刻的啊?点点惊喜攀上了烟雨的眉眼,她悄悄地把爪子伸过去,想要将木刻小兔儿抓在手里,可却在碰到小兔儿的那一霎,指尖感到了一星的凉意。
是小舅舅的手指。
她在那一霎乱了心神,慌忙将手指收回来,眼神无措的望住了眼前人。
窗下有嘒嘒的虫鸣,细细的风从窗隙里吹进来,空气里流动着若有似无的香气,顾以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无措,只将捣药的玉兔向她的手边轻轻推过去。
大约是十多年前的制艺。
他回想着说,嗓音舒缓。
烟雨不禁觉得羞惭,再去看小舅舅搁在玉兔旁的手指,清瘦纤长、颜色青白如玉,因为观感十分的美好,所以才会使她心跳如雷的吧。
她复去拿小兔儿,把它托在手掌心里,拿食指的指腹轻轻抚了抚玉兔的小脑袋,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这小兔儿刻的可真好呀,连药盅上的万字纹都很细致。
她忽的像想起了什么,大眼睛眨一眨,歪着脑袋问他,您十年前做玉兔,是为着什么啊?十多年前的小舅舅,大约十岁上下,比她还要小的年纪,如何会想到要雕刻一只捣药的玉兔呢?顾以宁眼梢流露出一些温煦来,他慢慢回想着说,为着一位故旧。
烟雨不明所以,却觉得小舅舅此时的眉眼很温柔,有似有若无的心酸萦绕上来。
十多岁的少年,在月下仔仔细细地去雕刻一只捣药的玉兔,想着心中的那位故旧,该是多么落寞的场景。
她的心一霎软了下来,把小玉兔捧在手心,同他分享起自己制艺的事。
……从前,我最爱在山房门前的山林里转,天黑的时候最好玩,各种小虫都开始唱歌。
蛐蛐儿叫声响亮,金铃子的声音哑哑的,纺织娘的声音好像在说括括括。
我很喜欢,捉了很多在家里养着,可娘亲就很怕虫子,于是我才想到要做成发饰带头上。
她说着话,看小舅舅在认真的听,愈发有勇气了,我娘待我很好很好,我也想待她很好很好。
顾以宁听的很认真,温和的眼眸里亮起一簇光,母恩胜万爱。
若想待她好,当下便要做到。
很奇怪,烟雨从小舅舅不紧不慢的嗓音里,听出些细微的哀伤来,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只是乖觉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觉得说起的话题太过于严肃,顾以宁又问起她今日的行程,我听说过飞英花会,你今岁可愿与会?烟雨便有些忐忑了,我只听说过。
暮春相约,花落酒杯,谁的杯子落了花便要将酒一饮而尽——还要有些诗文器乐作和,听起来就很好玩儿。
她与母亲在斜月山房的这十年,像是被尘世遗忘了,她被母亲保护的很好,有种不谙世情的天真。
顾以宁嗯了一声,你若有心,我教顾瑁领你去。
烟雨从东府几位表小姐那里,听过顾瑁的名字,她觉得这事要问过娘亲才好,只点了点头不说话。
小舅舅便站起身来,温煦一眼望过来,芩夫子的功课需添置布料和丝线,你若得闲可以替她分忧。
烟雨闻言便觉得跃跃欲试,先前芩夫子的确提到过……她有些迟疑,我可以代芩夫子去买。
顾以宁颔首,慢慢走出了烟外月。
烟雨的心思便放在了出门子为芩夫子采购的事,她同青缇商量:左近是不是有集市?青缇常同窦筐出去,对周边地形十分熟悉,出了门子向北一直走,是栖玄寺,寺前有一条街叫甘露井,便是售卖各色小玩意儿的集市。
我听说芩夫子也常常去那里添置教具。
烟雨便鼓起了勇气,咱们去为芩夫子走一趟,不知可以不可以。
青缇笑说,那有什么不可以?我便陪您走一遭便是。
烟雨甚少出门子,但她受芩夫子恩惠颇多,此时正是报答的时候,既然决定了,便叫青缇回去同娘亲说一声,得到娘亲允准后,便同芳婆、青缇一道儿慢慢儿往府门前去了。
她们今日走的,是同西府相连的西门,此时正值午后,烟雨停歇了,日头出来之后便有些晒,青缇便撑起了一把伞,为姑娘遮住了日光。
烟雨慢慢走着,心下不免懊恼。
她今日同小舅舅说话,有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小舅舅是在朝中为官的,一定能觉察出来她的冷淡,可小舅舅还是为她送来了捣药的玉兔,还是他亲手刻的。
她神思乱飞,一时懊恼一时欢欣,将将踏出了府门,青缇在一旁自语,今日家里有人要出门么?如何有一抬这么华美的马车候着?烟雨抬眼看,果见一架黑榆木马车候在门前。
主仆三人正疑惑,那马车门帘打起了半边,小舅舅的声音在其间响起,恰逢公事,送你一程。
烟雨的心一瞬像长了翅膀一般扑棱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探头向里看,正对上小舅舅澹宁的双眸。
既有小舅舅相随,那便高枕无忧了,她踩了阶梯上去,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马儿扬蹄,哒哒哒地向前走,小舅舅望着窗外,侧脸的弧线清绝冷峻,似乎不愿开口的样子。
还要这般同小舅舅闹情绪么?烟雨有点犹豫。
小舅舅……她想了想,开口唤了一声,歪着脑袋问他,我听说山下植了许多山樱,很是好看……女儿家的声音细柔,掠过了顾以宁的耳畔,他嗯了一声,调转了视线看她,赏樱的时节虽过了,却还有零星几枝,能窥其璀灿。
烟雨闻言哦了一声,趴在了另一侧的窗前看了一会儿,窗外绿野闲枝,瞧不见嫩粉色的山樱,于是她扭过头,苦兮兮地望着顾以宁。
小舅舅……她又唤。
顾以宁唇畔显出浅浅的笑,一霎又收回了,再望过去时,小姑娘正拿盛着可怜巴巴的眸子睇住他,那眼波清浅,漾出楚楚的意味来,我想从您的窗子里看——她撒娇时,掼是会垂着眼梢望人,直教人凭白软了三分心肠。
顾以宁一笑,点了点头,那小姑娘便欢快地站起身,像长了翅膀一般扑棱着,往小舅舅这边走了一步。
这时候马车正拐出积善巷,大约是驭马的车夫晃了身,转弯便有些急了,车内便猛一个动荡,将烟雨颠了一下,无法自控,歪倒在顾以宁的怀中。
她扑进去的这个怀抱有春日之温煦,也有冬夜之清洌,而那双虽清瘦却有力的手臂抬起,在她扑进来的第一刻便扶住了她,马车急转之后的晃动还在持续,烟雨在他的怀里抬起了眼眸,头一回在那双温和的眼眸里,看到了稍纵即逝的无措。
这样的无措很美好,烟雨的心骤跳不歇,像是由高空跌坠,不停地向下落,她顺其自然地在马车的下一次颠簸里,环住了小舅舅的腰,仰着脸向他一笑,鲜焕而可爱。
小舅舅,您抓住我了!她霎了霎眼睫,轻而软的呼了一口气,好险……第25章 .我欲昭雪您哄姑娘,小的哄犯人。
腰间的那一份轻柔,带着小女儿独有的小心翼翼。
午后的日光撒金一般地穿过车窗,在她纤白的面庞、小巧秀挺的鼻尖跳跃,最终跌进了她的眼眸,金环熠熠。
年轻的阁臣似乎有一瞬的失神,视线在她落满金芒的面容上停留片刻,便轻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不会让你摔下去。
烟雨仰着脸笑,鲜焕又明媚。
这算和好了吧?烟雨悄悄地想,和小舅舅闹别扭可真难受啊,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她从他的怀里起身,扶着他的手臂坐在了一旁。
初夏的风和暖,令她有些晕陶陶的,小女儿挨着顾以宁手边上坐着,将他挤在里头。
小舅舅,您吃这个吗?顾以宁侧身看过去,烟雨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一个小漆盒,打里头捏起一颗沾了糖霜的山楂糖,在他的眼前扬了扬。
顾以宁摇了摇头,说不必了,烟雨却眨巴眨巴大眼睛,凑近了他的眼跟前儿,把糖霜球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尝尝嘛。
顾以宁顿了一顿,道了句多谢,烟雨高兴起来,拈起糖霜球递在了他的嘴边,眼含期待。
亲手喂食,她不知道这是多么亲密无间的动作么?顾以宁微怔,那颗糖霜球却又轻轻触了触他的唇,他垂目,将她指尖的糖霜球咬进齿间。
烟雨高兴起来,拿方才触过他唇的指尖再拈起一颗,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于是她含着糖霜球趴在了车窗下的书案,近一点再近一点,偷偷地把自己的脑袋,挪在了小舅舅搁在书案上的手边。
甜吗?她仰头看着小舅舅,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吃了我的糖,咱们就和好了。
那颗糖霜球带着她指尖的柔腻,慢慢地滑入了顾以宁的心肺,他十岁后极少吃糖,这一颗便是破例了。
他眉头微挑,你同我置气了?烟雨原是趴在书案上,闻言脑袋一下子竖了起来,眉头纠集着问他,您瞧出来了?顾以宁眼睛里慢慢地浮了一点笑,摇头道,我不会同你置气,应是你心有不悦。
烟雨本像只小兔儿一般,把长耳朵竖了起来,此时听小舅舅这般说,就又把长耳朵给耷拉下去了。
我的心里的确有些不高兴,可为着什么,不能告诉您。
算上这一宗,她已经有两宗不能告诉他的心事。
小姑娘为难地耷拉着眼皮,浓密的黑睫垂头丧气地盖在眼下。
十五岁的小孩子,旁人的一句重话都像是天塌地陷,对自己的心事珍而重之,也没有什么不妥。
顾以宁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
车马行进到了市集,熙攘的光景和声色涌了进来,剥离了烦心事的小女儿被热闹吸引,勾着脑袋向外看,眼神里全是新鲜。
烟雨看不够,好一时开始数着手指盘算:要买两刀开化纸,一匹细葛布,还要买两根蚕丝弦……细柔嗓音掠过顾以宁的耳畔,他微颔首,仔细聆听。
金陵顾府岂能没有采办物事的场所,不过是为着领她出来一逛罢了。
到了甘露井市集里最大的一家文房四宝店,马车停下,芳婆和青缇就来接,烟雨回身同小舅舅挥手道别,手不过扬起一半儿,小舅舅已然站起身,掠过她的手,负手走了下去。
烟雨愣了愣,您不是还有公务?顾以宁停住身,并不回头,清澹一声传过去。
正在办。
姑娘傻愣愣,芳婆笑着将她扶下来,同青缇站一道儿,看着姑娘脚步轻跃地追上了六公子,二人比肩而行,碧影成双,无端使熙攘的周遭,多了几分雨雾天青的美好况味。
这家店奉顾以宁为上宾,很快便将所有的物事准备齐整,一应搬进了马车里。
烟雨见采买这些物事不过一息的功夫,就有些讶异,有点失落地喃喃,怎么这么快呀?顾以宁乜过去一眼,天光下她的眼尾下垂,有些孩子气的沮丧。
他微顿,唤她过来,便负手向外佯佯而去,袍角微动,划出澹宁的弧线。
烟雨难得出门逛市集,正为着要匆匆回去而失落,乍听得小舅舅这般说,登时便雀跃起来,提了裙小跑过去,轻轻地牵住了小舅舅的袖角。
您等等我呀。
甘露井沿街两边皆是各样肆铺,有卖吃食的也有售卖小东小西,临街的布招牌迎风招展,烟雨牵着小舅舅的袖子,一家一家儿的看过去,只觉得繁华靡丽心生欢喜。
走到中街时,侧旁正有一家售卖针头线脑、发饰簪花的肆铺,烟雨正有去扬州开肆铺的念头,便顿住了脚步,扯了扯顾以宁的衣袖。
我想看看这个……顾以宁停驻了脚步,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遂点了点头,一道儿进了肆铺。
这厮铺掌柜是位三十如许的娘子,见门外一对玉人相偕而来,只觉得似有微风拂面,年轻男子清俊无双,女儿家纤白娇美,一瞬间以为谪仙降世,忙不迭地迎了过来。
小店粗陋,倒还是有些好东西的,不至于污了姑娘的眼。
她请顾以宁同烟雨坐下,奉了茶,又忙命人端来一盘精致发饰。
她这一盘发饰里,有金饰也有银子饰,也有不多的绒花绒球,还有些简单的花样。
烟雨捡起一枚绒花,拿在手里仔细端看。
这朵绒花虽不及她的制艺,仔细看,上头却晕染了渐变的颜色,从花瓣儿到花蕊,颜色逐渐变化,令她心生好奇。
芳婆在一旁陪着姑娘看,见她拿着这朵绒花迟迟不言声,便也端详了一番,只觉得不如姑娘的手艺,没有花银子的必要。
她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姑娘,这样的绒花,家里还有许多……那掌柜娘子哪里肯错失一桩买卖,忙接话道:姑娘们呀,都是二郎神的外甥——不爱旧(舅),旧的再好,哪里有新的来的新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烟雨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眼睛里就多了细微的顽皮,抬起了头,我就不一样,我爱旧。
掌柜的一怔,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或许是这位姑娘真的同旁人不一样吧。
烟雨言罢,弯了弯眼眉,同掌柜买下了这一枚绒花。
她有点儿高兴,捧着绒花站起身,小舅舅早先她一步向外去了,依旧是春风和气的神态,看不出此时的心境。
烟雨悄悄牵住了他的袖角,侧仰着头看他。
天光下他的侧颜尤其清绝,他知道烟雨在看他,唇畔便显出一点笑意来。
烟雨偎在他的手臂边,边走边小声问,小舅舅,我说的话,让您高兴了么?近晚的细风和缓而至,空气湿湿润润,有青草的香气,顾以宁的眉眼在暮色里尤为深浓。
她不说念旧,却说爱旧,原来是为着让他高兴。
小孩子狡黠起来,像小兔儿一般无邪。
顾以宁顿住了脚步,见前方有一架马车急行,在市集中街急行,不曾有放缓的趋势。
小女儿眉眼弯弯地望着他,还在期待他的回答,顾以宁反握住她的手,一个旋身将她裹挟在怀中,再落定时,怀中的小女儿惊魂未定,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倒也不必这般高兴……怀中的一抹纤柔绵而软,他却来不及回应她,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怀中,躲过了一支簌簌而来的疾箭。
接着,便有着黑色短打的三个蒙面男子持械而来,刀剑齐上,杀向他二人。
一时间肃杀之气弥漫,周遭百姓四散,各家肆铺当机立断地关了铺子,甘露井一瞬成了空。
顾以宁怀中揽着烟雨,在她的耳畔轻道了一声不怕,一手格挡,架住了一人的砍刀,手掌略一翻转,已然将那人的兵器震落。
世人皆以为他是温润公子,不通拳脚,却不知他深信雪天萤席的前提是体魄要强健,故而有一身好武艺,以至于那三个黑衣人甫一拥上来,便已被他一一缴械。
不过一息的功夫,顾以宁的身侧一霎就现出了数十人的暗卫,一一上前,制服了三人。
这三个黑衣人皆蒙了面,此时被按压着跪在地上,石中涧上前,一下子扯下其中一人的面巾,那人生了一脸的络腮胡,有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
烟雨心里砰砰跳,藏在顾以宁的怀里微喘,听见外头静寂,才捉着小舅舅的领口,慢慢地探出眼睛来看。
石中涧厉声喝问道:胆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的声音有如平地一声雷,在烟雨的耳畔炸开来,烟雨本就惊魂未定,此时更是吓得一下子把脑袋缩了回去,抵在了小舅舅的胸口发抖。
胸口传来微微颤栗,顾以宁的眉间便蹙了一道深谷,望住了石中涧,小声。
石中涧讶然一眼看过来,瞠目结舌:审问犯人,如何小声?莫不是要春风化雨一般哄着来?他纠结了一会儿,见表姑娘像个鹌鹑一样地藏在公子的怀里,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缓过来,他只能清了清嗓子,放缓了神色向络腮胡望过去。
下回来,挑个好日子……石中涧声色不同步,狰狞的面目下嗓音却和和气气,没得吓坏了我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