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井距离积善巷的距离十分的近,转过半山,马车便驶进了顾府。
石中涧身为公子的长随,一应要紧事都由他处理,此时被公子亲自点了送姑娘回府,保护姑娘的同时也记挂着行刺一事,不免有些行色匆匆。
此时暮色四合,他将马车勒停,看着姑娘的丫头搀下马,这便在姑娘身前拱手道:姑娘,属下还得赶去公子身侧,少陪了。
烟雨闻言不免有些歉疚,忙道:多谢你送我回来。
方才出了那样要紧的事,小舅舅身边不能缺人,你快些去吧。
石中涧躬身行礼,又道:公子说,最要紧的事,是护送你回家。
他不是能言之人,说完便拱了拱手,解开了套马的轭,身形俊逸地飞上了马,往顾府外去了。
迟暮的天光落在烟雨的额上,显出了稚气未脱的光洁,她在心里默念着石中涧方才所说的那一句公子说,只觉得心如沃田,开出了一朵一朵的花。
芳婆和青缇哪里又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心事了,对视了一眼,也觉得春暮的晚阳晒在身上,使人有种晕陶陶的快乐。
进得烟外月,芳婆将芩夫子所需的一应教具放下,正想同姑娘一道儿回斜月山房里去,便见芩夫子打里间儿里出来,瞧见烟雨正捧着小布筐子要走,忙唤了一声,亲亲热热地过来,挽了烟雨的肘弯,温慈一笑。
你看可巧,我正寻思往你娘亲那里报信儿呢。
她见小姑娘似乎没明白过来,连忙耐着性子同她说话,殿下说今儿月亮又大又圆,瞧着欢喜,便使了人来唤你过去赏月——你若愿去,我就差人往斜月山房走一遭?烟雨听了不免意动,粱太主是她与娘亲的救命大恩人,她老人家能来请她赏月,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上仰了唇角,应下了。
能陪太主娘娘赏月,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她同芩夫子感情颇深,说起话来就很随意,俏皮地眨了眨眼睫,赏月一定有香甜的糕饼吃,想想就很欢喜。
芩夫子就笑她孩子气,见她吩咐了芳婆回了山上,这便牵着烟雨的手,慢慢往西府去了。
天光一寸一寸地暗下来,烟水气不声不响地升腾起来,烟雨走的不急不缓,心里却在想着白日里的事。
今日她同小舅舅去甘露井,出了刺客行刺这样大的事,说不得早就传回了西府,若是太主殿下问起来,她该怎么说呢?她想到了这里,却开始担心起小舅舅来——那些穷凶极恶的刺客,会不会伤害他呢?她的心一瞬间就坠了下去,像是漂浮在无垠的河流,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她在心里一刻不停地记挂着小舅舅,思虑万千地迈进了西府濯园。
鸦羽青的夜幕下,莲塘上覆着一层密密的叶,婴儿面庞一般粉嫩的莲花旁,清水倒映了一轮圆月,再向上望,四角翘翘的小亭上,真正的月亮挂在那呢!这样的江南清夜里,太主殿下在莲塘边摆下了酒宴,着了一身绯紫的裙衫,正笑呵呵地同下首的小姑娘说话。
烟雨轻缓地走进来,脚下不免有些微踩枝踏叶的响动,那坐在太主下首的小姑娘便抬起了一双眼,静沉的眸子里,像也倒映了一轮温柔的圆月。
烟雨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微微一笑回应她,慢慢儿地走上前去,拜见太主。
粱太主有心叫烟雨来同顾瑁认识,这便笑着唤她过来,指了座给烟雨,又笑道:这是我家的小祸害瑁瑁,她同你的年纪差不多,我想着你们是能玩在一处的。
烟雨眼睛里就亮亮的,向着顾瑁福了一福,只是不知该唤姐姐还是妹妹,略略有些迟疑。
顾瑁原就是个肆意洒脱的性子,见她迟疑,唇边就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涡,……我将将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应当是比你大一些。
烟雨很喜欢她的爽朗,连忙欠身道:姐姐同我,大约都是二月的生辰吧,我将将满了十五岁。
顾瑁将手边的小盏杏仁露推在烟雨眼前,笑着说不是,三月初三蟠桃会,我偷了一个桃儿下凡来的。
一番话逗得太主殿下直乐,烟雨也笑弯了眼睛,手托着杏仁露,小小地饮了一口。
女孩子之间很奇妙,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彼此的心意,烟雨觉得自己很喜欢顾瑁,顾瑁应当也很喜欢她吧。
太主娘娘年纪大了,喝了两三杯清茶仍抵不住困意,这便摆着手叫两个小姑娘自己玩一会儿,便离了席自去睡了。
顾瑁眼巴巴地瞧着太主殿下回去了,这便一个咕噜翻过身,躺在了软席上,仰着脸舒了一口气。
这样好的月亮,该躺着看才是。
她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拽了拽烟雨,你也躺下,太婆婆回去睡了,没人管咱们了。
烟雨心里住着乱蹦乱跳的小兔子,这便从善如流地躺下,望着小亭角悬着一轮月亮。
顾瑁的声音在一边儿响起来,温温柔柔的,像是月色倾洒在耳畔。
我早就知道你啦。
我娘亲也是大归家来的,给我改了母姓。
可惜她去的早,太婆婆就把我接在身边儿教养……说起来,咱们俩也是差不多的身世。
烟雨听了不免有些心疼。
这样温婉如月色的小姑娘,却原来也有自己伤心的事。
她默默地看着天边的那一颗孤星,轻轻地说道:姐姐,你有太主娘娘疼你,我也有娘亲待我好,说起来咱们也很幸运。
顾瑁闻言有些触动,悄悄把脸扭过来,望着烟雨卷翘黑浓的眼睫,小声地说,你在东府过的是不是很辛苦?我听说二房的太太夫人,想要插手你的亲事,才会那般苛责你。
前些时日她与娘亲接连被责难,娘亲将所有的事儿都挡在了前面,可烟雨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内情。
我娘亲告诉我,我不是顾家的人,亲事不该由顾家插手,她也绝对不会允许旁人插手。
烟雨说起娘亲来,总觉得身背后有一座坚实的山,让她不惧怕这世间的风雨。
顾瑁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羡慕,你有娘亲真好。
烟雨觉得顾瑁月色一般温柔的眼睛里,有一些浅淡的愁绪,这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着说,你有太婆婆也很好啊。
顾瑁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说起她知道的事来,那个程务青,在金陵出了名的坏,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愿意把好好的女儿嫁给他,小门小户地他家里又瞧不上,就来打咱们家的主意。
她也拍拍烟雨的手臂,你别怕,东府不护着你,太婆婆也会护着你,宁舅舅也会护着你的。
猛地提起小舅舅,烟雨的心就像莲塘里翻出了一条小锦鲤,在莲叶荷花上跳跃。
是了,瑁姐姐也要唤他一声舅舅的。
你常见到小舅舅么?烟雨按下了心里的鱼跃,小心翼翼地问。
顾瑁摇了摇头,头发在软席上蹭出了沙沙的声音。
我想想,上一回见到宁舅舅时,我还扎着双丫髻呢!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见烟雨偎在她的肩头,听的很入神,于是也认真起来,宁舅舅,日有万机,刺促不休,便是太婆婆想同他一道儿用饭,都要提前好几日同他下定。
烟雨心里的小鱼儿又跃动起来,她悄悄扭过来了头,小鱼儿就从心里跃进了莲塘,扑通扑通。
瑁姐姐同小舅舅同在西府居住,可却不常见到他,可见小舅舅是真的很忙……可为什么自从她识得小舅舅以来,却能常常见到他呢?她有点小小的雀跃,可又觉得这样雀跃的心情对瑁姐姐不好,于是悄悄看了瑁姐姐一眼。
顾瑁却吐了吐舌头道,金陵城的名门闺秀都想嫁给宁舅舅,可谁都不知道他像一座大冰山,每次考较我功课都快把我吓死了!最好不要让我时常看到他,我害怕!烟雨听了又是担忧又是好笑,好在我没什么功课……她鼓足了勇气七绕八绕的说回来,小舅舅生的那般好看,自然受人追捧。
顾瑁撇撇嘴,好看也不抵饭……她又说起八卦啦,程务青牵扯进了‘行首案’,没几天好蹦跶了。
若是小时候他的父母亲好好教他,也不至于这样。
见烟雨睁着大眼睛在听,顾瑁又悄声道:他打小没了父亲,现在的那一位是他的继父,听说是十多年前入赘进程家的,所以程务青、程径雪依旧姓程——娘亲不管,继父也不管,孩子不就毁了?烟雨听的心不在焉。
这个时候天好晚了,小舅舅该家来了吧?可是今天遇上了刺客,会不会在外面多耽搁呢?话说回来,今天那个刺客的眼神好怕人啊,直愣愣地看着她,像见了鬼一样。
顾瑁似乎很喜欢烟雨,又同她说了许多心事,二个小姑娘头并着头一直说到了月上中天,青缇就过来小声提醒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于是两个小姑娘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约定了一道儿去飞英花会,最后顾瑁送她出了濯园,俩人还抱了一下。
烟雨心里总时时刻刻地在想着小舅舅,走起路来便低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样子。
青缇见了不免担心,姑娘您怎么了?烟雨扁了扁嘴,只觉得心里酸酸的,有些想哭的情绪蔓延。
府里各处掌了灯,一团一团的溶溶光错落着映在她的身肩,照出了纤细的影子。
青缇跟在姑娘的身后慢慢走,忽然小声道:姑娘,您看西门那里是谁……烟雨应声望去,但见那高大的朱门正开启,鸦羽青的天幕压进了,有高大颀秀一人身着松烟色官服自门外而入,周身似有肃杀之气笼罩,像是击穿烟霭、踏破苍穹而来。
烟雨提了一整天的心,在一瞬间跌落回了原处,随之而来的是满心腔的委屈,慢慢儿地攀爬上了眼尾鼻尖。
她轻呼了一声小舅舅,旋即提了裙,像小兔子一般地小跑过去,脚步像是踩在了云端上。
门前那人闻声抬眼,原本一团肃杀的眼眉倏地舒展开来。
望着小姑娘奔过来的样子,顾以宁先是微怔,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在她快要近前的时刻,将身上松烟色的外衫一把扯下,那动作迅疾潇洒,显是在遮盖外衫上的不妥。
烟雨雀跃着奔过来,在小舅舅的身前站定,她微微喘息着,仰起了脸。
小舅舅……看着小舅舅深秀的眉眼,烟雨忽的有些无措,慢慢儿想着说话,您说带我出去玩儿,是明日么?顾以宁垂着眼睫,认真地听她说完,唇角便微微上仰。
宁欠阎罗,不欠小鬼。
他顿了顿,忽然扬起了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小姑娘的秀挺鼻梁,那就明日。
烟雨愣住了,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小舅舅,大大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就涌起了一层水雾。
顾以宁微怔,直至小姑娘眼睛一眨,落下来两颗泪珠来,他放缓了声音问她:出了什么事?烟雨垂着眼睫,小声地啜泣,小舅舅,我管不了我的心……顾以宁认真地看着她,怎么了?烟雨抬起了头,仰着一张小脸看他,眼睛里氤氲了浅雾。
我对我的心说,不要想小舅舅了,不要想小舅舅了,可是它不听。
第28章 .雪映烟薄那是她的抱腹小衣!这个杀千……月色如白练,穿过柔软的云,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姑娘的身上。
她很像一只小小的玉兔,站在柔软的风里。
那句由着心说出来的话,尾音渐消,烟雨的眼睛盛了泪水,迷濛中听见眼前人的一声轻叹,那叹息清浅,很快像一阵风似的无影无踪了。
烟雨抬手拭了拭泪,再度仰头时,小舅舅站着在月色里,清逸的眼眉间蹙了一道浅川。
他说抱歉,教你担心了。
烟雨仰着脸,眼神懵懵。
是了,小舅舅说的也没错,她是在担心他,可为什么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呢?她的脑瓜子还未及反应过来,只拿懵然的眼神望着他。
小舅舅……顾以宁嗯了一声,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解释。
……白日里的那三名刺客,牵连重大,故而忙至了深夜。
他的嗓音温和,像是在轻哄她,这么晚了,你的娘亲该惦念你了。
他扬声,唤了石中涧来,护送姑娘上山。
失落一霎袭上了烟雨的心。
为什么小舅舅会让石中涧送她呢?怅惘的情绪蔓上了心头,烟雨悄悄伸出了手,牵住了小舅舅的衣袖轻晃了晃。
您吃了吗……顾以宁一怔,还未及说话,却见眼前的小姑娘一霎拧住了眉头,视线落在了他的襟怀前。
顾以宁顺着她的视线降下去,看到了自己衣领上的那一团雾状的血迹,心下一凛。
别怕。
他的手上扬,捂住了胸前的那团血雾,是旁人的血。
方才他在小姑娘奔来的那一瞬,迅疾地将沾了血的外衫除下,却不知竟还有血迹浸润了外衫,晕染至了中衣。
烟雨的神情一下子懊恼起来。
小舅舅方才进门时,面色冷峻肃杀,显是将将处理了什么紧要的事,这会儿衣衫上还沾了血……即便是旁人的血,可也说明方才他同人打斗了一道番,她怎能还在心里偷偷同小舅舅生气呢?她不免有些慌张,伸出手指轻轻触了触小舅舅的胸膛,又极快地收了回去,紧张地抿住了唇。
这血是旁人的吗?她担心的要命,眼睛里全是忧色,我觉得不像。
顾以宁闻言一笑,白日里因外物而紧绷的那根弦,一霎松泛下来。
竟不知你还有分辨血迹的能力。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受伤,道,我送你上山。
这回轮到烟雨摆手了,她的心神全被小舅舅身上的那团血雾牵着,哪里还能再劳动小舅舅再送她回去。
她向后小小地退了一步,略带了几分歉意,我不要您送,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说完,像是生怕小舅舅过来似的,转身便牵住了青缇的手,飞也似地向西山麓跑去了。
顾以宁望着那团小小的身影,眼风扫过去,石中涧立时拱手领命,向着烟雨的方向追了上去。
夜色重新归于寂静,原本负手而站的年轻阁臣,在一霎之间收敛了神色。
他捂着胸口的手慢慢上抬,掩了唇轻咳一声,立时有长随上前,搀住了他的手臂。
大人,可有大碍?顾以宁不置可否,借了几分长随的力,依旧快而急地往西府走去。
今日下午的审讯,那络腮胡子的身份不假,的确是当年的盐商总首严恪之亲侄,只是审讯愈深,便在言语交锋中露了破绽。
顾以宁的确在调查接驾酬酢案。
五年前,前内阁首揆钱耕望忽遭弹劾,罗列罪状十多条,其中有一条致死之罪,乃是将陛下的‘青词钱’扣押,拨与河南赈灾。
这桩案子其中大有原由,原可解释清晰,只是朝廷上下各路臣工,十之有□□,皆齐心上奏,誓有将钱耕望摁死之势。
最终,钱耕望卸任,以贪墨为首罪,数罪并罚,流徙北地三千里,至死不得回。
其后,顾以宁同几位至交好友,苦苦追查,终查出了一些蹊跷。
钱耕望被弹劾前,大部朝臣齐齐倒戈,是因着一本账册。
这本账册上,据说记录了十年间,各路朝臣来往之间的行贿受贿,涉案银两约有百万之多。
另有西南兴兵兵垧之去处。
当年那些索要冰敬、炭敬的朝臣,如今大部分都身居高位,以至于这本账册一现世,立刻使这些人纷纷倒戈,齐齐弹劾钱耕望。
这本账册究竟在谁之手?这是顾以宁一直以来追查的目的。
顺着这本账册向下索引,的确查到了广陵严家,只是如今广陵严家早已亡破,未曾想,今日竟有人撞上门来。
这严复礼其人目的不纯,能在十年后才来为伯父一家申冤翻案,不过是因着此人在北疆,威逼伯父说出隐藏家产的下落不成,便暗害了伯父,一人往金陵而来,妄图在接驾酬酢案中获得一些好处。
即便如此,却也是给了顾以宁等人方向,只是再审讯完此人之后,顾以宁在回府的路上,却又遭到袭击。
这一次的袭击选在黑夜,约有七八人之多,趁着夜色而来,下手极为阴狠。
好在顾以宁身负武艺,身边护卫拼死护佑,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这些刺客一一解决,只留了两个活口,其余就地正法。
只是在交手中,顾以宁肩头不慎被暗器划破,才使得衣衫染血,倒将烟雨给吓到了。
回了西府,长随卫凌请来了医士为顾以宁诊治,那暗器淬了毒,好在只伤了表层,并未入肌骨,对症敷了解药,倒也没有性命之虞。
待一切收拾停当后,石中涧便从斜月山房下来了。
启禀公子,将才行至山下,四姑奶奶便来接引姑娘,姑娘原是不声不响的,只是一见四姑奶奶便哭了,眼泪汪汪地上了山。
此时居所开着窗,窗外是浓酽的鸦青色,映的顾以宁的眸色渐深。
姑娘可说什么了?石中涧茫然地摇了摇头,属下一路护送姑娘,姑娘一句话也没同我说。
顾以宁闻言微顿,久久不言,久到石中涧都要化成雕像了,公子才问起齐王的行踪。
石中涧忙道:齐王此次来金陵,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秘密出行,却遭到了东宫之围追堵截,险些在龙潭丧了命去。
好在失踪了数日之后,现下终于进了京,已在禁中安置了。
他顿了一顿,王爷原是审慎之人,这几日除却同陛下共叙天伦之外,皆在金陵各处寻欢作乐,想是为了迷惑东宫吧。
顾以宁说知道了,挥手叫石中涧退下。
石中涧领命而出,出院门前忍不住回头望。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将一个清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让人瞧着,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寂寥之情。
石中涧叹了一息:今晚真是个不平夜,姑娘也不高兴,公子好像也有些不高兴。
这一厢烟雨同娘亲牵着手进了斜月山房,顾南音将女儿扶着肩膀按坐在了绣凳上,自己坐下,同女儿膝头抵着膝头说话。
濛濛乖儿,快同娘说说你的委屈。
她想着方才在山脚下,女儿一见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心就疼的厉害。
烟雨耷拉着眼睫,垂头丧气地。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因着什么,近来有人给她委屈么?并没有,相反因了太主娘娘和小舅舅的维护,二房的老夫人再也没找过她和娘亲的麻烦,过几日还能同顾瑁一道儿去飞英花会……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委屈呢?是因为她和小舅舅说了那句话,小舅舅却忽略过去的原因吗?她也说不上来,只默默地把手反握住娘亲的手,皱起了眉头。
娘亲,太主殿下和小舅舅为何会待咱们这样好呀?顾南音冷不防听女儿这样问,也愣了一下,慢慢地回想着说道:娘亲是姨娘肚子里出来的,打小就不被二房老夫人待见,长到十六岁,就被老夫人匆匆找了人家嫁出去了,没有多同族亲接触的机会,更别说太主殿下那样尊贵的人了。
她摸摸女儿的小手,继续说着老话儿给她听,虽说她老人家也是娘亲名义上的祖母,可连大老夫人、二老夫人都够不上的人,娘亲更够不上……这一回太主殿下能这么帮咱们,我想来想去,会不会是因着太主殿下的曾孙女儿顾瑁?这些念头在顾南音的脑海里盘旋很久了,此时便一一推想着跟女儿说,顾瑁的娘亲是太主殿下嫡亲的孙女儿,同我一样,是同夫君和离了大归来家的,兴许是这样相同的经历,太主殿下才起了恻隐之心吧。
毕竟,她老人家跺一跺脚,整个顾家都要抖三抖,帮咱们也不过是举手。
烟雨听着娘亲的话,心一下子就慢慢地沉到了海底。
原来是这样啊,那小舅舅呢,大概也是因着顾瑁娘亲同他是同胞的姐妹,故而见到了她,想到了顾瑁,从而才会分出一些关爱给她吧。
她想着想着就觉得鼻头酸酸的,是了,小舅舅那样温润如玉之人,待谁都是春风和气,也不单单是待她不一样吧。
烟雨不想在娘亲面前再掉眼泪,只偷偷拿手拭了拭泪,顾南音见了不免心里酸楚——孩子到底是受委屈了啊。
正心疼着,芳婆端了糖芋苗进来,递在了姑娘手里,便坐在姑奶奶身旁说话。
姑奶奶,今儿我去甘露井给姑娘买糖芋苗,听了一件新鲜事,说是金陵城有一位天潢贵胄,在甘露井那里设了个识物台,只能女儿家来。
说是啊,里头一边儿放了二两银子,一边儿啊,可羞死人了,说是放了一件女儿家的抱腹小衣,哪一个能来说中银子上的纹路形状,小衣上画的什么暗纹,就赏银五万两……您听听,可荒唐不荒唐?她自顾自地分享着今日的见闻,却没留意到一旁自家姑奶奶的脸色青白交错,下一刻,手里的调羹就落了地,发出了叮当脆亮的声响。
第29章 .前面有雨小舅舅就是哄小孩子的吧…………家里头打个调羹碎个碗儿,不是什么稀罕事。
青缇来请姑娘去沐浴更衣,芳婆收拾碗筷,只有云檀默不作声地过来捉了顾南音的手,悄摸的进了卧房。
云檀方才在后堂已经听芳婆说了一回了,眼下见姑奶奶蹙眉不语,这便思量着说话。
姑奶奶万莫杯弓蛇影。
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河里头救上来的人,那么巧就是天潢贵胄了?云檀绝不相信,摇头道,芳婆说,那识物台等闲人进不去,要在外头答七个问题,答对了,才能进去瞧——今儿摆了一天了,还一个人没进去过呢!顾南音闻言心凉了半截儿,……即便能料到是件儿女子的小衣,也说不上来上头绣着什么花儿,裁剪成什么样子。
云檀有点儿急了,连忙把姑奶奶的神思往回拉,您怎么就对号入座了呢?怎么就认定一定是寻您的呢?顾南音摇了摇头,笃信自己的直觉,若单单一件儿衣裳也没什么,偏又搭了二两银子……她叹了一口气,好看的眉眼显出一筹莫展来,这人也好玩儿。
那二两银子是从你手里拿出来的,又是铰出来的碎银锭子,鬼才记得什么样儿。
云檀就掩口笑,……明儿奴婢上甘露井瞧一眼?顾南音拿弯弯的眼睛乜了她一眼,去什么去,打量人家不认得你?这几日咱们都老实点儿,不能出门子了。
您心里一点儿波澜都没有?云檀好奇极了,一边儿走过去给姑奶奶铺床,一边儿问。
顾南音这会儿定了心神,这便坐在铜镜前慢慢儿拆头发。
有什么波澜?除了先头有一些慌,这会儿倒镇定下来了。
镜里人拆了半边儿发,温柔地垂在肩头,那小衣是最寻常不过的白绫布,一点儿花纹都没有,我就不信他能找到主儿!云檀说是,她铺好了床,接过姑奶奶手里的梳子,慢慢儿为她梳发。
说起来,您入了秋也才二十九,还是正当好的年纪,才该要多出门子呢!顾南音哪里不知道云檀的弦外之音,她冷哧一声,傻子才二嫁。
我只盼着烟雨能嫁个好郎君,一生一世待她好,我就畅快了。
云檀觉得姑奶奶想的很好,搭了腔说起姑娘今晚的眼泪来,姑娘这些时日,患得患失地,也不知心里装了什么事。
孩子大了,又打小是个乖巧的,这些时日接连出事,也不怪她心里头不舒坦。
顾南音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应人家娘亲的,做的不够好。
旁人家如她这般大的小姑娘,早就相看好了夫家,咱们家濛濛这样好的人才,全叫我这尴尬的身份耽搁了。
云檀便宽慰了姑奶奶几句,如今二房偃旗息鼓,再不敢打姑娘的主意,往后风平浪静的,慢慢相看也不迟。
顾南音这几日也有了些主意,这时候便点了点头,太主娘娘说要带濛濛出去走动走动,可不就是有为她相看的意思?过几日又要去飞英花会,这般看来,倒也不必忧心濛濛的婚事了。
她觉得眼前的光景很明亮,感叹道,我也不求濛濛能嫁个什么高门大户,但凡人品相貌好,公婆不作妖,待我儿和和气气的,那便烧高香了。
云檀却想的很细致,如今西府的瑁姑娘也是正适婚的年龄,太主殿下带着两位姑娘出门,那一头的公侯夫人们,势必有些比较……顾南音也想到了这些,只是疲惫地摇了摇手,把濛濛推出去受人审视打量,你当我心里舒坦?只能想着太主娘娘是个慈心人儿,她必定会护着濛濛的。
主仆两人谈着天,一直说了半宿话才睡下。
到了第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山雀在窗前叽喳,云檀去端早点,却瞧见姑娘房门开了一道缝隙,里头传来青缇和姑娘小声说话的声音。
姑娘总爱睡不醒,今儿倒是稀奇。
云檀走了过去,在门前轻唤了一声儿姑娘,听见里头说进,这便推门进去了。
姑娘今日穿了一身雪色的上衫,搭了浅藕荷色的裙,发髻梳的好好的,上头戴了可爱的小猫爪儿发饰。
她乖巧地坐在窗边儿,看着鸦羽青的天边,翻了一线鱼肚白,清透白净的面庞上,便显出了欢喜的颜色。
天总算亮了啊……她小小地感叹了一声,今儿起猛了,一醒来天还黑着呢。
青缇在一旁掩口笑,您何止是起猛了啊,一晚上就没怎么睡。
云檀见这主仆二人相视一笑的,很是有趣儿,这便笑着问起来,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去办?烟雨这时候才觉出些赧然来,也没什么紧要的……她叉开话题去,今早吃什么?可有芝麻馅儿的汤圆?云檀说有,笑着应下了,自去外间准备不提。
青缇轻掩了门,悄悄坐在姑娘跟前儿,……可约了什么时辰?是公子派人来山上接,还是去‘烟外月’?烟雨闻言有些茫然,仔细地想了想道:小舅舅说,宁欠阎罗,不欠小鬼。
明日就去……青缇讶异地张了张口,这也没说几时啊?是您去还是他来,什么地方会面,都没说清楚啊。
烟雨这会儿才觉出来些不妥来,她拧着眉头,也有些尴尬。
……小舅舅既然同我约定了,那就一定会来啊。
一时若是等不来,咱们就去烟外月等着。
青缇唯姑娘马首是瞻,此时听了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烟雨自去外间用早点,在天井里等了许久,一直等到晨曦散去,日头打云层里探出头来,都没有等来叩门声。
她是绝不气馁的小姑娘,同娘亲说了一声,就下山去了。
芩夫子为她授课本就没有什么定时,这时候来烟外月,正厅里空无一人。
烟雨心里装着期待,这便坐在自己的桌案边心不在焉地瞧书,时不时地抬头往门外瞧一瞧。
青缇就凑上来同姑娘出主意,要不奴婢往西府走一趟,问问公子可在府中?烟雨慢慢地摇着头,……说不得小舅舅就是随口一句,哄小孩子的话,我却当了真。
若你去问了,小舅舅那样春风和气的人,勉强来赴约,岂不是两下里尴尬?她说着说着,黑密的眼睫就垂了下来,声音渐小,我再等等……青缇嗯了一声,继续陪着姑娘瞧书,到了午间,烟外月的仆妇为烟雨整治了些简单的饭食,烟雨勉强进了些,有些食不知味的感觉。
午后落了一些雨,大约是雨季快要结束了,雨丝便不是那么绵密。
烟雨晨起实在起的很早,这会儿便有些困意来袭,在烟外月的暖阁里小憩了一会儿。
再睁眼时,窗外的天光昏昏的,眨眨眼,天幕就转了青黑色,像是进入了黑夜。
一阵儿沉痛的悲伤涌上了烟雨的心头,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心里慌慌的,堵的厉害。
小舅舅就是哄小孩子的吧?在他的眼里,她就像顾瑁一样,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有求必应,所以护她周全。
烟雨这般想着,慢慢地就红了眼眶。
只有她把明日之约当成真的了吧?小舅舅日有万机,同小孩子的约定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许诺,所以忘记了,也不算稀奇。
于是烟雨不想等了,慢慢地起了身,唤了青缇一道儿,回斜月山房去了。
后来有好几日,烟雨都没有在下山,娘亲也不出门,娘两个就摘摘野菜、作一作制艺,日子就这么稀松平常地过去了。
再下山时已是明日之约的第七日了,烟雨捧了小布筐,刻意地在烟外月的门前站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见着小舅舅的身影。
小舅舅是有意在疏远她吧?或许是那一日她将心里的话说给他听,所以把小舅舅吓到了?烟雨小小地舒了一口气,捧着小布筐往斜月山房去,那身影纤薄,有一些无限失落怅惘的况味。
六月初九的头一天,西府的顾瑁派人送来了帖子,只说第二日一早派人来接烟雨,去琅琊公主府参加飞英花会。
烟雨接了帖子时,正在烟外月里安心做功课,快要结束时,顾瑁就过来了。
她和烟雨自打上一回见面到现在,也有小十天了,她一进正厅,便擦了擦头上的雨丝,向烟雨抱怨说道:自打我认得了你,十天总有九天在淋雨,你瞧,今儿又淋着过来了。
烟雨忙牵了她的手坐下,问她好不好,……我不敢去西府找你——听说你的功课很紧要,没得给我耽误了。
顾瑁古里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有什么功课啊?你是不是在说顾琢她们学的那些个琴棋书画?烟雨嗯道,是了,听说是为了参加明日的飞英花会,几位姐姐们都勤加练习。
顾瑁不置可否,我才不要学那些。
我若学一样东西,一定是我真心欢喜的,不然我可没有那份耐心。
再说了,近来我们西府乱成了一锅粥,上上下下如今大敌的,我也没心思。
烟雨不免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顾瑁叹了一口气,声音低落下来,宁舅舅前些时日受了伤,原以为没什么大碍,可是第二日就发了高热,原来啊,那暗器上头淬了毒,府里头的郎中是个蒙古大夫,开的解药也不对症,这便一直昏迷了好些天……她自顾自说着,却觉出来烟雨在一旁颤抖,她一抬眼看过去,烟雨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了。
顾瑁慌地抓住了烟雨的手,你别怕,宫里头前几日派来了御医,宁舅舅今早上就醒来了——不耽搁咱们去参加飞英花会!烟雨闻言松了一口气,一边儿掉着眼泪一边儿觉得顾瑁可爱。
她呀,还以为她哭,是不能去参加飞英花会了呢!原来小舅舅受伤昏迷了啊,烟雨懊恼又心痛,原来他胸口的血,不是旁人的,是她自己的。
为什么她要那样揣测小舅舅啊,她可真坏,小舅舅发着高热受着痛楚的时候,她却还在埋怨小舅舅失约……她啜泣了一声,反握住了顾瑁的手,因为难过所以嗓音有点微微得颤抖,小舅舅伤可有大碍,能除病根儿吗?顾瑁茫然地摇摇头,你别问我,要不你去看看宁舅舅吧。
烟雨抹了抹眼泪,使劲儿点了点头。
青缇,你去山上取来些糕点,我拿去看小舅舅……顾瑁却说她啰嗦,小舅舅不爱吃那些甜的,快去吧。
烟雨心里头全是懊恼,这会儿便牵着顾瑁的手,一路跑过去,丫头们就在后面给她们递伞,可惜小姑娘们的步伐实在太快,追也追不上了。
有了顾瑁的引领,烟雨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小舅舅的院落,刚要踏进修竹绿润的院子,顾瑁就松开了手,心有余悸地说,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头的耳房等你。
小舅舅一见我就要我背说文解字……烟雨被小舅舅的伤势牵动着心神,听见顾瑁这般说,忙道,你不要淋雨了才好。
见顾瑁点头,烟雨便提了裙进去了。
进了正厅,快要拐进卧房时,烟雨就有些胆怯,偷偷地扒着门槛上向里看。
卧房里有清洌苦涩的草药味,似乎又点了香,一片朦胧清雅的烟雾后,小舅舅半倚在床头,微微仰着脸,那清绝的下颌线线条瘦削而利落。
似乎是听见了帘外的动静,他慢慢睁开眼,深墨色的眸子像是盛了浩渺的烟波。
他看见她了,唇角微微上仰,那笑意有些疲惫,他说过来,嗓音带了点清寒。
烟雨的心一刻不停地在狂跳,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自己掉眼泪,可眼眶却还是不争气的红了。
她期期艾艾地挪在了小舅舅的床榻边,对上了他那双清透的眼眸,烟雨心里的歉疚之情便升腾起来了。
小舅舅,我不知道您伤的这么重……她说,眼睛里又起了雾,对不起,那一日您没了声响,我还怪您失约来着。
隔着一层烟水气看他,小舅舅的面庞格外白皙清透,他听着她说话,眼神尤为认真。
烟雨觉得自己很坏,她迫不及待地向他反省,见不着您的这些天,我没想着来看看您问一问,却还揣测您是在躲着我,故意疏远我……我还想哪一日见了您,要同您好好理论理论……顾以宁嗯了一声,眼睛里带了些微笑意,他轻声问:你打算如何同我理论?烟雨怔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我想同您说,她有些赧然地低下头,有一天下雨,有个人在雨中慢慢走,有人见了就问他,你为什么不快些走啊?这个人说,快些走有何用?前面也有雨。
(1)小姑娘鼓起了勇气,抬起头,诚挚地看着小舅舅的眼睛。
前面也有雨,您是躲不开的。
第30章 .梦里是你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窗外还在落雨,支了一半的窗漏了雨色进来,光影扶疏。
顾以宁在这样浓酽的颜色里,眼眸里浮泛出一点微芒来,他嗯了一声,认真而温和地望住了烟雨的眼睛。
我不躲雨。
他的嗓音轻轻,有细微的倦意,抱歉,那一日让你空等了。
烟雨从小舅舅的眼睛里看到了歉意,她立时便懊恼起来,往前倾了倾身子,着急地说,我不是来同你讨说法的,我就是来看看您……她说到这儿,眼圈又开始红了,您那日还骗我说是旁人的血……小姑娘的委屈像是春日的雨,说来就来,她前倾着身子,瞧上去像是急于澄清她此行的来意,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带了三分委屈。
顾以宁的眉眼在雨色里清澹安宁,他耐心地听着她小小的埋怨,直到确定她后面又陷入到委屈的情绪里,不再言声了,才轻轻抬起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
仔细跌倒。
他嘱咐她不要把椅子翘起来。
落在头上的份量,是比云还要轻软的力度,烟雨的眼泪一霎就收住了,她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接着,身下的椅子便翘了起来,太过前倾的小姑娘,一下子栽倒在了小舅舅的身前儿。
夏日天热,顾以宁的身上只半盖了一层凉被,烟雨冷不丁地栽下来,额头径自砸到了他的膝盖,只听得一声闷响,烟雨懵懵然地抬起头,额上已然一片红。
顾以宁在她栽倒的那一霎便递出手去,可惜为时已晚,正要放下手,那眼神懵懵然的小姑娘,却轻轻捧住了他的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揉了揉。
她的手轻而软,一边儿捧着他的手给自己的额头揉,一边儿拿眼睛悄悄觑着他,倒像是有几分埋怨似的。
顾以宁失笑,翻转了手在她的额上轻轻揉了揉。
上一回你唇边的伤,怕也是如这般不小心吧。
他垂着眼睫问她,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把椅子扶正,又按着她的额头将她安置下来。
小舅舅好看的手揉着她的额头,砸的再痛都能消解了,甚至还可以再砸一回。
烟雨乖觉地眨眨眼睛,是了,我回去想了好久才想到,是我吃饭的时候,筷子磕了牙……她扁了扁嘴,那唇色鲜润可爱,连带着嘴巴也肿了。
顾以宁放下了为她揉压的手,展眉道,冒失要不得。
烟雨小小声地应了一句是,方抬起头来,瑁姐姐还在外头淋着雨等我……小舅舅,我不能陪您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顿了顿,问起她飞英花会的事,明日出门,心下可有忐忑?烟雨讶异地张了张口,小舅舅怎么知道她的心里很慌张呢?有那么一点点……烟雨拧起了眉头,纠结着说,我没有独自出过门子,也不曾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总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她想着说话,可是,瑁姐姐说,飞英花会是金陵城最受女孩子们欢迎的盛会,一年才举办一次,能见着许多新奇的人和事……我才鼓起勇气想去看一看。
其实,瑁姐姐原话是这么说的:……海棠树下,支起长长的桌子,公子姑娘们围坐在花树下,人人眼前有酒盅,风来了,谁的酒盅里落了花儿,谁便要歌一曲或舞一曲儿,亦或是展示旁的才艺,若是一应才艺皆无,那便饮酒——那酒一向是果子酿的,喝不醉人……烟雨觉得很向往,她没什么才艺,可大约是有喝几口小酒的度量,去盛会上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顾以宁点头,不必忐忑,我会叫石中涧护送你们。
烟雨觉得很安心,却又没来由地有点儿心酸,正五味杂陈,便听隔窗那里有人小声儿唤她的名字。
是瑁姐姐的声音,烟雨呀了一声,只觉得满心地对不起,忙站起身,走到窗边儿应她。
瑁姐姐,进来呀。
顾瑁正在窗下挤眉弄眼地叫烟雨出来,闻听她唤,忙做了充耳不闻的样子,调头想走,却听房中又响起了清寒一声:瑁儿,进来。
顾瑁被逮了个现行,垂头丧气地进去了,见烟雨站在一边儿,便也同她站在了一起,小声说,你也被宁舅舅训了?烟雨茫然地摇了摇头,却听小舅舅向着顾瑁道,明日飞英花会,记得太夫人的叮嘱。
顾瑁说知道了,规规矩矩地向顾以宁躬身,太婆婆说不要想着看旁人的笑话,不然旁人也会笑话你。
顾以宁嗯了一声,扬手叫她们退下了。
顾瑁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去了,烟雨心里有些恋恋不舍,眼眉间不免就显露出来了,她欠了欠身,小声儿道:小舅舅您再睡一会儿——下雨了正好眠。
见顾以宁颔首,烟雨便挪了几步,追上了顾瑁。
瑁姐姐,你怎么像耗子见了猫儿一样的。
烟雨的心情正因着小舅舅为她揉额头而欢欣,言语间就活泼了许多。
顾瑁顶着雨,把她拖到了小亭子里,拍了拍心口。
我见了宁舅舅,可不就是像老鼠见了猫儿?他若是想收拾我,易如反掌!她拂了拂额发上的雨,你同他没有血亲,他才会待你和气,若是换了我,在他跟前儿大气儿都不敢出。
烟雨仔细想了想,有几回小舅舅穿着官服走过来的时候,那眉眼的确是像结了冰霜一般冷清,若再拿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望你一眼,的确令人不寒而栗。
瑁姐姐,你听过过古书里吃猫鼠的故事吗?烟雨想同顾瑁逗闷子,见顾瑁果然睁大了眼睛很好奇的样子,于是神秘兮兮地说道,小老鼠被猫咬掉了一只耳朵,气的跑去了昆仑山,请来了他的娘舅吃猫鼠,张开大嘴巴,嗷呜一声就把猫儿给吃了。
顾瑁闻言很激动,晃着烟雨的手臂问起来,哪里能请来一只吃猫鼠啊?到时候就把宁舅舅给吃掉。
烟雨心一惊,立刻摇手劝她,不成不成,不能吃掉小舅舅。
顾瑁笑着刮了一下烟雨的鼻梁到鼻尖儿,……我派人打听过了,明儿的飞英花会,程家那两个纨绔没在名单上,你不必怕,横竖有我和太婆婆护着你呢。
烟雨点头点地很诚心,我不怕,我又没有做错事。
顾瑁连连点头,太婆婆说,飞英花会也是相看郎君的时候,平日里定了亲不好见面的,两家都有些结亲的意思的,都能趁此机会悄悄看一眼。
烟雨觉得很稀奇,就偷偷问起顾瑁,你可有中意的郎君?顾瑁不屑地冷哧了一声,我去了就是为了看人笑话的,倘或有人弹断了弦,吃醉了酒,我就觉得很好玩儿……烟雨觉得瑁姐姐比她还要更孩子气一些,于是两个小姑娘聊一会儿走一会儿,淋着雨去了烟外月,再并着头闲聊了许久。
这一头烟雨和顾瑁走了,顾以宁蹙着眉微闭双目,歇息了一时,到得午间的时候,太主娘娘便来瞧他病来了。
顾以宁在太主面前再孝顺不过,正要掀被下床,就被祖母按了回去,旋即在他的床边上落了座,握着他的手便哭了起来。
我的乖孙儿啊,做一个文臣竟也能受了武将的伤!自打你昏迷后,祖母就没睡过一回整头觉,一日里都要来你这里瞧三回……好在平安无虞,可叫祖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梁太主来前儿捉着宫里的御医问了许久,知道没什么大碍,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这才放心地来瞧他,此时看他面色尚好,不免就和他拉拉杂杂地说了几句。
方才是不是瑁儿那个小祸害来了?我瞧着,她和烟雨那孩子手牵着手淋着雨走了,可叫我一阵儿担心。
顾以宁宽慰她,自家园子,放宽心。
于是太主娘娘又说起飞英花会来,明儿我也去,权当是给这俩孩子淌淌河。
瑁儿倒还好,是个爽利的脾性,烟雨那孩子却叫我不放心。
她喜忧参半,姑娘大了,总是要说亲的。
我领着出去转转,若哪家的公侯夫人看孩子好,自会凑上来。
倘或真为这孩子寻了个好人家,也算是全了我和她的一场缘分。
顾以宁清澹的眉眼覆上了一层薄霜,他静不作声地听着祖母说话,只在适当地时机道了一声困乏。
于是梁太主慌起来,赶忙叫人伺候着顾以宁睡下。
午后又下起了一场雨,顾以宁的伤口正是在消解的时候,只睡了一时,便又发起高热来,浑身滚烫火热,请了御医来瞧,也只说病情没有凶险,睡醒了便好了。
石中满心眼都是担忧,这会儿就坐立不安地,一直守着公子到了傍晚,才见公子从高热里慢慢地醒转过来。
顾以宁向来是万事万物藏于心,此时从梦里醒来,望着窗外鸦羽色的夜天,只觉得怅惘之意在心底发散开来。
这一个午觉睡的极为不平常,顾以宁沐浴更衣后,便伏案将这几日朝中的廷奏瞧了一遍,到了晚间才稍稍松泛了下来。
石中涧见夜已深,便扶了公子入寝,接着回来收拾书案上的廷奏,正要将桌案上物事归类整齐时,却见那一叠随笔手札之上,搁了一张墨迹新干的纸。
石中涧好奇地将纸拿起来,但见上头是公子劲逸清瘦的字,举重若轻地书就了一句诗。
竹斋眠听雨,梦里生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