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喜欢,不见得有多深刻,见着新奇好玩的人和事,扭头就能忘。
她新结识了顾瑁,又是脾气性格极为相投的,便有说不完的话。
因着第二日要去飞英花会,顾瑁陪着烟雨上山,索性赖在了斜月山房里,到了晚间甚至还同烟雨一起泡了个澡,一直到打了落更,顾瑁还不愿意回去,最后叫西府的老嬷嬷给好说歹说劝了走。
临走了她还安排,明儿我梳百合髻,正中别你送我的甜樱桃,你记得戴那只淡黄小鸭梨,可别忘记了,咱们明儿要做一对儿水果小姊妹。
烟雨就在门前点头,小轿子把顾瑁抬下三五级台阶了,她还从小窗子里探出脑袋来,叮嘱烟雨,我送你的嵌宝石的金镯子记得要戴啊!不然咱俩搭不上了。
烟雨十多年来头一回交了要好的朋友,一直站在门前目送着她,看了良久才掩了门,高高兴兴地进了正厅。
顾南音同云檀正在灯下为烟雨熨明日要穿的衣裳,见濛濛弯着眉眼进来了,笑着问道:明日跟着太主出门,只记得最紧要的一宗就成……少说话,答不上来的就低着头不言声。
烟雨接过娘亲的话,挨着娘亲坐了,您别老灯下做活儿,没得眼睛看坏了。
顾南音应了一声,手下依旧不停,我瞧着这瑁姑娘也是个乖巧灵动的,倒让我想到她娘亲的样子来。
那年她出阁,我也随着姐妹们去送她,只记得她在盖头下偷着笑——我记得她是嫁了可心的郎君啊……云檀在一旁附和着说是啊,那一位姑奶奶瞧着就是位温慈的人。
可见女儿家活着当真不易,无论何等家世,倘或遇上了坏种,这一辈子就毁了。
顾南音却说她说的不对,女儿家的一辈子长着呢,遇上个把不良人,人生就毁了?姑奶奶我往后好着呢!云檀天生就温良些,得了姑奶奶这样一声说,默默想了一会儿,又总结道,是了,依我看,还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顾南音闻言,想到了什么,问烟雨道:听说六公子前些时日遇了袭,昨儿你去探过病了,可有什么大碍?烟雨闻言呀了一声儿,忽地觉得自己没心没肺的,同顾瑁在一处玩,竟然将小舅舅给忘到云天外了。
他虽没什么大碍了,可还要休养,她今日冒冒失失闯过去了,哪里算是探病,捣乱去了吧?是心口朝上受了伤,听说伤口还有毒。
烟雨想着说话,越说越心惊,是领我一道儿出去采买时,遇上了刺客……顾南音闻言一惊,和云檀对了个眼色,问道,你可没同娘亲说……烟雨歉疚地不敢抬头看娘亲,……我怕说了,您不让我再出门了。
顾南音闻言不由地自省,女儿打五岁来了顾府,同自己一道儿深居简出,除了山房门前的一亩三分地,出门子的机会少之又少,难得出去一次,还在害怕自己知道责怪她。
濛濛,娘亲不怪你。
她把嗓音放温柔,摸了摸烟雨的头,今儿要早睡,明日高高兴兴地玩儿去。
烟雨看着娘亲温柔的眼神,觉得安心了许多,这才同青缇一道进了卧房不提。
到了第二日清晨,果有小轿来接烟雨,到了西府门前,两辆华丽马车挨在一处停着,头前一辆制式华丽,后一辆车窗坠了琉璃珠做的帘子,这一时掀了一半儿,顾瑁的面庞像是春日梨花一般美丽,正趴在车窗上向她招手。
烟雨向她眨了眨眼睛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向西府望过去。
小舅舅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伤势将将好了些,应当不会即刻就去上朝去吧?她心里的怅惘一闪而过,重新拾掇了心绪,规规矩矩地走到太主娘娘的马车前,行了个礼。
孩儿拜见太主娘娘。
随车的老嬷嬷打了一半儿帐帘儿,梁太主温慈的面庞露出来,她笑着叫烟雨起身,好孩子,今儿拾掇地真好看。
她同身边的老嬷嬷逗趣儿,果然人老了,就爱看鲜鲜亮亮的小美人儿,可爱极了。
太主娘娘笑起来,每一根皱纹都是温柔的,烟雨觉得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可爱的小美人儿。
爱笑人有万古青春。
烟雨赧然地说,瑁姐姐同孩儿可爱,您就是可爱的祖宗……小姑娘的嗓音轻软,她有一双纯质的眼睛,望着人时,无端令人信服。
太主娘娘笑起来,像是海棠花儿落在了眼眉,依稀瞧出了几分少女时期的盛容。
你听听,这孩子比蜜还甜,可真叫人疼!许是这样的可爱小美人儿惹起了她的一些回忆,眸色愈发温柔了,快去吧,瑁儿等你等的心急,你两个凑一处才有趣儿。
烟雨应了一声,这便上了顾瑁的马车。
顾瑁的马车像个小屋子,软塌书案、布偶娃娃小香炉样样皆有,她引着烟雨坐下,丢给她一个软枕抱着,才笑着说,从前儿小的时候常出远门,马车就像第二个家一样。
烟雨很喜欢这样的陈设,弯着眼眉说道,我同你不一样,娘亲不怎么叫我出门,山房里只有一抬小轿子,长年累月地不动弹,都快被虫子蛀坏了。
马车慢慢地走起来,出了府门上了官道便飞驰起来,烟雨觉得很新鲜,双手扒在窗子上向外看。
顾瑁就挤在了一旁,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咱们今日去的,是琅琊公主在狮子岭的别业,坐马车大约要走一个多时辰。
烟雨瞧着马车后绵延的护卫车队,呀了一声,这么说来,今晚要很晚才能回来了?顾瑁兴奋地点点头,说不得不回来了呢!那边有温泉宫,咱们去泡一泡。
她见烟雨就着窗子向外看,又道,东府的太太姑娘在后头呢,她们从东门坐车出来,汇在了车队里。
烟雨哦了一声,缩回了脑袋。
顾瑁知道她不爱见东府的那些人,这便也陪着她在车子里睡了一时,再醒来时,窗外变了光景,大片大片的绿映入眼帘,再行一会儿,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烟雨瞧见了一座粉墙围砌的小园林,那门秀雅,上方探出几枝花儿来。
烟雨有些好奇,这儿可是公主别业的后院儿?顾瑁一知半解,问起身边的侍女饮溪,你不是打听了这回飞英花会的一切相关么?来说说。
饮溪一身灵通正等着姑娘来问,此时来了精神,仔仔细细地回话。
回姑娘的话,这里叫做青藜园,乃是内阁次辅盛大人安葬亲眷的墓园。
顾瑁一听是程务青的继父,这便倒竖了眉,呸了一声儿,晦气。
这样好的地界,竟被他占去做墓园,朝廷真该查一查他的账目清白不清白。
烟雨不言声,悄悄向一闪而过的那片墓园望了望,只觉得心里莫名起了怅然。
饮溪继续道,奴婢听说,盛大人至孝,每一月都会来这里小住数日。
顾瑁不耐烦听这等事,嗤之以鼻,修个这般大的墓园,显得世上就他一个大孝子似的,指不定在里头干什么坏事呢!两个小姑娘并头说着话,没过一时马车便停了下来,外头有齐齐的跪拜声,口呼着太主金安。
烟雨在马车里惴惴不安。
平日里只知道太主娘娘贵为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姑母,可当真到了这样的地界,真切地见着了皇家的威仪,那等感觉也不一样。
马车慢慢儿驶进了园子,从窗上的珠帘望出去,开阔的一片山野,竟似有农田沃野,其间还有农夫正耕作。
再沿着道路走了许久,才看到浅溪碧水,亭台楼阁,一派江南气象。
马车在停靠着碧舸小舟的湖岸边停下,顾瑁先下,回身又向烟雨伸出手去,咱俩手牵着手走。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能有人同她一直在一起,这多么令人安心啊。
烟雨心里感激着,牵着她的手下了车,周遭的仆妇便围簇了上来,拥着她们往正厅去了。
那正厅建在水的正中心,四周伸出去四条木质的小路去,梁太主领着顾瑁和烟雨,后头又跟着东府的顾珑与顾琢,径自进了水榭。
那琅琊公主梁冰衔只得十八岁,生了一张娇俏的小圆脸,她见梁太主来了,这便热情地迎了上去,口中唤着姑奶奶,将梁太主奉上了主位。
闻听着姑奶奶要带着府里的姑娘来,侄孙女儿委实高兴,那厢已然为您备下了卧房,一时开了席,您若了玩累了,便去歇息。
太主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将顾瑁并几个人都唤了过来,向着琅琊公主道,这些孩子都是我的重孙儿,有姑娘家的有儿子家的,就想来参加你这飞英花会,我也稀罕,跟着过来瞧瞧吧。
琅琊公主虽才十八岁,比这些女孩子们大不了多少,但因着梁太主的缘由,理所当然地升了一辈儿,这会儿不得不端出了长辈的样子,笑着同这些女孩子们寒暄了几句。
琅琊公主身为当今天子顶顶小的女儿,最是个恣意的性情,她一一打量过去,另外三个顾姓女孩子虽都是清丽的美人儿,可那个叫做盛烟雨的女孩子,却委实漂亮的惊魂。
她于是佯装无意地问起她,这个小姑娘倒不姓顾。
烟雨心里一沉,还未及回答,便听太主在一旁道,她是府里四姑奶奶的女儿。
琅琊公主哦了一声,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又状似闲适地叫姑娘们坐下,问道,侄孙女儿听闻宁表哥有几日未上朝了,可是家里有事?梁太主笑了笑。
他那陛下侄子同她明里暗里说过好几回,想叫阿虞尚琅琊公主,可惜阿虞无意尚主,断然拒绝,其后琅琊公主一直未出降,今日她又主动问及问起阿虞来,看来眼下还抱着这个念头。
她道的确如此,那孩子近来处理府中要务,同陛下告了几日假。
她见琅琊公主还有些跃跃欲试的眼神,生怕她又缠着自己问个不停,于是清咳了一声儿道,这会儿日头还没上中天,我且去眯一会儿。
于是水榭众人恭送了了太主。
琅琊公主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便将审视地目光落在了顾家的四个姑娘身上。
她叫顾琢和顾珑先退下,只留下了顾瑁同烟雨,和颜悦色地赏了她二人一人一个玛瑙镯子。
顾瑁和烟雨不免心里惴惴不安,叩谢了公主之后,便听琅琊公主掩了口笑,娘亲舅大,外甥女儿一定比侄女更亲舅舅——我问你们,你们宁舅舅今儿有没有说来?冷不防地说起小舅舅,烟雨只觉得忐忑,顾瑁胆子更大一些,回公主的话道,也许会来吧。
您寻宁舅舅有事么?琅琊公主唇畔现出了一个浅笑窝,她笑着说无事,又道,今儿飞英花会,我多看顾你们俩一些。
见两个小姑娘眼神里有些讶异,这位琅琊公主梁冰衔赧然一笑,拿纤手抚了抚鬓发,笑向她们。
权当是,未来舅母对你们的爱护。
第32章 .青山有思我这一天都不会快活了!……十八岁的公主,正是最骄傲恣意的年纪,只要心悦的那个人没对她亲口说一句不愿意,那便不算。
她年前一直在山中小住,这段时日回了金陵,便要开始计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中间人传话总归是隔了一层,她是公主,没有盲婚哑嫁这一说,母后不是说了,天底下的好男儿,任她挑选,总能选到合心意的。
尚了公主便要舍了前途,顾以宁才入了阁,自是不能放弃大好前程,故而不愿尚主也是情有可原。
座下两个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坐着,秉承着爱屋及乌的态度,琅琊公主粱冰衔扑哧一笑,向着身边的宫娥道了一声有趣儿,你瞧这俩孩子挂了脸,可是听不得说笑?公主身边儿的宫娥笑着凑趣儿,您惯是爱说笑,姑娘不了解您的脾气,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也是有的。
指不定二位姑娘是听您要多看顾她们一些,心里高兴说不出呢。
顾瑁手里抓着只玛瑙镯子,心下只觉得不屑,她是有礼貌的姑娘,听得公主身边的宫娥为她俩解围,这便接了话头儿,笑着说道:正是如此。
有了殿下的话,一时我同烟雨妹妹便能光明正大地少喝些酒了。
琅琊公主听顾瑁不接她那一句未来舅母的茬,面上就有点不自然起来。
飞英花会上的酒不过是添个意趣,哪里真能灌醉人?她觉得乏味起来,瞥了一眼坐在顾瑁身边儿不吭声的烟雨,心下有了些好奇,再上下打量了一番,瞧她发髻上别了一只淡黄色的小小鸭梨,只有大拇指丁大小,却精致的连梨子上头的细小黑点都瞧得见,登时来了兴趣,你那鸭梨倒是可爱,拿来给我瞧瞧。
烟雨的心这一时正失魂落魄的,乍听得公主问话,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小鸭梨,面上就有些迟疑。
公主哪里瞧不出她的迟疑,唇畔的笑意就更浓了。
顾瑁就着急起来,烟雨的小鸭梨和她头上的甜樱桃是一对儿,若是公主瞧上拿去了,那她们还怎么做水果小姊妹?殿下看我的头上,是有两瓣绿叶子的甜樱桃,都是烟雨的制艺。
她低下头展示给公主看,妄图岔开话题去,您若喜欢,下回再见面,给您也带一个来。
琅琊公主恣意惯了,别人越不情愿的,她就越想要,此时见顾瑁打岔,烟雨迟疑,愈发惹出了她的好胜之心。
快拿来。
她抬起了手指过去,语气带着不容拒绝。
烟雨在心里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来,将小鸭梨取下,递在了公主的手上。
琅琊公主接过小鸭梨,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意得之色,叫宫娥为她戴在了发髻上,又叫人捧来了铜镜,自顾自照了一番。
平日里总戴那些个珠钗,乍一换个花样,倒显出了几分可爱。
她对着镜子歪歪头,显是十分喜爱得样子,又向顾瑁伸出手去,来,你那个甜樱桃也拿来给我戴戴。
顾瑁在心里火冒三丈,努力压了三分火气下去,将头上得甜樱桃取下来。
殿下,这小鸭梨同甜樱桃是一对小姊妹……她忍着气小声说。
因这两样都是小小得,颜色也很合衬,公主将甜樱桃和小鸭梨别在一处,左看右看十分满意。
既是如此,那就要呆在一处。
她得视线从铜镜调开,笑着说,本宫笑纳了。
她言罢,又向着烟雨道,你做的东西倒很有灵气,我有一只乌云盖雪,你给我依样画葫芦做一只小小的来。
顾瑁憋屈地简直想冒火,烟雨在一旁却拽了拽她的袖子,点点头说是。
公主看这俩小姑娘十分不上路子,无趣地紧,好在得了一对儿十分满意的发饰,这便挥了挥手,笑着说了声再会。
顾瑁同烟雨出了水榭,不免都恹恹的。
烟雨因着公主那一句未来舅母,只觉得满心愁绪,可转念一想,小舅舅又不是她一人的,她能偷偷喜欢,别的女儿家也能喜欢。
要是小舅舅是她一个人的就好了,那样即便旁人再喜欢,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
哎,可是小舅舅只拿她当小孩子,就像对顾瑁一样。
她默默地想着,顾瑁却在走出了水榭的一霎那,眼眉倒竖起来。
哼!小鸭梨和甜樱桃都被抢走了,我还来这个飞英花会做什么!她碍着前方还有引她二人的宫娥,只在烟雨的耳边大发雷霆,我要怄死了,我觉得这一天我都不会快活了!烟雨回过神来,也黯然地握住了顾瑁的手,别啊,明儿我再给你做一个浅绿色带竖纹的小蜜瓜,成不成?顾瑁丧眉耷眼地说不成,你没有心,小鸭梨和甜樱桃可是你熬了好几夜才做出来的……烟雨哪里能不难过,甚至比顾瑁还要难过,算了,这个时候也别安慰她了吧。
好吧,我觉得我这一个月都不会快活了!顾瑁倏地一扭头,觉得自己被烟雨给压倒了,提高了音调,我觉得我这一年都不会快活了!这么好胜?烟雨默默地扭过头,对上顾瑁的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
顾瑁挠了挠脑袋,抱着了烟雨的手臂,好了好了,不过是两件发饰,她要戴便戴去,何至于赌这么大。
烟雨抓抓她,那你也别不高兴了,快些去准备,一时要去花会了。
顾瑁牵起她的手便往客居的地界走。
这飞英花会说是年轻公子姑娘的盛会,实际上各家都会有长辈领着来,届时,年轻人们在花树下玩乐,长辈们在园子里交际,两下里都有事做。
每一年的飞英花会,都由今岁最得势的某一位贵女牵头,今岁推举了琅琊公主梁冰衔。
这是她回归金陵的第一场露面,自是重视无比,不仅将地点选在了狮子岭这一处天家园林,还在今日请了南戏班子来唱曲儿,东南古采班子来变戏法,便是连宴席的厨师都是由禁中要讨来的,务必要将这一场盛会办的名满金陵。
午时才过一刻,园子里就鸣了乐曲,长辈们往园子里去,姑娘公子往花树下去——由山上引了溪水一路向下,依山傍水的岸边,一株苦槠树上结满了花,该是花落的时候了,风一吹,便有零星的花瓣向下飘。
烟雨同顾瑁手牵着手向外走,离老远便瞧见那一株苦槠树,顾瑁就瞧着那树道,你瞧那树结满了花,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听说去岁是在荼蘼花架下,落下来的花瓣儿玲珑可爱,比这棵树要漂亮多了。
烟雨却觉得那棵树很扎实,我倒觉得这棵树更好,树冠那么大,把日头挡的严严实实的。
饮溪闻言又要展示自己的园艺知识储备,笑说:这一株叫做苦槠树,最是耐火。
烟雨闻言顿住了脚步,耐火二字牵动了心神。
这里很多这种树么?她喃喃地问,或许可以在斜月山房种一圈儿。
饮溪点点头,奴婢听说这一带遍植苦槠。
烟雨将苦槠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慢慢向花树下去了。
远山碧影下,长桌上已然围坐了七八位姑娘,顾琢同顾珑挨着坐在一道儿,见顾瑁和烟雨来了,顾琢眼睛便垂下了,倒是顾珑伸手招了招,唤了声瑁姐姐。
一桌先来了七八个,倒有四个女孩子都是顾家的,其他的姑娘不禁侧目。
顾琢是长房行三的姑娘,因同程阁老家的程知幼是闺中密友,程知幼又是程务青的亲妹子,对烟雨便颇有成见,只同顾瑁打了个招呼。
其他几位姑娘从前都是见过顾家小姐的,这一回多来了个盛烟雨,又是个绝美的长相,不免探问起来。
如何大姑娘、二姑娘没来?倒来了个娇滴滴的妹妹?说话的是丹阳侯家的三姑娘齐云梭,她说的大姑娘、二姑娘,则是顾家长房的顾珞和顾玳。
顾琢同顾珞和顾玳的亲妹妹,年纪也小,不过十三岁的年纪,闻言便道,姐姐们原是要来,可惜染了风寒,怕过了人,只好在家里休养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生气。
琅琊公主下给顾家的帖子上写了,邀请顾家四位姑娘,恰恰好长房、二房有四位姑娘,可前些时日,太主娘娘却要去了两个名额,顾玳、顾珞从前都来过飞英花会,无奈将名额让给了她。
眼下看来,顾瑁也就算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孤女竟然也能光明正大的同她们坐在一道,这才令人气闷。
顾珑虽是二房的姑娘,却对烟雨并无敌意,接了顾琢的话,向那厢解释,她唤做盛烟雨,是府上四姑奶奶的女儿。
众位贵女便了然了,纷纷颔首致意,烟雨瞧着她们友好,忐忑地心也放下来一些。
因着人还没有来齐,桌上依旧在闲聊,于是有人向顾琢问起程知幼来,太师府的程三姑娘如何没来?顾琢本就觉得气闷,这会儿提起她的密友,便打起精神道,近来她学古琴,不爱出来玩儿……说是这般说,席上的贵女们却心照不宣:近来行首案愈演愈烈,已然牵扯进了金陵数位贵家公子,那程知幼的哥哥程务青已然涉案,家里头自然严加管束,程知幼自然也不敢随意出门。
顾瑁听她们说的无趣,这便唤了烟雨一声儿:濛濛,你瞧垂下来的那一根树枝上,单脚站了一只绿头鸟儿。
烟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还未及瞧震慑,却听身后顾琢的声音响起,待了几分疑问:为何你也叫濛濛?烟雨觉得很奇怪,回身道了一声是,我的乳名的确叫濛濛。
顾瑁看鸟儿的心情被打断,向着顾琢道,有乳名不是很寻常?你小名还叫蛮蛮呢。
不许同旁人胡说八道的。
顾琢到底才十三岁,被顾瑁这么一顿抢白顿时哑了声儿,不说话了。
烟雨很奇怪顾琢关于她乳名的疑问,很想知道还有谁同她都叫濛濛,正想多问一句,却听见前方有踩枝踏叶的声音,抬眼睛望去,左前方来了一行人,为首的年轻人身量很高,穿一身云峰白的锦袍,那颜色很干净,真如峰顶萦绕的云烟一般,衬出了此人意气风发的样貌。
那人由远处望过来一眼,桌上的贵女们忽然都不言声了,有人便偷偷问起他的来历,另有一人就叫她们都起身,是陛下顶顶小的皇子,封了魏王的。
于是众人待那魏王梁帆悬近前,齐齐下拜,口呼千岁万安。
那魏王梁帆悬生就一身明朗豁达的气度,说话时眉眼也含笑意,活得像光一样璀错。
他说起身,却不多言,只领了身后的诸位年轻公子入席,一时间席上便无人说话了,一片寂静。
梁帆悬便扬扬手,身后立时有人会意,没一时领了古采班子来变戏法,那小哥儿捧着戏法箱子来了,每一时神气活现地从里头变出了各样物事,引得席间贵女们都掩口笑,气氛便又活跃起来。
顾瑁却觉得十分无趣儿,她还惦记着她的甜樱的发饰,小声同烟雨说话,……她是公主,数不清的珠钗玉簪等着她去戴,偏偏要抢咱们的花戴,想想我就呕得慌。
烟雨也小小声回应她,咱们今日一个穿粉,一个穿鸭黄,戴那个才合衬……她看顾瑁还在闷闷不乐,又说道,我给你做只猫儿脑袋……她悄悄抬起手来,在她的面前仔细地画了一个猫儿的样子,先画两只小圆做耳朵,再画个大圆当脑袋,最后在脸颊边各添三笔做胡须。
到那一日,我戴猫儿爪,你带猫儿脑袋,咱俩又是一只完完整整的猫儿。
魏王梁帆悬半倚在椅背,两条长腿长的无处安放,正百无聊赖间,却瞧见了对面的小女儿,认认真真地在空中画了一只猫脑袋,那神情可爱认真,忽觉的有趣极了。
正思量间,听得有内官高声唱道:琅琊公主驾到。
众人便都站了起身,旋即跪拜在地。
琅琊公主梁冰衔虽换了一身衣衫,可发髻上还戴了那两只小鸭梨和甜樱桃,顾瑁偷偷看了一眼,只觉得气闷,偷偷地和烟雨极小声地说,我好不快活!魏王梁帆悬也只得十八岁,上前唤了一声皇姐之后,忽得提高了调门,皇姐头上是什么?琅琊公主吓了一跳,捂了胸口不敢动了,表情僵硬地问道:有什么。
梁帆悬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有一只虫子落在了皇姐的头上。
琅琊公主一惊,也来不及叫人来赶,自己先往发顶赶了一赶,再抬头看魏王的神情,见他还是摇头,这下急了,往头顶轻拍了拍,那小鸭梨和甜樱桃原就别的不牢固,一下便落在了地上。
梁帆悬本就想顽皮捉弄一下皇姐,这会儿忽见她头上落下了两枚小发饰,就想着一时来敲诈她,这便说了一声得嘞,弯下身将两枚小发饰捏在了手里,转身回了席间。
琅琊公主愣在了当场,意识到又被魏王给捉弄了,直气的七窍生烟,差点想拂袖而去了。
顾瑁和烟雨目睹了这一切,只觉得畅快极了,顾瑁偷偷问烟雨:我快活了,你呢?烟雨也悄悄说道,我今儿这一天都会很快活!第33章 .吴树燕云我视若珍宝的,旁人视作草芥……魏王同琅琊公主同胞,相差不过一岁多,彼此打闹惯了,公主气了一阵儿,瞧着座下安安静静候着她的姑娘,便也拾掇了心情,笑着往主座上坐了。
飞英花会第一巡便由公主开场,她举了杯盏,春日的日光晒在她的面颊,使她神采盎然。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今儿我只盼着不要下雨才好。
她往座下看,贵家的姑娘们各个有着鲜焕的面容,都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妆容精致、眉眼温顺,端着世家贵女的仪态,哪一样都叫人挑不出错处——只有那一个。
那个叫做盛烟雨的女孩子,像春日倏忽而起的烟水气,轻杳而绵软,说不明白她美在哪里,或许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就站成了美丽两个字。
公主觉得很失落,忽而就把话头儿落在了烟雨的身上,不过今儿有一位姑娘的名字,倒应了雨字,若是一会儿落了雨扰了兴致,可要罚她酒喝。
烟雨在听到头一句话的时候,眼睛里便浮泛起无措来。
春日本就多雨,更何况雨季还不曾过去,若当真要下雨败了兴致,岂不是怪在了她的身上?琅琊公主不明着说谁,可女孩子们之间都互通过姓名,听见公主这般说,都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汇聚在烟雨的身上。
长桌对面坐着年轻公子们,略有轻浮的,便顺着女孩子们的视线落在了烟雨身上,稍有教养的,只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顾瑁在桌下握住了烟雨的手,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女孩子们倒知趣,矜持地收回了视线。
烟雨的手被顾瑁握在了手里,勇气顺着她温热的掌心,一点一点地涌进了烟雨的指尖,她慢慢儿地抬起眼睫,将眼底的那抹无措敛去,静静地望住了琅琊公主的面庞。
或许是那样纯质的眼神毫无畏惧,琅琊公主略顿了一下,忽觉得有点儿自讨没趣,恰在这时,长桌首座响起来清朗一声叫板,飞英便飞英,偏皇姐爱扯闲篇。
依本王看,爱东拉西扯地也要罚酒。
这盛宴上,唯有一人敢同琅琊公主叫板,魏王梁帆悬半倚在椅上,身姿闲适,下巴微抬,自有一番倨傲之气。
琅琊公主含着笑剜他一眼,这便笑着开了席,自等风来花落。
飞英花会,岂能单等花落?席间贵女们自有交际,又有古采班子变戏法凑趣儿,席间便偶然有笑声浮泛。
烟雨觉得这样的交际很无趣,同一旁的顾瑁对上了眼神,都觉得何苦来哉。
顾瑁惦记着她和烟雨的发饰,悄悄往魏王梁帆悬那里望了一望,但见那十七岁的小王爷在首座托了一盏酒盅,仰面向上瞧着树上的一簇花枝,额头鼻尖至唇的弧线一路向下,勾勒出极秀致的侧脸。
顾瑁戳了戳烟雨,也不晓得魏王殿下拿女孩子的发饰做什么?你说我能不能去要回来?烟雨也往那一厢望过去,旋即收回了视线,罢了,方才我不是说再给你做一只猫儿脑袋么?顾瑁还是觉得可惜,托着腮无精打采:可我总想着,好端端地甜樱桃和小鸭梨落在了旁人的手里,也不能得到好好的爱惜,就觉得不舒坦。
何尝不是这个道理?自己视若珍宝的,或许在旁人眼里,不过是草芥罢了。
烟雨无端地觉得难过起来,这时候偏偏起了一阵儿风,不偏不倚地飘落进了桌上三个人的酒杯里。
公主便叫人来看,点了名字:开阳侯府齐二姑娘,顾家的盛姑娘,还有——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胞弟梁帆悬,给魏王殿下把酒满上。
烟雨瞧着自己酒盅里的那一片苦檚花,眉间就蹙了起来。
于是有内侍笑吟吟地问道:三位是喝酒呢?还是来点儿什么?齐云梭倒不是扭捏的姑娘,起身在一旁抚琴,乐音清雅,令人闻听心悦。
堂堂魏王殿下自不会献艺,只将手中酒杯抬起,一饮而尽。
烟雨六艺皆不擅,站起身时便有些迟疑,那头魏王殿下却指了她眼前的酒杯,叫人端来,……这九酝春喝起来香醇,你若不爱喝,便拿给本王来。
此话一出,举座都有些小小的躁动,烟雨觉察出来魏王是在为她解围,只觉得心头一暖,抬眼向殿下微颔首致意。
小女擅长制艺,只要有绒线针布,便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形状来。
她鼓起勇气,从耳后鬓边摘下一朵小小的蜜蜂,送在了那一位内侍的手中,内侍便托了起,走到每一位姑娘公子的面前,展示给他们看。
因这小蜂实在做的栩栩如生,惹得人人都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烟雨又道,若诸位等得起,我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做一朵青莲……于是果真有姑娘们心动,问道,可真有这样精巧的制艺?可惜你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不能给咱们人人都做一只带走。
人人都做一只,这是把烟雨当什么了?顾瑁愤愤不平,可惜公主也想瞧一瞧烟雨的制艺,立时便允了。
叫人呈上来针布绒线,又另起了单桌给烟雨制艺。
之后酒席继续,可惜许多姑娘家都凑在了烟雨身旁围着看,烟雨想着以后要随着娘亲回广陵开肆铺,这一次正好是个历练,越发用心起来。
顾瑁便在后头问起顾琢,你身边儿莫不是也认识一个濛濛?顾琢也很好奇地看,听了顾瑁的问话,便道:不知烟雨是哪个濛?若是去了三点水的蒙,那便是撞了乳名……顾琢正说着话,却听有清脆铃音响起来,众人都瞧过去,但见林子里驶进来一辆马车,那马车制式华丽,颇有巧思,一瞧便是女儿家乘的。
那马车渐渐行近,在桌案不远处驶停了,由上头下来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他回身向上举了手,那背影清瘦,颇有几分儒雅从容的气质。
他从车上接下来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极其细心地为她戴上兜帽,慢慢地陪着走了过来。
顾琢面上就有些惊喜,笑道,你瞧,另一个蒙蒙来了。
烟雨闻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约莫三十上下,身形清瘦,面庞白皙,蓄了文雅的胡须,举手投足间温润如玉。
这个时候无端地又起了一阵儿风,顶头的天上似乎飘来了云朵,天儿一瞬阴了下来。
烟雨觉得有些气闷,却又不由自主地往来人看去。
原来,此人乃是如今圣上最为倚重的肱骨重臣,文渊阁大学士,也是内阁的次辅盛实庭。
他领着家里头顶顶小的小女儿程知幼,向魏王及琅琊公主问安,道:小女体弱,怕经不起马车颠簸,便由臣亲自护送来了。
因一路上小女精神不济,这才走的慢了些,恳请两位殿下谅解。
盛实庭如今身为内阁次辅,又是首辅程寿增的女婿半儿,饶是公主、亲王,都要给他三分薄面,琅琊公主便笑着应下了,问起了盛实庭的去处。
盛大人专程来送程姑娘,真真是疼女儿。
不知盛大人是去同夫人太太们一道儿去听戏,还是在此地等一时?盛实庭嗓音清雅,道了一声多谢公主款待,臣在左近有一间别院,小女在这里玩,臣去别院歇息片刻。
公主自然答允,于是盛实庭回身摸了摸程知幼的头,用温柔的嗓音叮嘱小女儿。
太过生冷、辛辣的不可入口,也不可贪凉。
若是累了便去歇一会儿,万不能贪玩儿。
程知幼才十二岁多一些,面容还带着稚嫩,她点了点头应下来,问道,爹爹记得一时来接我。
盛实庭应允,又拍了拍她的脑袋,道:记住爹爹的话。
他说完,旋即向公主、魏王拱手俯身告退。
那个背影清寂颀秀,烟雨慢慢地看着那身影上了马车,忽觉得心口堵的厉害,她无意识地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捉住了胸口的衣衫。
脑子里嗡嗡嗡的,鼻尖的感觉却愈发清晰,苦檚树的气味慢慢地浸润进了鼻端,再慢慢儿地进入到了四肢百骸。
一些被小姑娘强行封存的记忆,潮涌似的撞击着烟雨的心口,似乎快要明朗了。
她低下头来,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喃喃地说,那庙里,种的是苦檚树啊……顾瑁察觉了烟雨的异常,趴伏在她的身侧瞧她,只见烟雨面色煞白,嘴唇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顾瑁有些慌,从绣袋里掏出了一颗龙须糖,放进了烟雨的嘴巴里。
烟雨下意识地吮了吮这颗糖,甜味一霎钻进了五脏六腑,她缓了缓心神,觉得丢失的记忆在撞击她的脑袋,像是拨云见月一般。
身后传来贵女们同程知幼的寒暄,有人艳羡道:单知道盛大人英俊卓绝,竟不知气质也如此儒雅。
也有人羡慕起程知幼有这样一个好爹爹,我瞧着盛大人很是疼爱女儿,像是个女儿奴一般,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过问。
于是程知幼很苦恼地说起了这份甜蜜的负担:我爹爹实在啰嗦,连我娘亲都比不上他的细致。
你们瞧着艳羡,我却觉得很苦恼——我娘甚至疑心,我出阁的那一日,哭的最伤心的,一定是我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