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雅站在魔王堡的前厅,站在不知道为什么立在这里的四块大石头的中间,茫然地望向四周的黑暗,神色彷徨。
犹如迷失了自我的幽魂。
而就在这时,本来消失了的呼唤声又重新在耳边响起。
比起刚才,声音的主人们变得着急起来,像是拼命想唤醒什么:伊芮丝……醒醒……你不是克莱雅,你是伊芮丝……伊芮丝……我们的小公主……克莱雅依然对它们口中的伊芮丝生不出任何熟悉感,名为克莱雅的自我认知如同一块坚硬的铁块,牢牢地竖立在了她的脑海里。
然而……她的身体似乎对它们的呼唤有本能的回应。
克莱雅发现有两行热热的、但很快就变得冷冷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在流泪?她在流泪,却又不止是眼泪。
一开始是清澈干净的泪水,而渐渐的、渐渐的……泪水中混杂了黑色的丝。
最后全部都是黑色的水。
仿佛骨血在被从身体剥离,更像是邪恶的异教徒在接受净化,克莱雅尖叫着跪在地面,抱头咆哮,痛苦地在地面滚来滚去。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我是克莱雅!我是克莱雅——!!主——我伟大的主人——污秽正在玷污您的伟大与神圣!她的挣扎、她的胡言乱语并不能阻止这场净化仪式。
黑色的水不仅从她的眼角滑落,更是从她的耳朵、她的鼻孔冒了出来。
像是被一口血痰从食道一直堵到了喉咙,她开始剧烈咳嗽,而最后咳出来的不是血或者痰,全部都是黑色的水。
黑水如同喷墨一样溅到了地板。
它很快有了自主意识,想凝聚起来,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但仿佛被另一道力量压制了,尽管那股力量不够强劲,也足够暂时把它液化、软弱无力地平瘫在地板上。
直到咳出了足足有四十盎司的黑水,克莱雅才终于变回了伊芮丝。
而这一次,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够清醒的真相。
像是刚从水里面被捞上来似的,伊芮丝有气无力地跪趴在地面大口喘息,她的额头抵在地面,侧着的脑袋则望向了虚空的面板。
面板之中,有两个技能正在一闪一闪地发出莹莹的微光。
含在眼里的……或许是汗水也像是泪水的晶莹液体,扩大了莹白色文字的光晕。
[))堕%>落…神的4—=权+柄Lv.10]和……[勇者加护Lv.10]战胜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直面恐惧即使伊芮丝最初的目的并不是战胜它,可当她一次又一次地直面心中那抹不可磨灭的阴影,自从复活那一刻开始,在她眼中就会自动转换成OO的文字,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是昆特、是勇者……是她的过去的家人们,守护了她。
勇者加护不是佩诺的恩赐,而是家人们借给她的力量。
[堕落神的权柄暂时解除了对勇者加护的压制。
][你暂时得到了勇者的力量。
][尽管你并不是勇者,但正处在这座魔王堡中压制邪恶、为守护世界而战斗的前任勇者们,愿意把他们曾经的力量给你。
][开启勇者加护Lv.10。
][时效:223:30:12]于是,伊芮丝理所当然地理解了大厅里的四块石头是什么。
是他们的墓碑。
父亲母亲的,还有哥哥姐姐的。
全都在这里。
尽管她无法理解战死在人类战场的他们的墓碑,为什么会出现在魔王堡里,但她很清晰地明白了一个事实:哪怕肉/身已毁,他们的灵魂,依然在为守护世界而战。
感动吗?流泪吗?当然不会。
伊芮丝只会为他们的救世情怀而作呕。
与永别的家人以这种方式重逢,别说被治愈、被抚平心上的创伤,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激动和喜悦。
她仅仅是很冷静地站了起来,擦掉脸上的污秽,尽管疲惫,却依然挺直了背脊,对着眼前的黑暗、对着空气开口说道:谢谢你们的帮助。
她的口吻像是在对陌生人说话。
即使她的嘴角扬起了笑容,也看不到分毫的暖意。
但很可惜,你们会为帮助我而后悔的。
因为你们要守护的世界,会被我彻底摧毁。
你们想要保护的人们将会因我而死,因我而流血。
伊芮丝稍作停顿的样子像是在等待把力量借给她的前任勇者们反悔。
不过状态栏中正莹莹发亮的[勇者加护Lv.10]始终没有重新变得暗淡。
于是她又笑了。
而这一回,是讽刺的笑容。
不管你们的态度和目的是什么,我都需要对你们表示感谢。
感谢前任勇者们,守护了我。
除了最初的呼唤之外,黑暗中始终没有再传来任何回响。
直到伊芮丝毫无留恋地离开,依然如此。
隐匿在黑暗中的灵魂不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语,但他们默契地选择了一言不发。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他们对那个孩子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他们不渴求被理解。
而且……伊芮丝无法理解他们……是很正常的事情。
长幼继承制在勇者家族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活着的时候,踏上战场的那一刻,不仅是在为人类而战,也是为家人而战。
为了不让全人类存亡的重担传到至亲的身上,为了保护至爱,他们拼尽一切,豁出所有。
而当他们死去……人类国度里依然存活着他们最后的家人。
他们是在守护人类。
更是在守护家人。
伊芮丝之所以无法理解这一切……只因人类国度中,恐怕没有一个她想要守护的人。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不是其他人,正是他们。
由于预料之外的前任勇者们的现身,伊芮丝现在心烦意乱。
但现在不是心乱的时候,来自前任勇者们的加护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
她要抓紧清醒着的时间,找到离开这里、回到现世的办法。
即使是伊芮丝,她也不得不承认,界外邪物的力量……实在太可怕了。
被迫成为克莱雅的时候,她起初看似聪明的、利用勇者这个自身的弱点摆脱过一阵祂的控制。
然而……那时候她以为的清醒,并不是完全的清醒。
从见到祂为始,从始至终,伊芮丝的目标只有一个:逃离可清醒后的她不但没有积极地逃跑,反而毫无作为,竟然被动地选择等待,让珍贵的时间一点一点从指缝间流逝,甚至渴望起祂危险但充满了吸引力的力量,脑海中还冒出了什么……要攻略祂的念头。
想到这里,伊芮丝不禁毛骨悚然。
错了……全都错了。
她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恢复过自我,而是像是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在祂的掌控中。
即使是现在,伊芮丝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完全的清醒……她真的脱离了黑水的摆布了吗??她真的是在根据自己真正的意志行事吗??——被蒙骗过不止一次的大脑不禁产生了大量的怀疑。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祂的身边。
虽然她还是没有办法使用魔法,不过至少有勇者的力量傍身了。
伊芮丝打算先去地下神殿看看,那里是一切的起源,或许会有线索。
可就在前往地下神殿的路上……伊芮丝遇见了祂。
夜晚的魔王堡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伊芮丝几乎完全是摸黑前行,只能靠面板的荧光绿色光芒照亮眼前三英寸的地方。
因此当她发现祂的身影时,她和祂之间已是咫尺之距。
像是有无数邪恶在孕育、在律动、在呼吸的人形的黑暗冷不丁闯入伊芮丝的视野时,她被吓得连呼吸都瞬间都没有了。
当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表露出了不应该是克莱雅的反应,她马上强撑着因恐惧而轻颤的身体,想要挽回。
但这时,祂开口了:你、不是……克莱雅。
于是伊芮丝知道自己完蛋了。
霎时间!她的脚底下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滩流动的、黑色的水,像是死神的镰刀在她身上投下了剪影。
伊芮丝动弹不得。
她什么都看不见,在黑暗中,她只能无助地感受着仿佛拥有生命的黑水像是蛇一样,顺着她的皮肤爬了上来。
从脚踝一路缠绕到了膝盖,到大腿,它填满了肚脐眼,又从峡谷之底一拥而上,像是即将接受绞刑的罪犯,紧紧地缠住了她的脖子。
直到最后,她整个人被完全、彻底地淹没了。
被湿滑又阴冷的黑水像是茧一样包裹住的经历不是第一次,但这次跟往常不一样。
——因为有勇者的加护,伊芮丝的意识非常清醒。
哪怕鼻孔被黑水堵住了,她也可以呼吸。
甚至……它似乎也在跟她一起呼吸,像是皮肤下脉搏的跳动,慢慢的,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和它的频率达成一致。
同频的瞬间,世界骤然发生了改变。
她似乎去到了异界。
以祂的视角,俯视着这片广袤却荒芜的大地。
伊芮丝好像明白了祂为什么会总是呆在阳光房里,坐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晒太阳了。
没有太阳的异界是冰冷且黑暗的。
而生命,在黑暗中孕育。
大地是生命的摇篮。
肉瘤般的受精卵嵌在大地的凹槽,与大地母亲一同呼吸,争夺少得可怜的养分,可即使顺利诞生,它们的结局无不是被吞噬、被同化。
而从异界诞生为始,祂便是这里的主人。
无法计量的漫长时光里,祂的权威也曾被挑战,但祂就像一座高山,永远无法被僭越。
呼吸与心跳的同频,让伊芮丝不仅看到了祂看到的东西,也感受到了那种仿佛要把人掏空的孤寂感。
她的心脏像是一瞬就被挖走了一样,空荡荡的,巨大且无法战胜的空虚感吞没了她。
脑海中响起了无法被理解的语言,但它的意思似乎是:与我成为一体……融合,融合,再融合……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再也不会孤独了……当肉/体和精神皆囿于那股凝聚着无数生命孤寂感的囚牢,伊芮丝顿时意识到……祂正在温水煮青蛙,试图用共情的力量将她同化。
……该死,想都别想!她怎么能在这里被祂吞噬?!伊芮丝的心率变快了。
咕噜像是淹在了水里的人突然吐出了一口气,黑水也因为她激动的情绪起伏而不断冒着泡泡。
仿佛即将沸腾。
伊芮丝的反抗方式不是建立高墙,阻挡可怕的侵略者。
她反其道而行之,将内心的世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祂的眼前。
她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祂,让祂看到她曾经所处的世界。
她让祂代入她的身份、她的视角,去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即使只是像在往无垠的大海投入一颗颗的石子,但伊芮丝依然将她的愤怒、她的不甘、对亲人的爱恨、对恋人的情仇、她曾经大笑时的喜悦、悲伤时流下的泪水、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地灌输给祂。
比起跌宕起伏的人生,孤寂是多么单一的情绪啊。
就像是蝴蝶扇动翅膀引起了风暴,转瞬即逝的涟漪在大海唤醒了乱流。
咕噜咕噜剧烈的心率起伏完全脱离了祂的频率,伊芮丝的眼前不再是苍凉的大地和伟大孤高的神,她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像是潮汐涨落,黑水渐渐从她身上退去。
咳干净了呛在喉咙和鼻子里的水,愤怒让伊芮丝忘记了恐惧,对眼前的黑暗怒喊道:我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成为你的一部分!在实现我的理想之前,我绝对不会退让半步!来吧?不就是要吞噬吗??我倒要看看究竟你是吞噬我还是倒过来被我吞噬!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久久回不过神来,良久,黑暗中才再传来祂的声音:理想……你、好耀眼……听到祂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突变的画风让伊芮丝必不可免地愣住了。
脸上的怒色撑不住了,她的神情变得相当古怪。
伊芮丝: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懂。
拥有理想的,人,你……好耀眼。
祂那向往又震惊的语气让伊芮丝也变得不对劲了。
明明是紧张又严肃的时刻,她却不禁臭屁了起来:哼,当然了,就连昆特也说我像是小太阳一样的存在。
太阳、我也想要,太阳。
感觉到脚边有黑水在蠢蠢欲动,伊芮丝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了下去,直接把触手才踩成了一滩黑泥。
等离开了这里,你就可以见到真正的太阳了。
真正的太阳……?你不是,就是,太阳吗?伊芮丝充分感受到了跟异界生物交流的困难。
所以都说了是真——正——的太阳!那……你是,假的?伊芮丝:……伊芮丝:我不想跟你说话了,再见。
不要走……假太阳,我想要温暖。
不要走……[候选人对你的好感度上升了。
]所以说,交流是多么的重要。
就是在伊芮丝和祂来了一场真正的心灵与心灵的激烈碰撞之后,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
如果说之前是虚假的宠物情人主人和宠物的关系,那么现在就是:孩子王和她的小跟班虽然伊芮丝自己是打死她也不肯承认的,但她现在的表现完美地演绎了什么叫做:我家有大人在身边,我有人罩,我最拽和伊芮丝交心之后,祂不再执着于让克莱雅回来了。
祂承认了伊芮丝的存在,并在她的面前失去了祂的攻击性。
尽管只要存在,祂便会对周围的生物乃至环境产生影响,但如今的伊芮丝有勇者加护,精神状态好得不能再好,拽得简直能原地起飞,很有当初双手插腰凶旧时代众神对堕落神无理取闹的影子了。
当然,伊芮丝能放下她的傲慢、她的警惕,像孩子王一样无理取闹,也离不开她把全部的自己袒露在祂眼前的缘故。
心灵的交流,是相互的。
伊芮丝:我不想再吃苹果了,天天吃苹果我都快疯了。
我要吃肉,吃肉!!我需要营养!你不觉得我胸脯都变小了吗?伊芮丝说话又快又急,跟机关/枪扫射一样,这实在为难了刚学习语言的听者。
祂真的很专注了,但祂确实只听清楚了最后一句话。
黑色的触手悄然无声地钻了出来,伸向伊芮丝的样子像是想测量她的大小,从而回答她的问题。
但在半空的时候就被她给拍掉了,还被她指着脑袋冷冷地数落了一顿。
这叫非礼。
你不是想试着当个人吗?人是不会干出这种这么不是人的事情的。
祂被她像是在说绕口令一样的话给绕晕了。
而看到祂头晕眼花的样子,就喜欢欺负人的伊芮丝坏坏地笑了。
如今的祂拥有了人类的拟态。
而或许是界外之物,即使拥有了化身,祂看上去也不太像是真正的人类。
祂的拟态是男性的人类青少年。
他的皮肤是黑色的,有着金色的平头,像是宇宙的颜色一样的异色瞳,祂的左眼是深邃的玫瑰红,右眼是晶莹的碧绿色,直视这双奇异的眼睛时,仿佛被混乱所支配,使人的理智断崖式下跌。
既然连人类的拟态都有了,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一个名字。
化成人形后的祂就盯着伊芮丝,眼睛一眨不眨,讨要名字的意图非常明显。
至于伊芮丝……她非常没有在为一个位列神级别的存在取名的自觉,她极度没有诚意地就称呼祂为:黑水黑水:……伊芮丝:不喜欢?黑水:特别的我,想拥有特别的名字。
伊芮丝觉得这句话的句式很耳熟,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但祂都这么说了,于是伊芮丝还是给祂改了个名字。
伊水。
奇异的异色瞳闪现出星系运动般的光芒。
含、义,有什么含……义吗?因为祂对上的那个人是离谱的伊芮丝,所以祂注定得到离谱的回答:因为我叫伊芮丝,所以你叫伊水。
祂理所当然地没有听懂,也并不知道自己被胆大妄为并且小心眼的伊芮丝糊弄……准确来说是报复了。
祂以为其中具有意义。
而这意义来自于她和祂之间的羁绊。
于是祂接受了仅仅像是随口一提的名字。
——统治异界的邪神得到了人类女性的命名。
而祂的名字,将永远叫做:伊水伊芮丝。
就跟之前只有叫克莱雅这三个字最痛快一样,如今的伊水同样只有在喊伊芮丝的时候最流畅。
伊芮丝等了老半天,才等来了祂的下一句话:我想……体验你的,人生。
伊水说话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歪着脑袋看她,于是祂的唇环便会如他的星月耳饰一样,微微晃动。
它们晃动时似乎会激荡起一阵奇特的韵律,像是催眠一样,令人心神恍惚。
因此伊芮丝愣了一下,摁下萦绕在心头那股奇怪的感觉,接上了祂的话:……不是才刚体验过吗?伊水的回答就像自制力非常低、沉迷游戏不可自拔的大男孩:有趣,很精彩,所以想……伊芮丝无语地看着祂。
但最终,她还是放下了手头上的工作,暂停了对于地下殿堂召唤仪式的研究,对伊水展开双臂,敞开胸怀接纳了祂。
只准半个小时。
便是在伊芮丝同意的瞬间,黑水迫不及待包围了她。
伊水口中的体验人生,意思是就像不久前的交心,让祂的意识进入她的内心世界。
从她的视角,去体验她的人生。
伊水会与她共情。
祂会体会到她曾经感受到的所有情绪。
对于只知道孤独的邪神而言,伊芮丝那激昂的、浓烈的、充沛的情绪,就像是大/麻一样,很轻易地便上瘾了。
但这其实是一种很危险的交互方式。
——对他们双方都是。
伊芮丝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危险,就像是在悬崖上走钢丝,随时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
可在见识过伊水可怕的力量后,她心中起了贪念。
她想要得到、即使仅仅是借用一下。
而为此,她必须要得到祂的好感。
她有时候确实挺冷静警惕的,但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危险的疯子。
伊芮丝的思绪神游的时候,耳边……准确来说是她的精神世界忽然响起了伊水的声音。
祂问她:这个男人,是谁?每次和他在,一起,看到他,的时候,你的心跳很快,脸也好热。
你对他的情绪,跟对别人……不一样。
尤其和他,嘴巴碰到,嘴巴的时候,那像是你人生,中,最兴奋最幸福的,时刻。
伊芮丝不禁沉默。
沉默的尽头是一个新想法的诞生:想杀掉的神突然又多出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