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芮丝随意看了看四周,一眼就认出了她当前所处的地方。
她来过这里。
经过修正后的、传送魔法阵的终点是大神殿的监牢。
大神殿的监牢和传统意义上的监牢完全不同。
明亮、干净、华丽,柔和的日光从玻璃天窗洒落下来,眼前整个世界都是纯净的白色与金色,彻底与阴冷、黑暗、肮脏的字眼隔绝。
方形的厅堂四角有圣殿骑士镇守,一尘不染的地板用流沙金色的魔法材料篆刻着囚/禁篇章的神术,伊芮丝被关在了由一根根金柱组成的圆柱形牢笼之中。
像是金丝雀的鸟笼子一样。
如果她真的是金丝雀的话……会是谁的金丝雀呢?或许……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吧?迪米恩,这么久不见……你似乎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
金笼之外的男人,正是神殿的圣子,迪米恩。
此时的他只深深地注视着伊芮丝,没有应声。
他挥了挥手,负责看守的圣殿骑士便全都退下了,偌大而空旷的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而重逢后,迪米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伊芮丝……你已经解开诅咒了。
仅仅是这一句话,便让伊芮丝感受到了充分的陌生感。
仿佛站在她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圣子迪米恩,而是另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
伊芮丝不禁更仔细一点打量起迪米恩来。
坦白说,只这一眼望去,伊芮丝不觉得他的外貌和从前有什么差别。
亚麻系浅金色的发丝闪耀却谦和,琥珀一般的双眸清澈透亮。
和总是喜欢穿黑色教袍的枢机主教不同,圣子的身上永远都是纯白色的教袍,宽大的教袍边沿用金线绣了花纹,举手投足间仿佛神将恩典撒向人间。
什么都没有变化。
除了……他看她的眼神。
伊芮丝很难描述迪米恩的眼神,但如果借用一下她曾经看过的言情小说中的词语来形容……发生在圣子身上的改变无疑是:黑化惋惜吗?当然不。
将圣洁的圣子拖入深渊,玷污了他……是一件多么非凡又美妙的事情啊。
这理所当然应是赞美。
伊芮丝:你好像生病了,迪米恩。
圣子似乎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他在意的只有诅咒。
迪米恩的眼睛很干净。
混乱的是他的内心,像是深海湍急的漩涡,要吞噬一切。
是谁……解开了你的诅咒?伊芮丝不以为然地笑笑:怎么会是诅咒呢?神殿的圣子可不拥有诅咒别人的能力。
迪米恩看上去很痛苦,他的脸上写满了后悔,恨不得从头再来。
不……它就是诅咒。
我本以为它可以让你认识到什么是爱,可以让你真正地爱上我,却没想到……他无法把话说完。
正如伊芮丝所说,神殿的圣子不具备诅咒他人的能力。
它本就不是诅咒。
而是一个甄别神术。
他将真爱之吻设定为甄别条件,只有当伊芮丝满怀爱意地亲吻了谁,不一定是情人,甚至可以是家人或者宠物,便会达成甄别条件,神术便会闭合,从而解除。
就只是一个这么简单的东西而已。
尽管她欺骗了他,可他从来没有恨过她,她却以为是恨,是诅咒,是复仇。
他从不曾想要害她,他仅仅是希望她能懂得爱。
而到头来的结果是……伊芮丝,你爱上了勇者。
说出这句话时,迪米恩不禁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的结果令他实在难以承受。
伊芮丝用比迪米恩更笃定的语气回答他:是啊,我爱上了亚兰。
所以诅咒其实已经解开了。
只不过她对亚兰说谎了。
至于为什么要说谎……大概是因为她真的爱上他了。
而听到伊芮丝无比坦率的承认,迪米恩猛地睁开了双眼,他没有说话,但无疑,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非常恐怖的东西在酝酿着。
伊芮丝没有被他的眼神给吓住。
她也一点都不可怜他。
毕竟就是因为圣子的诅咒,她走了很多弯路,还吃了不少苦。
想到这里,伊芮丝更是缓步去到了他的身前。
鞋跟和地面发出的脆响,有一种无情和冷漠的滋味。
她的手穿过金笼,抚上了迪米恩的脸颊。
动作温柔如斯,话语却尖锐如刀:我会和他相遇,会喜欢上他,会爱上他,全都是因为你。
你满意了吗?迪米恩。
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你亲手造就的。
只要对方在乎你,摧毁一个人……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短短几句,迪米恩已是痛彻心扉:……我当初以为你会回来找我。
伊芮丝勾唇咧开一抹嘲讽的笑。
那只能说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了。
也对,毕竟你眼中的伊芮丝只是一个构设出来的虚假人物,不是真正的我。
迪米恩眼中痛色更浓,像是能流下血泪。
可无论他如何哀痛欲绝肝肠寸断,伊芮丝始终不会有一星半点的同情怜悯给他。
素白指尖抚过他的脸侧,又滑落至他的心口后,最后收了回来。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
审判什么时候开始?带着点点疯狂的光芒在她眼中闪烁。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伊芮丝觉得人生难料,世事无常,还总是充满了戏剧性。
亚兰和迪米恩都说爱她。
然而到头来,曾经是天生的杀人犯、隐藏的偏执狂,莫名其妙变成了史上最强勇者的男人,选择了放手,成全她的理想。
而昔日温柔善良的神殿圣子,如今却变成了另一个人,执着于永不可能再属于他的爱情。
伊芮丝,你的敌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神。
你没有任何赢面。
我绝不会让你接受审判,然后……再一次失去你。
留下这么一番话后,迪米恩便离开了。
他说,仅凭她一个人,绝无战胜神的可能。
但迪米恩不知道,仅凭他一个人,绝不可能战胜所有人。
全世界都想杀死她,让她接受审判,他又能怎么办呢?于是,伊芮丝心平气和地开始等待。
她从清晨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黄昏,当日落西山,拜厄斯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便知道:是迪米恩输了。
伊芮丝又走了一遍曾经走过的路。
从大神殿的监牢到审判台,这一路的风景与从前比起来,毫无变化。
踩着如血的残阳,她迈出了金丝笼,穿越纯白色的长廊,走过鸟语花香池水清澈的中/庭,最终再一次站到了审判台的第一级阶梯前。
终于到这一刻了。
伊芮丝仰头望去。
一百三十二级雪白的阶梯像是通往天堂的路,当被夕阳的余晖所映照,仿佛有一汩汩鲜血从上顺流而下,一直漫到了她的脚边。
见伊芮丝驻足原地,迟迟不动,押送她的拜厄斯忽而于心不忍。
于公,他们势不两立,但于私……即使伊芮丝是出了名的不孝女,可他始终以监护人的身份与她共同走过了不少的年月。
他确实在她身上投入了不少精力和期望,希望能改变她,不再以悲剧收场,只可惜……世事造化弄人。
拜厄斯冰冷的声音宛如被夕阳融化成了稍微暖和了一点的水:不管怎么说……这最后一程路,我会陪你一起走完。
伊芮丝终于动身。
比起第一次真的是被押送犯人一样,戴着头枷手铐,弯腰驼背垂头丧气地爬完了全程,此刻的伊芮丝昂首挺胸地登上了阶梯。
抬起头后,她才蓦然发现,高处的风光比想象中的要旖旎、要震撼。
半个神圣都一览无遗。
夕阳的光辉把卷积云染成了瑰丽的玫红色,蓝紫色的柔光从云隙中渗了出来,把夜的青黛与墨涛压在了云层后头,也淹没了白墙红瓦下的万家灯火。
人群因为魔女审判而聚集于此,他们挤在了大神殿里,堵在了街头巷尾,夕晖将他们的眼睛染成了鲜亮的血红色,犹如一个个嗜血的恶魔,等待将恶女分尸而食。
伊芮丝望向人群的时候,迪米恩以为她是在寻找勇者的踪迹,忍不住说道:勇者救不了你。
这句话逗乐了伊芮丝。
她哈哈大笑出声,惊起了停在树梢的一群黑乌鸦,也惊得同行的诸位高阶神父、圣殿骑士战战兢兢。
但伊芮丝没有异动,她只是擦了擦眼角,之后告诉圣子:他不会来救我的。
顿了顿,她又温柔笑道:迪米恩,你不懂爱。
被评价为不懂爱的圣子似乎还想说话,但这时,伊芮丝已经走完了阶梯的最后一阶,登上了审判的高台。
并在众人的监视下,去到她应处的位置上。
她明明以罪人的身份站在这里,可当她展开双臂,高地的风吹起她的袖口她的裙摆,却犹如展翅的雄鹰,即将自由高飞,冲入浩瀚无垠的天空。
迪米恩凝望着她的眼神迷离而困惑。
审判开始之前,她最后的低喃犹在耳畔。
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那你说……祂会不会已经预知到自己将会在今天消亡呢?迪米恩,今天是几号?……新历202年4月13日。
记住它吧。
今天,将会是历史上最重要的转折点。
便是在伊芮丝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天平出现在瑰红色的空中。
黑金色的流沙光点萦绕游转,盛大而神圣。
[终极审判现在开始。
][从此刻开始,你的罪过,将由全人类共同审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