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意迟正觉得这两个小乞丐有点眼熟, 旁边安哥侧头低声告诉她,这两人正是他们发广告时找的那两个乞丐。
她暗自点头,尚没来及说话, 对面跪着的小乞丐已来到跟前,祈求道:求求姑娘收留我和妹妹吧,让我们兄妹做牛做马都可以!他们哐哐以头抢地, 嘴里不断重复救救我们求求你收留我们的话。
虽然不合时宜,但是许意迟控制不住想腹诽:到底是什么给了他们自信, 让他们觉得她有本事救助收留别人?她不过一平平无奇小户女,还是旁人买来的童养媳罢了。
没几息功夫,这俩人的额头磕得红肿,小姑娘的要更惨一些,额头破相, 有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落在青石砖上, 在砖上阴出一小块深色。
这两个乞丐本就衣衫褴褛,身形瘦弱, 头发蓬乱,又这样一番不要命式的磕头,看起来简直凄凄惨惨,但凡是个正常人看了都会心疼, 也顾不得嫌弃他们身上的脏乱臭了。
许意迟不太能看这种画面, 很是于心不忍,连说几遍起来再说,无果后, 她走过去伸手拉起正在磕头的那个妹妹, 同时给了安哥一个眼神。
安哥瞥见便去拉乞丐哥哥。
她这边顺利拉起妹妹, 安哥那稍有不顺,乞丐哥哥看着瘦弱却力气不小,硬挺着不起来,一味低头磕头。
赵靳凯心里嫌弃可鉴于大师兄都动手,他不好干站着,捏鼻子后退拽住乞丐哥哥的胳膊,给他拽起来后又飞快地避开几步,好像有牛鬼蛇神追他似的。
许意迟:你们好好说。
末了,她怕对方又来刚刚那一套,补充道,再磕头就不必说了。
不然她会阴谋论:这两人想道德绑架她。
乞丐妹妹有些怯懦,如鹌鹑般低头缩脖子,绞手指藏在哥哥身后。
乞丐哥哥额头红肿,眉心处亦破皮流血,一抬头一脸血污映入几人眼帘,凄惨得叫人不忍直视。
唉,还是先进院擦擦脸再说吧。
许意迟不忍心。
开门进院,许意迟和安哥没说什么,率先进去。
赵靳凯后进去,冷不丁鼻子轻嗤,吓得后面的乞丐妹妹脸色白了白,有点紧张地揪住前面哥哥的衣服。
乞丐哥哥回头,给她一个安抚表情,两人默默抬脚进院,安静地待在门边一侧,没敢往院里多走一步。
这两人这会儿倒也安静乖巧,没再做过激举动。
许意迟舀水,安哥拿盆,乞丐哥哥远远看着,十分有眼力见儿道:两位贵人,您放着,我们……我们自己能来。
乞丐妹妹在后面也小声道:是……是。
行,你们过来自己收拾吧。
许意迟隔空递舀子,乞丐哥哥怔愣几息,小跑过来接过舀子,唤妹妹过来清洗。
安哥在旁给他们递了个半旧却也干净的帕子,他们道了声谢就安静地清理起来。
他们在那边清洗,许意迟和安哥赵靳凯坐在石桌边百无聊赖。
赵靳凯一忍再忍,最终没忍住偷摸跟许意迟道:师父,待会儿他们要钱,你可别给。
许意迟瞟了眼回:就怕他们不是要钱。
安哥赞同点头。
赵靳凯闻言更急:那更不行!他声音又急又快,显然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许意迟抬眼觑他。
赵靳凯解释:师父你可能不知道,乞丐算流民,非良民。
他们没有户籍身份证明的。
许意迟抬眸,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他们这种身份,便是去卖身当丫鬟小厮都不行。
官府有文:凡卖身者,需先有身份证明。
其实不止这样,他们若想做生意考科举,一样的。
但他们没有,这个东西也非想办就能办,需得……呃,就是……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凑在一起,来回搓了搓。
哦,这样,得要钱。
许意迟看懂了。
其实不止这样。
赵靳凯又道。
他说了一大堆,许意迟概括出三个重点:一,在这里没身份证明,啥都干不了,就连卖身也得求人买,买家还得犹豫再三,因为需要要办好身份才能获得身契。
二,办身份证明很难,花钱又找关系,非寻常人能办。
三,当然有门路的,也许不用这么麻烦。
这也就解释了为啥许多逃难来的流民,多数是沿街乞讨,成为乞丐。
只有少数有些力气的青壮年,可去码头工地做短期搬运工。
因为他们没身份证,也办不了身份证,为了活着没办法。
赵靳凯这边刚说完,那两个乞丐清洗完,走过来小声抬眼看许意迟,许意迟瞧见也不吭声,只等他们先开口。
乞丐哥哥左右看看,眼神中有种孤注一掷拼一下试试的决绝感,开口道:我和妹妹曾和姑娘有一面之缘,想求姑娘收留我们,如果可以,我们做什么都行。
赵靳凯嗤笑,呛声问:别说的那么好听,你们有身份路引吗?你们能拿得出吗?还不是想看我师父心善,便想借机求我师父同意,给你们办身份证明?别想得太美了!他每说一句,乞丐妹妹的脸就白一分,说到最后连乞丐哥哥之前稍显镇定的脸上也现出一丝灰败和绝望之色。
不过,他既然迈出这一步,便不会简单放弃,眼看着不成事,又想拉妹妹跪下磕头。
许意迟察觉他这一意图,蓦地冷了声音:若跪下去,就滚出去。
安哥也诧异抬眸。
你说理由,别车轱辘话来回说,我不耐烦听。
你不傻,我也不傻,明白吗?明白。
乞丐哥哥艰涩吐出两个字,姑娘其实是这样……许意迟听完,恍然想起这与她之前想的不谋而合。
西风的广告效应,没有引起那些本就生存无碍的人重视,他们渴望又畏惧,不敢打破现状;对乞丐来说,他们若能学一门手艺,便有养家糊口的能力,日后说不定真能实现广告上所言。
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若之前没听赵靳凯普及,她或许就答应了。
听完之后,她也毫无办法。
她还没有能对抗时代的能力。
流民乞丐为何翻不了身?因为他们没身份证明,其他人也不能将他们没名没份留在自己这儿,否则……若有名有份,又得先有身份证明。
这就是个无解的闭环。
除非她有权或有财。
可惜。
对不住,我帮不了你们。
你们也看到,估计也打听过了,我和安哥无父无母,没权没势帮不了你们。
你们也清楚,我若要冒着你们没身份的风险收留你们,这个后果我承担不起。
她没经历过,无从设想后果。
可要是这后果会影响到安哥考科举,那该如何?两乞丐还想乞求,许意迟也只是摇摇头。
她去厨房装几个馒头和饼,从怀中摸出十几文铜钱,一起给这兄妹俩:你们收下就走吧,抱歉。
-晚上,花娘子来吃饭。
看着几个荤菜,她捂嘴笑道:迟妹贴心,姐姐心领了。
许意迟扯嘴角道:花姐姐喜欢就行,这是安哥费心做的。
说完,她垂眸看着桌上几个菜:酸豆角炒鸡胗,是她想吃又没吃上的,因之前安哥嫌弃鸡胗来着。
豆角切成细小段,与切条的鸡胗融在一起,一个是深碧色,一个是蒙了一层灰纱的肉粉色,其中点缀些许红椒绿葱段,颜色鲜艳丰富,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更别说那股被热油炝炒爆出的酸香葱香辣香,一股脑儿钻进鼻尖。
然后是螺丝椒炒鸡蛋,碧绿的螺丝椒与黄灿灿的鸡蛋相得益彰,香醇蛋香与清冽刺激的辣椒味交叠,构成多层的味感层次。
还有水煮肉片,红艳艳的一盆摆在桌中央,中间刚才倒上的热油滋啦滋啦响着,彻底激发出堆叠的花椒辣椒葱段姜蒜等滋味,这些香味不要钱似的涌入鼻腔,刺激着人疯狂分泌唾液。
相对不起眼的便是韭菜清炒银芽菜,但看卖相也十分赏心悦目:韭菜绿油油的,又软乎乎的,缠绕着银芽菜,而银芽菜直挺挺的,颜色成半透明,与韭菜的碧绿形成一深一浅的鲜明对照,颇有种阴阳两面的质感。
许意迟能看出来,这几道菜像是安哥特意为她做的,可是她却莫名地没什么胃口,随意戳了几口饭,便不想吃了。
总感觉辜负了安哥了一番心意。
她遂不着痕迹地瞄眼安哥,却发现对方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许意迟摇摇头,让他专心吃饭。
花娘子起先快乐吃了一会儿,后来发现许意迟搁碗,方才意识到今日气氛略有些不对,刚才迟妹那个笑也很勉强。
她出声询问,许意迟本不想多想,孰料乞丐来时的动静也惊动了她,她不用许意迟多说,直接道:是下午那俩小乞子的事?许意迟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她把两个乞丐的来意一说,花娘子叹气:唉,这种事我们平头老百姓哪有办法。
你有本事不错,可也得他是良民啊,不然你这不是为难自己嘛?我省得的,花姐姐。
就是心里一时过不去。
花娘子又劝了几句,看她还是闷闷不乐的,感叹道:我迟妹就是心太软了。
心软的人,常会为难自己。
许意迟其实知道这个事她做不了,她也拒绝了。
可架不住心里难受。
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大概是在这个时代生出的无能为力之感吧。
她觉得她是能做点什么的,可又什么不能做。
她想,她其实再努努力,可以有机会让更多人学厨艺,掌握一门手艺,那就不用乞讨无家可归、仰人鼻息了。
可问题是,这些人没身份证明,她若教了他们,被人发现影响了安哥前程怎么办?这一夜,许意迟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未眠。
第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同赵靳凯出摊忙碌。
她想,也只有这般忙碌,可以暂时让她不乱想。
只是,在晚上再数钱时,变得没那么开心了。
一连三日,结束出摊之行,她又得继续忙活了。
因为端午快到了,她和安哥要去何家。
在准备去何家之前,她思量一番,找人给府衙头目递了个信儿。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有小红包出没~这一章是和前面相比,迟娘有个心里变化的:之前是想着赚钱自己活着吃饱不饥以后跑路,这章有点被乞丐触动,她发现她是有帮助人的能力但目前又没法帮助人,但又想帮助人而有些痛苦……也就是贴立意啦注:这里的身份证明啥的内容,因为我没考据很多,算私设吧,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