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慌慌张张的, 气喘吁吁,手指着绝味点心铺。
许意迟顺势看过去,那里已围了不少人, 指指点点的,议论纷纷,像在说什么。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她问。
小云:有人来闹事!我是这家掌柜的爹, 我还不能来说句话了?众位来给我评评理,我那个死婆娘生不出儿子, 我没打她骂她嫌弃她,结果她倒好,带着我两个闺女跑了!要不是我今儿在街上看到我大闺女,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们还在城里呢!你们看看,这家生意够好了吧?我那婆娘也不知施了什么迷魂术, 让我大闺女抛头露面做生意,她以后还怎么嫁人?说的人家该又如何嫌弃她, 你们说是不是?还有你们看看,我那闺女穿的, 我穿的,我那不要脸的婆娘是不是背着我把闺女给卖了,要不然她们几个女人家哪能轮到这种好事啊!二丫这时低低开口:我刚刚看到他了。
这个他,应该说的就是此时在店里唾沫横飞, 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她爹。
许意迟没多问过云婶的事儿,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不想对人言说的创伤。
她听花娘子说过一些,根本不像这个人刚面对众人冠冕堂皇说的那样。
他嫌弃大丫二丫是丫头, 好几次想把二丫扔了卖了, 也想让大丫去换亲, 没有丝毫心疼女儿的心思。
确切说,在他心里,女儿根本不算人吧?大丫呢?她也哪里?许意迟问。
小云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下意识向着和她们相处了好一段时间的大丫,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大丫姐在边上,被那个人拽着,挣脱不了。
我看情况不对,赶紧过来跟您说。
许意迟不悦皱眉:店里的其他人呢?就那么看着没搭把手?小云说起这个也来气:他们就在边儿上站着,就揣着手,也不管大丫姐。
小云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问:迟娘,我们该怎么办啊?她们是三个小丫头,好像也不顶事儿。
你放开我女儿!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暴呵。
这道声音很熟悉,是云婶。
好你个臭婆娘,老子不找过来,你不出现是吧?云婶咬牙切齿:你别在这儿胡闹,这是东家的店。
有什么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那男人想要拿捏住云婶,耍无赖:你说换地方就换地方?万一你又找地方藏起来呢?我偏要当着大家的面评评理!他嚷嚷得声音很大,唯恐天下不乱,唯恐路人听不见他的冤屈。
是以,许意迟她们三人坐在停在路边的马车里,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二丫气得攥紧拳头,发狠似的想要冲出去,像个被激怒的小兽。
许意迟和小云拦住她,前者道:二丫你等等,想想他说的话,你冲出去了,是不是正中他下怀?他本来找不到你,你刚好出现,是不是刚刚好?二丫抿着嘴,睁着眼睛看着他,大大的眼睛不自觉中噙满泪水:迟姐姐,那你说怎么办?我娘她是为了我和大姐好啊,他胡说,不是他说的那样!许意迟拍拍她的后背,一手揽着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声安抚道:我知道啊,所以我们才不要莽莽撞撞地冲出去。
冲动啊,只能一时快意,是解决不了问题了。
二丫趴在她怀中抽抽嗒嗒,许意迟道:你安生坐在马车里,等我们回来。
转头对小云道,走,我们下车去看看。
下车的功夫,店里的争执还在继续。
云婶大抵是被逼急了,许意迟认识她那么久,从未见过她像此刻这般声音急迫、语气犀利:既然你让大伙儿评评理,那不如就说说,到底是谁想卖女儿?是谁看不起女儿一心要儿子?大女儿你想让她嫁给,哦,不对卖给村里的瘸腿单身汉,那单身汉年龄比你还大吧?买卖不成,你做了什么?你还想把人往家里领!要不是我拿菜刀逼着,现在我和女儿都是两具尸体了!众人:!!!草!好大的信息量!这男人太不是东西了吧?让他们震惊三观的还在后头:单身汉这件事没成,你不死心,三番五次想办法。
那时候女儿才多大,她才十二三岁啊!你说你还算个人吗?回忆起往事的云婶悲愤交加,她本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些事,这等于是把她和女儿们的脸面彻底丢在地上。
这些年,她们逃也逃了,躲也躲了,可还是躲不过这人的纠缠。
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一起毁灭吧!许意迟挤进店的时候,正好看到云婶眼中的孤注一掷。
之后,你还想配冥婚,这是当爹的能做出来的事吗?就没有一个当爹的会这样!之后我生下二丫,她在娘胎里身体弱,出生不过是第二天,你便偷偷把她抱出去,丢在山上。
大冷的天,等我知道她不见了,跑出去把她找回来的时候,野狗正在舔她的脸。
这就是你干的事!这就是你一个好爹!云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反驳这个无耻男人方才的那一番话,字字句句,无一不是。
这惨烈而无法想象的真相,昭示着这个人不光恶劣至极,而且实在虚伪恶心,令人作呕。
大家你们听听,我们娘仨还不够苦吗?我不带闺女逃出来,我们以后还有活路吗?刚才替这人说话的人,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们其实也可以硬着头皮否认,坚定认为云婶说的是假话,是泼在这男人身上的脏水。
然而,他们做不到。
试问,会有哪个母亲愿意抖落这些事?这一桩桩、一件件宛如刀割在她心口一般,伤的是她十月怀胎、苦苦生下的孩子身上。
云婶:他高兴了打我们,不高兴了还打我们,喝醉了打我们,累了也打我们。
打完后他呼呼大睡,想法子卖女儿。
老大配不成冥婚,就想让老二去。
老二才多大啊,不过六七岁时就被这样对待。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家里面也没人管我们,我带着女儿逃出来,因为再不逃出来,我想我们娘仨早晚得没命!还有这个店,是我们以前的邻居可怜我们,接济我们,让我和我女儿有一份糊口的活计,不然我们哪能有这种好事。
我们这样的,又怎么能开得起店?根本不可能!这个天杀的,就是想逼死我们娘仨。
看我们活着,他心里难受。
他今儿来东家店里闹,不就是想着搅黄我和大女的活计吗?然后再逼我们娘仨回去,给他当牛做马,挨打挨骂。
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了,我哪怕是死我也不回去!大不了你休了我!云婶说得眼泪横流,脸上既有痛苦,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
休了她这句话更像是一个神奇的魔法袋,这句话一出口,她觉得挡在她眼前的阻碍好像突然不见了,她窥见了新生的大门。
对,你休了我吧!我要和你一刀两断!云婶直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觉得好奇怪。
以前她畏畏缩缩,惧怕这人的拳头,因为这人的拳头好像铁块一样重,打在身上毫无反抗之力;她也害怕这人皱眉,大吼,总是忍不住缩肩膀、缩脑袋,想找地方钻进去、躲起来,希望躲过一顿又一顿的暴打。
此刻,她看着曾经她认为不可战胜的男人,无所不摧的男人,看着他小小的个头、瘦小的身子,甚至佝偻着背,她突然觉得:也许他也不是不可战胜?尤其是,他瞪圆了眼睛,像两个挂在门把手上硕大的铜铃一样,他依然咆哮着、嘶吼着……她竟然不怕了,觉得他也不过如此,色厉内荏,像个无用的、垂垂老矣的假老虎。
众人也看懵了。
他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走向,也没想过竟然有女人刚敢大庭广众之下要求她男人休了她。
这其中的有些人都恍惚了,那些人眯着眼,对上晃眼的太阳,喃喃道:被休了的女人,还有活路吗?许意迟挤过人群,来到最前头,恰好把这句疑问听了进去。
她大声道:凭什么没有活路!官府这一重重出击,不就是在给广大贫苦老百姓活路吗?难道女人不是人,被休的女人不是人?!她声音带着少女的稚嫩与青涩,却清亮有力,掷地有声。
如平地一声春雷,炸得每个人都浑身一震。
这还不算完,更让人惊讶的是她接下来的话:云婶,你没有错,凭什么要被休。
就算要离开这种垃圾,那也是和离!没犯错的人,不用承担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要离开,就和离!那男人从云婶说出休人的话开始,就脸色铁青,额头和脖颈青筋暴起,等到许意迟再说出和离的话,他彻底恼羞成怒,朝她们挥着拳头冲过来:死丫头,我让你多管闲事!给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