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高高挑起眉,歪着头甜甜笑,鹦鹉学舌:谁不知探花郎脾性,再温和宽厚不过,哪里会和我这般小人物计较。
李寻欢弯弯唇角,眉眼神情寻不出一丝一毫恼怒,独独余下无奈之色。
倒真真是端方君子。
那便……继续君子下去吧!铃铛抽出判官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李寻欢周身大穴。
也是李寻欢对她不设防,才避不开。
诗音丢了面子,你们是未婚夫妻,你合该陪她才是!小姑娘趾高气扬走在前头,后边一大群人抬着李寻欢招摇过市,小李飞刀自幼在保定长大,极少有不知道他长相的,见到他被从青楼里抬出来,没指指点点那么明显,窃窃私语总是有的。
——里子面子都丢尽喽。
管家接到消息时,人已经到了李园门口,赶忙带着下人们出来进行,接李寻欢回房。
唉,少爷,你……老管家摇摇头。
他不明白少爷在想些什么,明明十分喜欢诗音姑娘,甚至于难得幼稚一把,说称老爷和诗音姑娘仿佛差一辈,一定要喊少爷,怎么现在竟闹到这地步?*小姐!夏韵飞也似地跑,推开院门,推开房门,兴高采烈:表少爷回来啦!林诗音手中的蜜饯掉到碟子里,脸上才扬起一抹笑,又立即压下去,偏开头冷冷道:他回来作甚?心思一转,脸上显出狐疑。
他是怎么回来的?夏韵眼神飘忽。
表少爷……林诗音定定看着她。
夏韵,我对你如何?小姐对我自然是极好,虽分主婢,实则情同姐妹。
我于外事不甚上心,亏得你里里外外替我操劳。
你若瞒我,我可真聋了耳,瞎了眼,蒙在鼓里,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小姐……夏韵一咬牙,一跺脚。
表少爷……表少爷他是铃铛姑娘差人硬绑回来的。
我就知道,他如何会主动……林诗音垂眸,那一碟子蜜饯,便也索然无味起来。
我不去。
她淡淡道。
前几回我去找他,他避我如蛇蝎,我何必自取其辱?难不成您就那么和表少爷犟着?嗯。
林诗音眺望窗外。
她对着表哥发不起脾气,可她又不是没脾气的面人。
林诗音转头,注视着自己的心腹丫鬟。
事情发生时,寒英初探头,我起兴致,要摘下最嫩的那一撮,送去厨房做表哥爱吃的素饺子,然后……一地白玉掩尘埃。
我信他,所以我等他。
足足七天,他一句解释都没给我。
他去青楼是否有苦衷,是否有内情,是否圣上交付他什么不可说的差事,我抱着这样的天真期待等了他七天,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刻安抚,是以我放下矜持,我们是未婚夫妻,执着于面子却是丢了情分,我去寻他,堵他。
林诗音瞥向窗外,一棵棵未开的梅树立在院子里,待到雪来时,一树银花。
她和表哥自幼生活在一起,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她记得大地银装素裹时梅花树下的雪人,记得小男孩哧溜溜爬上树只为了替她摘一朵她爱的梅花,记得小女孩仰着脸的担忧。
他对我避而不见。
声音很轻,仿佛红花落白雪。
前前后后,五十次,仅有三次被我堵到,然而纵使与我面对面,他亦是含糊过去,或是让我去照顾他那结义大哥。
女子无声地流下眼泪,泪珠颗颗碎在桌面。
他恨不得我与他大哥相约私逃,他李寻欢把我当什么了!说让便让的物件?我绝不再去主动寻他。
那小姐你……我亦不愿另寻他人,我还等得起,左右我已等他二十年,不在乎多等几年。
夏韵垂泪。
保定城里和她家小姐同龄的姑娘现在都能做母亲了,唯独她家小姐,一心一意扑在表少爷身上。
原以为小姐和表少爷是两情相悦,哪怕一时之间没有成亲也不碍事,左右一个名分,没想到……唉。
*几枚石子自窗外飞进,砸在李寻欢周身各处大穴。
管家先是一惊,而后了然地笑了笑,道:少爷,老奴嘴拙,铃铛小姐那边,你自己解释吧。
李寻欢:……眼睁睁看着老管家出门,贴心地将门带上,李寻欢顿时觉得天都暗了。
他起身,整整衣服褶皱,望向从窗台上翻进来的小姑娘,温和又无奈:可是消气了?铃铛哼哼:没有!你说你和诗音是怎么回事才消气!她两手撑着桌子,双臂绷得紧直。
江湖人都说小李飞刀的手握过铁匠打出的小刀,握过或白瓷或青铜或银器的酒杯,握过无数光莹压月色的柔荑,但是我晓得,最后一样是以讹传讹,你至始至终都心怡诗音,别的女人你连逢场作戏都不乐意。
李寻欢往嘴里灌茶水,连他的心腹管家都不确定他何时回来,房间里的茶水自然不是温的,冷茶喝下去,单剩满喉苦涩,茶水该有的甘甜倒是不见了。
你还小,不懂这其中缘故。
他声音发闷。
我不懂?小姑娘嗓音脆甜,说话糖霜一般怡人,只是,糖霜糖霜,有糖的甜,自然也有霜的扎嘴。
她眉一挑。
至少我懂你快要哭出来了,你脸上笑着,内里却不断祈求有谁来帮帮你,你舍不得诗音。
一碗药,放再多甘草,拨开来依然是苦的。
仿佛手持尖刀的暴徒,不管人意愿,自顾自挑开别人心口,剖出血淋淋的真实。
李寻欢僵硬数息,苦笑道:铃铛儿,你说话未免太直白。
直白不好吗?直白伤人,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的心思被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哦。
铃铛与李寻欢对视,等他两个呼吸,没有听到别的话,于是露出可爱的,小酒窝儿仿佛加入好几勺糖水的笑容。
所以呢?她混不在意道:所以,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想法?从来只有别人迁就她的份,哪来的她迁就别人。
总有人因此恼羞成怒。
我怕对你不利。
铃铛疑惑地皱皱鼻子。
你是说那些白薯一样的,光个头比我大,其他软得不行的草包?论个头,江湖上那些三流,二流,一流,哪一个不比她,一个七岁小孩大?铃铛儿莫要小视天下英豪啊。
那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家长对着不懂事的孩子,无奈间带着担忧。
铃铛没有跟他说她的能力,转移话题——或者说,拉回话题。
你别想糊弄过去,你和诗音到底怎么回事?不要再用我不懂来敷衍我,你浪费了诗音二十五年的青春,别人都说你宁可要青楼女子都不要诗音姐,我要了解原因,你不说,我去问诗音,问管家爷爷。
……好。
铃铛噘噘嘴。
她一点不意外李寻欢说出来,这人对待自己在意的人时,比面团儿还面团儿。
这么软和,被外人欺负可如何是好。
怎又噘嘴?李寻欢点了点铃铛额头,像极二月春风里的柳条,没有力道。
都说女人的心思是六月天,说变就变,铃铛儿你虽还是女孩,却也不遑多让。
都怪你!小姑娘说得理直气壮,偏偏声音比泉还清,比蝴蝶的翅膀还细嫩,使听的人完全生不起气来。
李寻欢忍不住笑出声,愁绪暂时一扫而空。
怎么都怪我了?你害我操心!你心肠那么软,被欺负时,倘若我不在,谁替你出头?你不可以自己硬起来吗!简直……倒打一耙!一直咄咄逼人,欺负李寻欢的,难道不是她吗?李寻欢琢磨着,他要是硬气不说,还不是怪他。
唉。
小姑娘真难哄。
李寻欢很好脾气道:行,行,我的错,你还要听吗?要!这事说起来并不复杂。
正月初七那天,我有事情出关,回来时被仇家领人在邯郸大道上伏击,我手刃十九人,却也身受重伤,即将毙命之际,是我现在的结义大哥救了我,尽心为我治伤,一路护送我回李园。
我留大哥在李园停宿,半个月后,我大哥病得形销骨瘦,喘气如丝,大夫一看,说是性命危殆。
我逼问他许久,他才说出他……他对诗音一见钟情,…请求我把诗音许配给他。
铃铛神色莫名。
你答应了?李寻欢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如何舍得。
那你告诉他诗音与你已定亲?李寻欢摇摇头。
那种情况下,我怎么敢,大哥他……明显是药石无医,相思入骨。
铃铛切了一声。
考虑到李寻欢的想法,到底没说出管他去死的话。
然后你便去寻花问柳,希望诗音主动对你失望?我……他神色茫然。
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做不到眼睁睁看大哥死,可我同样做不到将诗音让与大哥,更做不到求她嫁给别人。
这是对诗音的侮辱,诗音也绝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