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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说了我爱你,就要负责任的。”

2025-04-02 00:59:33

(1)某个寻常下午,暗蓝色的天幕中是残留的火红云霞,世界一片安宁静谧。

周怀若照常起床准备上班,在二楼客厅见到背着个大登山包的陈立元。

他还是穿着一身印有超级英雄图案的衣服,配色很大胆,款式却相当低龄化。

他好像说过他是富二代?周怀若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前的朋友们,陈立元这身衣服和他们比……还真不算最奇怪的。

罢了罢了,反正这些男人也不靠衣品挣钱。

想毕,她随意打了个招呼,揉着睡眼要去卫生间洗漱。

陈立元见到她却很兴奋,扔下包一把拦住了她的去路,献宝般地笑问:周小姐,你有没有发现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她后退半步,干笑一声道:陈先生,我跟你才第二次见面,不熟,看不出你有什么不一样。

这话听进陈立元耳里,却完全变换了重点,他以为周怀若是在怪他这么多天才第二次来见她,顿时好生委屈。

他撇嘴道:你生气啦?这些天没来看你,是我的错,你听我解释呀。

周怀若有点摸不着头脑,说:我没生气……陈立元却自顾自地解释下去了,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医院做检查,毕竟我这哮喘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我说没事不顶用,得我妈信才行呢。

周怀若头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问号,问:那你有事吗?陈立元自以为收获了关心,瞬间感动不已,说:当然没事!你这么关心我,我好感动。

刚起床就整了这么一出,实在难顶。

周怀若扶额,委婉地点醒他道:这叫客套,不叫关心。

麻烦你闪开一下,我要去进行光合作用了。

别急呀周小姐,我今天特意系了我最贵的假面骑士腰带过来,你快看看!说罢,他退开一步,亮出他腰上盘着的那条银色玩具腰带,然后学着电视上假面骑士变身的样子,掏卡、插卡、按键,一整套动作模仿下来,简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末了,他在酷炫的腰带闪灯和背景音乐中朝她眨眨眼,问:怎么样?有没有爱上我的冲动?周怀若被他这顿操作震在原地,她默默捏紧了拳头,回应他那期待的小眼神,道:我对你是有种冲动,但这种冲动如果付诸实践了,我很容易被判刑。

陈立元挑眉微笑,说:爱情确实是无期徒刑。

周怀若直呼救命:你是在油田里泡发了吗?这时化好妆的小龚从房里出来,一身华丽的深蓝色鱼尾礼服裙,手里拿着顶假发,径直往卫生间飘,说:放心吧,他会一直用烂招撩你,你拒绝个百八十次他就差不多死心了。

陈立元第一个不同意,说道:胡说什么呢,小龚!我对周小姐不一样的!这是真爱!周怀若赶紧摆手撇清:别别别,我口味清淡,你这么油的,我无福消受。

说罢赶紧跟着小龚进了卫生间,见她正对着镜子整理假发,脸上的妆容精致、华丽,便笑问:哇,去度假吗?Winter Vacation(寒假)?小龚许久没听到英语,加之周怀若一口纯正美音,和她向来听的中式英文大相径庭,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周怀若还以为这是个肯定的答案,挑眉兴奋道:I love winter vacation(我喜欢寒假)!55度的榛果焦糖拿铁,漫天飘落的雪花和我的冬日皮草……如果想过冬的话,就飞去瑞士滑蓝道;如果不想过冬,就直接飞到圣巴特岛购物,逛完之后在我家的游艇上日光浴,开几瓶KRUG Champagne(克鲁格香槟)……小龚终于听懂了最后那两个英文单词,激动地附和道:啊,KRUG香槟对吧?我在一次品酒会上见过!周怀若闻言以为遇到酒友,连连点头,小龚弄明白后话锋一转,激动变激昂道:这是什么黄金酒,你让它喝我得了!周怀若:……她现在想想,当真有点挥金如土的味儿。

周怀若心虚地挠挠头,把话题一拐,问小龚:那你要去哪里度假呀?小龚歪歪脑袋道:嗯?度假?我不是去度假呀。

这一年到头的,有活动的话赚钱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度假呀?我要去打工呢,邻市举办的动漫展览,去三天。

陈立元兴奋的声音立马从客厅传来:我也一起去!小龚朝镜子翻了个白眼,大声回复:对啊,一个是连黄牛票都买不到,非要蹭我的入场券的人,一个是被主办方邀请参加的百万粉丝博主!陈立元垂死挣扎道:我不是买不到,是不买,买黄牛票可是犯法的!是啊!我劝你谨言慎行啊!……小龚收拾完出来,周怀若终于独占卫生间,关上门开始洗漱。

小龚瞥见正站在沙发旁抱臂看戏的自家哥哥,问: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周怀若说她口味清淡的时候。

小龚哦了一声,赶紧回房准备拿行李出发,负责送机的哥哥嘴边含着得胜般的笑,在她路过时突然蹦出一句:你说,我清淡吗?小龚翻了个白眼,答:你这么问就不清淡了。

为什么?太刻意。

那无所谓,他耸耸肩,反正她没听到,我就还是清淡可口。

这房子里能不能有个正常的……(2)又一轮昼夜轮换,晨光熹微时周怀若交了班,穿过呼啸的寒风往香舍的方向走。

清晨来临得还不是那样彻底,一时间分不清这座城市是尚未苏醒还是并未入睡。

她走过两条灰蒙蒙的街道,早起的行人仍稀少得可怜,因此她一眼就望见那个弓着背躲在香舍外樟树下的陌生男人。

男人五十岁出头,发旧但裁剪合身的灰色西装,乍一看也还算体面。

周怀若不敢走得太近,这大清早的,若是来帮衬的客人,也该是有预约的才对,不用等候就能直接进门了。

她装出一副并没注意到对方的模样远远地绕开去,一只脚踏上通往香舍正门的小径时,那个男人半带迟疑地开口叫住了手拿钥匙的她:你好,请问……庄鹤鸣在吗?周怀若回头,警惕地打量了男人一番,五官清俊、身形清瘦,倒不像坏人,起码不像反社会暴力狂。

你认识庄先生?不只是认识。

男人笑笑,寒风吹得他微微缩了手,颤着声补完了后半句,我叫庄然,是鹤鸣的父亲。

周怀若对庄然的身份持保留态度,总觉得他身上的气质与庄鹤鸣相去甚远,这种男人,怎么养得出庄鹤鸣那样高山雪水般冷冽清俊的儿子?但她还是不敢太怠慢了,只得先将他请到了家门口,随后小跑上楼去叫庄鹤鸣。

整栋楼空无一人,她这才想起这个时间段是庄鹤鸣雷打不动的运动时间,只得又跑下楼去,说清缘由,将人请进来,好生地泡茶招呼着。

茶叶舒展,袅袅的白烟在杯盏上升腾。

庄然抿了几口热茶,驱散寒意后,试探般地问周怀若:你是……鹤鸣的女朋友吗?周怀若闻言差点呛住,赶紧摆手否认:不是不是,就普通朋友。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补充道,不过这您也别和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他朋友,他要是不喜欢我这么说的话,我就又得挨怼了。

庄然微笑,问道:鹤鸣很爱怼人吗?周怀若耸耸肩,低声吐槽:说不上爱怼吧,可能就是天生毒舌。

庄然笑得更开了,眼尾的皱纹层层叠起,仿若起风的海面。

他回忆道:鹤鸣小时候是有点皮,特别爱闯祸,但挨打挨骂的时候从来不顶嘴。

我还真没发觉他是个爱耍嘴皮子的孩子。

是吗?周怀若有了点儿兴致,她还真从没听人说起过庄鹤鸣小时候的事,没想到反差会这么大。

那他怎么会想当律师?这下换庄然愣了:鹤鸣想当律师?是啊,高中时大家都这么说。

有一次英语口语模拟练习,我也听过他说打算大学报考法学专业呀。

说着,她察觉庄然的神色变得越发不自然,疑心窦起:这是庄鹤鸣反差大,还是这个庄爸爸压根儿就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她便故意试探道:您是他的父亲,您不知道吗?庄然本就带点儿伪装的笑容挂不住了,颇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措了半天辞才憋出来几句:我工作忙,一直没什么时间关心他。

后来又和他妈妈离婚了,搬了出去,就……又是个只爱上班不爱孩子的工作狂。

这么说,她是刚好遇上单亲爸爸来看孩子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庄然又话锋一转,说道:鹤鸣继承的那栋拆迁房,本来是我爸要留给我的。

你知道鹤鸣拿了多少拆迁款吗?周怀若微怔,以为庄然是在向她炫耀,就像以前她的亲戚常会故意问她你知道我们家孩子今年拿了多少分红吗这种类似的话。

于是她想了想,之前在派出所听说是八位数,便答道:具体数目我还真不清楚,但应该不少吧……庄然闻言有些失望,说:这样啊……周怀若觉得有些不对劲,问:您不知道吗?庄然的神情有些纠结,支吾半晌后还是如实相告:不知道。

我和鹤鸣、鹿吟很多年没见了,最近才有空,想着飞过来看看他们……周怀若听在耳里,疑窦未消,却莫名也觉得有些心酸。

这些心酸不是因为庄然,而是有关庄鹤鸣和她自己。

她也很希望在某个寒风萧瑟或春意盎然的早晨,一身疲惫地回到家,能在门口看见等在风里或阳光里的爸爸。

穿得寒酸破旧也好、衣冠楚楚也罢,素未谋面的父女只需要一眼就能彼此相认,然后爸爸会温暖地笑着,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大门处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庄鹤鸣那张五官深邃的脸很快出现在视野当中。

周怀若起身正要招呼他过来,他的目光却在扫过庄然后即刻结成冰霜,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直接冷冷道:出去。

周怀若大吃一惊,甚至有一瞬间错觉他说的是自己,但看庄鹤鸣的目光一直都紧盯庄然,才心有余悸地将自己排除掉。

该怎么形容庄鹤鸣看他爸爸的眼神?那是他向来平静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的轩然大波。

平日里他虽冷漠淡然,但眼神始终是温和的,不带恶意,此刻却是十足的冷冽和不耐烦,仿佛在看一个彼此厌恶的陌生人,没有一点儿父子间应有的温情。

庄然被他看得坐不住了,起身装模作样地怒斥道:庄鹤鸣,我是你父亲,你有没有半分对我的尊重?尊重是给有品行的人的,不是给卑鄙小人。

庄然听后气得一拍桌子,周怀若眼看着气氛火速升到燃点,即将引发原子大爆炸了,赶紧出来劝架,道:庄鹤鸣,你消消气,你父亲是来看你的……这话显然没起到任何作用,庄鹤鸣移过来的目光仍然冰火交加,熊熊炭火一点点吞噬掉原本的坚冰,他开口时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让他进来的?周怀若呆呆地点了点头,他声音中的怒意更重: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这里不欢迎这样的人。

多管闲事?周怀若露出那种怀疑自己听力的表情,这是你父亲啊,大早上的,还这么冷,就由着他一个人等在外面吗?那句你父亲听得庄鹤鸣实在恼火。

他最厌恶的就是庄然的这层身份,所谓的父亲在他眼里,无非就是个只会吃喝嫖赌,最后甚至抛妻弃子的无赖。

庄鹤鸣闭闭眼,大脑里有关理智的那根弦啪地就断了。

他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位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咬牙切齿痛恨道:你何必管他冷不冷?他管过你吗?你自己是什么处境,他替你想过吗?你挨饿受冻、无家可归的时候,有谁管你这桩闲事了吗?明知他是含沙射影,但这些话仍非常刺耳,宛如尖锐的图钉猛地钉进她的心脏。

她本该忍的,她知道,但眼下这种情况,再厚着脸皮待下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是这些日子和他相处习惯了,竟然忘记了他本身就是个相当凉薄的人吗?周怀若捏紧了拳,反问他道:我什么处境?我是穷、是没钱,但关心别人的力气也还是有的。

有些人不需要你关心,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这就可以了。

这话听在周怀若耳里,大有挖苦她破产落难、自顾不暇的意思。

她本是出于好心,怎么还成了坏人?二十三年来从没被这样奚落过的自尊心在此刻不停地膨胀,周怀若紧咬牙关,转身捞起外套,一把推开站在门前的庄鹤鸣,恶狠狠道:不需要就不需要,我也不稀罕你的关心!我一个人也照样大展拳脚,照样四海为家!说罢,推门而出,因着庄鹤鸣就站在门前,摔门的动作没能成功,愤然离去的氛围少了大半。

庄鹤鸣想追,却又碍于庄然还在屋内,只得扶住门把,回头对庄然下最后的逐客令:走。

不然我就报警了。

庄然用食指敲了敲桌子,道:鹤鸣,你我父子一场——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相信起来,这样立不住脚的理由,甚至不足以支撑他打完这把感情牌。

我也不是要全部,我说了,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一份。

庄鹤鸣纹丝不动,仿若磐石,说:我也说了,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庄然恼羞成怒,愤然道:你要搞清楚,那栋房子是我爸的,我才是法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听到这话,庄鹤鸣忽然觉得很可笑,这就是世人眼中他的父亲。

他终于拿正眼瞧了过去,男人稀疏的白发显出年过半百的老态,当年英俊得如同童话书上王子般的男人现下油腻不堪,凌乱的长发,寒酸的西装,脏兮兮的皮鞋……他倏然就相信,这世上其实是有现世报的。

庄鹤鸣踱步至办公桌前,轻声道:不错,你还知道顺位继承人,看来这次是咨询了律师才来闹。

言语间他抽出一沓文件,干脆地扔到庄然面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五条:继承开始后,按照法定继承办理;有遗嘱的,按照遗嘱继承或者遗赠办理。

由此可见,遗嘱继承可以对法定继承产生排斥作用,合法有效的遗嘱继承,优先于法定继承。

这是有关爷爷遗嘱的公证文件的复印件,你拿去问问你的律师,你有没有零点零一的胜算?庄然拿起那沓文件,逐页翻看下去,干枯的手越发颤抖。

庄鹤鸣仍立在桌前,逆着光,安静地注视着那张与自己有些许神似的、此刻却令他觉得十足可厌的脸因争遗产无望而越发苍白起来。

他蓦地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生气,是在气周怀若让庄然进屋了吗?不是。

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气这个伪君子突然出现,利用了那样一个受尽命运捉弄却仍然温柔待人的小姑娘的善意。

庄鹤鸣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母亲一样,根本已经一点都不在意眼前这个男人。

哪怕他真实地站在眼前,也只会因他的存在而觉得困扰,心里想的念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庄鹤鸣心中忽地无比冷静,憋在心底许久的一些话,竟然也张口就说了出来。

他说:我听说你已经在外地组建了新的家庭,养育了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我无意打扰你的生活,但同样,也不会祝你幸福。

在你偷光了家里的钱,扔下几十万外债在我眼前带别的女人私奔的那一刻,你就应该知道,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抛妻弃子、毫无担当的陌生人,没有资格做我和妹妹的父亲。

庄然闻言,缓缓抬头,历尽沧桑的目光里是些破碎的情绪,有些伤感,也有些惋惜。

庄鹤鸣承认,那一刻,他私心里的确希望那些情绪能与他有些关系。

但庄然开口,仍是一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儿子想出国读书,我得想办法弄点钱……残存的最后一丝希冀破灭。

庄鹤鸣首先感到的,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故作讶异道:你儿子要出国?真了不得。

我十八岁那年同时被三所常青藤名校录取,家里连学费都准备好了,要供我入学耶鲁,你干什么去了呢?哦,原来是把包括我学费在内的所有钱都偷光,以我妈妈的名义借走一大堆外债,扔下家里人和一个大你十岁的女人私奔去了。

庄然终于露出了一些痛苦的神色,说:鹤鸣,我是有苦衷的,你不知道我当初心里有多挣扎、多痛苦……庄鹤鸣再没有耐心了,挥挥手像赶苍蝇一般示意庄然离开,道:我不想跟你谈这些,你根本不配。

文件来不及细看的话,拿回去慢慢研究吧。

要是还不死心,大可以上诉,我们法庭上见就是。

但从今往后,无论生死,都请你不要出现在我和我的家人面前了。

他不知道庄然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挣扎,同样的,这位父亲也不知道十七八岁的他承受了怎么样的辛酸煎熬,才从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蜕变成现在这般饱受磨炼的稳重模样。

不过是两个悲喜互不相同的陌生人罢了,聊到底,也还是一个钱字,没必要浪费时间。

庄然仍有些不死心,攥着文件,满脸犹豫地看着庄鹤鸣。

不是常说亲人最了解彼此的存在吗?但他觉得眼前这小子从眼神到举止,都完全不像自己所出。

直到庄鹤鸣掏出手机,给他看拨号页面那刺目的报警电话,他才迫不得已地起身,灰溜溜地离去。

庄鹤鸣站在门前,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绿化丛中。

他想了很多,又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没想。

关上门时,他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很轻,也很释然。

今生两人的父子缘分就到这里。

(3)深夜一点,香舍二楼。

庄鹤鸣的卧室门蓦地被打开,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闪入,趄趄趔趔地走了几步,而后倏地倒在了床上,压得正平躺的他一声闷哼。

来者声音醉醺醺的,问:庄鹤鸣,你睡了吗?他闷闷地答:嗯。

缓冲了两秒,来者又问:庄鹤鸣,你醒着吗?他闷闷地答:没。

那人没了耐心,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他是醒是睡,爬起来往床上挤了挤,心满意足地躺到了他身边,还叹了一声:天哪,你的床好舒服。

庄鹤鸣终于嗅到她呼吸间那股强烈的酒气,翻身坐起,打开床头的台灯一看,果然是喝了个酩酊大醉的周怀若。

她眼神迷离地伸出手来,握住庄鹤鸣的手腕,一边摇一边喃喃道:庄鹤鸣,庄鹤鸣……听起来还挺情切切意绵绵,庄鹤鸣莫名地有些受用,心头因一整天找不到她而郁积的闷气也散了些许,终于答道:干什么?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将他的手拉近,当作枕头一般枕在脸下,宽厚的掌心正好触到她发红的双颊,烫烫的,有些灼人。

她的声音染上了些许哭腔:我走了之后,在街上游荡了一天,走回别墅区求了好久那个保安才让我进了小区,远远地看了我家一眼。

到处都是封条……她说得很慢,偶尔还有些重复,但到最后竟带上了些许哽咽,我……我没有家了呀……庄鹤鸣只觉心口隐隐地疼起来。

就像十八岁那个夏夜,他从妈妈的病房里走出来,看到妹妹枕著书包睡在走廊上时,心里想的就是,爸爸走了,他们没有家了。

他不着痕迹地轻动手指,似是在摩挲她的侧脸当作安慰,语气很轻很柔:笨蛋。

我没有赶你走。

周怀若却像是没听到一般,顿了一小会儿,继续咕哝道:然后我就买醉去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只花一两百块就能把自己喝饱。

说罢,她还打了个小小的酒嗝,逗得庄鹤鸣当即笑了出来,问:你到底喝了多少?班都不上了?不上了!什么破便利店,我不伺候了!姑奶奶要白手起家,赚大钱!说着说着,她越发激昂,转醒般坐起,抬起手做了个挥马鞭的动作,用标准的美音喊道,One more round(再来一轮酒)!庄鹤鸣被她折腾得没脾气了,抽手想按住她,却让小醉鬼误以为他要走人了,吓得赶紧扑过来张臂抱住他,说:不要不要,不要走!他呆住了,被她圈在怀里,整个人不敢动弹,磕磕绊绊道:没、没走。

她自顾自地用脑袋拱拱他,像只撒娇的小奶猫,闷声问道:你是不是……还生我气?他还是那个答案:没有。

她还是没听到,说:我不是故意的呀……我只是想,他既然说是你爸爸,总不能怠慢人家,我怕你回来之后会不高兴……当真是跨服务器交流,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庄鹤鸣不回答了,悄悄地伸手到背后想摆脱这只八爪鱼的禁锢,不想她却直接拍开他的手,锁喉一般抱得更紧了。

她醉醺醺地咕哝道:我也好想……见见我的爸爸……他愣住了,坊间关于周怀若母亲的传闻有很多,他也曾耳闻不少。

年轻起便高调炫富、秀恩爱的周沅,自称不婚主义,身边的男人却一拨又一拨地换,从没有与谁定过终身,却又自曝育有一女。

从传奇女企业家到首富,她凭一己之力将本就雄厚的周氏市值翻了十倍不止,这种商业天才的光环直到不久前被爆出非法集资、重金行贿等多项重罪,才终于被彻底粉碎。

但关于周氏大小姐的父亲,其身份仍如无底之谜,没人能揭晓。

庄鹤鸣问她道:你知道你爸爸在哪里?她摇摇脑袋,晕乎乎地答道:不知道。

说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松开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小皮夹,给他看皮夹里的照片,你看……我爸爸拍的,我和妈妈的合照。

他留下的……唯一一张。

庄鹤鸣垂目去看,所谓的合照实则是一张背影照,褐红色的天地云霞连成一片,宽阔而了无生气的露台上立着一位曲线曼妙的女子,白裙黑发,右手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左手拿着宽檐帽,踮脚眺望远方。

一眼就知道,镜头里的母亲不会是一位寻常的母亲,而掌镜人构图精巧、光影运用绝妙,更不会是一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

我听帮佣阿姨们私下里议论,说我爸爸是‘玩摄影的浪荡子’……她有些口齿不清,庄鹤鸣微微俯过身去,尽力想听清。

说他不够有钱,倒插门我们家都不要。

长大之后我就一直关注国内外一些有才华的、适龄的华裔摄影师,但是没有一个让我觉得,他会是我爸爸的……庄鹤鸣觉得周怀若傻得可爱,低笑道:这种事,哪能是你觉得是就是的?周怀若叉腰,反驳道:那不得来点感觉,才能做父女?父母亲人这种事,没法选择的,只能接受。

那他也要出现了我才能接受!不管是大艺术家还是街边流浪汉,是死是活总得让我知道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嗝——他知道我家破产了,他的女儿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他不会想来找我,看看我过得好不好吗?周怀若如机关枪一样激动地说完,力气和理智都用尽了,忽而觉得天旋地转,没能坐稳,猛地栽倒在床上形成一个拱桥的姿势。

庄鹤鸣无奈极了,伸手将她抱起,摆正,让她能舒服地躺好。

末了,他叹了一声,说:破产我不知道。

但你要是有一天成了拆迁户,指不定他会摸上门来,跟你讨一份拆迁款。

周怀若没有回应,在被窝里蠕动着,找了个惬意的姿势,心满意足地躺平。

庄鹤鸣正庆幸她安静下来了,蓦地被她圈住了脖子,整个人顺着她的力道压下去,险些吻到她的脸。

他犹如被施了定身符般僵住,鼻腔嗅到她一呼一吸间氤氲的酒精气味,伴着点清甜的果香,令他有些脑充血的同时也在想,看来吧台送的果盘她没少吃。

此时周怀若闭着眼,孩童般的笑意和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庄鹤鸣……我们和好吧。

他蓦然觉得心脏又软又热,垂目看她微红的鼻尖,有一瞬的失神。

身下的人儿等不到回答,不耐烦地摇摇他,于是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小醉鬼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浓浓的笑意终于漾开,圈着他脖子的手收得更紧,靠在他耳边半开玩笑一样说了一句:我爱你。

撑住身体的手臂险些失了力,庄鹤鸣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新鲜植物即将破土而出,混乱不明却又势不可当。

他花了数秒艰难地反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我爱你呀。

她答得很轻松,看着他的双眼如星星般亮晶晶的,没有平日里的压抑与隐忍,那才是属于无忧无虑的富家大小姐的眼神。

她用小朋友要糖一样理直气壮的口吻对他说:我外婆教的,不能和表妹吵架,和好之后要互相说我爱你。

原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他心中有些难言的失落,正要挣脱她,她又先发制人,紧紧箍住他,说:到你了。

他直接拒绝:我不说。

她直接闹小脾气,蹬腿打滚,说:为什么?因为它在我这里不是一句游戏词。

说了我爱你,就要负责任的。

他一板一眼地说完,对方却忽然咯咯地傻笑起来。

笑什么?你刚才说了呀,我爱你。

(4)周怀若宿醉转醒,黄昏刚巧来临。

夕阳的余晖从窗子透进来,被窗棂分割成一个个被拉长的平行四边形,柔软地贴在深灰色的床单上。

她半睁开眼,入目不是那盏她从小看到大的全金欧式吊灯。

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此刻应该是在庄鹤鸣家里那个巴掌大的小卧室里才对。

等等!这盏方形仿古灯也不是那小卧室里会有的啊?况且,她不是对庄鹤鸣放了狠话,直接走人了吗?她恍然惊醒,瞪大眼看清屋内陈设,心里的惊愕更重。

这不正是庄鹤鸣的卧室吗?左边那个红木书架还是她亲手整理过的!她赶紧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衣物,幸好,还是出走前穿的那套。

钱包也还捂在口袋里,原本因没电而关机的手机此刻正在床头柜处充电,旁边放着的是她那台宝贝单反相机。

虽然她还有些疑虑,但一颗小心脏总算落回肚子里。

宿醉后的脑袋重得仿佛千斤压顶,稍微一动就晕得天旋地转。

她无力地摔回床上,艰难地运转着被酒精麻痹过的大脑回想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庄鹤鸣那低沉温厚的嗓音在耳边和脑海中同时响起:晚上好啊,周大摄影师。

她又一次惊起,循声望去,庄鹤鸣正一袭白衣倚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金色的余晖染上他的衣角,满室温柔的光线笼在他脸上,散发出一种温柔男人特有的吸引力,撩拨得她心跳漏跳一拍,本就发晕的脑袋越发不清醒,只能愣在原地。

他那张脸实在杀伤力太大,无论八年前还是现在,无论夜色里还是阳光中,在她看来都那样熠熠生辉。

她连忙将脑袋缩进被窝里装鸵鸟,在她还没想起自己断片后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之前,打死都不要惹庄鹤鸣!现在知道害臊了?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床边,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大手一掀,直接把整床被子撂到了床尾,穿着一身出过门的脏衣服霸占了我的床,还发了一晚上酒疯,现在害臊是不是迟了?正把脑袋往枕头下面藏的周大小姐停住了动作,顶着凌乱不堪的头发猛地抬头看他:我、我发酒疯了?是发酒疯还是借酒壮了胆,趁机调戏良家少男,你来告诉我吧。

语毕,他拿起她的相机,调出昨晚拍下的几条视频,摁下播放键。

【视频1】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周怀若的声音醉醺醺的,稍有些口齿不清,语气里带点儿撒娇式的威胁,你说了我就负责!我不是说要你负责,而是我要为自己的话负责。

庄鹤鸣的声音照常平静无波,镜头晃动间,看得见他正和她一起坐在床上,似乎正商讨什么头等大事。

她有点儿委屈,说:可是你不说我们怎么和好?本来也没吵架。

可是你生气了呀!那只要你说就可以了,我负责接受。

她有点语塞,随即呆头呆脑地承认:也对。

鉴于刚才你已经说了许多句了,那我现在就大方地表示接受吧。

他的声音忽而有些得意,周小姐可要记得为自己说过的‘爱我’负责。

她傻笑起来,软乎乎的,带点不谙世事的天真,说:好呀,好呀。

【视频2】镜头先是摇晃了数秒,而后稳住,拍到正趴在桌上写字的周怀若。

庄鹤鸣向来冷清的嗓音藏着些轻松的笑意,道:继续写吧,拍着了。

写完啦!她献宝一般拿起那张纸晃了晃。

庄鹤鸣指挥她:那你读读看。

周大小姐清了清嗓子,大着舌头磕磕绊绊地庄严地宣读:我,周怀若,承落(承诺):一、再也不轻易相信陌森人(陌生人);二、一定会为对庄鹤鸣说的那句‘我爱你’户责……读着读着,她忽然清醒过来一般,仰起脑袋问,怎么户责呀?庄鹤鸣纠正她:是‘负’责。

说罢抽过她手上的纸,摆在镜头前,聚上焦好拍个清楚。

纸上是她醉后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大标题是承诺书,下接正文:一、再也不轻易相信陌生人;二、一定会为对庄鹤鸣说的那句我爱你负责;三、再也不随便离家出走,还关掉手机;四、再也不会让庄鹤鸣找不到我;五、一定会把醉后吃掉的所有零食补上;六、一定会亲手把庄鹤鸣的床具洗干净。

最后是她的签名,还有用口红当作朱砂印上的指纹。

小醉鬼的舌头仍然捋不直,一字一顿地相当吃力地又问了一次:怎么……户……责呀?庄鹤鸣轻笑一声,将承诺书收好,故作神秘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不满地撇起嘴,不忘维护自己,说:出卖色相的事情……我不干的。

前提是你有色相可出卖。

没等周怀若回嘴,摄像便到此中断。

【视频3】依旧是摇晃的镜头,继而是周怀若的双下巴,然后再晃着,对准了身穿睡衣坐在客厅的庄鹤鸣,他正一脸无语地斜睨她。

摆个POSE(姿势)啊你!她的声音醉醺醺的,音量直接提高,跟个木头一样!不是说好了当我的超级模特的吗?他白她一眼,说:坐下。

你有没有搞错?我才是摄影师,是我指挥你的,不懂行啊你。

坐下。

如果你再摔一跤,把你的命根子相机弄坏了,我不负责。

你不用负责!做我的模特就可以了!庄鹤鸣的脸色都变了变。

骚……搔首弄姿……哪怕醉了她也还是很会找补,她将镜头往庄鹤鸣脸上凑了凑,怎么,年纪大了?相机忽然被他抢了去,镜头对准周怀若,来了个特写:双颊绯红,头发凌乱,睫毛膏和眼线更是在眼睛周围晕出了一个巨大的黑眼圈,大到去熊猫馆都不用买门票的那种程度。

庄鹤鸣故意凑近她,压着嗓子低声道: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她吓得连连后退,说:你别搞那套!我可是大摄影师!我要自己开独立工作室,和名人大腕儿合作,拍艺术大片,白手起家赚大钱的啊!说着说着,她喉间忽然有了反应,庄鹤鸣赶紧躲开,指挥她去卫生间。

她的身影消失在取景框里,举着相机的人叹了口气,道:这一条,是记录你那些在酒后才敢说出来的豪言壮志。

卫生间里的人吐完,号啕大哭,嘶吼道:庄鹤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近在咫尺的男人站起身,伴随着他些许无奈的脚步声响起的,还有一句很轻却很笃定的话。

他说:我相信你可以啊。

画面就此完结。

周怀若面色铁青地看完,看到最后小手因为心虚险些拿不动相机,只能抬头无助地望向庄鹤鸣。

他抱臂站在床边,挑挑眉说道:关于承诺书的第五条,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客厅的垃圾桶看看你到底吃了多少零食。

差不多……是我和小龚一周的分量吧。

周怀若立马双手合十,示弱道:我错了,我错了。

庄鹤鸣耸耸肩,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表情,微笑道:我早就接受你的道歉了。

我们已经‘和好了’,不是吗?他故意咬重和好了三个字,听得周怀若直接羞红了耳朵:这不是要人命吗?八年前没告白,久别重逢了也没告白,偏偏喝了次假酒,把藏匿了这么多年的心事当过家家一样说出来了!周怀若此刻的心情何止绝望二字,想到工作也没了、脑袋和肚子也难受得紧,真恨不得人生重启算了。

她自暴自弃般再次仰倒在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住,连脑袋也严严实实地蒙进去,俨然一副开启自闭模式再也不想搭理任何人的模样。

庄鹤鸣暗自好笑,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了些宠溺,问:还睡?她的声音闷闷的,像在赌气:反正床单也被我睡脏了。

他解释一句:也不是说你脏,是我从来不会穿着出过门的衣服上我的床。

随便啦!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的工作、我的未来、我的亿万家产,甚至连我最后一点儿自尊,也全都没了!我就要赖着,赖个千秋万代,赖到天荒地老!庄鹤鸣知道她是在闹小脾气,这样蛮不讲理的样子,倒比伪装成女强人,什么事都独自强撑着更令他放心。

他故意冷笑一声,一边吐槽她,一边伸手不着痕迹地帮她把被子掖好,道: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让我签那破承诺书的时候把我当外人了?你喝醉了爬上我的床时把我当外人了?……他非要把她酒后犯迷糊的事儿说得这么暧昧不清吗?见周怀若吃了瘪不肯吭声,庄鹤鸣也就不再逗她了,离开卧室前扔下一句待会儿起来吃饭,和正帮忙做晚饭的薯仔打过招呼便出门买解酒药去了。

驱车一个往返,再回到家时薯仔已然下班,只留了张便利贴说叫了周怀若吃饭但没有应答。

他只当她还在闹小情绪,想着那就给她些时间打个盹儿吧,便慢悠悠地煮了热水,慢悠悠地等水凉到适合饮用的温度,才再慢悠悠地去敲门。

起床,吃饭,吃药。

他说得言简意赅。

房里没有人应答,甚至翻身的动静都没有。

他再敲了敲门,装出不耐烦的语气:再不回答,我就进去把你拎出来了。

这回终于有应答了,很微弱的、满是痛苦的声音,是她虚弱地喊了一声庄鹤鸣。

他心底一惊,即刻转动门把进屋,见原本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的人儿此刻正在卧室的卫生间内,跟昨晚醉酒时一样抱着马桶狂吐不已。

摁下冲水开关后,她虚脱般半倚着马桶,痛苦地在边上蜷缩成一只小虾米。

他走近,扶住她的肩,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疼……声音细如蚊蚋,她捂着肚子直抽冷气,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因为痛苦更显苍白。

不祥的预感登时将他笼罩,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热,估摸是昨天跑出去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加上酒精刺激,这富家千金的肠胃消化不下平凡世界的烟火气。

庄鹤鸣即刻拿来湿巾帮她把身上的汗渍和污秽清理干净,平日里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整个过程连眉头没皱一下。

最后他直接将她横抱起来,边急急地往外走,边柔声地安慰道:别怕,我们现在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