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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凭我在乎,凭我就是爱吃醋。”

2025-04-02 00:59:33

(1)元旦假期在忙碌中过去,约拍客户的数量随着微博话题热度的下降而逐渐有所减少,所幸周怀若还经营了十几个大平台的个人账号,通过自制一些摄影技巧、经验分享帖,也同样可以积累流量,维持一定的流量和收入。

这天她早起准备出门拍物料,在阳台看到向来冷清的香舍前竟停满了各色小车,其中还不乏几辆公务车辆。

怎的,庄鹤鸣也犯了什么经济重罪了?她心里一紧,迅速冲到一楼,见庄鹤鸣正和一大群西装革履人士在一楼品茶会谈,小龚抱着茶壶帮忙招呼着,而薯仔和陈立元坐在楼梯上一块儿玩手游,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模样。

周怀若溜到薯仔背后蹲下,回应过陈立元的热情招呼后,问:什么情况啊?薯仔点下技能键放了个大招,拿下一血,答道:省里打算推荐老板当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今儿约了相关方一起面谈。

周怀若对文化产业可谓一窍不通,随口问:这国家级传承人还能说当就能当的吗?薯仔摇摇头,目光还在手游页面上,随口说:这一项非遗好像只能选一到两个传承人。

但目前符合条件,能够从省级传承人推选上去的,只有我们家老板。

庄鹤鸣这么厉害的吗?周怀若有些小惊讶,她一直以为庄鹤鸣只是个身价高些的普通制香师。

薯仔回头扫她一眼,一脸你太天真的表情,说:你知道老板家里有一片皇家香林吗?那可是经过国家认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园,每年的融资和营收说出来都吓死人。

虽然现在主要是老板的妈妈在打理,但以后传给他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不然你真以为老板就靠经营这小香舍维生?周怀若答:不,我还以为他可以靠拆迁款的银行利息生活。

薯仔:……真不是开玩笑的!虽然把钱放在银行吃利息在金融界算是个亏钱行为,但也不是没有可行性!周怀若大剌剌地坐到楼梯上开始掰手指算账,你看吧,二十万的本金就构成大额存款了,我保守估计他的拆迁款已经可以直接和支行行长协商利率了,大概能拿到4%,可能还会有2到4万的一次性奖励费。

根据我的经验,应该会更多一点,但绝对不会少于这个数。

再假设,他花一半存一半,五年下来啥事儿不干,他都能攒不少。

因此哪怕庄鹤鸣再怎么不懂销售,她都从没担心过这小香舍会倒闭。

只要他遵纪守法,不去搞什么不经大脑的高风险高金额的投资,一辈子就靠吃这拆迁款的利息过活,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薯仔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愤然道:他一个月啥都不用干就赚这么多,却只给我开五千元工资?周怀若适当地安抚他:这不还包你一顿午饭嘛。

那也得我去买菜回来自己做!虽说菜钱也是老板给!周怀若存心逗他,笑道:那多少是有点儿剥削人了。

薯仔的心态瞬间崩塌,收起手机开始45度角仰望天花板顺带怀疑人生。

她侧脸看见一旁的陈立元像只等待被宠幸的哈士奇,实在没忍心无视那充满希冀的目光,便问了一句:你呢?你怎么来了?陈立元笑嘻嘻地指指那一圈专业人士,里面有一位背对着他们、身穿名牌套装的女士,他说:我妈妈带我来玩的。

你妈妈?对呀,我妈妈是鹤鸣家的香林最早的一批投资方。

薯仔从无尽的自我怀疑中抽身,忧郁地补一句:应该说,是最早的一个吧。

周怀若理了理他们的关系,说:所以……你是庄鹤鸣的投资方的儿子?难怪当初庄鹤鸣说陈立元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不是,我和鹤鸣是好兄弟啊!陈立元不喜那样的说法,谨慎地更正道,先是好兄弟,再是投资方的儿子。

其实他也没说错,按庄鹤鸣的性子,单是一个投资方儿子的身份,不足以让他对陈立元这么纵容。

周怀若的好奇心被激起,又怕继续追问下去会聊嗨了,打扰到那边的会谈,便拍拍薯仔和陈立元的肩,眼神示意道:上楼聊。

(2)根据陈立元的陈述,他和庄鹤鸣认识,是在高三下半学期。

那时的他每天沉迷于游戏世界之中,在人人都拼命考大学的八中里,无所事事得像个异类。

只有已经确定出国上学的庄鹤鸣跟他一样,看起来无事一身轻,于是班主任就把这俩活宝凑成了同桌。

一个是缺根筋的富二代宅男,一个是心高气傲的冰山学霸。

陈立元每天孜孜不倦地试图用游戏感化罕言寡语的庄鹤鸣,挨了两周白眼之后,成功地将学霸拐进坑,两人在艾泽拉斯大陆上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情谊。

故事在陈立元眼里总是很简单,无非是准备去国外上学的庄鹤鸣有一天打电话给他,说放弃出国了,还拜托他帮忙问问做中介生意的陈妈妈是否认识愿意收购香树种植园的老板。

香树种植在莞城是传统产业,历来多由女子负责种香制香,便又称女儿香。

女儿香的种制业自古兴旺,发展至清朝雍正年间却急转直下,几近绝迹。

近百年来,本城人几乎不再种植香树,即便是古时四大皇家香林种植带附近,也只有少数人家留下些许香树以作自家使用。

庄鹤鸣母亲家就是如此。

在八年前那个香树还随处被丢弃的年代,香木只能卖到11元一克,且产量极低,根本不足以支撑香园的开支和投入,更遑论支付庄妈妈的医药费和庄父留下的外债。

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庄鹤鸣绝不会选择转卖那一片陪着他和妹妹一同长大的香树园。

少年陈立元把庄鹤鸣的需求转告给妈妈后,风风火火地买了水果补品去探望庄妈妈,惊讶地发现往常能和他一块儿吃两份扣肉盖饭的少年竟已瘦得脱了形。

后来,陈妈妈成了庄鹤鸣家种植园的投资人,帮忙解决了庄妈妈的医药费不说,还支持痊愈的庄妈妈扩建香林、研习古法种植,把城里因兴建厂房而被砍伐丢弃的野生百年母树一棵棵移植到龚家的种植园里。

再后来,时代浪潮席卷而来,种香制香行业借势一飞冲天,香木价格直接涨到四位数一克。

而庄妈妈当年带着儿子在山头上跋涉着逐棵挽回的野生百年母树,当仁不让地成了行业内尖端的好货。

那些当年被人随意抛弃的香树,成了人人求之不得的摇钱树。

濒临倒闭的种植园飞涨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园,疾病缠身的香园女主人成了行业内德高望重的权威专家,而那位眼光毒辣的投资者也因此一本万利,赚得盆满钵满。

周怀若感叹,这真是逆袭啊。

陈立元零零碎碎地讲完这段往事,刚巧庄鹤鸣结束会议上楼来帮陈妈妈传话,看到周怀若和陈立元正有说有笑,而薯仔倒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玩游戏,不安感登时爆发。

他催促陈立元:静姨叫你一起回家。

陈立元闻言皱眉道:我不是跟她说了我要留下来吃饭吗?她忙她的去。

庄鹤鸣显然不擅长撒谎,随意找了个相当蹩脚的理由赶人,说:我们待会儿不吃饭。

没事,面我也爱吃。

也不吃面。

火锅也行啦。

这家伙还点起餐来了?长得人模狗样,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庄鹤鸣背手,说:你不回家就自个儿和静姨说去,我不替你挨骂。

陈立元起身,嘟嘟囔囔:我妈什么时候舍得骂过你……好容易打发走一个,庄鹤鸣松了一口气,扫一眼正瘫在沙发上的薯仔,又开始道:实在闲了,就把阳台晾着的那套打篆工具收回来,我今早洗的。

薯仔在游戏里杀得正酣,停下动作瞟自家老板一眼,还是不敢反抗,只得一边动作,一边嘀咕道:就这只给我五千……周怀若连忙帮腔:就是,无情!剥削!庄鹤鸣果然立马瞄向她,蹙眉道:你不工作吗?不勤奋点儿怎么交房租?还有心情跟人闲聊。

房租不是早结给你了吗?再说,人怎么能一直工作?你这资本家怎么就这么爱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少扯皮,多修片。

不然怎么当得上独立摄影师?薯仔从阳台抱回一套工具,又坐回周怀若对面,一边擦拭,一边和周怀若话家常道:哦?周大小姐想当独立摄影师吗?酷啊。

周怀若听后笑开了,说:对呀,我一直都很喜欢摄影,不过独立摄影师是短期目标,我希望能靠自己开一家摄影工作室。

庄鹤鸣又不乐意了,横插一句:摄影是我提起来的,怎么净跟他说?坐在沙发上的两人双双将他无视,薯仔说:摄影工作室不错啊,现在电商飞速发展,拍图的需求量大,优秀的摄影工作室可有市场了。

周怀若也上手帮忙,笑答:对呀,要是做得好,说不定直接有大公司来收购,到时候我就又成了股东,也能躺平吃分红过活了。

说到股票,薯仔愣了愣,我最近买的一只都快跌停了,我得赶紧抛了。

你也玩股票呀?给我看看。

她凑过去看薯仔的手机。

这距离近得庄老板差点从眼里喷出火来,赶紧迈步坐到他们俩中间去,硬生生地将他们挤开。

周怀若看清了那只股的行情,越过庄鹤鸣,对薯仔说道:其实整体来看还是不错的,新兴高科技材料板块未来有很大的题材空间,不用抛。

要是还有余钱的话,甚至可以考虑继续买进。

薯仔诧异道:什么?庄家都是这个操作呀,各自坐庄同一个板块里的目标个股,在行情没起来之前偷偷建仓,然后配合着指数的上涨,联起手来炒作。

现在是初期,他们会尽量在低位吸足筹码,然后开始集体拉高,这样才能凸显出整个板块效应的强势和可参与性,并且能吸引很大一部分跟风者来助推股价,不仅能帮助减轻上方的抛压,还能节省不少子弹。

薯仔听得一愣一愣的,道:好家伙,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周怀若笑弯了眼睛,歪歪脑袋,说道:你忘了吗?我妈就是玩这些个玩脱了,才进去了呀。

庄鹤鸣看着她这个笑容,微微有些出神,险些也跟着微笑起来。

薯仔被她这话噎住,赶紧低头准备再买入。

庄鹤鸣伸手按住他,兜头泼了盆冷水:前车之鉴,懂吗?你那几个钱怎么玩得过人家。

周怀若终于忍不住了,主持正义道:你这话就不对了,理财是让钱生钱,肯定是有风险的嘛。

庄鹤鸣淡淡道:你乱给人出主意才叫有风险。

我这叫经验之谈好吗?破产的经验,还是被骗的经验?周怀若气得起身叉腰道:你为什么老戳人痛点?庄鹤鸣仰着脑袋看她,气势却一点儿没输,反而学着她的语气反问:你为什么老让人心里不舒服啊?你有什么好不舒服的啊?我什么都没干好吗?气氛骤然蹿到燃点,庄鹤鸣显然也被她带上道了,脱口而出:怎么没有?你老是傻乎乎的,还笑得那么好看!笑得好看犯法吗?不犯法,但是看到你不只是对我笑得好看,我就不舒服!周怀若气得险些背过气去,道:你凭什么不舒服啊?凭我在乎,凭我就是爱吃醋!话音一落,整个客厅的气氛瞬间凝结,薯仔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剑拔弩张的二人僵在原地,两人的脸一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粉红色。

不是,这两人刚不是在吵架吗?表面吵架实质告白,这种做法他们不觉得太伤害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单身观众了吗?帮哥哥送完客的社交小能手小龚此时刚好上楼,却只看到自家哥哥和周怀若各自飞奔回房的背影,再看向几近石化的薯仔,问:咋了这是?薯仔不答,呆滞地反问:老板……是不是要恋爱了?小龚露出一个神色暧昧的坏笑,说:你这榆木脑袋都能发现,那好事还会远吗?份子钱,攒起来!薯仔:……工资没拿多少,还要赔出去一笔份子钱……第八章 勇敢的少女举起宝剑,杀死了恶龙。

(1)南方冬天的天空是旷日持久的纯净与湛蓝,偶尔有大雪落下,风便如胆小鬼般暂时息事宁人。

等到白雪覆盖了城市背靠的那座山丘,春日的湿润气团又将结了冰的河面全部隐藏起来之后,风又来了,刮过屋顶,拂过人们的脸颊,刮走流水般潺潺的岁月。

时间转眼来到暮春。

劳模周大小姐通过拼命工作修片,积累了一批固定的粉丝和合作伙伴,终于实现了收支平衡,在有能力给牢里的妈妈打点费用的同时,也开始往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存点儿小钱。

庄老板则一直忙着传承人申请事宜,提交材料、配合专家组评估,听得最多的一句劝就是年轻人低调是好事,但非遗传承人可得有影响力啊,明里暗里指他不如母亲声望高。

为此小龚第一个出来献计:说真的啊哥,只要你愿意在我的视频日记里露一次脸,我保证我那七百万粉丝肯定集体为你沸腾,一夜之间就能把你所有资料扒个精光,这影响力够不够?一旁正看选秀节目的薯仔表示反对:咱家网红够多了,要不联系家娱乐公司,把老板打包送过去当练习生吧。

投票就用老板的拆迁款刷,这不妥妥甩其他人几条街吗?另一边,陈立元痴痴地望着电视上的各类活力少女,哈喇子流了一地,举手激动道:我觉得直接穿女装也行!鹤鸣本来就细皮嫩肉的,腿又长,戴了假发去跳女团舞多好……庄鹤鸣波澜不惊地听着,近来他对人对事都突然有了一种顺势而为的道家风范,打算等他们逐个发表完意见再一锅端了。

毕竟当年高中辩论课时,他可曾以惊人的口才喷倒过一个班,这四个小喽啰他不放在眼里。

众人纷纷望向坐在最边上的周怀若,正疑惑她这次怎么没按节奏接上他们的话茬儿,正刷微博的她愣愣地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一封风格简约的电子邀请函。

她错愕道:有摄影展邀请我去展出……那是一个市级妇联举办的公益性摄影师联展,主要邀请一些近来崭露头角的女性摄影师共同展出,捐赠作品由参观者自由进行无底价竞买,最后由出价最高者得,联展获利将全部用于支持妇女公益。

对周怀若来说,这是第一次官方对她摄影师身份的认证,这样难得表现自己的机会绝不可错失。

虽然她从不是个羞于展现自己野心的人,但眼下的困境是,周氏破产的丑闻还远没有到事过境迁的地步,特别是在城内,因周氏破产而受到牵连的人不计其数,如果她在摄影展上被认出来,那么她为摄影事业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将毁于一旦。

这样的担忧如细线般将她缠绕,一直持续到开展当天,她盛装打扮后心事重重地站在庄鹤鸣车前,驾驶座上的薯仔回头憨笑着向她道喜。

她突然就想起和庄鹤鸣重逢那天,在派出所门前一拥而上的记者和不知疲倦的闪光灯。

这样的场景如果在展览上再现了,该怎么办?如果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找她拍照了怎么办?她又要如何重新开始,又要寻找什么样的梦想,栖栖惶惶地等一份怎么样的工作?恐慌随着逐个浮现的问题在心头不断放大,这时后座的小龚拍拍身边的位置,催促周怀若道:怎么啦,姐姐?上车呀?我……我不想去了。

她怯怯地后退一步,刚转过身就直接撞进站在她身后的庄鹤鸣怀里。

逃跑不成,她吃痛地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角,道:走开,庄鹤鸣,我不去了,我害怕,我不去了……她虚得声音都在抖,庄鹤鸣意识到不对劲,双手扶住她的肩。

他声音微沉,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先安抚她道:不怕。

我在这里,不用怕。

他看到了,看到她要走时还紧紧攥住他衣服的手,看到她隐藏在无惧外表下的脆弱,看到她本应满是希冀的双眼中遍布的恐惧。

鼻梁的痛楚渐渐消失,周怀若也稍稍镇定下来。

她仰起脑袋看看庄鹤鸣,目光难得因怯懦而有些闪躲,她说:我不敢去,我怕被认出来……原来是这样。

庄鹤鸣暗暗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柔声说:你不是最擅长躲记者了吗?口罩、墨镜,谁还认得出?周怀若略一思忖,摸着鼻子低下头去,闷闷道:哪有人看展览还戴墨镜的,多丢人。

你看电影都还戴墨镜呢,现在反而觉得丢人了?在电影院人家可能以为是3D眼镜……这句话的槽点实在太多,他一时间都不知应该从哪里开始吐槽。

于是他又拍拍她的头顶,温声道:那如果有人陪你一起,还会觉得丢脸吗?周怀若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看见他眼底一片星空般闪耀的光。

那是一种让她安心到,敢于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光。

(2)美术馆,二楼小型展厅,青年摄影师作品联合展览。

宽敞、干净、纯粹至极的白色空间,曲折矗立的展览墙,锐利而了无生气的冷光中,悬挂的艺术作品与其作者一同被缕缕行行的人流参观。

在入口处领过展览简介折页,随着人流往前走了不足二十米就能看到那幅相当抢眼的作品:电影画报般精致的构图,巨大反差的色调结合大片的街景构成黛青色的留白,画面主体是小巷中一个憨态可掬的双马尾小女孩,正拿着一柄塑料剑与超市门前的恐龙摇摇椅搏斗。

明明悬挂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相同的尺寸和印制材料,偏就这幅在众多水平参差的展品中显得尤为突出。

薯仔想了想,看了一眼作品前戴着口罩墨镜排成两列的两男两女,深深点头。

嗯,一定是作品太优秀所以引人注目,和作品前那几个包得跟蒙面侠一样,还逢人就发摄影师名片的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很快进行到下午,高峰期已然过去,只剩零星的游客三三两两地散布在展区内。

主办方开始整理统计一天中收到的作品竞价,准备在闭展前公布竞得者。

小龚充分发挥她自来熟的社交天赋,混进统计的志愿者队伍里探听半天,兴冲冲地跑回来说道:老天,我都不知道有钱人这么豁得出!你知道目前竞价最高的那张照片出价多少吗?周怀若本就有点儿紧张,闻言心中更是咯噔一声,忙问:多少?四万!小龚激动地比了个数字,谁会出四万买一张电子版权都没有的照片呀?听这吐槽就知道这价格和自己无关了,周怀若追问:那我的呢?小龚听到这话显然一怔,所幸脸藏在口罩和墨镜下,暴露不了她的表情。

她心虚地转移话题道:哈哈,你说会不会最后几分钟出现个超级大富豪呢,我看主办方特期待能出现个六位数竞价的……周怀若压根儿不睬她的新话题:该不会只有几百吧?哎,你别小瞧了几百块钱,拿来充欢乐豆也有好几千万呢!周怀若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强装镇定地叹道: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跟第一名差距这么大。

小龚听出她声音有些不对劲,连忙安慰:哎呀,没关系的,这不展览还没结束嘛,说不定待会儿……他边说边用手轻撞两边杵着的庄鹤鸣和陈立元,暗示他们给点动作,就有大富翁出现,高价买了你的作品……两只呆瓜还没想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附和着小龚连连点头,跟两个杵在挡风玻璃前的车载娃娃似的。

周怀若将小龚暗戳戳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微一皱眉,告诫道:你们别为了哄我高兴故意去买,被我抓到了,我会生气的。

陈立元欲盖弥彰地摆摆手,傻笑道:没有,那肯定是别的有识之士买的,我们……周怀若说:那个有识之士不能是你母亲。

陈立元被口水呛了一下,又说:那也不一定是她,可能……也不能是和你们有关的任何人。

陈立元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只得悻悻住嘴。

周怀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再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作品,神色和相框中朝着恐龙摇摇椅出剑的小女孩儿一样笃定且无畏。

她说:九百九十九元也挺好的,这数字寓意多好。

而且如果不跟别人比的话,这个价格已经抵得了我好几个约拍单子的钱了,想来也还是赚到。

小龚弱弱地对她话里那个赚字表示怀疑:你知道你是拿不到钱的吧……我知道呀。

周怀若再回身,状态已经恢复如常,莞尔道,说起来,我们家以前也办过公益展览。

不过是在我们的私人博物馆里,门票全免,无限量供应的高档酒水也不收费呢。

联展最后一个环节是竞得者名单公布,凑热闹的人似乎又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原本趋于冷清的展厅竟又开始显得有些拥挤。

主持人以作品展出序号逐个公布价格和买家,读到摄影师若谷的作品时,周怀若已经做好了接受999元这个报价的心理准备,但最后响在空气里的居然是掷地有声的5万元。

室内响起一片哗然,惊喜、讶异、怀疑声皆有,周怀若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庄鹤鸣和陈立元,见他们也是一副墨镜跌到鼻尖的诧异神情,大脑才慢慢开始接受这个意料之外的信息。

庆贺的掌声连片地响起,周怀若正觉得恍惚到晕头转向之际,忽然有人从背后拍她肩膀,一回头便看见一位衣着入时的中年女士,金色波浪鬈发与烈焰红唇光彩照人,此刻正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注视她。

若谷,是吗?周怀若颔首承认,女士笑意更深,表明身份道:我是你作品的竞得者。

二人握过手,周怀若还没来得及寒暄什么,那位女士便开门见山说道:你的作品,整体一看不算特别出众,但胜在构图精巧有叙述感,主体的女孩神态也很有灵气,称得上天赋流和学院派的完美结合,假以时日,应该能磨出点成绩来。

周怀若有些许受宠若惊,幸好大半张脸藏在口罩下也不用做表情管理,只大大方方地答道:感谢您抬爱。

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初出茅庐能有这个价已经……那位女士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自谦,自顾自地从手包中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周怀若,道:我经营着一家摄影公司,旗下有一本时尚类电子刊,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很乐意邀请你来试拍封面。

如果反响好,兴许可以发展为长期合作关系。

周怀若险些被这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砸晕,掏名片出来交换的手都轻微有些发抖。

和这位顾女士约定好后天的面试时间后,她保持着体面目送对方离开。

直到那婀娜的身姿隐没在展厅的人海中,她才终于腿一软,靠到小龚身上。

小龚,我要拍杂志了。

我知道……不是我上封面那种,是我拍别人,我的作品上封面那种……我知道……静默三秒,两个女孩儿对视一眼,在大庭广众下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而一旁的庄老板一直维持着想扶周怀若的姿势,见状,懊恼地捏拳。

可恶,要是刚才扶到了,现在她抱的就是我了……(3)竞得者名单公布完毕,展厅内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联展也将落下帷幕。

周怀若在小龚的撺掇下决定大出血请客吃火锅,正思量着要选哪家店时,听到主持人莫名开始激昂的声线,宣称收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捐款,来自一位庄先生,除了一张面额十万的捐款支票外什么信息都没有留下,支票后还附了一张纸,上面写:献给每一位披甲奋战的屠龙少女。

捐款的指向性很明确,众人再一次看向站在角落的周怀若一行人,目光与掌声都持久且热切。

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被满是善意的目光注视了,即便藏在伪装下,也仍然觉得非常紧张。

又或者,正是因为自己藏在伪装之下,她才感到如此焦灼与惊慌。

周怀若握紧拳头,用尽全力想维持住表面的冷静,但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嵌进肉里,平日里姣好的体态更是被压力倾轧,整个人不自觉地驼背含胸。

她右手突然被握住,熟悉的温度,十分温暖,像冬日的暖阳。

庄鹤鸣稍微偏头,对她耳语道:站直了。

不用害怕,这是给你的贺礼,是属于你的荣光。

满室声响顿时退居二线,只剩下心跳与呼吸的声音。

她仰起头,站直,按照从前母亲教导的那样,站成一个自信满满、神采奕奕的姿势——她从幼时起就知道,这才是交际场上最有力的武器。

然后,她松开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拳头,反过手,与他十指相扣。

勇敢的少女举剑杀死了恶龙,寻找到被埋藏的宝藏。

而那稀世宝藏中,最珍贵的,是一份永远偏爱你、为你长久守候且不知疲倦的喜欢。

(4)回程是庄鹤鸣开车,周怀若抱着主办方赠送的捐赠证书和顾女士的名片,坐在副驾驶上乐不可支。

后排的三人正叽叽喳喳地研究着火锅店的优惠券,庄鹤鸣转动方向盘的同时侧脸看周怀若一眼,不自觉也跟着微笑起来,说:乐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顾女士和庄先生的钱都进了你的口袋呢。

哎,这是做公益好吗?帮助妇女就等于帮助我自己嘛。

她又打开证书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欣赏一遍,突发奇想道,不过这些钱要是真给了我,那我就真站起来了呀,以前不觉得十五万有多少,但现在想想,能做好多事。

庄鹤鸣问:比如?肯定是先换个新住处呀!虽然我的征信不可能贷款买房子,但租个独立公寓总还是可以吧,这样我就不用挤在那个小房间里了……车辆突然刹车,车内全员猛地朝前一倾,再定睛一看,发觉前方原来是红灯。

众人纷纷对庄老板的驾车技术表示质疑,庄老板充耳不闻,只不悦地看向周怀若,问:你不喜欢那个小房间?周怀若无辜地眨眨眼,答:没说不喜欢,就是觉得有点太小了。

庄老板撇开脸,说:你别忘了,在你无家可归的时候,是这个小房间收留了你。

虽然小点儿,但也把它所能给的都给你了,你不能说走就走的。

我没说要走呀,这不是在假设吗?那十几万也不是真的给我了。

庄老板转过脸看她,微蹙的眉头怎么看都有点儿委屈。

他说:但是钱你肯定能赚到的。

你现在给人的感觉就是,你一赚到钱了立马就会走人。

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个小房间愿不愿意,它不会伤心的吗?周怀若发觉庄老板这拟人的天赋真是出奇可爱,好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弯着眼睛笑问:真的?你真的觉得我能赚到钱?庄鹤鸣眉头皱得更深了,问:这是重点吗?当然!我一直以为你觉得我没有能力赚钱呢。

我没说不代表我觉得没有。

周怀若问:是吗?那还有什么是你没说但是有的?多了去了。

说说看啊。

我就不。

……后排的三人如同观看乒乓球赛一样看着前座的二人你来我往地斗嘴,最先投降的是陈立元,表情略显不安地想开口插话,嘴却被小龚捂住,她低声威胁道:别吵吵,我不能错过我哥表白的名场面!一旁的薯仔推推不存在的眼镜,低声评论道:根据我多年来观看无数国产玛丽苏电视剧的经验,除非现在窗外突然飞进来一颗子弹打中周大小姐的心脏,她倒在血泊中只剩最后一口气,否则老板不可能表白。

陈立元拼死挣开小龚的禁锢,哀号一声:不要,怀若!此时终于变成绿灯,庄鹤鸣缓缓踩下油门,头也没回,说道:你们三个要是实在无聊,就找个厂子拧螺丝去,别一天天浪费口粮还不为国家生产做贡献。

小龚见两人刚才打得火热的氛围被破坏了,气呼呼地捶了陈立元一拳,和薯仔一起识趣地噤声。

反倒是陈立元,那点儿不安的小情绪始终没有放下,反而相当刻意地哼了一声。

庄鹤鸣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两人正好对视,一个眼神便摸清了彼此的小心思,但都深觉眼下不是直接摊牌的时候,便一起默契地沉默下去了。

(5)陈立元举着一把《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的激光剑,剑尖稳稳指向庄鹤鸣喉间。

他冷漠道:决斗吧,像男人一样分出胜负来。

庄鹤鸣负手立在原地,俊脸微微偏开,嗓音比陈立元装出来的浑厚更要凉薄几分,说道:我对自己的性别不存疑,用不着说什么‘像男人一样’。

再者说,你选错武器了。

陈立元一怔,激动道:胡说!安纳金·天行者可以和帕德梅结婚,我也可以和周小姐结婚!庄鹤鸣一招致命:那我也可以再也不带你来玩具店。

你敢!陈立元泫然欲泣,跺脚道,你心里果然是没有我了!庄鹤鸣推开他的剑,走近一步,拍拍他的脑袋:傻瓜,胡说什么呢?陈立元撇嘴,抬眸委屈地看庄老板,庄老板这才补完最后一句:我心里什么时候有过你?说完抬脚就要走。

陈立元关掉光剑的灯,收起那副存心和庄鹤鸣打闹的样子,眉眼间是平日里几乎无人见过的严肃认真。

他沉声道:那我们公平竞争吧。

庄鹤鸣停住,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她不是我们拿来比赛的奖品。

喜欢也不是靠竞争可以得来的。

那起码你和我之间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吧!明明是我先喜欢她的!你八年前都没正眼看过她。

陈立元不知道庄鹤鸣说的是什么,以为庄鹤鸣又想像往常那样忽悠他,然后话题就会在他纠结八年前这三个字时成功跑偏八万里,十艘星际战舰都拉不回来。

他又跺脚,说:我跟你谈现在呢,你别扯远了!总而言之,她后天面试成功了我就告白,这次你不许再拦我!庄鹤鸣倒是发觉个奇怪的点,问: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面试成功?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陈立元干咳两声,说:我料事如神不行吗?对棋局你可能是吧,对女人,你不可能。

陈立元:……这要不是我好兄弟,我能让他活着超过一秒钟?但陈立元那句话里的疑点很快有了答案。

就在二人离开玩具店回到隔壁火锅店里吃晚餐,陈立元以顺路为借口提出送周怀若去面试时,他的原话是:我们公司和他们公司在同一栋写字楼,我后天可以顺路来接你过去。

周怀若几乎是和庄鹤鸣同时感觉到不对劲,她敏锐地问:你该不会认识顾女士吧?陈立元立马摇头如拨浪鼓般,一脸诚恳地发誓: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真的。

这话也不假,他父亲参政、母亲从商,动用一点父母的力量给摄影公司高层都发一封联展的邀请函又不是什么多难的事。

当天那些参观游客不知有多少是与他素未谋面,却不得不卖个面子给他父母的人,网撒得如此广,再有周怀若本身的优秀能力加持,有那位顾女士这样的有识之士上钩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对女人他确实恋爱脑,一陷入爱情就智商骤降,这没办法。

但要论布局对弈、商战之策,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难题,前提是他想。

庄鹤鸣何其了解陈立元,一看他那些细微的小表情,就知道顾女士这档子事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在周怀若看来,陈立元无非是个被宠坏的富二代而已,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于是她咬咬筷子,认真考虑后说:我那天很早出发,你时间合适吗?会不会打扰你睡觉?陈立元听后又脸红了,娇羞地捂脸道:你还要关心人家睡不睡得饱吗?干吗这么贴心!想送你的人,当然是凌晨深夜都顺路的呀!周怀若缩缩脑袋,坐他车的意愿瞬间就消失了。

这时小龚夹了一筷子肉放进碗里,吹了两口发觉还是烫,便随意搭了一句,对周怀若说:你就成全他算了,不然你坐地铁遇上早高峰也够呛。

庄鹤鸣闻言,不喜妹妹这拨助攻,直接一筷子抢走她碗里的肉,酱都不蘸就塞进嘴里。

兄妹俩鼓着腮大眼瞪小眼,周怀若想象了一下地铁里挤人肉饼的场面,终于还是松了口:好吧,那就麻烦你啦。

说完端起手边的冰可乐要喝,又被庄鹤鸣拦下。

刚吃了辣的,喝冰的对肠胃不好。

语毕,他给她换成自己手边早就晾着的温茶水。

周怀若自然而然地接过,喝起来。

二人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任何不适。

陈立元这才发觉,原来他们彼此早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在日常细微的相处中,已然定型。

他不满地把杯子递给庄鹤鸣,说:我也要。

庄鹤鸣白他一眼,这节骨眼上还理直气壮地支使情敌干活呢?但还是一言不发地拿起杯子给他倒茶去了。

陈立元撑着下巴地对周怀若傻笑,说:有这样的朋友真不错啊,对吧?周怀若没理解他的小心思,但完全不想把自己和庄鹤鸣简单定义成朋友,就只扯出个假笑当作回答。

这时庄鹤鸣把茶杯递了回来,陈立元笑眯眯地接过,嘴唇刚碰到杯壁就大叫起来:啊,好烫!他的朋友庄先生事不关己地看着沸腾的火锅,得意地弯起嘴角。

(6)这是陈立元第二十六次对女生表白。

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表白和陷入爱河的经验。

引用小龚的评语,你如果说他不懂爱情吧,他又每一次都喜欢得挺真诚挺努力;你如果说他懂爱情吧,他又每一次都会用力过猛,把所有女生都吓到想当场报警。

综上所述,恋爱就像烤肉,火力不宜太猛,否则容易出油。

陈立元坐在驾驶座上,看着不远处的一袭纯白小洋装裙的周怀若拎着包、踩着高跟鞋小跑过来,朝阳给她镀上一层柔软的金光。

初见那晚她从楼梯口走进客厅的光影里,也是这样一套优雅合身的小洋装裙,黑色长发松松编成蓬松秀气的法式发髻,显露出纤细柔弱的脖颈。

周怀若身上是一种气质远胜于外貌的漂亮,那晚的她就像一株刚抽枝不久的幼苗,被人不由分说地移植到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世界,那种受过打击的眼神中带点儿娇弱和悲情,更多的却是高傲和锐利。

然后那时的他就忽觉心头一跳,周遭的氧气登时变得稀薄,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食物就这样卡在食道里。

头次见面,美人相救,是他前二十五年经历里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周怀若打开副驾车门,眼睛弯出流动的弧形,笑道:早啊,辛苦你来接我。

说罢坐上来,系好安全带后见怪不怪地夸了一句他身上的绝地武士周边服装,戏服不错!陈立元伸出食指摆摆,说:这个是官方周边呀,马克·哈米尔都有一套的好吗?那用英文应该怎么说呢?陈立元略一思忖,发觉自己看了三遍无字幕星战系列电影的经验并不足以支撑他找出一个更高级的单词,唯有干笑一声,赶紧转动车钥匙,道:出发,出发!车子驶出小区,在通往市中心的柏油大道上匀速前行。

周怀若拿着手机在熟悉搜罗来的有关那本电子刊的资料,陈立元没话找话一般问她:紧张吗?有点儿。

周怀若抿嘴,这是我破产之后第一个给我面试机会的公司,虽说对方到现在都只以为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摄影师。

陈立元说:这无所谓的吧?你们搞时尚啊艺术啊这种的,应该不问出处的才对嘛。

说完又扭头打量一下她,不过……你那摄影师若谷标配的口罩和墨镜呢?我不戴了。

周怀若答道,庄鹤鸣说得没错,这些都是我亲手得来的,是属于我的荣光。

我没有做错的事,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陈立元看着她,倏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认识她不久,无非是从她破产落难到即将找到一份正经工作之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她却成长得相当惊人。

初见那种落难大小姐的悲情娇弱已经完全消失了,现在的她朝气蓬勃,透出一种温和的,同时又咄咄逼人的、锋利又高傲的气质。

那株不由分说地降落到他人领地的幼苗在新的世界里找到了属于她的缝隙,继续充满生命力地生长发芽。

陈立元笑起来:真是三句不离庄鹤鸣呀。

周怀若一下红了脸,嗓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辩解道:因为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呀……不然的话,我可能真的会一直生活在丑闻和阴影里,说不定哪天一下受不了就……但是现在你看,我有了新事业,有你、小龚、薯仔……陈立元发出强烈谴责:哎,有我就行了,你怎么能一下喜欢这么多人啊!周怀若失笑:谁说这是喜欢?不对,这也是喜欢,但这是对好朋友的喜欢。

从前她不懂得,以为能够一起喝酒度假、能达成利益交换的就算是朋友,因此后来那些朋友将她弃如敝屣,似乎也成了能够理解的事,因为在名利场中,她已经失去了所有能与人交换的筹码。

但后来,身无分文的她认识了很多无比温暖的人,才知道原来朋友之间真正的羁绊不是名酒、名包或者一张私人派对的邀请函,而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关心,还有一份属于彼此内里的灵魂的共振。

真挚的朋友就像彼此的行星,受各自的引力影响,互相环绕,彼此照亮。

陈立元摇摇头,说:我不懂这些,太复杂了。

我只觉得如果我很关心一个人,很在意她、关心她、很想让她注意到我,这肯定就是喜欢啊。

那如果有一天你对男生也有这种感觉呢?那就是朋友!我又不喜欢男人。

他说得理直气壮。

但是异性之间也同样会有真诚的友谊,朋友又不是看性别而定的。

你看小龚和薯仔不就是吗?陈立元被她噎了噎,将信将疑,问:那我哪知道这要怎么区分……周怀若说:很简单。

如果是爱情,那就是,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早上醒来时第一件事是睁开眼睛,第二件事是想起他。

就像她自从搬进香舍,每天醒来最期待的事,就是见到庄鹤鸣。

没了?陈立元问。

脑子里有具体对象,周怀若举例简直信手拈来。

她又说:你不会只想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想和对方一起,做能让他感到开心和幸福的事。

就像她常常因为工作熬得精疲力竭,但只要庄鹤鸣出现,她哪怕再困再累,都想多和他待一会儿,一起吃个饭,看会儿书,喝点儿茶。

什么都不说,也觉得十分美好。

陈立元继续追问:还有吗?还有……如果发觉自己的喜欢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负担,就宁可沉默,独自承受吧。

就像八年前那场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的暗恋,就像八年后重逢之际,在他陌生的眼神里她再三保持的缄默。

陈立元一一对照下来,挠挠头,苦笑道:按照你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他所萌生出的悸动是很剧烈也很短暂的,永远只会在见到对方时想起,而不会像她说的那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他从来都只会考虑自己的冲动,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对方觉得奇怪甚至不能接受,也丝毫不会收敛。

对,他是从来都不收敛的。

他总是大叫着喜欢啊爱啊,无非是一场不知道演绎给谁看的闹剧。

从小他都习惯了索取和接受,他的世界里没有能让他表达感受的出口,因此才这样用力地想把自己的感情塞给别人,想借此向所有人证明,他也是拥有爱的能力的。

他明明,最懂得这个道理才对。

车辆很快抵达目的地,稳稳停在市中心一栋闪着冷光的摩天大楼之下。

在周怀若解安全带之际,陈立元深吸了一口气,却发觉自己突然就没有勇气说出那些准备了很久的告白台词。

他只能苦笑,道:怀若,今天我本来有很多奇怪的话想跟你说,但现在感觉……全都说不出口了。

周怀若预感那是一些对他而言很重要的话,于是宽慰他:没关系,那就等以后再说也一样的。

只要不油腻,我一定听。

陈立元憨笑道:确认一下,是好朋友那种聆听对吧?她莞尔,说:当然。

说罢边开车门边说,谢谢你送我。

眼看她下了车要关车门之际,他又喊了一声:怀若。

嗯?她扶着门半弯下腰来。

能成为你的朋友,我觉得很高兴。

虽说这句话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应该跟你说了。

周怀若看着他,从前他眼里那种任性恣意的孩子气消失了,终于带上点儿与她年龄相仿的人该有的成熟感。

她很奇怪,怎么这人一下就长大了?但又想,成长总不见得是件多坏的事,只要能沿着正确的方向走,迟与早都能成为出色的大人的。

于是她弯起眼睛,说:我也一样。

陈立元忽然觉得很满足。

不用拼命表白,不用挖空心思讨好,原来也能够得到回应,得到对方毫不吝啬的肯定。

原来真的有一种珍惜可以超过爱情,又或者说,可以与爱情无关。

他想了想,朝她做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道:好好面试!回去的时候如果需要车夫的话,再打给我。

没事儿,庄鹤鸣让我打车回去,他给我报销。

这家伙真是……既怕伤害他,又怕失去周怀若,不知纠结得有多痛苦。

陈立元失笑,好在这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了。

他对周怀若挥挥手,说:行,那我走啦!好,回见。

回见。

她爽快地关上车门。

陈立元发动车子,倒车,掉头,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后视镜里周怀若走远的背影。

第二十六次告白,他还没开口就自行选择了放弃。

他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真的懂得了什么,还是只是对周怀若和她心里那个人之间的羁绊投了降。

但他很清楚,这次当逃兵,是真的能够为她带来幸福。

又或者说,起码不给她带来麻烦。

这就足够了。

当直白的人学会克制,当冷漠的人变得勇敢。

我们才终于最靠近爱情。

第九章 爱你的人一直都在这里,无须追赶。

(1)再一次走进城市繁华区标志性的高级写字楼,高跟鞋踩在光洁平整的高密度瓷砖上,声响清脆如敲冰戛玉。

周怀若穿过安保关卡,走上电梯,来到三十一楼。

在前台确认了预约,进摄影棚前得先按规矩去和顾女士打声招呼,却在踏入董事长办公室后,对上顾女士一双疑惑且诧异的眼。

她以为是自己没戴口罩墨镜导致对方一下没认出来,便从容自若地展现笑容,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摄影师若谷,今天来试拍的。

顾女士脸上那两弯柳叶眉蹙得更甚,甚至没让周怀若就座,似乎正努力回想着什么,道:你看起来很眼熟……不安的预感兜头罩下来,周怀若有点手足无措,干笑道:是吗?可能是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顾女士仍是那种运筹帷幄之人特有的笃定,斩钉截铁道:不,你的长相和气质都很独特,我肯定见过你。

若谷是吧,你姓什么?既然要合作,那么告知真实姓名肯定是免不了的。

她来之前只希望顾女士和周氏没有任何瓜葛,哪怕有,也不要认出她,只把她当成是一个和周氏大小姐撞名的倒霉蛋就好。

但眼下看来,她只中了三个字:倒霉蛋。

顾女士既然说以前见过她,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社交场合,二是因为公事需要。

而富人社交场上只有两类人,一是有可能合作的人,二是已经在合作的人,但无论是哪种,其实都能归到利益二字。

因此讲到底,顾女士和周氏绝对是有利益交集的,并且这种交集多到能够让她记住周氏集团未来继承人的脸。

周怀若越想越慌,咽了咽口水,说:若谷不是我的真名。

我的真名叫……怀若。

顾女士的眼神蓦地变了,锋利得仿佛能割人。

她问:怀若?周怀若?周怀若不语,身侧的手悄悄捏住裙褶,手指用力到发白。

顾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了,只坐在办公椅上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这是上级盘问最惯用的手段了,周怀若闭闭眼,逃是逃不掉了,倒不如老实承认,争取最后的机会吧。

于是她从包里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个人简历递给顾女士,稳住心神,再次露出在交际场上应对过无数人的笑容,镇定自若地说道:是的,我姓周,叫周怀若,耶鲁大学毕业生,曾在全球顶尖的金融公司、风投公司和证券交易所实习,后来投身摄影事业。

虽然不是摄影专业出身的学生,但我在耶鲁就读的时候同时修读了摄影系的所有课程,相信您在我的作品里也能看得出……顾女士拿起周怀若的简历,略微浏览后露出那种了然的神情,轻蔑一笑。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将对面正滔滔不绝的周怀若打断,直言道:你还真是遗传了不少你母亲的基因。

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胶条般封住周怀若的嘴,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的所有话全部打碎在喉间。

我没有骗您。

若谷只是我入圈的名字……顾女士嗤笑一声,一双丹凤眼仿佛要将她洞穿,咄咄逼人道:那为什么联展上你要把自己的脸藏得严严实实,不敢见人?还拉上几个垫背的,害我还以为是什么行为艺术呢。

周怀若哑口无言,额头渗出汗珠,心中的恐慌如潮水般翻涌。

眼下这偌大的办公室中只有她们二人,她却觉得自己活像个被逮住的小偷,正在烈日之下游街示众。

她再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放低姿态哀求道:顾女士,我请求您,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

要不我先试拍,您看过我的作品再……你好像搞错了。

顾女士把手上那张简历扔回桌面,我要找的是有发展潜力的新生代摄影师,而不是经济罪犯的私生女。

当初周氏倒闭,连累我的公司市值蒸发、濒临破产,那时可没人能给我什么重头来过的机会。

周怀若仍不死心,解释道: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啊,我对母亲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如果我当初曾参与其中,我现在就不会站在您面前……顾女士又做了那个让人噤声的手势,强势得不容置喙。

她对周怀若说:当初你母亲是个亿万富翁的时候,你可是分过一杯羹的,现在她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你想用一句没有做错就独善其身吗?周怀若,这个社会是有偏见的,人心也是记仇的。

法律的惩罚由周沅承担,那么人心的债务,就该由你来偿还。

刻薄的话说完,她望着办公桌对面已然微微发抖的年轻姑娘,心生无限感慨。

一个原本在上流交际圈各种舞会派对上被奉为座上宾的千金,一朝变动,家中破产,至亲沦为阶下囚,人生也就此从天堂跌入地狱。

征信受损,不可能贷款买房、做生意;政审有污点,不可能考公考编进体制内;人事资料被各大公司拉入黑名单,没有任何公司敢接这个烫手山芋,想返回职场做个小小职员都成了一种奢求。

明明她才二十出头,刚要开始享受人生,现在却如同被社会判了死刑。

独自在社会漂泊,受尽冷眼,到哪儿都被驱逐。

周怀若听完顾女士的话,明白自己眼下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怔忪几秒,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暗暗握紧了拳头,挺直腰脊,道:您不是问我为什么展览那天要戴口罩、墨镜吗?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感到心虚,害怕被认出来,而是因为我不想为我没有做过的事,遭受像您这样的人的不公正对待。

我从不为我是周怀若而感到羞愧,我不用这个受尽你们偏见的名字,正是为了更好地成为我自己。

真正该感到羞愧的,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拥有上帝视角,不分青红皂白就否定别人人生的人。

我有我的人生,我不可能永远都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的。

顾女士听完,没去看周怀若的眼睛,只将脑袋偏开,用两根手指将桌上的简历推回周怀若那边:咸鱼翻了身还是咸鱼。

在我这里,你是以虚构的身份得到这次机会的,因此我完全有资格收回。

周怀若一把拿回自己的简历,无畏地看向顾女士,仿佛那张高级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是所有对她冷眼相待的人。

她冷冷道:我再说一次。

周怀若是我,若谷也是我,不存在什么虚构。

反而是您,一张作品值得您花五万的摄影师,错失她是您的损失。

说罢,潇洒地离开。

(2)周怀若回到香舍时,已经过了午饭饭点。

庄鹤鸣独自在家,见她打开大门走进来后,原本坐在工作桌前调香的他呆了一秒钟,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站在玄关换鞋,应付地笑笑,说:结束了就回来了。

庄鹤鸣立马放下手边的工作向她走过去,看到她眼眶泛红,心里大约明白了几分。

正想问点什么,她却无意交谈,霜打的茄子般蔫蔫地往楼上走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又发觉她双脚脚跟都被鞋磨破了,走路也因疼痛有些瘸拐。

于是他再也忍不住,问她:你没有打车回来吗?她说:不用。

我走路回来的。

因为实在害怕一停下来就会掉眼泪,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她走得一刻不停,双脚被高跟鞋挤压磨损的痛感与心中的绝望相比,简直微乎其微。

虽然在办公室里将那些豪言壮语说得那样掷地有声,但现实如山般横亘在眼前,她自知看不到什么希望。

这座城市如此喧闹,成千上万幢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在折射日光时,仿若一座童话中笼罩着圣光的绿光森林,却不知林中潜藏的是无数残酷而又锋利的嘴脸和锯齿。

渺小如她,似乎往哪儿走都是徒劳。

两人一前一后上到二楼,周怀若丢盔弃甲一般扔下包包和外套,脸朝下颓废地摔进沙发里,不管庄鹤鸣再怎么询问或威胁都没再有反应。

半晌,她听到庄鹤鸣走开的脚步声。

一分钟后,他又迈步回来,在她脚边蹲下,拧开了一瓶什么东西,而后说:有点疼,忍忍。

该不会直接私刑逼供吧?她一个激灵起身回头,见他正拿着棉签,要往她受伤的脚后跟涂药,手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箱。

她还没来得及反抗,便感觉伤口处一阵冰凉,然后就是药水起作用时带来的密密麻麻的灼烧感。

她没忍住闷闷地喊了一声疼,庄鹤鸣连头都没抬,只轻轻地往她伤口吹了吹。

明明他的动作温柔至极,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说道:活该你疼。

打个车回来哭不也一样吗?都说了我给你报销车费。

她撇撇嘴,委屈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哭了?眼睛再肿点儿,我就要怀疑你是路上被马蜂蜇了。

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拿出创可贴仔仔细细地将伤口贴上。

周怀若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道:哪有那么夸张。

庄鹤鸣放好药箱,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正色道:说吧。

谁欺负你了?周怀若又把脸埋回沙发垫上,闷闷不乐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庄鹤鸣随意地猜测道:那位顾女士,还是陈立元?周怀若觉得他举的例子很奇怪,问:陈立元为什么会欺负我?这不是得问你吗?他跟你说了吧?说什么?看来是没说,庄鹤鸣沉吟片刻,正寻思着要怎么糊弄过去,周怀若又突然醒悟一般,说:啊,那个啊?说了。

她话里的那个,是指两人告别时陈立元说的那句和她成为朋友很高兴的话。

庄鹤鸣却心里一紧,脸色都变了,问:那你答应了?答应?这种话是需要答应的吗?她脑门上顶着一个问号,斟酌后答道:我——我回答了。

庄鹤鸣的脑门上也出现了一个问号:回答了什么?我说我也很高兴。

庄老板头上的问号放大了一倍,道:人家跟你告白,你回答说你很高兴?陈立元要跟我告白?周怀若险些惊坐起,强撑着上半身像条搁浅的小鱼,他什么都没说,你怎么会知道的?他买双新袜子都要跟我说。

周怀若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说:那你就……就这么由他去了?庄鹤鸣微怔,发觉她脸色不对劲,不敢轻易回答,思量半晌,才终于答道:这是他的自由,我没有立场反对。

周怀若坐起身,庄鹤鸣却心虚一般,一次次将视线回避。

从进门忍到现在的情绪像是感受到潮汐力般在心中涌起,她再次红了眼圈,问道:是没有立场,还是根本无所谓呢?无所谓他告不告白,无所谓我答不答应,反正都与你无关,对吧?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四周万籁俱寂,两人都沉默了近一分钟,他突然道:我以为,这样对你才是最好。

对庄鹤鸣来说,周怀若和陈立元就像天平的两端,他无法取舍,更无法代替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做出选择。

他不能擅自要求陈立元告白或不告白,更不能擅自替周怀若回答可以或不可以,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他们各自的手中,并且在送她出门的时候说一句,我等你回来。

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因为不重视,而恰恰是因为他太在乎。

什么对我才是最好?我跟陈立元在一起吗?为什么?说着说着,她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庄鹤鸣,我从来不祈求任何人来救我,我只想自己救自己,可为什么会这么难?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努力了,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为什么他们就是看不到呢?太阳穴突突地发疼,她预感到自己今天非在这里爆发不可了,这些日子里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感受的恐惧都迎面扑来。

她一直故意蒙着眼欺骗自己,骗自己那些令她觉得害怕的东西都不存在,告诉自己只要一直背负着信念往前行进,哪怕是一无所有的生活也能够渐渐地好起来。

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的。

事实是任由她如何挣扎,都走不出妈妈留给她的阴影;事实是任由她如何靠近,都无法成为庄鹤鸣眼中心中那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还没想完,突然被抱住。

庄鹤鸣的呼吸就响在耳边,微湿的气息吐在她颈侧,将原本白皙的皮肤灼成粉色。

他那样珍视地抱着她,就像正抱着一个已经在暗夜中踽踽独行很久,面对浑身淌血的伤痕再也没有力气假装坚强的小女孩。

她听到他叹了一声,用那种很心疼又很无奈的口吻道:为什么要哭呢?你一哭,我就没有办法了。

心脏猛地酸了一下,周怀若就这样靠着他的胸膛,听到他那句话不知为何更觉得委屈,顿时失去刚才要和他对簿公堂的气势,两只手抓住他的大衣衣襟,哇的一声浮夸地哭了起来。

庄鹤鸣拿她没办法,只能更紧地搂住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周怀若光哭还不够,一边抽泣,还要一边抱怨着什么。

庄鹤鸣没能全听懂,只零碎地捕捉到一句为什么都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是周怀若……我喜欢。

说这句话时他没有思考,也正是没有思考才没有克制,脱口而出。

怀里正哭得一抽一抽的人险些被这句话呛住,变脸般瞬间收回哭泣的表情,愣愣地问:什么?我说我喜欢。

我喜欢你是周怀若,不管八年前还是现在,富有还是贫穷,受人欢迎还是不受人欢迎,我都喜欢。

周怀若惊得说不出话来,湖水似的眼睛微眨,落下最后一滴泪来。

只要你是你,我就很喜欢。

(3)你说八年前是什么意思?周怀若从庄鹤鸣怀里挣脱出来,用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你八年前就认识我?思绪从重逢那天开始检索,她试图找出他曾表露过的蛛丝马迹。

最后停留在她入住香舍的第一天,在他卧室的书架上发现的那本作业本。

她呆滞地问道:你书架上那本数学作业本……难道是你故意留下来的吗?庄鹤鸣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问:你怎么知道的?我那天收拾书架发现的……那是我高中想给你塞情书的时候太紧张,不小心塞错的。

这回轮到庄鹤鸣愣住了。

他一直不知道周怀若的作业本会出现在他书包里的原因,以为是什么机缘巧合之下闹的乌龙,却没想到过,它是一封没机会被他拆开的情书的替身。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怀若,黑色的眼睛牢牢地将她锁住。

他问:那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特意留下它吗?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随手塞进去,后来忘记扔了……所以她连问都没敢问他,生怕勾起往事,勾起那些自己一头热地喜欢他,他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尴尬。

从前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女生送给我的书信礼物,如果攒了下来,少说也有好几箱了,我却唯独留着一个你用完了的作业本,你说是为什么?周怀若咬着手指,支支吾吾道:因为你……特别喜欢数学?他拿开她的手,像阻止自家乱啃手指头的小朋友,同时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因为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亲手把它还给你。

只可惜,变故横生,时光如潮水般将一切冲散。

(4)十七岁的庄鹤鸣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高马尾女生,是在她刚入学参加新生军训的时候。

那天他跟着学生会一块儿给新生送清凉,她引人注目首先是因为白。

那种牛奶一样的白净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军训新生中显得非常扎眼,他甚至听到同行的其他学生会干部低声议论她是不是抹了粉底。

直到亲眼见她坐到病号连的树荫下挽起外套衣袖,露出那截同样白皙如玉的手臂,他才想,应该没有人会无聊到连手臂都涂上那样白的粉底吧。

他无暇多想,和同学们一块儿忙碌起来。

饮料一路分发到病号连附近,听到教官正喊了一句小白,余光瞥过去,她在一众蹲坐树荫下的新生中如抽枝的小树苗一般站了起来。

听闻今年带队的教官多数是从保安服务公司请来的,真材实料不知道有没有,眼下看来,作威作福倒是一把好手。

负责病号连的教官颐指气使地指挥她道:小白,你带着这群人围着操场活动一圈,把废弃垃圾和树叶捡起来。

听清楚了吗?庄鹤鸣闻言心中不快,侧头看了一眼。

病号连里女生居多,能在那儿待着就说明是身体抱恙,因此个个面如白蜡、无精打采,面对盛气凌人的教官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学生都这样了,还敢强制他们劳动?身为校学生会干部的他心火一下就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动作,听到小白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报告教官!她羚鸟般清脆笃定的声线在休息时间的训练场上显得尤为抓耳,这里都是中考全市排名前百分之三十的优秀学生,每一个都聪明绝顶,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暂时在这里休息。

如果您需要我们完成什么任务,请直接指示,不需要给我们起什么昵称,因为我们……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三个字说得铿锵有力,不喜欢!那一刻,整个夏日的骄阳似乎全都映照在她身上,她漂亮得像一朵正在勃发的奶油向日葵,既不是鲜艳的黄,也不是娇嫩的白。

天真而又明媚,盛开时带来漫山遍野的朝气美。

她是生机勃勃的花儿。

病号连的女生纷纷跟着她抗议起来,负责教官管理的领头发觉不对劲,火速赶来平息矛盾,安抚了学生后将那个教官带走了。

病号连是送清凉的最后一站,准备的饮料只剩下半箱,几个女生干部一人拿上几瓶也就拿过去了,叮嘱他们男生去还堆满空纸箱的手推车。

走之前庄鹤鸣回头看了一眼小白,她正被几个女生拥簇在中间,大抵是在接受称赞,一张脸红得很明显。

有点可爱啊。

他暗暗想。

第二次看到小白,是军训电影夜那晚在学校便利店,他给她买了一瓶饮料,当作安慰她偷偷哭泣的悲伤,也当作弥补送清凉错过的遗憾。

第三次见到小白,是正式开学后的高一体育课。

他所在的高三教学楼刚好在场地旁边,他刚好坐在能看到她的三楼的窗边。

数学课,老师絮絮叨叨地讲着模拟考试的大题,他百无聊赖地转头,夏风拂过,穿着白色红边运动服的小白刚好在三分线上跃起,抛出去的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

在他听来有些稀疏的掌声中她笑着扬起下巴,这种带点狂妄的自信不但没有引起大家的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她天真得娇蛮。

同桌的陈立元在睡梦中转醒,见他望着窗外出神,便也探个脑袋来看,却只见到一群高一的小鬼在老师的指挥下开始绕圈跑,便问:你看什么呢?庄鹤鸣答非所问:我在想,这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帅气和可爱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女生身上。

陈立元正想细问,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突然怒喝:陈立元!不好好上课在那开什么小差?陈立元一个激灵立马站起,大声答道:我……我在看鹤鸣!鹤鸣模拟考数学满分,你呢?一天天的就知道睡觉……敢情他开小差就要被喷到上辈子,鹤鸣开小差就是看风景……课堂上学生们哄笑成一团,庄鹤鸣继续看小白跑步,眼睛里含着湖水一样温柔的光,对其他扰人的喧闹并不予以理会。

她的体育课是每周一次,他上数学课发呆也是每周一次。

就这样,他看了一学年。

在这一年里,她和他在图书馆一前一后地借过同一本书,在食堂后面于不同时间段中喂过同一只流浪狗,她在元旦晚会上用大提琴演奏的巴赫组曲,也是他最喜欢的那首。

他在她上学快要迟到时故意和门卫说话给她留门,在她被别的干部抓到时,偷偷画掉她的名字。

在每一节放学前无事可做的自习课上,把她的姓名隐去,当作素材写进日记或小作文里,哪怕被喜欢八卦的妹妹偷看到也仍乐此不疲。

在那时的庄鹤鸣眼里,小白就是周怀若,周怀若就是小白。

是一个勇敢鸣不平的女孩儿,是一个运动神经不错,艺术细胞也相当发达的女孩,是一个可能别人看来普普通通,在他眼里却闪闪发光的女孩儿。

是一个一看见他就脸红得说不出话,而他看见就会心脏乱跳的女孩儿。

直到她出现在他的雅思培训班上。

那天他原本正和同学练习口语,她背著书包小跑进来,目光扫过他后一秒钟就红透了脸,用手里的书挡去半张脸,猫着腰溜到第二排的位置上坐下。

后来那成了她的专属座位,二排五座。

后来他无意间听到同组的男生低声议论,那面高三和高一之间的信息壁垒才终于被打破。

他才知道她是传闻中城内首富家的大小姐。

怎么说呢?在那之前,他在几百米开外的三楼窗边远远地看她在操场上奔跑、跳跃,物理空间上的距离遥远得让他都难以听见她的声音,但他从来没觉得她距离自己有多远。

可是那之后,哪怕她就坐在他眼前,他直起腰就能听到她咯咯笑着用流利的美式英语和小组成员对话的声音,他却觉得,她与自己仿若相隔万里。

那个时候的他还自觉很渺小,自觉只是个生在普通家庭,成绩稍好的普通少年而已。

住在城郊一栋一层的小平房里,父母为了供他出国,举合家之力才贷下十来万块钱,准备做他扣除掉全额奖学金后在国外生活所必需的费用。

年少的他对父亲的行径既不满又不解,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到父亲在车里和一个爷爷老屋的女租客卿卿我我,那些疑惑才终于得到了解答,剩下的唯有深深的愤怒、受伤和厌恶。

向来自持的他勃然大怒,直接捡了块大石头往车里砸过去,那对男女如惊弓之鸟,他冲过去想和父亲对峙的时候,却兜头挨了一拳。

如果你不想你妈下半辈子都一个人拉扯你们两兄妹的话,最好给我闭嘴。

数十年后,父亲龇牙咧嘴地威胁他的这句话,仍然能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当然他没有保持沉默。

不忠的爱情不是爱情,不忠的婚姻更没有任何苟延残喘的必要。

父母之间无尽的争吵终于因此升级为分居,不善言辞的母亲遇上香树收获季,每天埋头于工作,只有父亲会偶尔觍着脸回来哀求原谅,一个家在他高考前夕变得支离破碎。

这期间能令他感到些许开心的唯有两件事,一是雅思考试前他在书包里发现了小白的作业本,打算在离校前以此为理由再见她一面;二是他一次性通过了雅思考试,凭借着8.5的雅思高分和高中三年积累的超高绩点,相当顺利地申请到了耶鲁大学的入学录取通知和全额奖学金。

那年的高考题目不难,下了雨,他都记得。

作为实打实的高考气氛组,他进考场无非出于一些难以言明的仪式感,想要通过这场考试真正为自己的高中时光画下句点,除此以外别无他想。

因此他题做得很顺也很快,是八中第一个出考场的学生。

他艰难地穿过层层包围的送考家长和采访记者,冒着雨往家里狂奔。

他知道培训班今晚有课,他想拿了作业本去见小白,哪怕只能说几句话也好,哪怕只能看一眼也好。

那个奶油向日葵一样的、照亮他整个高三时代的少女。

但意外的,在家附近的某个路口,他看见雨幕中驱车而过的爸爸。

他向来没有带伞的习惯,只记得那天的雨点落在皮肤上时窸窣难忍,父亲的车与他迎面擦过,副驾驶上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露出得胜般的笑容,而他的父亲把着方向盘,向他投来的眼光冰凉如雪水。

那不是一个父亲看向儿子的眼神。

那是一个人扫过一片稀疏平常的景色时,没有丝毫留恋的眼神。

雨水无声地泅入衣物,他的视线在那辆熟悉的车子消失后上移,天地间只有一张雨丝织成的大网,密密麻麻,令人无所遁形。

他继续朝家的方向跑。

鸣叫着的救护车超过他往前行驶时,剧烈的不安险些将他击倒。

回到家,只看到被抬上车的母亲和哭得说不出话的妹妹,他扔下背包,请求医护人员稍等,冲进母亲房里想拿上就医必需的证件和钱,却发现卧室内一片狼藉。

什么都没有了。

妹妹哭着跑过来说,刚才她和妈妈回来时就什么都没有了,包括贷回来打算给他出国用的那些学费。

起初妈妈还以为是遭了贼,结果在狼藉中翻出一把庄然扔下的钥匙,倒抽了一口气就倒了下去。

什么都没有了。

他拿上证件和手机,拉着妹妹坐上救护车,路上颤着手打电话给爷爷求救。

那些年他们那一片的房价还没有飞涨,爷爷的租房生意也只是面向一些外来务工的工人,收的租金勉强够糊口。

听完孙子的话,他大骂着庄然的不是,风风火火地拿上钱来了医院。

但爷爷年岁也大,各种病痛缠身,帮不了母亲多少。

刚成年的他就拉着妹妹挨家挨户借钱凑医药费,昔日高傲少年的头颅一次次在他人面前低下。

但借来的钱也仍然不够支付那每天都要重攀一次最高峰的医药费。

他就是这样走向他的十八岁的。

医院,深夜,重病不起的母亲,睡在走廊长椅上的妹妹。

命运赠予他一次擢筋割骨的成人礼,将往日那个心高气傲的不羁少年整个打碎,重新锻造。

在他被名为贫穷的巨手反复碾压、折磨的同时,他也看得更加清楚了,自己和那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少女之间的距离。

因此他再也没去见她,没有时间精力,也没有勇气。

他被生活打压得瘦到脱相,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肉眼可见地变得枯槁。

直到某一天陈立元的妈妈,也就是他口中的静姨来到医院,才终于在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中为他带来了一点活下去的曙光。

这一切是如何一点点好转的,他也无法一一说得很清楚,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忙碌,顺着命运给出的指引坚定地迈步前行。

高考成绩很快出来,他考得不错,国内C9大学招生办轮番来要人,学校都以他要出国去耶鲁为理由挡掉了。

但他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去耶鲁呢?母亲的病尚未痊愈,妹妹还没成年,他又答应了静姨要帮衬着一起打理香林,种种情况堆砌,连离开本城的可能都没有,只能就近选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权当是混文凭了。

回校确认志愿那天,是暑假的某个周五。

他躲开所有同学悄悄地签了字,知晓一切的班主任只是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走出高三教学楼,路过操场,阳光很猛烈。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小白站在那里,穿着白色红边的运动T恤,高扬的马尾,笑得明晃晃。

那一刻,在眯起双眼导致光晕无限聚合的视线里,他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真正的告别,当真全是悄无声息的。

告别阳光下的小白,告别十七岁无可限量的庄鹤鸣。

告别那份在八中的夏风中萌了芽,却无力抽枝吐绿,更遑论长成参天大树的喜欢。

那是他最后一次走出八中的校门,最后一次闭着眼许愿。

周怀若,不要在人潮的涌动中忘记我。

(5)回首望,不过八年而已。

这八年对庄鹤鸣而言,是触底反弹的八年。

他边帮母亲打理香园,边完成了大学学业,香园在他刚开始上大学时便乘上了时代的红利大船,利润暴涨,家传的制香工艺却在他临近毕业后面临无人传承的窘况。

妹妹一心进军自媒体行业,母亲又逐渐年迈,只剩一个从小跟在母亲身边种香制香的他可以依靠。

但幸好,这次没有那种被医药费和债主追得无路可逃的窘况了。

于是他再一次放弃了深造的打算,成了一名全职制香师,同时开始着手帮母亲申请非遗项目。

爷爷在他毕业后一年与世长辞,留下遗嘱指定他继承了那栋还在收租的老房子。

为了方便管理租房和香园,庄鹤鸣在二者中间开了一家香舍,在售卖手工香料制品的同时偶尔承办些制香课程等活动,也算为非遗项目的保护传承做贡献。

生活就这样从指间流淌开去,八年转眼而逝。

他本想这样平淡地过完一生的,可是有些人和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牵动着他的心,使他无法脱身。

而在周怀若眼中,这八年间她虽没能追赶上她的星星,但也算活得精彩而深刻,从没有想到自己当年错失的一场暗恋背后是这样繁杂而激烈的戏剧冲突。

原来,那些年她以为他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动作、神态,竟从来都不是她自作多情。

周怀若望着庄鹤鸣,良久,抬手轻抚他的脸。

英挺的下颌弧线,微暖的体温,这是时隔八年后再次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将她从破产的泥沼中拉起,用尽所有无声的温柔保护着她的庄鹤鸣。

庄鹤鸣,那时候你觉得害怕吗?她的语调里满是怜惜与柔软。

说不害怕当然是假的。

感到害怕是人之常情,这是人的本能。

最重要的是,要有直面它的勇气。

我被人从别墅里赶出来,一个人流浪街头的时候,也非常害怕。

我知道。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今天也是,就算哭了也很可爱。

你有多努力,我全都知道。

周怀若摇摇头,说:但是我很幸运,即便是害怕,几个转角之后就遇到了你。

你给了我一个无论风雨都可以回来的地方。

所以我很抱歉,在你害怕的时候,我没能出现在你面前。

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只是头脑发热一样喜欢你,觉得喜欢你就像喜欢一颗很远的火流星,所以把你的梦想也视作我的梦想,连去耶鲁也是因为听说你在,那四年里每一次去摄影系蹭课都幻想着说不定哪天就坐到了你旁边……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也在看向我,不知道我们没有交集之后你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

我一直以为只是我在偷偷单恋你,是我在追赶你……她愈说愈有要哭鼻子的趋势,他含糊地笑了一声,俯身过来,温柔地吻在她嘴唇上,而后,吻上她的脸颊、睫毛和额角。

那从今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我了。

周怀若,爱你的人一直都在这里,无须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