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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火她一口血直喷在他脸上

2025-04-02 00:59:56

皇帝方得信不久,可笑的是御史中丞慌忙便来上书,说:长公主恐因休离之事,心神大受刺激,不止要拆司天台,恐怕还要拆了晋明皇帝所筑的万国天枢!望陛下万万不可再纵容。

接着便有接二连三的奏本递到便殿,皆言长公主行事令人叵测,悖逆恣肆,已不合适再掌北衙禁军,请陛下责令收回兵符。

皇帝抚着金龙头扶手冷静下来,慢慢想通了其中关窍。

亏这些闻风而动的臣子给他提了醒,皇姑姑此行,是为一箭三雕。

一来只等他一道斥责,坐实姑侄关系不睦,好使朝臣放开手脚各自动作,辨出奸邪。

二来只等梅鹤庭上书弹劾,以他的心性学养,十成十会铁面无私历数长公主的罪过,主罚,不主赦。

如此,对他将来的仕途形象大有好处,皇帝得他助力,将来制衡内阁也会轻松很多。

三来……皇姑母大抵憋了一口十年的恶气,是真心想砸了司天台。

皇帝是个护短的,观星楼倒就倒了,他反而担心推楼的人手疼,站身在细墁金砖的地心急得直转圈。

正心焦得不知怎么样,殿前司左参将来在殿外禀道:陛下,长公主身穿金蟒服入了宫禁,此刻在宣政殿前脱簪,声称要向陛下请罪。

皇帝恍惚迈步:朕去瞧瞧。

陛下!黄福全忽踅身跪拦在他面前,恕奴才说句僭越万死的话,您此刻,万万不能见长公主啊。

陛下孝心赤忱,去见了殿下,免不得露出忧心的形影,那么长公主的计划便全落空了。

难道朕便任由姑母为朕呕血绸缪至此,使这苦肉计吗?!皇帝的腮骨棱起,外面日头那么大,你不是不知,姑母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啊。

正说到此节,殿外又传来一声报,语气间带了迟疑:禀陛下,方才,方才长公主在汉玉桥上立了一立,又出宫去了,说……‘罪请完了,她先回了。

’皇帝听后愣在原地,好半晌,哧地一乐。

亏他沉不住气,敢情皇姑姑是顺脚到皇宫打个站儿,歇脚来了?也是的,她身上穿着皇祖亲赐的金蟒服,谁又受得起她的请罪。

哎哟陛下。

黄福全见状,急忙小声提醒,抬手向下压了压。

皇帝脸上的笑意不减,随手抛了块万里江山砚在地上,清清嗓音,厉喝一声:岂有此理!演完犹觉不尽兴,又将御案上的瓷洗文具都劈里啪啦扫落在地,顺脚在御史中丞的折子上踩了两个脚印。

在外把守的戟郎将互相交换个眼色:龙颜震怒了,可见陛下对长公主的行径,已经不能容忍。

*就在御史台对昭乐长公主的行径义愤填膺时,宣明珠出入宫禁却如逛自家花园,一身雍容和缓的气度。

踏出宫门,林都尉还带着北军的人马浩浩荡荡守在凤阙下,她见状笑道:今日有劳都尉,陛下若问责,有本宫担着。

这里无事了,你等回营去吧。

林故归拱手无二话,催甲军来如雷霆震怒,去似江海凝波。

宣明珠仰起蛾眉,倒映进长空的凤眸深邃而平静。

母后,女儿今日替您出气了。

您那样温柔宽容,定会怪女儿胡来吧?无妨,待女儿不日觐见慈颜,亲自向您请罪。

殿下,迎宵过来请示,接下来去哪儿?宣明珠转动金约指,弹甲微笑:慎亲王妃不是下帖儿请了我么,长辈家的面子,总要给的。

迎宵立刻明白了,嘴边露出一点笑。

长公主要去找辙,手下人自然乐见其成,这些年殿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短任人说,憋屈得够瞧了。

只是金乌灼灼,在太阳底下站久了,宣明珠的脸色略显雪白,迎宵轻问殿下的身子可有不适,宣明珠微微摇首。

出门前她正是为防着身体不济,吩咐澄儿多煎了一剂药。

两服并一服地喝下,想来能把今天撑到底。

慎亲王府建在小相国寺的旧址上,有天然流水林园之胜,冬日偃松积雪,夏季竹榭咽泉,皆为一时胜景。

这一日慎亲王妃在王府设了观荷宴,邀请上京的各府诰命勋妇,赏花听戏。

这宴会原是为她为长公主开的东道,可惜人家不领情,迟迟不来,慎亲王妃自己乐呵,开了台戏,命嗓条婉转的小旦细细唱着一折《十离曲》。

临风送水,那燕离巢与珠离掌的唱词,便尽数影射.入听客耳中。

水榭对岸,慎亲王妃坐在髹金圈椅中,嘴角含笑,手打着节拍子,偏头叫了声芸儿。

你瞧,这女人地位再高啊,只要姻缘上有丁点不如意,便连门也羞得出了。

当年晋明皇帝下旨赐婚,我便道这二位长远不了,坐地不是一路的人,你看,被我说着没有?那日你从长公主府回来还哭得什么似的,如今还不是分了,也算给你出了口恶气。

她拖长音腔一叹,比台上的戏角更有深长的意味,该是你的,它跑不了。

刑芸乖顺地坐在义母身边,听见长公主三字,犹觉膝盖作痛,却也不妨被打趣红了脸,低头羞道:母亲怎么又提起……慎亲王妃笑起来,你面皮也太薄了,这有什么好害臊的,青梅竹马,原是这世上再干净也没有的感情了。

那命硬的丫头用七年也没拴住梅郎君,阖是他心里另装着一份情,老身与你母女一场,自然会为你这孩子筹划。

她话风一转,梅郎君稳重有才干,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你将来成就了,莫忘了多照拂照拂你的表哥,一家子骨肉亲戚,互相帮衬才能兴旺门楣。

刑芸低头应是。

慎亲王妃记在名下的两个儿子都是侧妃所生,与她不甚亲近,刑芸何尝不知义母殷切地帮她牵线,无非为了让她出门子后,谏言夫婿,好多帮衬王妃的娘家侄。

那是哪门子的表哥呢,取了个威风凛凛的大名叫郭震关,实则二十来岁的人了,夜晚还尿床,一屋子姬妾镇日睡在龙王庙里。

刑芸拿帕子轻掖鼻端,权当不知情吧,甜声道:这是自然的,怀宁此生有幸认了母亲,是百世修来的福份,自不敢忘母亲的大恩。

正说着,曲桥下的池水忽然无端起了涟漪。

紧接着不知从哪个方位传来轰一声巨响,阖府震动。

听戏的夫人们纷纷惶惶起身,说不会是地动吧?就见八架云母屏扇外头,几个管家行色匆匆而来。

慎亲王妃身边的老嬷嬷赶过去听了信,面色大惊,回身对王妃耳语几句。

我的天爷,观星楼倒了?司天台也叫砸了?!慎亲王妃两眼发怔,你说谁,谁干的?她分明听清了那个人,只是难以理解,久久晃不过神。

恍惚之间,她眼角瞟见一片灿灿的金色,疑道何人戴的金饰这般耀目,定睛一看,险些厥过去。

长公主轻仪简丛,携数人穿□□,过曲桥,笑面盈盈到了近前。

众位诰命贵眷,见了长公主这身高冠绣蟒的打扮,一时还以为在戏里,面面相觑了一晌,忽佩动钗摇,扑啦啦跪了满地。

甭管是长辈平辈晚辈,甭管心头自不自在,众人皆伏首尊呼: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便是再没眼力劲儿的人,也看得出长公主身上那件只比君王少一爪的蟒服,大有来头。

戏台上,恰唱到《镜离台》,长公主目下无尘,驻足倾耳欣赏了两节,对左右道:好一个‘铸泻黄金镜始开,却不得华堂上玉台’*,应情应景。

只可惜这小旦开嗓儿时节功夫没下够,尚欠调.教啊。

她转头笑视慎亲王妃,声音徐徐:眼见别处起高楼,别处楼塌了,娘娘且在这里宴宾客,好闲情雅致。

见这老妪还怔立原地,宣明珠凤眸一敛,眼色顿时寒凉,怎么王妃不认得本宫了?凶蟒蹙金的利爪刺痛了慎亲王妃的双眼,这老妇人纹理深重的唇角抖动数下,终于颤巍巍的,褰裳跪拜。

郭氏以额触地:臣妇见过殿下。

母亲?搀扶她的刑芸不识变故,茫茫地随之跪了,心头惑然:王妃身为长公主婶母,是朝廷超一品亲王妃,为何屈身跪她?自先帝朝起便没再向人弯过膝盖的慎亲王妃,内心被屈辱和愤懑填平了,怨道小孩儿家家哪里知早年间的事——这件等同违制的蟒服,晋明帝曾亲口说过六个字,见此服,如见朕。

昭乐成亲后,顾忌梅鹤庭的清流名声,将之留在了宫内。

不成想休离以后,反而没人能辖治她了,大剌剌便敢穿出来招摇。

还平了司天台。

谁给她的通天胆子?慎亲王妃一则以怒一则以惧,心道不讲理的小姑奶奶,不会一个不顺心,把她王府也给掀了吧?跪在硬地上久了,王妃的身形微微佝偻。

见对方迟迟没有叫起身的意思,她不得不忍着声气问:不知长公主此来有何见教?是王妃之前下帖请本宫,怎么反而问我?客都没来,你们倒一片宾欢主洽了!宣明珠瞥向白石栏杆外的莲花池,这时节,小荷才露尖尖角,赏的什么荷?不过捡她的乐儿罢了,打量着她没脸来,便支起台子唱歪戏,背地里点她的眼。

她垂下眼皮,将庭中人一个个扫视过去。

头顶是华熠生辉的九珠金冠,脚底是厚重的男式夔纹描金靴,九只凶煞的全蟒盘踞在玲珑的胸前,给人一种妖魅的错觉。

好似多年来不声不响的长公主一朝脱胎换骨,全不是男人抛弃了她,是她要灭凡心登天阶去了。

她不开口,便是无声又无尽的威压。

沉寂中,迎宵侧前一步,代主道:我们殿下的意思,明媚夏日,赏赏花听听戏原无什么不可,只是诸位的嘴巴请夹紧些得好!须知山水有相逢,得意时莫忘了形迹,失意时才不会走窄了路。

迎宵目光一偏,突然呼喝:怀宁县主好规矩!长公主玉颜在前,你却抬手捂面,是自知没脸见人,还是成心对长公主不敬?被点名的刑芸后背颤栗。

方才,她跪在那袭明黄的袍服下,恰被金蟒鼓出的睛目死死睥视,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日梅师兄一双冰冷的眼睛,警告她不准再出现在长公主面前。

虽则二人如今离昏了,但她深知梅师兄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一种隐隐不知何来的忧惧摄住她,所以她才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脸,露出了蠢相。

她心中,有万千不服,长公主也不过仗着命好,托生在中宫娘娘的肚子里头罢了,所以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否则,否则……可否出大天来,既定的命数也更改不了,身份的落差如天堑一样横亘在她面前。

刑芸越想越无望,咬唇泫然欲泣。

宣明珠目光冷冷地扫过她,多一眼都嫌耽误功夫,转眸俯视郭氏:若王妃教不好女儿,本宫身边还有几位掖庭出来的管教嬷嬷,正好送来给王妃分忧。

——还有,淑娘娘有了春秋,喜好清静,王妃今后无事就别进宫了。

慎亲王妃正暗恼刑芸登不上台盘,忽然听见此言,心里似被尖针扎了一下子。

——昭乐不会知道那张皇榜求子的传言,是她散布的了吧?慎亲王妃的面色青白紫各色纷呈,宣明珠微微一笑,敲打的目的达到,轻描淡写转了身。

抬指遮眸,望向盛大的骄阳,声音矜贵而娇懒,都起吧。

接着奏乐接着听啊。

前来赴宴的贵妇们此时悔得肠子悔青了,哪个敢听实,心有余悸地盼着长公主迈步。

见她抬靴欲行,众人松了一口气——忽而长公主又定在原地,大家心中复惊。

只见两个穿公服的男子绕过屏阑走来。

打头那人,通身织锦绣襕,那沉敛如一簇冷火的深绯颜色,灼人眼目。

宣明珠确定没听到传报声,所以,他是硬闯进来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正要走,那双涉水而来的皂靴到了近前,轻挡住她的掐金挖云凤纹靴。

似游湖的舟楫无意碰动了荷茎,随漪轻让,再无声横渡在前。

殿下。

梅鹤庭低音清泠。

原本他急于入宫上疏,半途手下人却探听到长公主离宫后进了慎亲王府。

鬼使神差的,便折道跟了过来。

便见了这样的她。

今日的宣明珠,如一尊焕然浴金的菩萨,如一把遒秀出锋的金错刀,是他在往日闺阁中绝未见过的样子。

曾经他以为她是他的樊笼,原来,他才是她甘心藏敛的刀鞘。

如今鲛绡破了,秀刃便露出了无匹的锋芒。

梅鹤庭深深凝视她一眼,稳住轻颤的手指,扣紧掌中奏本。

宣明珠瞥眼瞧见了,对迎宵语气轻快地哂笑:你我打个赌,猜猜梅少卿这本折子里,数了本宫的几条罪状?说罢要走,梅鹤庭抿唇握住她的小臂。

宣明珠眉头微蹙。

他未替自己解释,而是转向对面的刑芸,某上次是不是说过?旁人皆一头雾水,唯有刑芸惶如惊兔。

她快要冤屈死了——不露面也不成,露面也不成,这两人一对欺负人,可还让人活不活?不待她辩解,梅鹤庭冷声道:姜瑾,将府门外的衙役叫进来,请怀宁县主去堂署坐坐。

梅大人这是何意?慎亲王妃隐忍到这时,终于发作了,这前两口子当王府是戏台呢,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老身尚未计较大人闯府之罪,大人凭什么带走我义女?刑县主涉嫌结营内阁大臣干政,某既敢拿人,自有确凿证据。

他剑眉入鬓,声音似穿石的滴水结成冰,冷而硬,绊着宣明珠衣袖的手却始终控着力道。

不许她走,也防着她疼。

至于王妃娘娘,下官也有一问,您日前是否入宫见过淑太皇太妃,是否从她口中,听说过日前宫里张皇榜的内幕?慎亲王妃袖管筛糠,余光看了宣明珠一眼,强撑着一世的威严道:你、你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怀疑到老身头上了吗?可知侮蔑皇亲国戚是重罪!先是一惊又被一吓,宣明珠都有些同情这位老王妃了。

忍不住,便笑了一声,梅鹤庭这是唱的哪一出,难不成,要在众人面前为她讨回公道吗。

长公主不耐地甩动一下胳膊,梅鹤庭锦绣下的臂肌绷紧,众目睽睽下,将她的衣袖紧攥回来,复又放轻力道。

宣明珠不想当着这些人与前夫拉扯,不好看相,便侧眸乜他。

梅鹤庭分毫不让地回视,一字一句道:怀疑抑或侮蔑,看的是证据,娘娘用不着急。

今日某不过想教诸位夫人知晓,梅长生上感天恩,视长公主殿下为此生佳耦,丹心忱忱,从未有过半分弃嫌之心。

相反,是长生处事有失,愧对殿下厚爱,方致今日地步,后悔难及,百死莫当。

此一桩不言自明。

日后若再有传播谣言中伤公主者,提刑司的讯堂敞开大门等着。

荷花榭中的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被一个都可以当儿子的年轻人当着面敲打,从最初的震惊回神后,心里就开始不受用了。

可又无法发作,谁不知梅鹤庭是先帝与当今都看重的人物,大理寺的卿正明面上是崔锦衣,可手握实权者,却是这位才干出众的梅少卿。

这样清流傲骨,不畏强权的一个人,方才当着众目睽睽说什么——是他对不起长公主?这个在上京出了名的不着墨于儿女情长的冷面郎君,如今是转性要呵护长公主了?可,他们不是已经一掰两断吗。

宣明珠的心湖没有一丝涟漪,漠然落下纤密的睫,盯着那只逾越的手。

冷静,不杂一丝情愫道:可闹够了没有?梅鹤庭眉心蹙折,未语,将捂得滚热的折本撂在姜瑾手里,道了句为我递到御前,留下面面相觑的一群人,拉着宣明珠出王府。

姜瑾看看手里的折本,再看看瘫软在地上的刑芸,没敢多嘴向郎君确认,是否真要抓了这位娇客进班房。

君子不迁怒,郎君都为长公主破了一戒,还问个什么。

走出王府大门,梅鹤庭始松手。

这是自那日争吵一别,二人首次面对面而立。

从方才开始,他的眼里便凝着一层深重的霜寒,此时也未见融缓。

看着她,薄唇抿出沁凉的音调:宣明珠。

平生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她。

一旁的迎宵眼皮跳动,恼火这还了得,奈何等不到公主的示意,只好强忍着。

梅鹤庭见她似笑非笑的不语,胸闷更盛一层。

他心甘情愿向她低头,可是心里实也聚了一团火,这股邪火从何而来不得而知,只知从听见她坼毁司天台开始,他就有怒。

怒,当年一句话便毁去柔嘉娘娘桃树的华苗新,怒,她将自己置身漩涡之中,实则更怒自己——无法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翼护她,致使臣民对她生出种种非议。

我明白你的心情,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由我做,只要你说,我必能令你全身而退。

可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负担下所有,为所欲为,仿佛不畏生死似的,仿佛……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种不吉利的预感让梅鹤庭心悸。

宣明珠仍旧不语。

那袭金黄的华服穿在她身,俨俨冷艳如一个陌路人,那双从前注视他时柔情四溢的眼眸,如今深漆一片,唯剩冷漠。

他喉结轻哽,不禁上前,你跟我说句话……迎宵见这人得寸进尺,颦眉上前阻止,蓦然察觉不对——不言不语任他纠缠这半天,根本不是长公主的作风。

不好!不待她过去,宣明珠口中的腥咸终于忍不住,噗地张唇,一篷淋漓尽致的鲜红,直喷在梅鹤庭脸上。

人影倒下,不过纸薄。

第26章 .中火得知公主患病(名场面)……梅鹤庭眼前的世界被染成一片红,一把接住昏倒的人,怔怔低头。

女子雪白的脸宛如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只有眉间痣与朱色唇,是釉上两道刺目的裂痕。

殿下,明珠……那血渗进梅鹤庭的瞳,斑驳骇人。

视线里的那张面容像要即将模糊不见,他使劲眨动几下眼,又软声地唤,又轻轻地推,可她就是闭着眼不应。

她怎么了……梅鹤庭抖指去摸她的脉,好不容易按到微弱的跳动,自己的心已快要不会跳了,扬眼看向迎宵,她怎么了!迎宵不应,一面狠掐着手掌叫轼使来驾车,一面令随行暗卫速召御医入公主府,而后劈手要将殿下从梅鹤庭手里夺过来。

叱!梅鹤庭呼喝一声,瞿瞿惶惶抱起昏迷的宣明珠登车。

迎宵随之跃上车驾,看着前一刻还威风八面的男人,像稚童揣宝般将人紧紧拥揽在怀内,当下顾不得与他争驰,命车夫快快打鞭。

她到底怎么了!几乎覆面的血在男人脸上半干,仿佛一层骇人的阴影,你们,何事瞒着我?梅大人办案不是明察秋毫吗?不是声称三叉手内必见疑点吗?迎宵不知殿下生死,内心岂能不惧,被这个糊涂行子连声追问,再也不能忍耐,连冷笑也作不出来,面上只有冷,高声道:大人曾与殿下朝夕共处,竟灯下黑到盲了不成,问我们短长?你便不关心殿下,总该知道,柔嘉太皇太后当年是因何去世的吧!梅鹤庭的热心口淬了窟冷冰霜,半晌不过魂。

一路上怎么回去的,他不知道,等神魂再度有了意识,人已站在鸣皋苑里,怀中已经荡然一空。

崔嬷嬷的哭心喊肝、澄儿的饮泣急惶、长史的延医安排,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轮番上演。

梅鹤庭木木地立在蜿迤的木柞长廊上,觉得这一副身子不是自己的。

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忙。

一忽听这个道:快将言世子从南疆带回的清明散拿来试试!一忽又听那个道:速遣密卫向宫里黄公公递个信,只怕陛下要过问……梅鹤庭听着,心头反复刀绞着一个真相。

宣明珠患上了血枯症。

举世无药可医的绝症。

这件事澄儿泓儿知,迎宵松苔知,崔嬷嬷毕长史知,陛下知太医知,连,言淮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只有自己这做了她七年丈夫的人,一无所知。

方才竟还在众人面前放言,对她丹心忱忱,天地可鉴。

好个天地可鉴。

钻心的疼,从每一条骨头缝子里苏醒,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钢丝网勒紧他。

他霍然捂胸,冒着冷汗闷嗽一声,便向内寝的门里去,被打帘子出来的泓儿拦住。

一片帘篾的边角情急下甩在他颧骨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在那张血面上如叶入林。

泓儿乍见这张血红的脸,吓得倒退了一步,只怕此时给他一面镜子能去唱关公了。

大人留步吧。

长公主吐血昏迷,泓儿是此刻少有几个能镇定下来主事的,也来不及追究是谁放此人进府的,快声说道:您瞧见了,府上眼下乱的一天星斗,就算看在殿下往日的情分上,请莫添乱。

您该知道,殿下此时最不愿见的人是谁。

说完她扬声向外喊:太医来了没有!太医来了,柏木制的药箱几乎要颠碎周太医后脊的骨头。

梅豫步履凌乱地跟在后头,他才听说母亲不好,见到泓儿凝声问了几句情况,复向周太医深深一揖:尽托付大人了!梅鹤庭不认识似的盯着长子,眼神是无尽的绝望。

连你,也知道?*一众婢子或捧巾帨,或端参汤,打帘子进进出出。

周太医入内为长公主号过脉象,又说斗胆请见一眼殿下的金面。

泓儿便撩起帷帘,紧张地盯住太医。

宣明珠身上的蟒袍沾了血,由女使换成了雪缎中单,安静地卧在妆花锦中。

眉间小朱砂的色泽黯了下去,浓密睫羽在睑下打出一小片隐青的影,面呈金纸之色。

龙气一离身,那身柔白色的襦衣,将内里絮弱全勾了出来。

周太医沉吟嗟嘬,询问公主的用药情况,等听说今早殿下一连喝了两服药,这位御医直蹦得老高。

那是强提血气的方子!下官再三强调,需按时按量服用——双剂服下,如何能不吐血?泓儿忙问:可有大碍吗?周太医自惊自诧过后,嗐了一声,安抚说大碍倒也没有,只是看相吓人,待下官开副行导血经的药剂,想法子让殿下喝下,醒来便好了。

以后却不可再如此不顾医嘱了。

直到听见这句准话,泓儿的眼波才汪洋起来,为长公主掖好帷帐,揩泪比手,请太医到外罩间开方。

这边着人抓药熬药不提,周太医事了,迈步出门槛,忽有一只血渍斑驳的手拉住他袖摆。

一声气息幽幽:她醒了吗?嗬!周太医吓得腿肚子一滚筋,好半晌才从褶云窗下那血葫芦似的脸上,依稀辨出个人模样儿。

梅、梅大人,您还在呢。

大人放心,殿下脉象尚不凶险,服药后庶几可安,您……先去洗把脸吧?梅鹤庭听了,颓然松手。

哑声又问:是四月初八那天?周太医心中叹息一声,他既已知晓,便也不瞒了,点头道:长公主的病情确是那一日确诊的。

说完,就见梅大人脸上似哭似笑的,周太医想不明白,二人离都离了,这梅大人对长公主究竟有情还是无情,不忍多看,拱手候到厦厅去。

他这一走,好像把梅鹤庭全身的骨头一并抽走了,跌靠在莲花砖墙上。

他两腿一屈一伸,像个醉酒后无家可归的氓人,五爪死死扣在膑骨上,阖目呢喃,四月初八,四月初八。

那一日,是她的生日,中途回后院,有些反常的样子。

他却偏偏听进那句赌气言语,拂袖而去。

倘若当时多点耐心。

是不是就能发现她生了病?倘若当时留下安慰了她,纵是再恫人的病,有他在身边给她撑着,对她说一声不要怕。

她是否至少不会那样伤心?可他说了什么。

——殿下闹够了没有。

留下她一人,在染病将死的恐惧中,心字成灰,失望透顶。

梅鹤庭目光血红,心脏一寸寸窒紧,窒又窒不死,生捱着那种求生不得的痛苦。

那夜在琼影池边喝酒的人,是否,便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决绝是因此,休夫也是因此。

那时的自己,却还无耻地计较着,她为何不再往衙署送吃食,计划着送她几枝花便能哄回……梅鹤庭脑仁疼得似要裂开了,偏过头,透过风吹门帘的一隙,贪婪地凝望岫玉屏里晃动的光影。

婢女的身影来来去去,只不见她。

无比想要进去看她一眼,可泓儿说得不错,若她此时清醒,第一个不愿看见的便是自己。

他不能再这样欺负她。

梅鹤庭眼前的视线迷离了,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只颜色斑驳的小朱盒,捧心似的拢在掌中。

那日宣明珠离开净室后,他也不知如何想的,一股脑跳入汤池,潜水数次将这夫妻结发的锦盒捞出。

当时他以为失而复得,打开湿淋淋的盒子,才发现,里面除却一团湿灰,什么也没有。

原来,她在交给他时,已将二人的结发烧成了灰。

他一直不忍打开看过,所以一直都不知道。

——水濡火爇烟消,她决意的事,分毫也不差。

公子!姜瑾脚步匆匆地从外一径进来,几乎认不出美人阑下那个销魂丧志的身影。

待看清公子满脸的涸血,姜瑾唬得掏出帕子递去,听说长公主才出王府便晕倒了,怎会如此,殿下眼下如何了?你怎么进来的。

梅鹤庭森冷地抬起头,出去。

他眼神失了焦,虎死架不倒的凛凛余威犹在,心想他一个外头办事的,何时出入内宅无所禁忌了?又一想,是了,不正是自己这个混账上梁不正么。

男人突兀站起身,用力揪紧姜瑾的衣领往外拖。

姜瑾从没见过公子这模样,鞋底子蹭着地砖,踉跄着直叫唤。

梅鹤庭咬牙不理,到了随墙月洞门,却又一把搡开姜瑾,径自便向外去。

姜瑾忙将公子一拦,看着这人竟有些失魂的征兆,胆战心惊地问:公子干什么去?我找药去。

姜瑾更加一头雾水,他尚不知长公主患病,只当公子被长公主突然昏倒吓到了,壮着胆,扳过梅鹤庭的双肩用力一扽。

公子,你清醒些!外面出大事了,属下方才将您的奏本递到禁中,随后陛下便降旨,说、说‘梅少卿弹劾长公主骄僭失德,不敬例法之罪,甚合朕意!’姜瑾听到这道圣谕时,心都凉了半截。

那奏折,是他亲眼看着公子写下的,那上头列举的明明是司天台十罪!公子分明,是想保长公主的。

可怎么到了陛下口中,便成了公子弹劾长公主呢?姜瑾毕竟跟随梅鹤庭多年,回来的一路也琢磨出点门道,料想是陛下要与长公主唱台大戏,却拿公子扎了筏子。

公子本就在长公主这里不讨好,这样颠倒人心,不等同于断公子命脉吗?却不知梅鹤庭听没听真这句话,他麻木地眨动眼睫,说了句莫名的话,不算冤我。

说罢,继续往外走。

姜瑾眼见阻拦不住他,这时内殿里突然传出一声轻呼,不行,殿下喝不进去药呀!梅鹤庭猛的停步,转头怔忡几霎,忽扯过姜瑾手里的帕子胡乱抹过脸。

*一屏薄岫玉山水扆,将屋里屋外阻隔成两个世界。

门外,是孟夏明媚的天光,室内却有珠帘帐影重重,沉水与苦药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氲得气氛越发沉闷。

药反复热了几回,昏睡中的宣明珠蛾眉微颦,牙关始终紧闭,仿佛在无何有之乡依旧不得舒展,抗拒着那苦口的东西。

泓儿试着轻掰公主的下颔,或者用芦管哺喂,通通不成事,急得叫来崔嬷嬷。

崔氏先头哭了一场,关键时候,还得是她积古的老人家坐镇,斥了哭啼的澄儿一声,踩上脚踏俯在长公主耳边,红着眼唤道:公主,小殿下,你听嬷嬷的,把药喝下去就好了,啊?她像公主儿时那样一遍遍捋抚她耳边的鬓发,一面念叨一面送药。

便见女子苍白的唇角嚅了嚅,含进两口药去,泓儿等喜之未已,那深褐色的药汁又顺着公主嘴角流了出来。

心肝儿!崔嬷嬷哽咽一声,嬷嬷求你了,你还有小小姐,还有两个哥儿,便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殿下也该快快好起来才是啊!门角忽的吹进一阵风,屏外人低靡道:可否让我试试。

里间的人俱是一顿,泓儿径先反应过来,拧眉快步绕出去道:大人忘记奴婢的话了吗?梅鹤庭蜷屈掌心,糙劣的噪音活像有刀刮着喉咙,她在受苦,我只喂药,别无他图,求姑娘通融。

澄儿突然冲了出来,竖眉质问道:迎宵说,在慎亲王府前是你逼问我们殿下,殿下才会吐血昏迷,有没有这回事?你若当真见不得主子受苦,主子眼下就不会受这个苦了!她的眼泪掉下来,他此时来是怎个心思呢,是不是打量着满屋子的人都束手无策,单他一来喂药,公主没准就喝了,到时他心中便可得意,公主即使昏迷中都与他亲近,便藉此认定,公主心里到现在还放不下他?何苦恶心人来!叫他进来。

崔嬷嬷突然发话。

二婢愣住,心知嬷嬷这是病笃乱投医了。

虽不情愿,也只得侧身让路。

男子的襞积拂过地衣,近乡情怯般无息无声,一眼看见卧在榻上的人。

瞬间红了眼。

接过崔氏递来的药碗,那褐色的汁子沿着碗沿颤动起縠纹。

他垂眸,道:嬷嬷,对不起。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那天嬷嬷会说,所有弥补皆无意义。

一寸心,一寸灰。

死灰尚可复燃,湿灰却再也不会。

他眼下,唯有让她不那么痛苦这一点用处了。

梅鹤庭默然登上脚踏,屈膝在榻边,将女子乌鸦鸦的发丝小心挽在手中,扶她枕在自己膝上。

雪颜咫尺,朱砂天涯,颤抖的指尖想去触碰,最终禁止地悬停在她眉心上方。

明珠。

他垂下的眸光冰凉欲滴,舀了一匙药汁送往她唇边,喝下去病就好了,你听话。

澄儿和泓儿互相攥着对方的手,紧盯公主的反应。

昏睡的人无动于衷。

梅鹤庭弓下身子,滚颤着喉贴在她耳边,低唤:醋醋,醋醋。

洛水河岸桃花开了,等你醒来,带你去看,好不好?宣明珠的眉头动了动,昏梦中好似听见母亲遥远而温柔的呼唤。

她下意识放松了身体,碰到嘴边的温热苦涩也变得不那么难下咽,一匙一匙,尽喝了下去。

阿弥陀佛!崔嬷嬷激动得双手合什念谒,泓儿澄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只有梅鹤庭自己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唤出那两字。

——我小时啊,嗜爱糖醋口味,像樱桃肉啦、糖醋鲈鱼啦、酸角脆皮豆腐啦,每日必不可少。

母后便帮我取了这个俚俗小名……你叫一声嘛,我想听夫君如此唤我,咦,有人脸红啦?醋醋,她的小字。

在新婚夜时她便告诉过他。

尚主当有人臣之礼,那一晚,即使两个曼妙的字音已抵在齿间,他生怕唤出便克制不住自己,便克制住了自己。

七年来,没有遂过她心意。

今日第一次唤她,却是在她惘然不知的情形下。

报应,不爽。

*他说话算话,不用屋里几双眈眈的视线提醒,待宣明珠服下药后,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而出。

一出门就见着了宝鸦。

小姑娘泪眼汪汪地被梅豫牵在手里,一见到爹爹,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仰头嚎啕:我都知道了!梅鹤庭脸色惨白,目光蓦然射向长子,带有一种破碎的凌厉。

他不敢去想,一件连大人都难以接受的噩耗,宝鸦得知后会如何。

梅豫隐晦地摇头,宝鸦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父亲,我都知道了,阿爹和阿娘分开了,是不是?父亲恕罪。

梅豫不敢直视父亲此时幽昧若山鬼的脸色,躬身长揖,此事,母亲一直想亲口对小妹说,只是不忍开口,如今……师亲有事弟子服其劳,母亲为难的事,便由孩儿来分忧,胜过他日小妹从别处听闻——请父亲恕我之罪。

梅豫当然不可能冒失到将母亲身患重病的事也告知宝鸦,他怎能忍心呢。

摇头的人换成了梅鹤庭。

胸口有如搠进一把刀子,横锋逆锋,来来回回的翻搅。

豫儿没有错,他们都很好。

混账的是自己。

梅鹤庭蹲下搂过女儿,无颜面对她,宝鸦对不起,是爹爹糊涂……对不起你娘。

他抬起破碎的眉峰,望着这个纵使天才也只有五岁的女孩双眼,轻而郑重道:即便爹娘分开了,我们依然疼你如旧,宝鸦别哭,宝鸦不怕。

梅宝鸦果然不哭了,她努力绷住粉泪皴伤的脸,想让自己看上去乖一点,更乖一点。

她点头说,我知道啊。

从前阿爹很爱我,阿娘很爱我,阿爹和阿娘很爱对方。

现在只剩下阿爹很爱我,阿娘很爱我……宝鸦身上的爱,丝毫也没有减少,可是,大颗大颗的泪从她眼里无声滚落:可是爹娘身上的爱都变少了呀,要怎么办,宝鸦想把自己的那份补给你们,可是宝鸦做不到,为什么我这么笨,就是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