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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了自当及时行乐

2025-04-02 00:59:56

大理寺后衙的一间简舍内,枕臂伏睡在书案的梅鹤庭猛然惊醒。

朝光透过窗棂,落在男子清冷有致的侧脸,似薄光迎上了一层薄雪,暖意所剩无几。

梅鹤庭轻锁眉心,拇指怔然揩过唇角。

——方才的梦太真实了,温软的触感、濡湿的气息、逼真的血腥味,仿佛都留在唇上。

梦中那个鲜妍如火的身影依稀如昨,咬人的那一口……真疼。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他在衙署宿直,加上前日晚上被拒之门外,算来确有两整日不曾见过宣明珠了,怪不得会梦到她生气。

至于惊醒之前女子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梅鹤庭蹙眉,梦境而已,如何当得真。

他单手撑着通宵后昏沉发胀的两只太阳穴,走到北窗下。

铜盆中是冷水,掬一捧在脸上,可醒精神。

而后整衣抚袖,束妥头冠,转身将桌案上的案卷整理一番,准备在朝会前将户部左侍郎贪墨案的始末再复盘一遍。

门扉忽然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推开。

只见两个同僚堆着满脸的笑褶进来,打头的身着朱色小料绫罗袍,另一人着地黄交枝细绫袍,七銙犀带上皆挂有一只绯鱼袋。

与一身俨然公服格格不衬的,是二人手里各拎着一双……青竹筷。

大理寺主簿卢淳风,评事员外郎李乾,用嗷嗷待哺的眼神盯着梅大驸马,颇怀怨念。

二位做什么?梅鹤庭莫名。

卢淳风摸肚:饿饿。

李乾舔唇:饭饭。

梅鹤庭眉眼清冷,出去。

两个大男人加在一起有七十岁了,扮起不正经,让人简直没眼看。

卢主簿给李评事使了个眼色,你看,卢某便说咱们梅大人是不懂开玩笑的。

卢主簿讪笑道:梅大人,不是我等没出息,实是咱们衙门做的朝食,咳,你懂的,与贵府的佳肴美味比起来有如云泥之别——他动指做了个空中夹菜的动作,目光不经意瞟见梅鹤庭身后整齐的床榻,还有那张稍显凌乱的书案,双眼大睁:梅大人您昨晚不会整晚没睡,一直在复核户部贪墨案吧?身为皇亲国戚的驸马爷,不但主动要求夜值,还焚膏继晷勤恳如斯,岂不让他们这些照章混事的蹭棱子汗颜。

李乾的筷尖轻敲卢淳风的筷头,示意老兄跑题了,卢淳风只得暂将脸皮丢了,干咳道:那个,下官其实想问,这两日贵府的庖人……没在家?大晋朝的三省六部循有定例,会为上值的官员准备朝食与午食,只不过公家出银做出的伙食嘛,臣工之间心照不宣,糊弄饱肚子足够,色香味就别想了。

而像梅鹤庭这样一跃成为帝王的东床快婿,有长公主每日调着方儿往大理寺送三餐饮食,了不得了,就是当之无愧的一衙之宝。

大理寺同仁跟着沾光,每日吃着皇家御馔,一个个被养刁了胃口。

连大理卿崔锦衣也玩笑说:刑部每年抢着要梅少卿,我都舍不得举荐,就怕手下一帮子馋虫跟我闹翻呦。

梅鹤庭除大理少卿五年来,长公主府的小灶一日没有断过,这两日接连断炊,就成了破天荒的事情。

听到二人的话,梅鹤庭才陡然意识到这一点。

五年来风雪无阻地送餐食,且每一日的食谱,都由宣明珠按他的口味亲自选定,一月三旬,一年十二个月,每旬都不重样,需要耗费的心神可想而知。

他开始还会对她道声辛苦,渐渐的,便也像旁人一样习以为常了。

梅鹤庭心口蓦然有些烦闷。

来到自己的公案上,吃着不比以往的朝食,感受四周投来各种哀怨的视线,一向以稳重有静气著称的梅少卿,有些沉不住气了。

府中是出了什么事情,顾及不上吗?转念他又想说服自己,家里和衙门做的都是同样饭菜,都是一样吃法,自己又不是那等矫气之人,何以不能适应?可业已惯成的味蕾明明白白告诉他,入口的东西难以下咽。

梅鹤庭面无表情。

抑或宣明珠还在同他闹别扭,用这种赌气的方式向他提醒她的存在?他越想越肯定,必是如此了。

虽然成婚多年,她身上仍有许多抹不去的小女儿情态,他即使不赞成以私情影响公事,却也无法怪她。

毕竟她是那样在意自己。

近日忙着户部的贪墨大案,确实也冷落了她,连她逢五生辰宴的种种操持,都没顾得上过问。

梅鹤庭面色由阴转晴,囫囵吃完,心想今日可以早些退衙,正好还有一份礼物没送出手。

宣明珠见到后,必然便会高兴了。

*早起没胃口,宣明珠只进了半碗藕粉莲子粥,服完药后胃里直闹腾。

泓儿瞧着心疼,端了一碟糖渍梅脯来,宣明珠勉强噙了一颗含在苦麻的舌蕾,也是于事无补。

歇息不一时,杨太医入府请脉,随行的还有尚药局前掌司林铉,以及一位专攻气血疑症的周太医。

林铉老先生已致仕多年,身着一件素青的衫褂,须发皆霜白,此番是太医署为着长公主的病情,特意请他出山的。

患病之事,宣明珠已勒令所有知情人严禁外传。

不仅因为家私,还因她手里掌着皇城北衙禁军兵符,同时遥领一成羽林军铁骑。

这两道兵权,是晋明帝山陵崩前留给她的护身符。

长公主虽久居内宅,不过问朝堂事,但要说长公主牵一发而动朝堂全身,丝毫不为过。

自然,此事瞒谁也不能瞒着皇上,宣明珠表明会找个合适的机会,亲自上达天听,杨太医这才愿冒风险替她暂时守密。

三位医者卷袖净手,郑重其事地为长公主号脉。

诊罢后互相对视,沉凝片刻,终究未置一词。

一直紧盯着三位太医神情变化的崔嬷嬷,当场堕了泪。

三位医术高超的圣手共同复诊,是没有诊错的可能了。

宣明珠料到了这个情形,本没抱希望,便也谈不上多失望。

早在母后得病当年她便明白了,神医断生不断死,灵药救病难救命。

杨太医缓声道:既如此,殿下还照着前日仆开的方子按时用药。

此药方是在当年太皇太后的治方上加以改良,当年此病无先例,所以难免有所阙漏,而今仆等商讨后稍加添减,或可为殿下延寿……宣明珠直接问:多久?杨太医低道:一载左右。

宣明珠平静地点点头。

一年时间,用来了却些遗憾,足够了。

派人将三位医官从府邸后门送出,宣明珠趁喝茶时,抿了一下唇瓣,略略带出些血色,抬起头对崔嬷嬷浅笑:早起没吃什么,这会儿倒想嬷嬷做的水晶小饺的滋味了。

崔嬷嬷忙不迭答应一声,揩了眼角去往厨房。

直至人影远了,宣明珠放下瓜棱小盏,将迎宵叫进来。

凤目敛起幽深的情绪,她一句句吩咐:本宫的寿材可预备下了,棺,金丝楠木,椁,泰山汉柏。

雕刻找上京最好的手艺师刻桃花连枝纹络,是否合礼制都不必理睬。

这件事别教嬷嬷晓得,老人家经不住伤心。

迎宵如坠冰窟。

长公主在为自己备棺。

迎宵是暗卫,不同于泓儿和澄儿她们在内宅贴身侍候的,不禁疑惑:驸马在何处?此时最应陪在长公主身边,给予殿下依靠和安慰的人,不正是驸马爷吗。

平素驸马惯做甩手掌柜也罢了,可如今……他如何忍心让长公主独自经手此事?迎宵越想越替殿下不值,若非长公主让她下去准备车舆,只怕就要洒泪当场。

宣明珠倒没想那么多。

好时有好时的活法,将死有将死的过法,她还没入土呢,总不能先叫病魔吓死了不是。

小宝鸦听过那么多志怪故事,其中有一个最为离谱。

说一个病入膏肓的秀才,决心在死前做成十件一直想做,却未来得及做的事。

结果中途遇到一位老神仙,不但治好了病,最后还修道成了仙人。

当时听宝贝闺女奶声奶气地给她学舌,宣明珠着实开怀了好一阵子。

这两日这个故事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访道成仙她不指望,这临终十事,倒要好生思量思量。

七年一觉黄粱梦,一朝梦醒,余下的每时每刻。

自当及时行乐。

*开在城南兴化里的宜春乐坊,曲子新颖乐伶水灵,颇受达官贵人的青睐。

此间坊主更是个奇人,前身为翰林院杨大学士杨素的千金,因家道变故,沦落红尘。

少有人知,她与昭乐长公主是总角莫逆的交情。

当年杨家受先永德太子中毒案连坐,杨府男丁皆配岭南为城奴,女眷则发在教坊司成了官奴婢。

后来几乎靠长公主的一己执意,不惜背上后宫干政的恶声,多方调查才寻找到证据为杨家平反。

看尽世态炎凉的杨小姐踏出教坊司大门后,却死活不愿脱奴籍从良,说甚么,我便要以此考验男子心性,若有哪位郎君不在意奴家出身,我宁自备妆奁嫁与此人。

众人啧舌不已,宣明珠道是扯淡。

她知道这不过是杨珂芝不想嫁人的借口,却也有一妙用——成了许多薄情男子的照妖镜。

悬挂雾紫描金纱帷的厌翟车停在乐坊门前,一位唇如朱丹,发挽凤髻的妙龄女郎扶着侍婢手背,搴裳而下。

她身上那件殷桃红的曳雾绡褶裥裙在阳光下五彩潋滟,非但不艳俗,反为主人渡染一身华彩贵气,令来往行人不敢直视。

路人纷纷猜测,许是哪家贵人内眷出行,又何以来这男人寻欢地界?宣明珠何曾在意旁人议论,目不旁视。

至于天子令她闭门思过的敕旨——真当昭乐长公主修身养性这些年,就是好摆弄的了?彩漆雕梁的牌楼下,宣明珠漆瞳微缩,望向那块久违的额匾。

宜春二字,还是她亲题。

替好友昭雪那日她豪气地说,你想开乐坊就开乐坊,哪个敢嚼舌,本宫剪了它凑出一桌子,给你送来做贺礼!吵掰那日杨珂芝说,你这糊涂蛋为一个男人就不登我这个门,好,怕惹闲话就一辈子别来!当时宣明珠愧疚难当,低头狠狠噙着泪,却不曾让步。

她道,鹤庭在翰林,经不起攻讦。

除非我与他分道扬镳,绝不再来……请小芝姐多多保重。

多年之后,宣明珠站在这座牌楼底下。

一个年轻女郎趋步自乐坊中迎出,长公主掩住怅惘神色,只见女子上身穿着一件束袖的松花纱襦,由一条鞶带扎在腰里,下头一条墨青地洒腿裤子,脚踩一双小鹿皮靴,来到牌楼下叉手见礼。

姑娘打扮得利索,话也说得爽利:小人恭迎殿下。

先前接到殿下的贵帖儿,敝坊主道柴门有幸,本当奉箕帚相迎,只是我们坊主近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宣明珠已瞥见门扇后那一片翠色的裙角。

她眉间闪过一片黯然,转了转小拇指上的翡翠戒指,故意笑道:什么奉箕相迎,怕不是想拿着扫帚撵我吧?她不见我,我就立地不走了,你不妨去问问你主家,从小到大,她何时耍赖赢过我?话音方落,一道人影刮风似的出了小楼。

来到宣明珠面前,劈头便道:殿下几尺厚的脸皮?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小芝姐姐。

宣明珠红着眼开口,轻唤她儿时的昵称。

第4章 .~荒唐,殿下置气也要有个分寸。

……杨珂芝注视着和记忆中几乎没变的那张脸,神情几经变化,双眼也闪出水光来。

作大死的……嘴里仍是不饶人,要么好几年不露面,一来就青天白日恁大阵仗,生怕别人不晓得长公主学坏怎么着?听她犹肯骂自己,宣明珠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口窝顶上一种涩涩的疼。

她鼻子发酸地挽住火冒三丈的老板娘,你我少年时,被我那些个没正事的亲王叔伯往教坊司里领的还少么,赏舞听曲而已,有甚了不得。

姐姐别骂了,昭乐心里疼。

她安静地抿唇,朝昔日的密友娇然一笑,杨珂芝心底最后的那点火气便也熄了,咬齿道了声冤家。

乐坊中的装潢古韵盎然,又不乏从西市淘弄来的胡风物件。

譬如一楼围屏间铺着一方旋纹波斯毯,几名赤足的舞伶正在上面练软功。

其中有个新来的胡姬,栗发高鼻,面覆红纱,腰肢若秋药拂风,别有一番风情。

宣明珠心情轻快起来,坊中近来可添了行首啊,本宫不捧角儿听曲,洛阳美人皆寂寞了。

听听,这风流未沫的德行就是你的狐狸尾巴,再藏多少年都藏不住。

杨珂芝笑话她一句,领着人上二楼。

宣明珠依稀轻车熟路,木梯行到一半,忽侧身将一粒金锞子抛在那戴纱胡姬的怀里。

会弹阮吗,不拘什么曲儿听个响。

前头带路的杨珂芝轻翻眼皮,却也是许久没见过她这副儇佻的款儿了,心底又有一股暖意。

经年的知己,原不在甘醴之交上,不因断绝联系便失去默契。

二人入清轩,相对坐下,昔日翰林千金如今的乐坊老板娘,往宣明珠脸上细看了几眼。

当场就落了泪。

当年我骂你重色轻友,都是气话,我何尝不知,这些年来乐坊能如此顺遂,多亏你暗中照拂?何尝不知,当初你决心做个甘居后宅的小妇人,是心悦你家驸马爱到了骨头缝子里。

姐姐,宣明珠无奈,这么多年不见,见面就给我看金豆子呀?眼下已是这般,更不敢告诉她得病之事,否则不知如何哄得好。

杨珂芝摇头,握住宣明珠的手直直看着她,你听我说完,你我什么样的交情,本不在见不见面。

这些年,我想你来,又怕你真的过来,真的,你若不来,顶多是没良心,小日子到底过得美满。

可你今儿一过来,我心里头咯噔一下子。

就知道那姓梅的,对你不行……说完又兀自啜咽起来。

何为朋友?是一眼能看出你过得好不好,一边骂得你狗血淋头,又一边为你哭到肝肠寸断的人。

姐姐从前骂得好,今儿骂得也好。

宣明珠轻声道。

她可不就是色令智昏,可不就是没良心么。

初嫁梅鹤庭时,公主二九年华,翰林才点探花。

她生怕夫君清名受损,被那起子酸人在背地笑话尚了个日日不着家的公主,非但宜春乐坊不来,京中但凡有约她的酒宴游猎,通通不参与了。

那些年,她把从前跟着自己城东呼鹰、西楼纵饮的小跟班们的心伤了个遍。

生生活没了自己。

还矜矜自喜,美其名,本宫浪子回头了。

没甚行不行的,他那个人,是好的。

只不过这份好给了天下为公,给了天子黎庶,唯独没用在她身上而已。

如今说起这些,也都云淡风轻。

况且这些付出不是梅鹤庭逼着她做的,是她自己乐意。

人犯了贱,得认。

要说唯一的遗憾,大抵是梅鹤庭虽没开口要求过,却也从没拒绝过她的改变。

他坦然地享受了她的好处,却永远吝啬一声好。

让她觉得自己不单贱,而且蠢。

宣明珠轻耸肩头,宛如孤身跋涉千里的行人,终于卸下一副背负许久的重担。

今天过来,是我想通了一件事,也为向你赔罪。

姐姐莫哭。

她扬头饮一盏宜春坊秘制的奶酥酒,就着楼下弄弦的月琴声,咂摸咂摸酒味,忽就笑骂:这些年真活到狗身上去了!杨珂芝剜了她一眼,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她不愿细说,她便不问。

敛袖又为馋酒的小祖宗倒了一杯甜乳酒,细细瞧她眉间那颗鲜红魅人的小痣,杨珂芝到底开怀,展颜微笑。

如今算什么,回头浪子再回头?宣明珠明眸皓齿哈哈笑:当浮一大白!二人多年未见,攒了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杨珂芝问及长公主府的小小姐,说今日怎的不曾带来……正聊着,楼下突然响起一片尖叫声。

刘公子,不可,啊!宣明珠与杨珂芝对视一眼,后者变色唤了声青笠,飞速推开轩门。

宣明珠跟着出去,凭栏俯瞰,只见楼下那片莲花形的波斯地毯中央,一个惨绿锦服的男人俯面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作大死的刘蛮子,大清早就坏老娘风水!杨珂芝咬牙骂了一句,喝问那些花容失色的姑娘,他怎么回事,你们谁惹他了!不是我们,刘公子方才进来,非、非要春芜姐姐亲手喂他酒喝,突然间就浑身抽搐,倒地不动了……众人叽叽喳喳,吵得杨珂芝头疼,转头果断对宣明珠道:别往下看,没的脏了你眼。

今日我不留客了,叫青笠先送你回府,你既愿意出来,往后想聚随时都可以。

青笠便是之前出门迎客的爽朗女郎,此时有意挡在宣明珠身侧,恐长公主被腌臜气冲撞了。

宣明珠没急着走,凤目轻眯,高声向下道:诸人离他远些,护院何在,去探此人是否还有鼻息。

春芜何在,看护着她别害怕也别跑了。

再找一个不在现场的小倌去报官,余者不得出入乐坊,互为监督!而后转头低问杨珂芝:你认识那人?杨珂芝意外地看着宣明珠有条不紊吩嘱事项,不认识一样看她两眼,负手道:认得的,是吏部刘侍郎家的公子,总爱到我这坊里争风吃醋。

那护院在底下道了一声:他没气息了!周围伶伎又是一片惊恐低呼。

宣明珠眉头微锁,兴化里的执金吾长是谁?杨珂芝倒未见惊慌,只是被问愣了,下意识回应: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问九门提督是谁呢。

宣明珠自己也愣了一下。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与梅鹤庭在一起耳濡目染这些年,她行事变得愈发务实讲理,谨小慎微。

倘若搁在从前,一个小小执金吾的名字,何劳长公主挂问。

宣明珠气笑:不然我直接进宫找陛下陈情,请皇上说句话,替你销了案子可好?青笠在一旁心急如焚又目瞪口呆:底下死了人,怎么长公主与老板娘还有心情开起玩笑了?她不知道此事对于宣明珠来说,还真就是一句玩笑的事。

莫说侍郎之子,便是尚书之子首辅之子,只要死因与宜春坊无干,她便能让此事掀不起半点浪花。

只不过她不跋扈许多年,一时忘了这条捷径。

放心,有我在,耽搁不了乐坊的生意。

话音方落,坊门外隐隐传来人声:大理寺的人来了!乍听到大理寺,宣明珠刹那间耳熟得没回过神,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待眸影低垂,与那走进乐坊的深绯公服男子视线相对。

宣明珠蛾眉轻动。

内心意外的平静无波。

——她曾听宫里积古的老人描述过一种感觉。

一件自己十分熟悉的事,乍从别人口中听见,会觉得分外陌生;一个分明认得的字,盯着看久了,蓦然变得不认识;一张日日相见的脸,也会在某一刻,变得乍然生疏如陌路。

这便是灯下黑、笼中火、局内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跳脱不出无形的藩篱。

直等到灯灭火熄,跳出局外,才知一片身心原还可以这样轻松。

*梅鹤庭一进门,目光便被二楼露台的靓色吸引去。

雪肌玉容的女子,发簪凤珠钗,身著朱罗裙,居高睥睨,眉间一点鲜红的朱砂痣,洒淡而靡丽,让人移不开视线。

迥然不同在家时的淡雅妆扮。

他唇角克制地抿起,定神收回目光,将袖管一折折向上卷起,取出雪白的方帕垫在手上。

撩袍,屈身,亲自检查倒地之人。

满室静寂中,但听得一道清沉音调:男子年三十余,俯卧阖目,无气息脉搏。

有髻,无冠,囟门、百会、双额、双眉无异常。

舌紧抵上颚,双手僵蜷。

身体不见外伤致命伤。

他令随行衙役一一记录,更进一步的尸体检复便交由仵作带回大理寺做。

站起身来,男子漫漠垂着眼皮,用帕子细细揩拭每一根指头,自手指的根部至指梢,一丝不苟。

他的长睫无情无绪地下敛,比之处理寻常公务的平和,命案当前,周身溢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冷肃气。

身后的秩属都了解梅大人的办案习惯,少卿不开口,谁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

梅鹤庭擦完,倏尔松开手。

被团弄褶皱的丝帕便如一片雪瓣,自半空飘转而落,不偏不倚,盖在了死者头上。

他低声吩咐佥事几句,自己朝着二楼方向,登上铺有红纱的楼梯。

站定在宣明珠面前。

清冷的声音与这脂粉之地格格不入,命案关天的事,岂可儿戏。

宣明珠淡淡看着他。

梅鹤庭那双漆黑的瞳里仿佛淬着冰,加重语气道:殿下想见臣,就非得如此做吗,臣再有几个时辰便回府了,殿下都等不及?可知妨碍司法,被御史台得知,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杨珂芝这下听懂了,匪夷所思,这位驸马爷相貌生得是真好,就是这脑子,豆腐渣掺了水不成?宣明珠强忍住才没露出讽色,我追随你而来?若我没糊涂,我是先你……说到一半她忽然明白了,是坊外那辆公主仪制的厌翟车。

舆车的行速比寻常马车快,她平日又不会来这种消遣场所,所以,他见了她自然以为,是她在家中思念他心切,一听说坊市有案件发生,思忖大理寺会来人调查,便心急火燎地提前来此守株待兔。

说不得冤枉,因她从前确实干过类似之事。

那是新婚头一年,她想为梅鹤庭过一个特别的生辰,便甜蜜地换上头一天他夸好看的金丝满绣流仙裙,去翰林院外悄悄等候。

原本想给小夫君一个惊喜。

结果也像今日这般,挨了他一顿数落。

往事回首不堪,哪怕已没了当初的执念,宣明珠仍觉心里头隐隐作痛。

她也曾从滚热的胸腔子里,捧出过真心给他。

她也有如水晶琉璃一样,纯粹向往过、由衷欢喜过的韶华岁月。

楼上楼下两方寂静,宣明珠访友的好心情被他一扫而空,低敛轻轻颤抖的睫。

让开。

梅鹤庭不愿她下次再犯相同的错误,拉住宣明珠的手腕,殿下听言。

殿下承胤贵重,自与寻常闺淑不同,一言一行皆为宗女之表率,不可从心所欲,逾矩乖张。

杨珂芝忽然没好气道:青笠!管他是不是这起命案的主理人,她这爆脾气真捺不住了!了不得,纵使晋明帝和先帝当世时,都舍不得说昭乐一句重话,他倒反了天罡,堂堂的长公主,教训张口就来呀?杨珂芝咬着牙根儿,青笠,一个时辰前冰镇的酥酪此时刚好,还不端给殿下,用上一碗压压惊再走?长公主远道来访,你可仔细待人的礼数,别忘了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鼻子上头俩窟窿通透些,连这么点眼力价儿都没有吗!梅鹤庭微怔。

青笠反应也快,顺势接口:是。

多承长公主殿下惦记我们坊主,今日特意来访,不成想闹出这种事,将殿下吓得六神无主,当真是敝坊的疏失。

梅鹤庭脑中有一瞬空白。

一个时辰前,访友。

——她不是为他而来的。

再看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确实像被吓坏的模样。

自己方才,对她说了什么?臣……宣明珠轻巧地抽出手,瞥了眼腕上那一圈红痕,神色雍容地走过男人身侧。

避过他下意识伸出的手,长裙曳地,拾阶下楼。

梅少卿如此草率推演,本宫不得不怀疑大理寺主理刑狱的能力。

正欲跟上去的梅鹤庭怀疑自己听错了,双脚定在原地。

宣明珠一步步走到围屏边,尸体已被两个衙役担上苫架抬去,她毫不避讳地站在那张波斯毯上,声音清凛:限大理寺三日之内结案,崔锦衣亲自将案宗递到长公主府,滞一日,谪徽州。

崔锦衣是大理寺卿的名字,徽州是崔锦衣的家乡。

整个堂厅,比方才的死寂还寂。

那些因乐坊死人而惊恐万状的女孩子,忽见识到不怒而威的长公主殿下,言语间又偏向乐坊,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觉长公主殿下浑身上下都熠熠然闪着光辉,令人崇敬不已。

只苦了大理寺的一众官役,个个屏息。

评事李乾的寒毛都竖起了,往常这位殿下对着梅驸马要星星不给月亮,再和气也没有的,想不到今日竟当众驳了驸马颜面。

他舔舔干涩的唇,试探开口:启禀殿下,梅大人近水楼台,不如让他将案子进展……荒唐。

梅鹤庭回过神撩袍下楼,快步走向宣明珠:殿下置气也要有个分寸,内阃不得干预有司办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