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姜娆有些恍惚。
过去的纠葛缠绵当下回想起来,犹如镜花水月,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曾经满眼缱绻的人,如今看向她的目光有些陌生,她心底不是滋味。
不过,转念一想,那些仇恨、杀戮、算计,他不记得了也好。
至于她心里那点失落,她压下不准自己再想。
公主,喝点水吧。
今年的天热得很快,才入夏外头已经是暑气袭人,秋英楠引着姜娆到桌边坐下,又给她倒了水喝。
姜娆抹了眼泪,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动不动就掉眼泪实在矫情,埋着头不愿让人看她发红的眼,默默捧着杯喝水。
稍坐了片刻,看姜娆情绪平复下来,秋英楠收起了方才温声软语的慈母做派,转头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开口道:明怀,五公主是来探望你的。
明怀是贺泠的字,他倚在床头,秋英楠说完,他坐直身子:五公主有心了,臣的身子并无大碍,休养些时日就好,实在辛苦公主亲自登门探望。
君君臣臣,说起话来难免生分,姜娆心头刚压下去的那点难过这会儿又浮了上来,面上不自觉带了哀色,倒将她的话衬得无比真诚:什么辛苦不辛苦,我再辛苦,也不如贺泠哥哥你养伤辛苦。
你身上有伤,肯定吃不好也睡不好,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妄为,支走宫人私自射箭,你也不会受伤……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脑袋低下去,不敢看他。
眼见小公主低下头,瓮声瓮气的声气儿也跟着越来越低,像是又要哭了,贺泠本就挺直的身子越发绷紧了几分,伤口被牵动,心口刺痛,他忙沉声道:没事的公主,没事。
公主是无心之失,臣也有惊无险,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此看来,这一遭倒是臣的福气,所以,公主不必为那天的事耿耿于怀。
姜娆慢慢抬起眼。
榻上的少年眉眼清秀,沉沉的声音缓而温柔。
他虽已不是前世杀伐决断的清河侯齐曕,却还是最初相遇时,那个如玉温润的明朗少年。
一方安慰,一方懵懂,秋英楠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趟儿。
她倒不知道,自己这个寡言慎行的小儿子,竟会安慰人,还能说上这么大一串牵强附会的说辞。
她刚要开口,屏风外脚步声响起,旋即她贴身的大丫鬟铭香进来了,面色焦急。
秋英楠皱眉:何事?铭香锁着眉,把屋子里另外两个人各看了一眼,附耳到秋英楠身侧,低低说了几句。
秋英楠的脸色陡变,目光飞快地从姜娆身上流过,她起身:公主稍坐,府上有点小事,需得臣妇去处理一下。
贺夫人请便。
姜娆说完,秋英楠点了点头,等外头伺候贺泠的人进了门,她便带着铭香离开了归清院。
屋子里只剩下姜娆和贺泠,并几个伺候的下人。
姜娆想了想,主动开口:今日来,也不晓得贺泠哥哥身上带着伤能吃些什么,但我问了太医,御膳房的一些糕点吃了是不打紧的。
她朝屏风外唤了声,红叶!红叶立马提着一个食盒进了里屋。
姜娆将食盒从她手里接过来,打开食盒端出了几样小点心。
她挑了其中一碟枣泥酥,贺泠坐在榻上,她就端着枣泥酥朝榻边走过去:枣泥益气补血,想来对贺泠哥哥的伤势有好处。
她眉眼轻弯,带了几分得意,而且这枣泥酥很甜的,贺泠哥哥你一定喜欢!齐曕喜甜,姜娆自然知道,她高高兴兴端着糕点朝他走过去,却没发现榻上的人一时怔愣。
公主!一旁贺泠的护卫刑恩忽然上前一步,公主……要不这糕点我们公子还是待会儿再吃吧……姜娆停下步子,偏了偏头不解地看着他。
小公主不过十岁,小小的个子比他的腰高不了多少,一偏头瞪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瞧他,刑恩只觉得对这样的小姑娘说谎实在是一种罪过。
可是,三公子自打五岁以后,就再也不吃甜食,他方才见主子愣神,便知主子不喜,自然要站出来阻拦。
但他又不能说主子不喜甜食,于是磨蹭了片刻,挤出一句:那个……公子刚刚喝了药,还是、还是过一会儿再吃东西的好。
姜娆的脑袋更偏了几分:刚喝了药,嘴里正苦,吃点甜的不是更好吗?刑恩:……榻上贺泠已然回过神,弯唇笑了下:刑恩,退下吧。
……是。
姜娆复又笑起来,小碎步子加快,将一碟子枣泥酥送到了贺泠面前:贺泠哥哥,你快尝尝。
好。
贺泠缓声应了声。
公主有令,本该应是,面前的姑娘却太小,眉眼弯弯笑起来,竟叫人一时忘了规矩。
甜吗?小公主探着身子,眼巴巴看他。
四月浮阳晃眼,他望着她眼底:……甜。
等贺泠将一小碟的枣泥酥全部吃完,姜娆才满意地笑了笑,拿了空碟子退回到桌边坐下。
她问:贺泠哥哥,你……你的伤要几时才能彻底痊愈,你要几时才能下榻?小公主模样乖巧,稚嫩眉眼间的担忧却藏不住,贺泠话到了舌尖,看见小公主的神情,改了口:再过三五日就能下榻了,公主不必担心。
刑恩深看了贺泠一眼——主子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不过这样拙劣的谎言,也只能骗骗五公主这样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
姜娆眉间笼着一层愁绪,闻言眉头松了松。
她思绪飘远,想起前世。
前世为了贺泠中箭之事,她所受责罚和这一世相差无几,不同的是,前世她并未出宫探望过贺泠。
被关在宫里受罚的日子,她派人打探过贺泠的伤势,得到的消息是,贺泠已经可以下榻行走,很快就能痊愈。
按理说贺泠伤势严重,不会那么快痊愈,但那时她还小,真以为他很快就好了,这会儿她却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心里知道贺泠这话大概是说来安慰她的,但她还是假装信了。
正当这时,外屋来了人。
是宫里指派来贺府的曾太医,来给贺泠换药。
曾太医见了姜娆,跪下行礼,姜娆连忙虚浮一把,红叶上前将曾太医搀了起来。
姜娆用余光看了贺泠一眼,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曾太医,贺三公子几时才能下榻?曾太医低眉垂目,一副恭敬老实的模样,压根没看见贺泠的眼色,如实道:若是恢复得好,半月之后应当能下榻,但要恢复如从前,能骑马练枪,总要数月。
贺泠:……刑恩低头,摸了摸鼻尖——看来主子果然不擅说谎,刚说完就露馅儿了。
姜娆转头,看了贺泠一眼,榻上的人倒依旧是一脸正色泰然,只是耳尖有点红。
公主,咱们得出去了。
红叶在一旁提醒。
曾太医已经到了贺泠榻边,想动手换药,又僵着没动,姜娆这才反应过来。
如今她不是贺泠的妻子,男女有别,她自然不能守着他换药,只好退了出去。
*归清院外不远的夹道上,两拨人吵吵嚷嚷,眼看着推搡起来,秋英楠到了。
铭香快步上前,将最后还在拉扯的两个人一把拽开:你们做什么!还想打架不成!?一个个的都生怕不被赶出去吗!秋英楠抬了抬手,铭香将两拨人隔开,退到了一边。
秋英楠扫了要闯关的那波人一眼,目光一沉:贺劼呢?她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说完闯院子的那波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贺劼,即是贺府的二公子,秋英楠在府中通常唤几个儿子的字,或是用大公子二公子代称,一旦叫了名字,那就意味着她真的生气了。
贺劼的人齐刷刷跪下去,不知是谁说了句:夫人饶命,属下们……属下们也是听二公子的令行事,求夫人开恩,饶过属下等这一回吧!秋英楠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神色极淡,语气也极淡:我在问你们,贺劼人呢。
说着,秋英楠缓步上前一步,日头将她的影子拉得又黑又长,简直像一座山不紧不慢压了下来。
眼看主母要动真格的了,有人打了个哆嗦,终于害怕地开了口,和盘托出:夫人!二公子他、他已经去归清院了!你说什么?!铭香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归清院。
贺泠喜静,归清院在府上位于十分偏僻的一角,通往归清院的路也只此一条。
见铭香不信,答话的人瞟了秋英楠一眼,哆哆嗦嗦急忙解释道:是、是真的!二公子说这招叫、叫声东击西,属下们在院子外虚张声势,佯装闯院,二公子他……他绕路去了侧墙,要从侧墙翻墙进去!答话的人像是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猛地朝秋英楠磕了个头。
他急道:夫人,二公子说要揍五公主为三公子出气,这会儿工夫,二公子指定已经翻墙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