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劼跟着秋英楠出了归清院,一路到了存严堂偏屋。
存严堂是贺家祠堂,贺劼一看到了这地儿,就知道秋英楠是真的被他惹恼了。
他刚才有多嚣张,这会儿就有多畏缩,亦步亦趋地跟在秋英楠身后进了门,等秋英楠步子一停、转过身,他二话不说扑通就跪下了。
母亲,我知错了。
地上跪着的人耷拉个脑袋,语气怏怏的,哪里是认错的态度,分明是迫不得已才低了头。
秋英楠也见惯了贺劼这副反应,双手往后一背,严厉出声:贺劼,你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是臣,五公主是君,君臣有别,你今日之举,往小了说是一时意气、从事鲁莽,可往大了说,那就是以下犯上、藐视君威!你这是将贺家满门的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耍着玩儿呢!贺劼头埋得更低,没说话。
秋英楠柳眉倒竖,又道:五公主是顽劣了些,但你三弟中箭一事,并非她有意为之,事后陛下也罚了五公主,这件事就算了了。
当时在宫里这些话我早跟你说过,你都听进狗肚子里去了?贺劼本来老实听着训,可听到说已经罚过事情了了,顿时又愤愤不平起来。
他抬头脖子一梗:陛下罚了?罚跪三天也叫罚了?母亲,三弟可是险些没了命,公主却只跪三天就可以揭过此事,这未免太不公平了!秋英楠气极反笑:公平?你想要什么公平?她往前一步,猛地弯下腰伸出手,食指用力在贺劼心口戳了几下,难道你还要给五公主的心窝子也来上一箭才觉得公平!?贺劼被戳得疼,嘶了声:那、那倒也不必……他鼻尖蹙了蹙,眼神幽怨,可三弟也不能白受那一箭!既然陛下舍不得罚自己的爱女,那就我们来罚好了!你——秋英楠起身,呼呼喘了几口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还想代陛下罚公主?!那三弟鬼门关走了一趟,我打一顿公主的屁股也不算过分吧!屁——后面那个字秋英楠及时憋了回去,一脸目瞪口呆,她都怀疑自己生这个儿子的时候,是不是少给了他一根筋。
她气得直哆嗦:贺劼!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别,你以为五公主是你手下那些糙兵蛋子,由得你罚刑施威?她硬逼着自己咽下这口气,续道,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你三弟出气,可今日要不是你逞性妄为,他的伤势会反复吗!这话一说,贺劼顿时蔫了:那、那我也不晓得三弟怎么就出来了……你不晓得?秋英楠冷嗤一声,你倒是威风,闯进归清院要揍公主,可刑恩哪里是你的对手,明怀不出来能拦得住你吗?还是说,要他指望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曾太医出来拦你啊?我——贺劼语塞。
与其说是不服气,倒不如说他十分委屈,明明是为了自家人出气,怎么贺泠不高兴,母亲也骂他,可偏偏,这些话他无话反驳。
混账东西。
秋英楠瞪了地上的人一眼,转身朝外走,扔下一句,自己去领五十军棍。
寻常人挨五十军棍,多半就要了一条命,就算贺劼是练家子,五十军棍下去,也要打个半死不活,估计没个十天半月也下不了床。
狠是狠了点,但若能让他长记性,就算值得。
秋英楠出了门,长长吐了口气。
铭香迎上来,秋英楠问:五公主可受惊了?铭香摇摇头:瞧着倒没事,想不到五公主小小年纪,遇事倒是镇定,这会儿奴婢命人带着五公主换衣裳去了。
秋英楠目光放空了一瞬,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小公主在儿子榻前哭眼抹泪的可怜模样,一时竟无法将她和镇定二字联系起来。
铭香又道:今日得亏了三公子,若非三公子及时拦下二公子,万一公主在贺府受了伤,只怕二公子就逃不过一个犯上的罪名了。
想起三儿子复发的伤势,秋英楠没说话,闻言只眸光动了动。
她看向归清院的方向——其实,她也没想到,贺泠会撑着伤势亲自出手。
*姜娆换了衣裳,贺泠已经休息,她便离开了贺府。
回宫的路上,马车徐徐,红叶正和姜娆说着话,忽然外头吁一声,马打了个长啸,车身紧跟着一歪,姜娆险些栽倒。
红叶赶紧将人扶住:公主,没事吧?!姜娆摆摆手,红叶立马转过身,气愤地掀开车帘,只见一骑快骑疾驰而去,只留下一片飞尘。
这什么人,竟敢当街纵马?!红叶气道,探出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
飞尘稍散,那背影已经远了,但依稀可以看到那骑马的人穿着一身官服,一只手高举,手腕上似乎还有一截红绸飞扬。
红叶撤回身子重新坐下,嘟囔着说:好像是有急报……她看向姜娆,公主?姜娆却出了神。
过了片刻,她垂眸:快回宫吧。
咸和十二年四月十六。
上殷都城奉明接急报:安都省、泗坷省、交连省三省爆发大范围蝗灾。
其中,以泗坷省最为严重,朝廷当即封派钦差,开国库拨银赈灾。
这一年的暑热来得格外早,不过四月中旬,日头已经从早到晚成日挂着,晒得人心浮气躁。
姜娆在内殿走来走去,红叶进门,将手里的雪梨冰酿放到桌上:公主,您禁足满三个月后陛下和皇后娘娘可是要检查您抄写的佛经的,您怎么还有工夫在这里消磨时辰。
姜娆到桌边坐下,捏了勺子搅弄碗里的雪梨冰酿,天气虽热,看着这冰冰凉凉的东西,她却竟然不想喝。
她只问:父皇肯见我了吗?红叶摇摇头:陛下正忙着蝗灾的事,朝务又多,实在没工夫见您。
姜娆泄了一口气,将勺子扔回碗里,眉心拧成一团。
前世,也是咸和十二年,上殷发生了旱灾,朝廷拨款赈灾,几乎顷空了整个国库,到了次年,上殷发现晋国有异,需招兵买马之时,朝廷却拿不出军款银子了。
而晋国兵强马壮,蛰伏已久,两国大战爆发之时,上殷一溃千里。
若是她重生到更早一些的时候,还能有许多法子可想,可没想到她一睁眼,就已经是咸和十二年。
前世,这场蝗灾大概最终并未酿成大祸,又或是,蝗虫之灾,其后果远不如后来的旱灾,以至于年幼的她对蝗灾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是,如今四月的暑热,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劫难。
人祸可避,天灾却难改。
旱灾她无法阻止,旱灾过后,拨款赈灾也是必然,虽然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可一切依旧是定局。
若等到明年,她无论如何也变不出足够扩军的大笔银子,所以思来想去,她只想到了一个法子,那就是筹款,从现在就开始筹款。
父皇仁政,轻徭薄赋,这些年来百姓手中多有银钱积累,旱灾爆发,民生多艰,但那些豪士乡绅的手里,必定还有余钱。
从这些大户人家手里每家每户筹集一些银两,这样加起来,将会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应该足够支撑上殷度过这接二连三的难关。
办法是有了,可眼下的问题是,她在禁足。
父皇忙于蝗灾和朝务,她连父皇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筹款的事。
而就算见到了,她又该以什么理由在蝗灾爆发的这个节骨眼上,让父皇下令筹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