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蝗灾赈灾一事终于告一段落。
在姜娆坚持不懈的软磨硬泡之下,皇帝总算见了她,可她提出筹款一事,果然被拒绝了。
正是蝗灾之时,这时候不减轻赋税,反而去剥削百姓的银钱,这话又出自一个十岁的孩子,也难怪皇帝拒绝。
姜娆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也自然有另一个计划,但她还在禁足当中,只得先回益安宫反省受罚。
红叶进了门,到了五月,天气越发热了,她看向桌案后的人,却难得小公主十分静心的模样。
她看了一眼小公主手边堆起一小摞的纸张,到内殿拿了一柄白绢丝绣孔雀的漆柄团扇出来,走到她身边给她扇风。
红叶一边扇风一边笑道:公主难得有这么用心的时候,为了贺三公子,公主可真是脱胎换骨了。
佛经这种公主向来觉得无趣的东西,竟也能耐心抄上大半天了。
姜娆端坐着,专注抄着佛经,没接话,只略微牵了牵嘴角,似是笑了一下。
她从前的确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若是世上真的有神,晋国残暴,上殷仁和,为何上殷却会灭国?然而,此番重生,前世之痛,今生可挽,或许真的是神的怜悯和恩赐。
她一笔一划抄着佛经,心里竟果真有几分虔诚。
对了,红叶道,今儿个贺家进宫了。
姜娆笔尖一顿,这才停了手,抬眼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红叶续道:之前在贺府,贺家二公子不是冒犯了公主您吗,虽然我们回来没对陛下和皇后娘娘说出此事,但贺夫人为人正直,如今赈灾的事告一段落,贺夫人今儿还是带着贺二公子进宫请罪了。
姜娆望着红叶,目光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神游。
公主?红叶唤了一声,姜娆忽地放下笔,起身就朝殿门外走。
红叶捏着团扇急忙追了两步:公主!你要去哪儿!渡坤宫。
……然而,渡坤宫姜娆到底是没去成。
因父皇下令禁足,她的益安宫内院外院全有人守着,将她看得死死的,就算贺家今日进宫是为了向她赔罪,可她这个苦主没天子允准,还是不得出宫露面。
就在姜娆一筹莫展之际,贺家却到益安宫来了。
姜娆正在内院和守卫理论,外头皇帝身边的桂公公亲自带着贺家人进了益安宫。
打头是桂公公,他在贺夫人侧前方半步的位置引路,两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上次犯上的罪魁,贺劼,另一个,却是贺泠。
姜娆被日头晒着,又和守卫争执,脸上不知热的还是恼的,微微泛红,额上薄汗涔涔。
她一转眼,既没看见桂公公,也没看见贺夫人和贺劼,偏偏一下子就看到了贺泠。
少年贺泠的面容远不是记忆里的阴沉,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可眉梢眼角还不曾刻上历尽沧桑后的恩怨算计,他的神色淡淡的,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并无丝毫笑意,显得有些疏冷。
可是,她分明察觉到温柔。
一个晃神,桂公公已经领着人到了近前。
这样热的天儿,公主怎么在外头晒着?桂公公和善笑着,问了一句,见姜娆的目光落在贺家人身上,立马解释道,贺夫人带着二公子和三公子特意入宫,是为了之前公主去贺府时发生的事,公主您回宫也没说一声,陛下今儿听了才知道,没成想二公子和公主玩闹一场,竟叫贺夫人记了这么久,这不,非要领着二公子亲自跟公主您说一声才能安心。
秋英楠等桂公公话音落,立马揪着贺劼上前一步,郑重朝着姜娆行了个礼:五公主玉安。
之前犬子鲁莽无状,让公主受惊了,今日特意带犬子来向公主赔罪。
贺劼,还不跪下。
——跪下?!姜娆一愣,就见面前的贺劼扑通一声跪在了阶下。
二……二公子,你快起来!姜娆作势要去扶,贺劼已然拜下,行了叩拜大礼:五公主恕罪,臣以下犯上,言行无状,母亲已经责罚过臣,臣知错,日后定然绳趋尺步,谨言慎行,绝不再犯。
贺二哥哥,你快起来!姜娆忙将人扶起来。
秋英楠使了个眼色,贺劼这才起身,秋英楠又躬身道:臣妇已经罚过犬子五十军棍,也因此,他前些日子一直卧榻,故而臣妇事后才没能立马带他进宫向公主赔罪,一直等到今日,还请公主见谅。
贺夫人,您说这话实在折煞我了,二公子本也是想为贺泠哥哥出气,归根结底,是我有错在先。
贺劼听了这话剑眉一挑——怎么方才还是贺二哥哥,转眼又成了二公子,而他的三弟,却一直是贺泠哥哥。
话说到贺泠,贺泠终于也上前一步,他只微微弯腰行了常礼,一抬手,身后的侍从捧了一个匣子上前。
贺泠道:这是公主上次在归清院弄脏的衣裳,臣已命人清洗干净,今日一并归还公主。
姜娆示意红叶接过匣子。
骄阳似火,日头下的人都晒着,贺泠生就偏白,又受了伤一直安养在榻,这会儿站在刺目的日色下,乍一看去,肌肤竟白得奇异地有些发透。
姜娆忽然想到一个词:吹弹可破。
如今的贺泠,在这一点上倒和当初的齐曕一般无二,容貌清逸过分以至妖冶,几乎胜过世间大多的女子。
姜娆刚一动欲念,羞惭就接踵而至。
——他还病着,这样奇异的白是带着虚弱的病容,她怎么还能想些风花雪月?姜娆猛地收回思绪,……外头这样热,贺夫人你们过来走了一路也累了,不如在益安宫稍坐片刻?这……秋英楠面露难色,这恐怕于礼不合。
毕竟贺劼和贺泠都是外男,虽上殷民风开化,皇室女子亦不计较这些,但身为臣子,秋英楠不愿逾礼。
几人到底是没留在益安宫歇息,留不住人,姜娆总要将人送出去,可刚送到内院院门,守卫就拦住了她。
陛下有令,公主您在禁足,不得出益安宫半步。
除了桂公公,贺家三人都有些惊讶。
姜娆木着脸道:陛下罚我,本就是为了贺家之事,如今我想送贺夫人和两位公子几步,只出内院,不出益安宫大门,难道这样也不准?你们是非要叫我怠慢贺夫人?几个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话,只好让姜娆出了内院。
走出几步,贺劼迟疑着问:公主……你被禁足了?姜娆点点头,语气不以为意:不仅要禁足三月,还有二十卷佛经要抄呢。
贺泠步子微顿,贺夫人和贺劼都再次吃了一惊。
贺家并不知道这后续的禁足抄经的惩罚,一时间心里的念头都有些错综复杂。
贺劼好武,最喜欢舞刀弄枪,最不喜欢读书写字,一听要抄二十卷佛经,心里立刻就想:他宁愿挨一百军棍!这样一想,他就觉得陛下对小公主的惩罚有些罚不当罪了。
贺劼突然停住脚步,极是庄重地朝着姜娆作了一揖:公主,之前我太莽撞,什么都不清楚就想揍你出气,是我错了。
姜娆跟着停了步子,转头看他,偏了偏脑袋眨眨眼:这么说,贺二公子方才的道歉,不是真心?呃……贺劼一噎。
秋英楠瞪了二儿子一眼,正要替他赔罪,一旁的贺泠忽然咳嗽起来。
秋英楠的话在舌尖上掐断,心猛地提起来,刚要问,不想小公主抢先开口了。
小姑娘似乎颇为紧张,娇憨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度,变得细细软软:贺泠哥哥,是不是伤口又疼了?方才偏着脑袋一脸狡黠的小公主,这会儿脸上换了一副和稚嫩脸蛋不相称的肃然,说话又急又快,叫人瞧着莫名好笑。
贺泠唇角挑了挑,温声说:无妨,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姜娆四下张望,前头不远有个树荫,她忙不迭引着贺泠去了树荫下,又吩咐红叶回去取一把伞过来。
秋英楠拦了红叶,说是带了伞,在宫外候着的侍从手里拿着,命贺劼去拿。
等贺劼拿伞的工夫,几人索性挪到了回廊下,那厢贺劼去了半天没回来,秋英楠不放心,怕他又惹出事来,便也追着去了。
回廊下,有侍奉的宫女太监,桂公公也在,倒没什么需要避嫌的。
姜娆正愁没机会和贺泠单独说话,这会儿赶巧,忙朝着红叶使了个眼色,红叶会意,便和桂公公说起话来。
就趁着桂公公被红叶缠住,无暇听她说话这工夫,姜娆压低了声音,对贺泠开口:贺泠哥哥,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贺泠略偏头,一边长眉挑了一下,这神情和从前极是相似,不同的是,他眸子里并无戏谑玩味,只有深不见底的温和。
他沉声问:公主想让臣帮什么忙。
姜娆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我想出宫。
贺泠没接话。
要把一国公主偷偷带出宫去,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这是不可能的。
果然,小公主还有后话:你……你能不能装病,我借口出去看你,母后一定会准我出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