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泠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姜娆松了手,想在自己身上摸一块帕子出来充当眼罩,一低头,才想起自己穿的是小太监的衣裳,没有帕子,只好抬头看向贺泠:贺泠哥哥,你带帕子了吗?话是问询,可语气却十分肯定,而她的目光更是径直看向他的左胸前。
贺泠眸光微动。
他探手从左胸前的衣襟里拿了帕子出来,重新坐下,将帕子叠起来,系在了脸上蒙住了眼。
他蒙上眼后坐得端正,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姜娆心道好一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想当初是谁在马车上变着法地折腾自己,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了。
她说不上物是人非引起的失落难过,只是有点好笑。
她也不再耽搁,解开了腰上的系带拨开衣裳,给自己上药。
贺泠视线被剥夺,听力却因此变得更加敏锐。
身侧的人呼吸急促,似乎是咬着唇,在压抑着疼痛不让自己哼出声。
纵使什么也看不见,只凭借那忽快忽慢、虚浮颤栗的呼吸声,他也能想见那娇贵的小人儿的肌肤上是怎样的惨状。
衣料和磨伤的血肉糊在了一起,姜娆要上药,就得先将衣料弄下来,她稍一用力揭动,血肉就被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生生撕下一层皮肉来。
她一时没忍住,嘶了一声。
旋即忙咬住唇,下意识地看了贺泠一眼。
身侧的人端然坐着,大约没听见。
又过了片刻,身侧的人忽然启声:疼就叫出来,没人会笑话公主。
姜娆一怔。
额上虚汗直冒,她脸色有些苍白,她看了他一会儿,唇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无声笑了。
*六月十八,一行人抵达宋城,而皇帝和皇后因为贺泠途中改了路线,派出去的人到底没追回姜娆,但姜娆一路都送了信回去报平安,总归没让他们太担心。
宋城的大小官员、豪绅巨贾,一早已经得到了督使要到宋城的消息,早早就到了城门迎接。
为了筹资一事,姜娆不便隐瞒身份,是以公主和督使都驾临宋城,就连百姓们也都来围看。
为了不惹人闲话,快到城外的时候,贺泠就下了马车。
这一路,虽说于礼不合,但二人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不宜骑马颠簸的伤号,这一路也只能同乘。
贺泠刚下了马车,又想起来一事,掀开车帘仰头看里头的人,叮嘱:这里人多口杂,为了公主清誉,还请公主在他们面前不要唤臣贺泠哥哥。
哦。
姜娆很爽快地应了,所以贺泠哥哥的意思是……在人后还是可以唤的吧?贺泠:……姜娆探出一点身子:那我在人前唤你什么呢?公主可唤臣督使。
叫你的名字也不行吗?不可。
那叫你的字明怀呢?……不可。
姜娆啧啧两声,应了句:好吧。
笑盈盈又倚回马车里了。
贺泠:……——原来是在故意拿他逗乐子。
进了城,宋城远比在奉明听到的情况好些,暂且还没有人堵在路上求皇家施恩救助。
虽刚受了灾,但公主和督使初到,宋城的官员还是办了一个小型的洗尘宴,歌舞曲乐一类都是没有的,只备了些许薄酒和几个简单的小菜。
而这次洗尘宴举办的地方,恰好是姜娆来过的。
是宋家。
宋家在宋城的地位,就相当于赵焱在北境的地位,由他们做东道主也不足为奇。
宴上,宋城的知县举杯,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向身份特殊的姜娆先开口:敢问公主,这回陛下下了诏令,要微臣等劝导百姓屯粮改种,这屯粮倒好说,但这改种,棉花和葡萄这些作物,百姓们都是没种过的,怕是真要做起来,处处是难关,无从下手啊。
姜娆只有十岁,在场的人都知道,知县问的是她,但余下的人目光都是看着贺泠的,在等他的回答。
这事不难。
不想众人以为不谙世事的公主却答话了,姜娆有条不紊道,此回南下,本宫一共带了专司种棉之人十八人,专司养种葡萄之人九人,预备先在宋城小规模试种,十日之内他们会根据此地的气候、土壤等,制出一套完备详细的预案,届时就要劳烦知县,命人将这份预案誊抄,分发给农户们,若有不识字的,你需得派人口头教授。
宴上没有舞乐,姜娆的话音一停,园子里就格外寂静,众人像是都呆住了。
贺泠微微侧目,看向尊位上坐着的人。
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蛋依旧稚嫩,连声音都是娇声娇气的,可她的眼神却格外沉凝,他有一刻几乎觉得,这不过十岁的小公主,眸子竟然深得看不到底。
皇族的骄傲和尊贵仿佛与生俱来地刻在她骨血里,因她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自己的宫殿,自称一声本宫,恍惚间竟叫人有种君临天下的错觉。
他自然不知,她曾历经苦难,苦尽甘来后也曾辅政监国,是真的君临天下过。
对众人的反应,姜娆并不意外,她余光一瞟,看到贺泠望着她有些出神,于是在大家呆愣的时候,她极快地朝着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
贺泠回过神:……姜娆续道:如今已是六月,想要有秋收,改种的事就必须加快加急,宋城是试点,改种之事还要尽快推向上殷各地,所以,若叫本宫发现有谁尸位素餐,或以权谋私,本宫必定严惩不贷。
知县还愣着,听了这话没应声,一旁宋家太爷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连忙称是。
姜娆神色稍缓: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可以请教贺督使,贺督使的话就是本宫的话。
是。
众人齐齐应声。
之后的问题,大约是因为众人被姜娆的气势所骇,这会儿看着一脸面无表情的贺泠,竟觉得他异常平易近人,所以都围着他问话去了。
姜娆一个人坐着,竟生出了几分被冷落了的滋味,于是忽然想到,当初贺泠冒了齐曕之名,在晋国做了奸臣,做了杀神,是不是也一直被孤立?他那时孤身一人,心底是什么滋味呢。
姜娆正出神的时候,目光忽然看见一个小厮模样的青年匆匆进了园子,那小厮弯着腰疾步到了宋家老太爷身侧,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老太爷的脸色霍地一黑,手里的拐杖用力在地上点了一下。
好在宴上的人都在围着贺泠说话,没人注意到他。
姜娆却被引去了思绪。
宋家老太爷年逾七十,花白头发花白胡子,长着一张年画上的福禄寿三神仙似的慈祥面孔,就连生起气来,除了眼睛瞪大了一点,鼻子耳朵并花白胡子,还是一副和蔼样子。
姜娆正猜着发生了什么事,老太爷站了起来,他身旁的宋老爷也忙跟着站了起来。
宋老爷穿一身铜棕色的长袍,五官和宋老太爷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量瘦些,面上不带笑的时候,很有几分清风峻节的气度。
宋老太爷像是气呼呼要往园子外走,宋老爷拦住了他,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没拦住,宋老太爷就继续往外走了。
但他只刚走了半尺,半空中不知从哪里忽然扔下来一声厉呵。
放我走!这三个字全然是被吼出来的,乍然砸向众人,一时间园子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没声儿了。
于是后头的声音就更清楚地砸了下来。
放开我!放我出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看向了宋家人。
教子无方,教子无方……宋老爷一脸尴尬,朝着众人拱手道歉,又向姜娆请罪,公主恕罪,草民教子无方,那个混账崽子出去胡闹被抓了回来,底下的人愚笨,又叫他跑出来了,草民这就——混账!宋老爷的话还没说完,气呼呼的老太爷已经吼出声了。
……宋老爷脸色白了红、红了白,更尴尬了。
老太爷虽年纪大,身体却硬朗,这一声吼竟盖过了园子外鬼哭狼嚎的声音,而随即,外头的人安静了下来。
不一时,几个小厮扭着一个半大的少年进了园子。
老太爷气得直发抖,那少年只刚哀戚戚叫了一声爷爷,老太爷的拐杖已经打了上去。
混崽子,又在胡闹什么!不知道今日有贵客吗!少年痛呼两声,老太爷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厮立马压着人跪了下去。
宋老爷见状,立马也跟着跪下:公主恕罪,督使恕罪,犬子无礼,惊扰了公主和督使大人,公主和大人尽管罚他,只是……只是草民斗胆,万请公主和大人看在稚子……无知的份上,留犬子一条性命。
说起稚子无知的时候,宋老爷噎了噎——五公主就比他儿子大了一岁,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气死人。
而等听到公主留条性命这几句话,被按着跪下的少年这才被镇住,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又惊又惧地抬起头。
少年眉清目朗,五官还未全然长开,稚气未脱。
他有些惧怕地抬起头,却在看到姜娆的一瞬呆住——他在宋城,还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嘞,简直像年画娃娃一样。
而姜娆,也在看到少年面容的一刹,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