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发生得突然,在场众人还都没弄清楚什么情况,故而也没人仔细去分辨姜娆和地上少年的神色。
只宋老太爷拄着拐杖,见顽劣的孙儿还不赶紧磕头请罪,气得又一抬手,用拐杖用力在孙儿面前的地面上敲了敲:混崽子,还不给公主和督使大人请罪!伴着笃笃两声,少年回过神,连忙磕头认错:公主,我错了,我知错了!公主饶命!少年这几个头倒磕得实诚,宋老太爷松了口气,跟着说道:公主、督使大人,稚子蠢笨无知,近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说要出门游历长见识去,连学堂都不去上了,今日正是将他从外头抓回来的,可不成想一个没看紧,哎,他就又跑出来胡作非为了。
公主、督使大人,还请看在他年幼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草民今后定严加管教,再不许他这般鲁莽妄为。
一众宋城的官员商贾们都屏着气,大气不敢喘一口,宋家的人更是安静,全都等着姜娆发话。
姜娆半晌没出声。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只是小县城的官吏们兴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室,今儿好不容易见到了,虽年纪小,又是个小姑娘,但却威严凌人,谁也不敢轻视,而恰好宋家小儿搅扰了公主驾,面对这样一位公主,便都以为宋家要遭殃。
这会儿姜娆不说话,所有人的心就都提到了嗓子眼,畏惧地看着她。
公主。
贺泠轻声出声,唯有他发觉,小公主似乎是出了神。
姜娆眨了一下眼睛,神思回笼,地上的少年跪着,茫然又惧怕地看着她。
她终于出声:你叫……宋元嘉,是不是?少年愣了愣,慢慢点了点头:是、是……你起来吧。
姜娆虚一抬手,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自有贺泠手下的人去搀扶他了。
宋家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宋老爷拱了拱手忙道:谢公主不杀之恩,犬子无状,还请公主尽管责罚。
姜娆无奈笑了一下:不过就是少年人顽皮了些,什么杀不杀的,知了错、道了歉,便无妨,本宫既为公主,理应爱惜人命,不会罚过其罪。
宋老爷刚要谢恩,宋老太爷按住儿子的胳膊,制止了他。
宋老太爷面上带了几分正色,苍老的声音字正腔圆道:公主仁慈,可犯了错也理应受罚,不能只是道歉了事,还请公主降罚。
对于宋元嘉,她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他,前世让他为上殷赔上了一辈子,这会儿说要罚,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罚好。
默然片刻,姜娆的目光慢慢转向贺泠,求救般的看着他。
方才还威重令行的本宫,这会儿又变成了小公主,浑像在学堂里被先生抽了回答问题的学生,不知答案只好眼巴巴地求着同座帮作弊。
贺泠:……他沉吟了片刻:这样吧,听说三日后城中有施粥,就让宋公子跟着下人们去帮忙一天,一来做了好事,二来看看民生多艰,兴许对宋公子有所帮助。
这个惩罚不在责罪,意在教导,宋家人很是感念。
这场风波就算平息了,商贾们又和贺泠商榷了购粮屯粮之事,洗尘宴就散了。
贺泠和姜娆按照安排就住在了宋家。
宋家给姜娆独备了一处院子,散了宴后贺泠送她回去。
她的话惯常很多,总缠着他说个没完,今日却不知怎么,一路上安静得过于乖巧了。
两人并行,贺泠稍稍落后半步,以区尊卑,一路上只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和两人脚步踩在石板上的细碎声响。
公主认识那位宋公子?贺泠忽然出声。
姜娆脚步滞了滞,摇头:不认识。
贺泠没说话。
两人不一时到了姜娆住的院子,贺泠将人送到门口,看着人进门。
姜娆只往里走了一步,又转回身:贺泠哥哥,你住在哪里?贺泠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见宋府安排的伺候的丫鬟都站得很远,微蹙的眉心才松了松,提醒道:臣不是跟公主说过吗,在这里最好不要像刚刚那样叫臣。
姜娆撇撇嘴:好,那贺督使,你住哪里?贺泠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点灯的那里。
姜娆看了一眼,脸色登时一垮,低低地哀叫一声:这么远……贺泠没接话,对她的哀叹没有丝毫表示。
不成。
姜娆噘起嘴,贺督使离本宫太远了,本宫看隔壁就有个院子,贺督使搬过来挨着本宫住。
……那他连称呼都避嫌,岂不是白避了?贺泠深吸了口气,眼看他要吐出一大串的苦口婆心来,姜娆抢在他前面开口:贺督使,本宫出宫来是一个人,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带,这里都是宋家安排的人,本宫不放心,本宫一个人害怕。
一口一个本宫,整个人却半分没了宴上指点江山的气势,倒像个小孩子在耍赖,胡搅蛮缠不讲理。
可奇怪的是,这样的娇蛮在小公主的身上一点也不惹人厌,好像她天生就该如此,就应该被迁就、被纵容。
贺泠眸光动了动。
他早打探查过宋城大小官员和商贾们的为人,知道宋家家风清正,宋家安排的丫鬟,决计都是没问题的。
可是,他这会儿却又想: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意外呢?若他离得太远,如何护公主周全?至于这个意外可能是什么,或者这个意外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却是没心思深想了。
他在想,是今晚就搬过来,还是明日一早再搬。
今晚就搬过来。
她已经替他作出了回答。
就在他思索的工夫,方才耍赖的人已经又换了一副面孔了,那双小手大抵对他的衣袖很是喜爱,这一眨眼又攥了上来。
她拉着他的袖子晃呀晃,圆圆杏眼里盛着的月光也跟着晃呀晃:贺泠哥哥,搬过来陪娆娆嘛,娆娆一个人真的会害怕的。
……公主的闺名,对谁都这样毫不避讳吗。
他忽然道。
啊?姜娆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的那道衣袖已经挣脱了,贺泠转身就走。
前世种种,她的心智到底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想和他再次开始,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
她愣在门口。
望着贺泠走开的背影,她想叫住他,可是叫住他以后呢,难不成直接表白说我只对你如此?她和他的前世,一开始就肌肤相亲,亲密无间,那时候他翻手云雨,她娇弱无依,一切好像顺理成章。
可如今,他克己复礼,她金尊玉贵,两个人之间,仿佛隔了什么。
姜娆低下头,有些茫然无措。
公主。
夜风送来低沉的话音,离她有些远。
姜娆抬头,眨了眨眼——贺泠停了步子,正看着她。
隔得有些远,他脸上的神情看不清,但月色将他英锐的五官勾晕得柔和,竟显得温柔。
回屋吧。
他说,夜风凉。
她愣了愣。
刚要应声,他的声音又随夜风送过来:臣带人搬东西过来,时辰不早,公主先睡,好不好?她怔住。
好一会儿,她使劲眨了眨眼,生怕眼泪掉下来,哑着声音应了一声:……好。
贺泠搬了东西过来,姜娆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他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口,望了那烛光一会儿。
小公主低着头,站在门下闷声不响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他胸口有些闷窒,看一眼院子里,只觉得院子逼仄,一时不想进去,便又退了出来。
踩着月华走了几步,有人朝他行礼:督使大人。
他侧目一看,他恰好路过她院子,是宋家安排的丫鬟向他行礼。
他脚步顿住,迟疑了一瞬,问道:公主睡下了吗?丫鬟回头看一眼屋灯:像是……尚未。
丫鬟说得不确定,又解释了一句,公主叫奴婢等不必在屋子里伺候。
贺泠点了一下头,没作声,朝屋子看去。
站了一会儿,他提步:我进去看看。
什么男女有别,宋家的丫鬟是不敢说的,默默低头引了人进去。
贺泠走到屋门口停了步子,没出声,也不敲门,就只是站着,像是在听屋里的动静。
屋子里很安静,过了一会儿,有细碎的脚步声欢快地响起来。
很快,吱呀一声,屋门从里被人打开,贺泠一抬眼,就看见小公主只穿着一身寝衣立在门里,明澈的眼亮盈盈地望着他。
她带着几分邀功似的雀跃,说:在等督使,我没先睡呢。
贺泠脑子里那片闷声不响低着头的残影散了,夜风温柔,燥夏带来的闷窒一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默了片刻,语调沉凝:公主不听话。
姜娆哦了声,态度极是敷衍,又探出脑袋往外看:督使搬过来了吗?贺泠侧动身子,将她整个人挡得严实,很快应道:搬好了。
又说,出门在外,公主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姜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她退回屋子里,低头看了一眼身上不宜示人的寝衣,却是笑了一下:没关系啊,不是有督使保护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