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是商户起家的,声望再高,如今还是做生意的,做的还是干净生意,府上自然没有刑房黑堂一类的地方。
贺泠找了个冷僻不住人的院子,就将人扔了进去。
院子四周再叫手下人一围,里头就是抽筋扒皮也惊动不了宋家人。
不过,暂且倒还未到抽筋扒皮的地步,只是挨了几鞭子,受刑的男子已经有些抗不住。
姜娆跟着刑恩进了院子,关人的屋子里很安静,没听见用刑的声音。
她便也没做心理准备,推了门直接就进去了。
吱呀一声。
贺泠转过身,就看见门口刚进来的姜娆猝然停了步子,一脸骇然的神色。
贺泠皱了一下眉,侧过身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视线挡住,目光一挑,看向刑恩:公主来了也不知通报么。
属下……没事。
姜娆截断了刑恩的话,她朝里走,问贺泠:他为何怂恿人在粥棚闹事。
屋子里的场面不太好看,虽只是用鞭子抽,但这鞭子有倒刺,哗啦一鞭子下去,能带下一整片的皮肉。
是以,屋子里弥漫着血腥味,绑在柱子上的人更是鲜血淋漓,浑身没一块好地方。
贺泠本打算和姜娆在外头说,她的脚步一转,却已经绕过他,到了柱子前。
贺泠背着身沉默了一瞬,跟上了她的步子:不是什么硬骨头,说是要搅乱宋城的局势,让宋城大乱。
姜娆看向他,知他还有后话。
贺泠续道:宋城是朝廷屯粮改种的试点,一旦大乱,其它地方的政令推行必定受阻。
若是此令被迫搁置,下半年真要有了旱灾,上殷又要有一劫了。
各国之间明争暗斗从未停止,但在这种时候,姜娆不得不多想一些。
前世上殷之灾,晋国所选发难的时机的确极好,正是上殷先后经历蝗灾和旱灾之后,国库空虚、军资紧张的时候。
如今眼看上殷对旱灾未雨绸缪,晋国若一早就有入侵之心,这时候当然要来破坏这绸缪之计。
审出来是谁的人了么。
他自称是漳国安插在宋城的细作。
……督使信么。
贺泠看姜娆一眼:公主信么。
姜娆没答,转身往外走。
贺泠跟上她:此人所说,或可让他写下来,飞鸽传回奉明,请陛下过目。
姜娆点点头:写完先别取他性命,我带宋老太爷来看一眼,或许对我们筹款之事有所助益。
*升斗之民,心有家国,却未必看得清诸国之间的暗流涌动。
宋老太爷亲眼看了这挑拨闹事之人,当然,在老太爷看之前,刑恩叫人将这细作简单收拾了一下,免得吓坏了老人家,宋老太爷见过此人后,没过半日,就亲自找到了姜娆,答应了筹款之事。
改种之事虽有波折,但大体上一切顺利,姜娆和贺泠在宋城的事了结得差不多了,没过几日,一行人就要离开。
一早马车等在了宋府门外,一应官员商贾皆来相送,彼此说了几句,姜娆一转眼,看到宋府门外不远,郭家小姐等在那里。
她显然不是来找宋家二小姐的,目光却时不时朝他们看过来,至于是在看谁,她就不知了。
很可能是在看贺泠。
想到这里,姜娆的目光有些飘忽,那些官员一张张嘴巴叽叽喳喳在说些什么,她也有点听不进去了。
下了台阶,送行的话说了一箩筐,总算也说完了。
姜娆和贺泠往马车去,那守在不远处的郭小姐果然动了,朝他们走过来。
姜娆本打算装作没看见,直接上马车,谁知郭清怡叫了一声:公主!贺督使!她只能停下步子,等她过来。
郭清怡到了近前,朝着二人袅袅婷婷行了一礼,起身道:公主,督使,郭家在临近几个县城都有生意,这月正是半年查账的时候,家父命民女前去。
路途遥远,虽有护卫,但不知……可否与公主和督使同行?督使是臣,公主为君,能不能同行自然是公主一个人说了算,但郭小姐话是问两个人的,目光却是落在贺泠身上,移不开一般。
姜娆心里一阵郁闷,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不答,转头看贺泠。
似有所觉,他偏头看了她一眼。
半晌,贺泠道:也好。
郭小姐一介女流,如今安都不太平,同行也无妨。
真的!?郭清怡面露喜色,眼睛都亮了起来。
贺泠没再应声,只吩咐刑恩照看郭家人,转身同姜娆道:公主,请上马车吧。
姜娆没想到贺泠会答应,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猛地蹿了起来,但她转念一想,如今她和贺泠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兴许都不知道她的心意,又为何要顾忌她的感受呢?她踩上脚凳,背对着二人时,也懒得掩饰眼底的寞然。
腰后落下一掌温热,姜娆晃了晃神。
下一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脊背一僵,瞬间瞠圆了眼。
她转头,迎上贺泠深寂的眸,他一手扶着她后腰,一手牵着她的手,低头慢悠悠道:公主,当心脚下。
他不是没扶过她,但当着别人的面,这样亲近的姿势,还真是从来没有过。
宫里太监或许可以这么服侍娘娘,但身为一个正常的男子,这样的举止,有些过于亲密了。
用他的话说,这叫于礼不合。
你——公主,请。
贺泠挑开车帘,微微弯腰。
刺目的日色投射在他面庞上,落于长密的睫羽,将他眼底的情绪笼上一层晕光,变得模糊不清。
她方才那颗焦躁的心稍稍安静了些,弯腰进了马车。
马车外头,郭清怡看着贺泠跟着进了马车,愣了愣。
刑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公主身份尊贵,督使为护公主安危,一直是片刻不肯稍离,来时也是同乘。
原来如此……郭清怡的声音低下去,眼底掩不住落寞。
郭家的马车跟在队伍的后头,两拨人并作一拨,竟显得浩浩荡荡。
一行人离开宋府,出城去。
姜娆坐在马车里,马车微微摇晃着,她的目光像是受了马车的影响,无处安放。
公主今日倒安静。
贺泠悠悠说了句。
姜娆瞟他一眼,嘀嘀咕咕说:督使今日倒没讲礼数。
两人心知肚明她指的是什么。
贺泠撩开侧帘,朝外头看:那位郭小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早叫她看清,断了念头的好。
姜娆神思稍定,品味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你是故意做给她看的?贺泠嗯了声。
那……你想早叫她看清什么?——是看清你不喜欢她,还是看清你喜欢我?姜娆却不敢问得太清楚,他动不动将礼数二字挂在嘴边,她要问出来,他怎么答他不知,但肯定又要说一句她问的话于礼不合。
贺泠转过头,望向她,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放下侧帘。
姜娆无端紧张起来,正待面前的人要开口,这时,一道破风之声猝然响起。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贺家簪缨世家,贺泠也当即反应过来。
公主小心!几乎话音落下的一瞬,贺泠闪身靠过来,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她身子轻,几乎是撞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一手揽住她腰,将她娇小的身量裹在怀里,两个人跻身于车壁与车壁间狭小的角落,等着一阵箭雨暂歇,外头起了厮杀声。
公主、督使,小心!外头刑恩大喊。
下一刻,唰一声,车窗侧帘被一柄长刀骤然划开,利刃一卷,帘子四分五裂。
四四方方的车窗外,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这人蒙着面,身上却穿着百姓的衣服,口中喊道:狗官在这!天降罚,君不贤,杀了狗官和这个皇族公主!这人喊完,马车被一片喊杀人瞬间淹没。
这回来宋城带的人不多,虽都是好手,但到底分身乏术。
马车里已经不安全了,贺泠一手抱着姜娆,一手在车壁上用力一推,两个人被一股强力弹开,朝着车帘外飞身出去。
二人刚一出去,马车就被七八柄长刀砍了个遍体鳞伤,摇摇欲毁。
姜娆只觉腰上力道稍松,下意识低头,却见贺泠的腰侧,不知何时被刀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冒。
贺泠哥哥……她低着头惊惶出声。
贺泠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把刀,抱着怀里的人挡杀刺客,竟还有精力分神,看了怀里的人一眼。
因只是一眼,他见她垂着头默默不语,以为她是吓到了。
他握着她的腰,将人抱紧些,嗓音沉沉落下,不慌不忙:公主不必担心,有臣在,定护公主无虞。
说话间,他已与人过了十数招,这时,左右两边各有一人同时攻上来,角度刁钻,他一手挥刀杀向右侧,左侧的人,他急中不得已,只得顺手拔了她头上的簪子,用力掷出去。
两个刺客同时倒下。
而他怀里的人,长发倏然散开,三千青丝如瀑,茫然抬眼看他。
有那么一刻,周遭的喊杀声似乎都销匿无踪了,天地之间,只眼前一人。
贺泠哥哥……她仰头望着他,空茫的声音像是穿过千年万年,叩入他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