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恩带人将宋元嘉从大木箱子里搬了出来,他至少在里头缩了一天一夜,搬出来后也昏睡着,额头上还肿了一大个包,大约是昨天遇刺的时候困在箱子里不小心撞到的。
这样热的天,在箱子里闷了这么久,没毛病也要憋出毛病了。
因回程还是只有一辆马车,宋元嘉无处可安置,只能也将他放进马车里。
宋城知县准备的马车虽大了不少,但三个人在里头到底也显得拥挤了,随行大夫带着药和纱布过来,干脆将一应东西交给了姜娆。
万幸宋元嘉没别的伤,只是额头上撞了一下,有些肿,上点药包扎一下就行。
这点小事姜娆亦是不在话下,拿着药和纱布坐到了宋元嘉边上。
刑恩找了大夫过来,这会儿站在马车外还没走,他刚要转身,目光却在半空和贺泠看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贺泠深看了刑恩一眼。
刑恩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贺泠什么意思。
贺泠:……他只好又看了毫无所觉的姜娆一眼。
刑恩愣了一下,总算明白过来,他连忙跳上马车:公主,还是属下为宋小公子包扎吧!姜娆刚将纱布展开,还没来得及包扎,刑恩已经二话不说钻进了车里,又二话不说从她手里将纱布和药都接手了过去。
姜娆:……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有点懵。
咳……这时,车窗边上贺泠低低地轻咳了一声,他似乎刻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低咳一声后,沉沉吐了口气。
姜娆忙靠过去,坐到他身侧:怎么了,要不要紧,是不是伤口疼?她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一手去撩他的衣襟想看看伤口。
无事。
贺泠捉住她手腕,公主先看看宋小公子吧。
他嗓音沉郁,已经有了一种青年人的厚重,但这会儿听起来,不免让人觉得他气血不足,弱体难支。
姜娆当即说道:宋小公子只是撞晕了而已,你的伤才严重,要不我还是叫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
她欲要起身,他牵着她腕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松,这会儿又握紧了些,将她按了回去,他话音一转,看了宋元嘉一眼,问,等宋小公子醒了,公主打算将人如何。
马车里没那么热,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应该过半个时辰人就能清醒。
姜娆思索着说:这里山道偏僻,若是将人送回宋城,恐怕要分派一部分人手出去,于我们于他,都不太安全。
她想了想,这样吧,宋小公子这个样子,怕也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我先修书一封,命人送消息去宋家,免得他们担忧,至于宋小公子……前头快到潭城了,到了潭城,我将人交给潭城的县衙照顾,叫宋家人派人来潭城接他回去。
这已经是很妥帖周到的安排了,只不过——从这里到潭城,至少还要两天路程。
贺泠不知道自己缘何计算起了路程,只是无端觉得,两天,似乎有些长了。
行吗?姜娆说了一大串,临了看贺泠神色不对,忙眼巴巴地补问了一句。
贺泠睇了她一眼:公主是君,独断即可。
哦……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可她怎么听出了一股不情不愿的味道?是她的错觉吗?*两日后。
潭城。
宋元嘉在箱子里困得太久,赶路这两天天气又陡然更热了,是以他一路没什么精神,时常昏沉头晕,这一路安生,倒和贺泠相安无事。
到了潭城,姜娆将人送到了县衙,宋元嘉这才知道姜娆是打算将他留在这儿的。
他不依,表示一定要跟着她去奉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姜娆有些犹豫,想起前世,他正是因为游历在外才逃过了一劫,这一世她虽早有防备,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时间踌躇不决。
公主,我一定听你的话,去了奉明绝不给你惹事,我就想像你一样,也能做为国为民的大事。
宋元嘉一脸诚恳,姜娆想起之前自己求着贺泠来安都的时候,更想起前世亡国之后,他冒充姜琸做她的弟弟,也曾说过一样的话。
她刚要开口,身侧的人却先说话了。
为国为民……贺泠慢悠悠地重复他的话,似在吟味,然后,他笑了一下,神色极是温和,宋小公子可会端茶递水,洒扫应对?宋元嘉皱眉:当然不会,我可是宋家——那宋小公子,贺泠打断他的话,可能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宋元嘉呆了呆:什么……可能提枪上马,领兵而战?我……礼法?……乐舞?……射箭?……御书数?……四周安静下来,忽然没了一点声音,就连隔着一条街的叫卖声、车马声,都好像隔了九重天那么远。
宋元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贺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文不成,武不就,礼乐射御书数,一样不精,就连端茶递水、扫洒应对,宋小公子亦不会,且看不上,请问宋小公子,去了奉明,打算如何养活自己,又如何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宋元嘉彻底石化在了原地。
他感觉好像有一股火从面皮底下烧了起来,眨眼间将他整张脸都烧透了。
原本炯炯发亮的眼睛,蓦地黯然下去,宋元嘉木然地想,他跟在公主身边能做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他酝酿了多年的壮志满腔,才刚走出家门没多远,就被残忍的现实泼了一盆冷水,泼了个薪尽火灭。
姜娆在一旁听得呆了。
这一世的贺泠和宋元嘉素无纠葛,可他对宋元嘉仿佛天生有种敌意,平素贺泠多温和的一个人,今日竟把宋元嘉训得跟孙子似的。
眼看宋元嘉面如死灰,姜娆回过一点神,忙轻咳了一声:其实……咳,其实也不是非要做一番大事业才叫为国为民。
施粥那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们来说,何尝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大概贺泠的话实在叩击人心,宋元嘉的听觉像是慢了半拍,只等那些字一个一个挤进了他耳朵里,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重新聚了焦点,露出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光亮来。
公主……宋小公子,她朝他笑笑,明明只年长他一岁,却笑得像个久经世事的长辈,你年纪尚轻,正是读书明理的时候,大事业自有大人去成就,而你的任务,应该是先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宋元嘉呆呆看着面前的人,他个子其实比公主高一点,但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在仰视着她。
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勇气:公主……他握紧拳,总有一天,我会去奉明的,那个时候,我一定成为了一个像公主一样厉害的人。
姜娆怔了怔。
少年倔强的眼神如此熟悉,几乎和记忆里重叠。
她笑起来:好,本宫等着你来奉明的那一天。
宋元嘉像是松了口气,但一口气吐出去,他的脊背却挺了起来,他没有留恋地转过身,跟着潭城负责照顾他的官兵往县衙里头走。
姜娆看着他进去,望着他的背影很久,直到看不见了,她还站着没动。
贺泠:……贺泠瞥她一眼,转身离去。
贺泠翻身上了马,刑恩在地上呆呆仰头看:督使,你、你不坐马车了?马上要出安都省了,刺客应当不会再出现。
既然已经安全,为了公主的清誉,我不宜再与公主同乘。
刑恩:……——昨天是谁说两省交界处管理混乱、刺客可能趁虚而入,极不安全?——再者,都和公主同乘一路了,现在考虑公主的清誉,是不是晚了点?刑恩耷拉个脑袋,走到姜娆身后:公主,该启程了。
好。
姜娆转过身,看到贺泠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时愣住。
贺督使……姜娆不明所以,你、你骑马做什么,要去哪儿?贺泠不答。
他看了刑恩一眼,刑恩忙用主子的原话答道:督使说马上要出安都省了,刺客应当不会再出现,既然已经安全,那为了……为了公主的清誉,督使不宜再与公主同乘。
姜娆:……她定了定神,努力理解眼下的情景:可是督使你昨日不是还说——驾——贺泠忽地驱马,往队伍前头去。
姜娆:……——他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醋了?骑马比坐马车颠簸得多,姜娆实在舍不得贺泠受罪,叫他又不肯来,只好撒了个谎,说找他有要事商议。
贺泠骑着马行在一侧,姜娆掀开车帘:督使进来说话。
贺泠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只道:公主有事请吩咐。
姜娆板着脸,一本正经说:此事机密,十分要紧,督使在外,本宫在内,不便商议,督使还是进来说话吧。
她活了两辈子,这点假正经装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
贺泠果然信以为真,默了片刻,到底下了马,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