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筹资、扩军、暗查细作……一应事情循序渐进,局势渐渐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满朝上下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这回许多重臣都进宫参加这次的宫宴。
姜娆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寻常这种宴会她多半觉得无聊,只露个面就会开溜,但这一个月,母后不知为何将她关在宫里,不准她出宫,所以她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到贺泠了,今日宫宴总算有机会见到,她当然要盛装出席。
之前仓皇离开贺家的时候,贺泠叫她不要再出宫看他,没想到竟一语成谶,转头她就被困在宫里了。
宫宴在晚上,消磨了大半日的光景,众人朝眙兴殿去。
月明风清。
这一年果然有旱情,但好在早有准备,应对及时,未酿成大灾,而今九月,酷热的节气终于过去,这样的夜晚清风很是怡人。
接连数月的宵旰忧勤过后,大家今晚总算喘了一口气,宴上觥筹交错,更唱叠和。
姜娆起先还坐得端正,可没一会儿就无精打采了——她一直朝着贺泠使眼色,可贺泠却不看她。
——难道因为她一个月没出宫,他以为她是听了他的话果真不去看他了,他反而生气了?姜娆偏着脑袋正琢磨着这件事,冷不丁皇后忽然开口说话:阿娆,你小时候和小翎还打过架呢,记得吗?思绪被拉了回来,姜娆看向坐在近处的穆家小公子穆翎,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这个小时候到底是几岁的时候她不知道,反正于她而言,不管三岁还是五岁,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种小事哪里还记得起来。
她于是很诚实地摇摇头:不记得了。
皇后面色平静,丝毫未改,又笑道:你自小是个捣蛋鬼,不记得了也不奇怪,但小翎想是还没忘记。
穆翎和姜娆一般大,个子却已经长起来了,单单坐着就比她高出一头,不过,他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
他接过皇后的话点点头道:当然没忘,五公主那时候可厉害了,还将我……将我……他似是斟酌了一下,最后觉得还是不要说下去了,于是摸了摸鼻尖,忽然打住了话头。
穆夫人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说我和皇后娘娘也知道,那时候公主将你抓伤了,你怕公主挨骂,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起。
穆翎一惊:母亲知道?姜娆听到这里,总算记起了一点影子,好像的确有一回她抓伤了一个人,母后知道了却没罚她,说是就当成全了谁谁谁的一片包容之心。
原来那个人是穆翎。
穆翎看向她,好奇中夹杂着一点愧疚,问:那公主……后来受罚了吗?皇后笑道:她这丫头,早不记得了。
我记得。
姜娆忙说,穆小公子,你放心吧,我最后没受罚……她又看皇后一眼,撒了个谎说,也没挨骂。
她也全当成全穆小公子一片包容之心了。
穆翎果然松了口气。
穆夫人笑了一下,话头一转,又说起了一些幼年的趣事。
姜娆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应两声,没过一会儿,她就发觉母后似乎和穆夫人在撮合她和穆翎。
她早不是不经世故的深宫公主了,母后和穆家的这点小小动作,她看得分明。
又挨了片刻,应付了几句话,她实在坐不住了,于是起身道:殿内有点闷,母后,穆夫人,我出去吹吹风。
皇后也没拦她,由着她出去了。
说是吹风,姜娆出去后半晌都没回来,皇后和穆夫人何其精明,一下子就明白了。
穆夫人不言语,皇后则指了个身边的侍女,叫她寻了一件披风过来。
皇后将披风交到穆翎手里:总陪着我们几个长辈说话,你们这些小的也觉得无趣,阿娆没规矩,方才便跑出去躲懒了,难为你还陪着坐了这么久。
这样吧,你也别拘在这儿了,出去自己玩吧,不过如今天凉了,到了晚间尤是,阿娆穿得单薄,你将这披风带着,给她拿去。
穆翎没多想,接了披风出去了。
那厢姜娆出了眙兴殿,走到了眙兴殿边上一处园子,婉莺苑。
婉莺苑里有好几处凉亭,姜娆进了一个凉亭,她本就是寻了借口出来的,这会儿也懒得走了,索性坐下歇息。
这样干坐着比起在眙兴殿里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胜在清净,她总归可以安安心心地走神乱想了。
姜娆不住地往眙兴殿看,红叶看了她几回,总算发觉了:公主,你总看眙兴殿那边,是在等人吗?姜娆没答,嗔怪地看了红叶一眼。
红叶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抿着嘴偷笑。
也不知坐了多久,好像只有一刻钟,又好像有一个时辰,总之,眙兴殿的方向,那悠长的宫道上,总算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身量高挑,从拐角处走出来,宫灯落在他后头,将他的面容涂得模糊。
姜娆眼神一亮,因来人个子高,她期待地看向他。
然而,等人走到又一盏宫灯下,她才看清,来人不是贺泠,是穆小公子。
她脊背本来已经挺直了,这下又猝然塌了下去,眼底掩不住失望。
穆翎进了亭子,从护卫手里拿了披风,递给姜娆:公主,天凉了,这会儿有风,小心着凉。
我不冷。
姜娆朝红叶使了个眼色,红叶恭敬地从穆翎手里把披风接了过来。
穆翎从善如流,也不再劝,他同样不想回眙兴殿听两个母亲帮他回忆他的童年糗事,干脆也在亭子里坐下。
少年人总是不喜冷场,穆翎找话问:公主年纪轻轻,一个人就敢冒险出宫,还去了安都那么远的地方,果真是巾帼不让。
听说公主在安都还遇到刺客了,是真的吗?公主是怎么对付他们的?少年问得很真诚,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他的眼睛亮亮的,好像初出茅庐的小弟子看到了某个门派的大宗师似的。
这种目光,姜娆在宋元嘉脸上也看到过。
她一时好笑,忍不住把这一般大的贺小公子也看做了弟弟,刚要提起一点力气给他说段书,没成想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道声音就压了过来。
公主安都之行凶险万分,非是戏文,穆小公子若想听说书,不如去宫外的酒馆茶楼。
姜娆历经两世,遇刺这点小打小闹,她讲起来毫无压力,但若对于一个十岁的姑娘来说,一直回想险些被害的场面,的确很不好。
她本要说的话因此打住,而更重要的是,这说话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原本垂头丧气的姜娆,仿佛忽然从哪里汲取了一点鲜活之气,整个人忽然容光焕发起来。
她连忙转头看,果然看见贺泠就站在她身后。
贺泠哥哥!姜娆霍地起身,难掩欢喜。
贺泠瞥了她一眼,没应声,又重新看向穆翎。
穆小公子也从桌边站了起来,朝着贺泠见了个礼:贺三哥。
穆家大公子是上过战场的人,他比贺泠大几岁,但两人曾在战场并肩而战过,虽算不上挚友,但作为生死之交,又同为武将世家,总免不得来往,穆翎因为长兄的缘故,一直都是称呼贺泠为贺三哥的。
不过今天,他叫了一声,他却没应。
贺泠似是随口道:前些日子扩军之事,由穆家承办,做得很好。
听说穆小公子跟着穆兄也帮了不少的忙,今日宫宴上陛下大约会有赏赐,穆小公子在殿外耽搁太久,兴许会错过。
穆翎闻言一愣。
倒不是他贪图赏赐,只是若皇帝赏赐的时候他不在,那或多或少对皇帝有些不敬。
多谢贺三哥提醒。
穆翎朝二人揖了揖手,忙折回眙兴殿。
穆翎带着护卫走了老远,不知为何,脚步慢了下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亭子里的两人还是方才的姿势,好像一动都没动过。
公子,怎么了?护卫也跟着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但什么危险都没发现。
穆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转头看,只是方才和贺三哥还有公主站在一起,他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这种异样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他又急着回眙兴殿,索性抛之脑后,随口糊弄了护卫一句没什么,摇摇头继续往眙兴殿去。
等穆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宫道的拐角,姜娆这才松了口气收回目光,叫贺泠坐下。
贺泠走到桌边,挑了一张方才没人坐过的凳子坐下。
姜娆也坐下,他刻意坐得和她保持距离,她就搬着自己的小凳子朝贺泠挪了挪。
她凑到近前,微微探身,声气儿里含着小小的羞涩,欣喜地问:贺泠哥哥,你是特意出来找我的吗?……贺泠默了默,过了一会儿,吝啬地点了一下头,却是接着说道,臣是来道别的。
道……道别?姜娆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