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道别,所去的地方必然离奉明很远,去的时间大概也会很久,可是贺家贺将军已然领兵在外,大公子贺鸿雪亦是随父离京,两人已有三年未归,而二公子贺劼虽尚在府中,但她听说父皇已经又派了差事给他,不日他就要离京。
贺家一门,父亲和长子皆在外未归,二儿子马上也要离开,按理说总会留一个儿子在家的,可这回,怎么贺泠也要离京?你要去哪儿?姜娆问,不等贺泠答,又问一句,是不是我父皇派你出去?贺泠很快摇了一下头:不是陛下,是臣自己。
晋国蠢蠢欲动,边境恐要起战事,臣出生将门,如何能置若罔闻。
姜娆眼里刚亮起来的警觉熄下去,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
贺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他既然做了决定,即便是她也无法改变,更何况,若易地而处,她也会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那……她思忖了片刻,下意识想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但转念一想,练兵非一日之功,而战事将近,一旦打起来,以晋国前世的实力,上殷与之一战,总要一两年才能有个结果。
她将原本要问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他:贺泠哥哥,你为什么特意找我道别?贺泠像是也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平澜无波的眸子里划过一流疑惑。
为什么?他也问自己。
他九岁时去过军营,十一岁时跟着父兄上过战场,每一次离开奉明,他都不曾和任何人道别。
道别即是不舍,他温谦守礼,循规蹈矩,奉明是他的规,贺家是他的矩,从他出生开始,他就走在一条既定方向既定终点的轨迹上,就连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仿佛被框在了一个什么框架中,这个框架中没有不舍,所以,他也不曾道别。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情绪挣脱了框架,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偏离了既定的轨迹?贺泠想了一会儿,思绪追溯到了那支射偏的箭,追溯到了小公主在他面前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混成一片。
因为……贺泠伸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眼帘低垂,鸦羽似的长睫挡住了眸子,叫人看不清他眼底是否也是一样的从容,他端起水呷了一口,无甚情绪地说道,因为不想公主之后白跑出宫去,故而特来告知一声,臣不日离京,公主不必再去贺府。
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平静,平静到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公事公办,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
可姜娆眨了眨眼,语气有些无辜地说:可是……我本来就已经很久没去看你了。
……贺泠放下杯子,沉沉的目光慢慢扫过去,落在姜娆脸上。
晚间清风悠荡,宫灯罩在灯罩里巍然不动,树梢却被风卷过,摇乱了一地碎影,光影一晃,贺泠眼底映着的流光也跟着黯了黯。
他没说话,姜娆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这么久没去找你?贺泠眸光微动,片刻后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去与不去,亦然。
他说完,忽然站起身,这里风凉,公主裙衫单薄,还是早些回眙兴殿吧,臣告辞。
他是个很守礼的人,今日却不等她应声,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人出了亭子,还没有止步的意思,姜娆忙将人叫住,她追上去,站到贺泠身侧,解释道,其实不是我不去找你,是因为之前我出宫太频繁了,这一个月母后不准我出宫。
贺泠偏头看她。
姜娆探手伸到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了个东西,没等贺泠看清,她就一把塞进他手里:中秋的时候我想去找你的,但那天日子特殊,我也出不去,所以这个一直没机会给你。
现在……她笑了笑,眉眼轻弯,补给你啦,我给你的生辰礼。
掌心下意识地拢了拢,贺泠一时怔然。
他的生辰和中秋是同一日,这在奉明不是秘密,但他没想到,她不仅知道不仅记得,竟还给他备了份礼。
姜娆看他出神的样子,趁机凑得更近些,她牵住他的袖子,月光将她的眸子罩得雾蒙蒙的,她仰头看着他说:你离开了奉明,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她踮了踮脚,想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可是无奈她如今的个子太矮,就算踮着脚也够不到他的肩。
身侧的小人儿落回了脚跟,鼻尖皱了皱,一脸不情不愿的纠结,好像在思考是不是要就这样说出来。
贺泠余光瞥着她,不动声色地弯下腰。
面前的人刚刚还高出自己一大截,一晃神的工夫,忽然就矮了。
姜娆抿唇笑起来,重新踮起脚,这回她顺利地凑到了他耳畔,下巴搁在他肩上,开口小小声道:还有……我等你回来。
耳畔话音刚落,牵着他袖袍的力道就倏而消失,身侧的小姑娘踩着步子嗒嗒跑开,她朝着眙兴殿去,走的是他身后另一条宫道。
他重新直起身子,回头看去。
小公主踩过一盏一盏宫灯,华光异彩的裙摆翩翩,那背影纤薄,像是连一捧月光都承不住似的,却又好像能承载他想守的国泰民安,承载一个地老天荒的盛世。
*出宫的马车上。
贺泠摊开掌心,静静躺在他手里的是一枚香囊,针脚不算精细,大约是某个小姑娘自己绣的。
他打开香囊——是糖。
刑恩坐在一边,忍不住跟着看了两眼,小声道:又是糖啊。
他凑近些,脸上添了一丝惊讶,是夕菱糖。
贺泠没理会他,重新将香囊系好。
这夕菱糖是特意做的,如今天气不热,可以保存很久。
刑恩看着他动作,忍不住问:主子,您到底是喜甜还是不喜甜,上次那个郭家小姐送的甜点心您叫属下扔了,怎么这回公主给的糖您就收着了?贺泠看着他一脸困惑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他勾了一下嘴角,神色是一贯的温和,但同样裹挟着一贯的疏离,笑意未达眼底。
他撩开车帘,声音融进寂静的夜色:小时候母亲说糖吃多了坏牙,不准我吃,从那以后,我就不吃甜了。
刑恩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仍旧不解地问:您说的是夫人不准,所以主子您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贺泠起初大概没察觉自己的回答有什么不妥,刑恩这么一问,他竟愕然了一瞬。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笑起来,这回的笑极是温和,仿佛消冰融雪。
他将腰间的香囊攥紧在手心,轻点了一下头,几不可闻地嗯了声,他低笑着说:喜欢吧。
*贺泠这一去,果然久久未归。
军中事忙,姜娆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其它更多的,却是了无音讯。
一晃到了冬月。
东宫传来喜讯,太子妃嫂嫂有了身孕。
虽是喜事,但太子妃嫂嫂害喜害得厉害,便也没举办什么喜宴,免得她应付往来劳累,只在东宫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家宴,帝后带着姜娆到东宫一起用晚膳。
姜娆是午后跟着父皇母后到东宫的,到的时候太子妃嫂嫂正作呕,母后亲自上手递水拍背,安抚了好一阵儿太子妃嫂嫂才缓下来。
太子哥哥和父皇说话,母后和太子妃嫂嫂说话,她自个儿在旁边待着,时不时摸摸嫂嫂的肚子,虽还没有显形,她却觉得很有趣。
前世这个孩子未能出生就死于灭国之祸,好在这一次,这个孩子总算能平平安安来到这世间。
阿娆,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上人了?太子妃嫂嫂忽然开口。
姜娆一愣,直起身将屋子里的人看了一圈。
嫂嫂这是一句玩笑的话,半真半不真的,太子哥哥温和笑着,没什么异样,父皇和母后一闪而过的忧虑神色,她却看得分明。
好端端的干嘛说我,嫂嫂还是想想给这个小家伙取个什么名字吧。
太子妃噗一声笑出声:这小家伙还不知是男是女,这才多大,就起名字,你呀,倒是比我们还着急。
说起起名字,话一打岔,总算没再说她的事,过了一会儿,她找了个借口,起身就溜出去了。
姜娆已然察觉父皇母后不愿她和贺泠深交,她不知原由,心底有些闷闷的。
下人将路上的雪扫干净了,但花园里四下还是覆着一层白,一点多余的颜色都没有,看着十分萧条。
她从路边捧了一捧雪,攒成一个球放到地上,一边走一边踢。
走了一段,那雪球越来越小,它正往前滚着,忽然撞到了什么,撞得四分五裂。
姜娆一抬头,看到姜桓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前头。
哥哥……有心事?他这么问,眼神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在说他已经看出来她有心事了。
哥哥素来疼她宠她,姜娆不再隐瞒,把事情都说了。
事情说完,她低下头闷闷道:父皇虽疼我,但他于家事上素来独断,他为什么不喜欢贺泠呢?父皇其实很欣赏贺泠此人,你不必太在意父皇和母后,反倒是……姜桓幽幽道,听你所说,那贺三郎好像也没说对你有意。
……他还真没说过。
姜娆忽然有点懊恼,又有点生气,这可恶的贺泠,她说等他,他也没嗯一声表示回应,竟叫她这时候在哥哥面前居然心里没底。
姜桓看她一眼:等他回来,你早些问清楚才是,男女之事,总要两情相悦才好,你可别学别国某些公主,做出什么巧取豪夺之事。
姜娆含糊应了一声。
只是,贺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