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和十四年,风云忽变,边关战事乍起。
晋国早有预谋,自开战以来攻势迅猛,纵使上殷有所防备,但终究只一年之功,在晋国势如破竹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战事开启之后,上殷先露败势,姜娆夜夜梦魇,几乎再次陷入了当初灭国的苦痛中。
万幸,晋国劲急的攻势也只是一时,妄图打上殷一个措手不及,可没想到上殷早有防备,等晋国这一鼓作气的精气神消磨下去,到了下半年,战事渐渐有了回转,晋国大军后继乏力,上殷和晋国渐成彼此抗衡之势。
战乱宛如一团阴云笼罩在上殷的上空,朝内朝外皆是忧心忡忡,到了年底,许多人不得团圆,虽和往年一样放了烟火,但这一年的年夜,似乎就连烟火都是冷的,格外萧索。
咸和十五年,上殷与晋国的战事越发胶着,而北境的蛮人趁此时机,在北境烧杀抢掠,意图趁火打劫,好在恪王赵焱镇守北境,很快就将蛮人击退。
这一年的夏天雨势缠绵,让人的心境也跟着变得阴郁,直到入秋,前线总算送回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孟崇游和孟轩枫,死了。
姜娆初初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连问了红叶三遍,这才相信她所言非虚。
此回,据说正是贺泠率五千铁骑不眠不休,急行三千里,绕后突袭,烧玄武军粮草,当场斩杀孟轩枫,又将其人头挂在上殷战旗之上,一路疾奔回营。
前线正鏖战的孟崇游猝然听说后方之事,当场气得吐了血。
而后,上殷兵士气势高涨,局势逆转,将晋国最为彪悍的玄武军打得溃不成军,孟崇游更是步其子后尘,因轻视小辈加之怒火障目,与一众亲兵中了贺泠的圈套,最终被贺泠一枪斩于马下。
这一年多来,姜娆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可再多的阴谋阳谋都只是手段,最后真正要看的,还是战场上的输赢。
总归,是要用无数人的血,才能铺就后世的太平锦绣。
得知了孟家父子的死,就好比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姜娆总算有一晚能安然入睡。
咸和十六年,在晋国弃甲曳兵的败势之下,这场历时两年的大战终于平息,宣告结束。
正月刚过,晋国派来和谈的使臣就来了。
益安宫里,红叶正在给姜娆梳头。
当初那个孟崇游何其丧心病狂,竟在两军阵前侮辱我方将士的尸体,要奴婢看,如今他们眼看打不过就来和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就该灭了晋国!姜娆端坐着,因长发在红叶手里正梳着,她不好动作,便只是从镜子里深看了她一眼:战事一日不平,前线就一日有我军的将士死去,灭晋国……姜娆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呵,谈何容易。
红叶梳发的动作稍慢:可晋国不是派人来和谈了吗,这不是说明他们打不过了吗?姜娆保持着身子不动,让红叶继续梳头,伸出手在妆台上的匣子里翻了翻,她一边挑簪子,一边道:晋国之所以要和谈,并非是他们黔驴技穷,而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一则,晋国和上殷这边打着,彼此消耗,漳国坐壁上观,晋国和漳国毗邻,若漳国这时候趁机出兵,晋国就会腹背受敌,陷入更大的困境。
二则,晋国虽兵力雄厚,但派得上用场的将领却不多,这是孟家这么多年在晋国权倾朝野,一家独大的结果,孟家父子一死,晋国举国上下一个能顶事的领兵之人都没有,当然不敢再打下去。
红叶挽好了发,姜娆将挑出来的簪子递给她:晋国的情势不容乐观,但我们上殷也好不到哪儿去。
虽然我们早有准备,但其实我们兵力不敌晋国,只是我们军中才人辈出,尤其贺萧穆三氏中,多的是能以少胜多的领兵帅才,可即便如此,若一直打下去,我们消耗得也不过是自身的兵力,凭我们如今就想一举灭了晋国,绝无可能,反而会引起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反扑。
红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又忽然露出了一个惊慌的神色。
她将刚簪好的簪子赶忙取了下来:不成不成,这支簪子太惹眼了,今晚要接见晋国使臣,可别被晋国的人看上了,到时候要公主你去联姻。
噗……姜娆一下子笑出声。
她这两年长了个子,脸蛋儿也消了圆润,笑起来不再是团子似的喜庆可爱,她眼尾细长,五官明艳之余因此稍带了几分似有似无的妩媚,只是生着一双绵长的水弯眉,将惊艳的姿容生生覆上了一重眉清若水的疏淡,但笑起来的时候,这种疏淡就削弱了许多,一颦一笑转盼流光。
她道:好歹是晋国来求和,再怎么说也不该上殷嫁公主出去,晋国将公主嫁过来还差不多。
她说到这里,一想晋国那几个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要来了。
和谈就和谈,两国是战是和,做什么非要系于一桩婚事上。
姜娆到底还是簪了那支簪子,正月刚过,花园草埔上还有积雪,她怕晚了时辰,早早就从益安宫出发,到眙兴殿的时候还很早。
太子妃已经在了,姜娆走过去,唤了一声嫂嫂,她四下看了看,问:容楠呢?太子妃笑笑:他太闹腾,留在东宫交给奶娘照顾了。
姜娆颇为遗憾地叹息了声:哎,我还挺想他的。
太子妃笑意更甚:容楠也想你。
这满奉明谁不知道,容楠虽还只是个奶娃娃,可最喜欢的就是你这貌若天仙的姑姑。
姜娆这两年长得快,身量渐现,五官也更明晰,宫里宫外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唤她不再是五公主,多半唤明华公主。
赞美的目光看得多了,赞美的话听得多了,姜娆脸皮也厚了,这会儿很自觉地认领了这句貌若天仙,只是笑笑,并不多说。
这时,宫门口的太监高声通报了一句:晋国使臣到!二人于是落了座。
不一会儿,晋国使臣从大门进来。
姜娆事先不知道使臣的名单,乍在来人中看到熟悉的面孔,霎时一惊。
——这回晋国的使臣里,当首之人,竟是孟辞舟!她心里暗道孟辞舟胆子不小,孟家父子带领的玄武军残暴不仁,早在上殷犯了众怒,他作为孟家人,竟然还敢来奉明?使臣落座,帝座上,皇帝开口:孟使胆识过人啊。
只一句,其中的试探、威压,甚至憎怨,顷刻间毫不遮掩地展露在晋国使臣面前。
帝王之势,便是姜娆也能感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孟辞舟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施施然站起身来。
他浅笑道:父兄暴虐,子慕曾劝阻过,无奈子慕在家中人微言轻,终究枉然。
他端起酒杯,笑意稍敛,父兄既死,尸骨也被贺小将军所毁,子慕在此自罚一杯,不知旧时恩怨,陛下可否揭过。
姜娆朝他看过去。
这一世的孟辞舟,和前世并无太大区别,若说有,那也只是他变得更为内敛,更为冷静。
边关将士之死,在他口中只是一句旧时恩怨,而他父兄尸骨被贺泠用同样的手段折辱,他竟还笑得出,说就此揭过。
不知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一切心思藏得太深。
既是和谈,要分辨对错得失本就不切实际,那些鲜血白骨,终究只能付之一杯薄酒,无法血债血偿。
皇帝和孟辞舟你来我往,这时候姜娆是插不上话的,她只安静听着。
漳国虎视眈眈,北境频频生乱,两国都不愿空耗下去,所以这次的和谈还算顺利,很快达成了共识。
酒过三巡,孟辞舟忽然举杯,这回却是朝着皇后:皇后娘娘,子慕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娘成全。
皇后高坐于凤座之上,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孟辞舟目光一转,落在姜娆身上:子慕见明华公主身边的近身侍女容貌出众,一举一动甚是稳重,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将这名侍女赐于子慕,若娘娘答应,子慕愿以这位姑娘为正妻。
什么!?他方才说什么?!这好色之徒,竟敢贪图公主的侍女?以侍女为正妻,他是疯了不成?一石激起千层浪,孟辞舟的话说完,底下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了。
姜娆原本低着头听,乍然被他点名,霍地抬头看他。
想来他也是自作主张,因为晋国其他使臣的脸上,闻言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公主……红叶最是茫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人……他说什么……姜娆转过身,按了按红叶微微颤抖的手,看向皇后。
皇后也没想到孟辞舟会提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要求,怔然了一瞬,察觉到女儿的目光看过来,她才回过神。
皇后盯着孟辞舟,并未对他的敬酒有何回应,只道:你所请,本宫无权过问。
她是阿娆的侍女,你该问阿娆。
孟辞舟慢慢转过目光,看向姜娆。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姜娆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不知孟辞舟这一世经历了什么,只是他那平和儒雅的外表下,仿佛比从前更深更难以捉摸了。
他整个人像是一池幽潭,当人企图朝潭底看进去的时候,只能看到潭水倒映出的幽浮的自己。
姜娆皱了一下眉,很快松开眉心,面上也古井无波,不露情绪,她起身,将红叶挡在身后:贵使未免唐突,本宫的侍女无意于贵使的正妻之位,还请贵使另觅佳人。
孟辞舟好像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唇角微微扬起来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是玩味。
他晃了一下酒杯,笑道:若子慕说,这名侍女,是这次和谈达成的必要条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