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娆没想到孟辞舟会忽然把矛头对准自己,他提出将红叶赐给他这个请求,更是不可理喻。
姜娆自认对孟辞舟还算有几分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为了美色不顾大局的人,何况他嘴上说着求赐红叶,目光却一直看着她,这让他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试探。
可是他在试探什么呢?姜娆看了一眼晋国其余使臣的脸色,见他们神情错愕,更加确信这个所谓的必要条件,就是孟辞舟一个人自作主张。
她细长的眉微微蹙起,脸上不悦的神色不加掩饰,直言道:本宫方才已经说了,还请贵使另觅佳人。
孟辞舟似是举着酒杯举得累了,终于将手放了下去,他挑了一下眉,语气轻松中透着一股危言耸听的诳惑:公主何必这般决绝,子慕所求,不过一个侍女,公主舍一侍女,就能保住边境无数将士的性命,孰轻孰重,公主心里应该清楚。
若说方才姜娆只是不悦,这会儿听他说完这一番摇唇鼓舌之论,就已经是恼怒了。
她刚要说话,座上的皇帝忽然先一步开口:孟使,这是在威胁朕的女儿?孟辞舟转目看向皇帝,不等他开口,皇帝又道:此事无需再说。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点试探和虚张声势的意思,又道,若这一点果真是晋国和谈的条件,那和谈之事,也无需再谈。
孟辞舟略仰着头看向皇帝,看了有一会儿了,他慢慢牵起嘴角笑了一下,重新将酒杯举起来:此事是子慕思虑不周,岂敢因儿女私情搅乱大局,子慕自罚三杯。
他说罢,遥遥一举杯,仰头将酒一口喝下,又倒了两杯,皆是一饮而尽。
这点小插曲过后,一切按部就班,等宫宴结束,晋国的使臣们在宫中住下。
姜娆沿着宫道走,红叶在她身后跟着,走了一段后,红叶忍不住出声:公主,您、您这是去哪儿?姜娆脚步一顿,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这才发现自己走的方向,正是晋国使臣们住的地方。
她慢慢停下步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往这里来了,她心中总有些不安,觉得今日的孟辞舟有种说不清的不对劲。
公主……红叶也有些不安,不过她是因为宴上孟辞舟那莫名其妙的请求。
姜娆反应过来,朝她笑了笑:你放心,不是为了你的事……她话音稍一停顿,红叶,其实说实话,今日我和父皇能够这么强硬地拒绝晋国的请求,只是因为笃定他们不愿和上殷继续打下去,可如果真的如晋国使臣所说,到了非要二选其一的境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这么选。
她目光眺远,视线仿佛穿过虚空,投望到了另一个时空,但很快,她收回目光,浅浅地、温柔又坚定地笑了一下:所以,上殷能做的、要做的,就是不断强大自身,永远不要让自己置身于那种境地。
红叶直觉今晚的姜娆有一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曾几何时,这位上殷最受宠的小公主无忧无虑,在她面前只是一个顽皮可爱的小妹妹而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公主好像忽然就长大了,有了很多她不知道的心思,明明她更年长些,如今公主却好似成了大人,她越发看不懂她。
红叶按下心头那点异样的感受,刚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公主。
红叶被这低哑的男子声音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将姜娆护在身后。
姜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上无端一寒,慢慢转过身。
孟辞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两人身后。
他只一个人,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负手而立,融身于夜色和深宫高墙的阴影中,仿佛一个闲步赏月的清客,与四周的森严巍峨格格不入。
公主。
孟辞舟温和地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好久不见。
耳畔仿若轰然一声巨响,这轻巧的话语,于姜娆,如同乍起惊雷。
好久不见——宴会刚散场,这个好久,指的自然不是今日。
红叶露出茫然的神色,姜娆按住她的肩,将人往身后带了带,示意她退到一边去。
红叶讶然,却看姜娆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她看不懂的神色,她只好依令退开。
昏暗的宫灯下,姜娆和孟辞舟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四目相对,姜娆还有一点不敢相信,只戒备地看着他,并不做声。
孟辞舟静静站了一会儿,看她不打算先开口,无奈地摇了一下头:公主当真是谨慎。
不过,子慕对公主,已然确信无疑。
确信什么,他不必明说她也明白。
她还是没接话。
孟辞舟侧动身子,朝连绵无尽的殿宇楼台放眼看去,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好像不忍搅扰这寂静的夜色:几年前,暗线曾传消息回晋国,说公主去了安都,那个时候我就心生疑窦,但彼时我在孟家步履维艰,纵使发现了异样也做不了什么。
后来,大战开始,上殷竟早有防备,我便确定了是公主的绸缪。
姜娆的神色从怀疑戒备,渐渐转为更深重的警惕,眼底几乎酝酿起一股杀意。
若是孟辞舟不说这些,她还当过去的记忆只是一场梦,助她挽大厦之将倾,可听了他的话,她便知确有前世今生,而前世走到最后,她和孟家所有人,都是死敌。
孟辞舟似有所觉,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氤出一点笑意。
他叹息着说:公主不必紧张。
最初,我的确算计着等上殷灭国,再弑父杀兄,挟天子以令君臣,做万万人之上的第一人,但——这一世晋国没能灭了上殷,那我只能放低一点要求,只做晋国的第一权臣便是了。
姜娆这时才终于说了一句话:你特意找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孟辞舟默然无声站了一会儿,慢慢回转身子,面向她,他的眼神一会儿清明,一会儿晦暗,好像有两种念头在眼底角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却答非所问:公主可知,方才在宴上见到公主的第一眼,我在想什么。
姜娆微微蹙了一下眉,满眼写着我管你在想什么的不耐,要说什么就直说,怎么东扯西拉又说宴会上的事去了。
她不问,孟辞舟的眼神倏而变得幽深,刚刚浮现的一丝清明,好像又隐匿下去了,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落寞:罢了,其实我只是想让公主知道,前尘往事,皆已成云烟,但愿以后,你我能保晋国和上殷,不再起战事。
他说完,整个人身上仿佛突然多了一绕冷气,方才那种闲适平和的感觉一扫而空,他略一点头,也不管姜娆什么反应,提步就走了。
孟辞舟走出很远,思绪也飘远,一忽想起宫宴,一忽想起前世。
想着想着,他如方才在宴上乍见她时,无端记起了前世那日——她被夷安长公主所迫,仓皇想要逃出宫去,在晋国皇宫慌不择路逃躲时,她恰好遇到他,她楚楚可怜地祈求他带她出宫,为此不惜笨拙地引诱他。
孟辞舟本以为,再见她时,心头涌起的该是血海深仇、憎恶怨恨,可没想到他第一个念头却是问自己——他问自己,如果再来一次,如果那天他答应带她出宫,那后来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公主?红叶小声唤。
姜娆回过神,目光从那人背影消失的宫道尽头收了回来。
红叶局促不安地问:公主,那个人跟您说了什么?没什么。
姜娆垂下眼帘,将杀意隐去,再抬头时,眼底一池平静。
但她心里却并不平静。
前世两次杀身之仇,孟辞舟既然记得,难道真能做到一笑泯之?不管姜娆如何想,半月后,晋国和上殷的和谈彻底达成,晋国使臣离开奉明,边境对峙的两国大军各自收锣罢鼓。
三月,大军回朝。
三月十一,此回大战各军领兵的主要将领皆进宫领赏。
尤其贺泠,在这场大战中先后斩杀了孟家父子,对战局的逆转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皇帝特赐,封贺泠为定远侯。
贺家虽是世代簪缨,但这么些年因为上殷太平,其实能立功的机会很少,贺萧穆三氏虽都手握兵权,为将为帅,但这样一个能世袭的侯爵之位,贺泠是头一份。
要说实权,那自然不比将门兵权,但若论尊宠,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殊荣。
贺泠的父亲,护国将军贺巍洲起身,代子谢恩。
姜娆凑到一旁,低声问姜桓:哥哥,贺泠呢?他怎么没回来?姜桓脸上闪过惋惜的神色,不无遗憾地说:贺劼这回和晋国作战,被毒箭射伤了腿,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伤势初愈,贺泠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回来,约摸也就是今明两日的事。
姜娆愣住。
她在宫中所能得到的消息,多半只是笼统的打赢了还是打输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她这时才知道贺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