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这样的事是瞒不住的,红叶很快就点了点头:是。
她瞟一眼皇后的脸色,解释道,公主落了水,冻得直发抖,说是自己走不动道,这才请……请贺小将军抱回来的。
皇后:……她这个女儿,倒是一点也不知道矜持。
来的路上帝后也只听传话的太监禀了个大概,那太监原本也不在现场,自然不可能清楚细节。
皇后又将事情始末细细问过,问清楚了就出去了。
本以为这两年让她和穆翎多相处,她那些心思时日长了就淡了,可没想到……皇后在皇帝身边坐下,未尽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贺泠从水里将阿娆抱出来,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要是阿娆非要嫁……皇帝揉了揉眉心,也说不下去。
他过去的担心在今日见了贺泠之后,愈发笃定,贺家的子嗣果然热血难凉,贺泠天生就属于战场。
良久,皇帝按捏眉心的手放下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罢了,若这两个孩子彼此真心,你我就不要横加阻拦了,儿女自有儿女的福分,人算难敌天算啊。
姜娆这一跳水,养尊处优的身子到底还是着了凉,泡着泡着澡,人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红叶等了许久没等到人出来,进去一看才发现人有点发热。
将人从围帐后的盥室里弄出来,擦干身子安置到榻上,又请太医诊治,这一圈忙下来,姜娆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她头有些疼,睁眼见寝殿里没人,提起一点力气唤了一声。
红叶从外头匆匆忙忙进来:公主!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姜娆半支起身子,无声地摆了摆头。
内室已经掌了灯,窗外的暮色被衬得越发暗沉,她看了一眼窗外,示意上前搀扶她起身的红叶不必动作,只问她:贺泠哥哥呢?贺——红叶将话头咽回去,封侯的圣旨已经明发,她改口称,定远侯已经出宫回府了。
他衣裳也湿了,可换衣裳了?公主安心,换了的。
姜娆闻言像是忽然被人抽走了力气,放任刚撑起来一半的身子重新跌回榻上,她仰面躺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不过也没事,臣回来了。
她反复吟味这句话,不知不觉咂摸出了一点甜蜜的味道。
封侯不是小事,这回和晋国的战事又是上殷百年以来规模最大、最危急的一场,是以大军班师回朝后,除却论功行赏,还要举办告慰英灵、祭奠祖宗的祭天大典。
这几件事忙完,姜娆又要养病,转眼到了四月底。
按理说虽然近来事情多,但姜娆传出宫去的消息,也不至于一点回音都没有。
姜娆想不出贺家还有什么别的大事,只好怀疑是不是贺劼的伤有什么反复,但这个理由也不足以她说服自己。
她叫红叶去打听,等了几日,没打听到贺家在外忙什么,倒是恰巧得知,贺夫人进宫来了。
来干什么的呢?据红叶说,居然是来请罪的。
为了什么事请罪红叶不知,姜娆本能有种不好的预感,二话不说,与贺夫人前后脚,偷偷去了葳云宫。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
贺夫人快请起。
皇后上前,欲搀贺夫人起身,贺夫人却没动,反而深深叩拜下去:皇后娘娘,臣妇今日进宫,是特来向娘娘和陛下请罪的。
什么?皇后略一皱眉,伸出去还悬在半空的手慢慢垂落回去,请罪?请什么罪?回禀娘娘,一月前臣妇的幺子随大军归京,恰好进宫那日遇上明华公主跳水救落了水的六皇子,犬子莽撞,将公主……从虞湖带出来,又、又护送回宫,虽犬子是好心,但公主身份尊贵,犬子思虑不周,冒犯了公主,臣妇今日进宫,特来请罪,还请皇后娘娘宽恕。
闷闷的声音从地面传上来,皇后一时没作声。
先不说贺泠入水相助是好心,他为姜娆系披风,本就是十分周全的考量,就算后来他一路抱着人回益安宫这个举动不妥,但那也是阿娆那丫头自己要求的。
皇后思量着,视线慢慢下移,看向地上跪着的人——贺夫人为此事请罪,是为何?贺夫人这时又开口,像是专门等着解答她的疑惑:犬子冒犯,若公主愿意,本该负起责任,可是……贺夫人顿了顿,脊背稍稍绷直,可是犬子幼年早和黎家的二小姐有了婚约,万没有毁约的道理,所以……后头的话不必说下去,皇后已然明了。
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让两个孩子好好在一起,谁知一转眼,她乐意人家家里不乐意了。
身为母亲,皇后心里难免不悦,但这不悦却不是冲贺家,横竖不是人家的儿子先来招惹她家阿娆的,分明是那臭丫头先去招惹人家的,这样一想,皇后就更气了。
贺夫人先请起吧。
皇后忍下一口气,脸色却难复方才的温和,额角紧绷,说话间连呼吸都重了。
说是请罪,但贺泠又何罪之有呢,只是贺家特意来给皇室这个脸面罢了。
贺夫人安然离开了葳云宫,她前脚刚走,后脚宫女就进来了,朝皇后禀:娘娘,方才……方才公主来过了,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然后……然后这会儿怒气冲冲就走了!皇后刚在凳子上坐下,闻言一愣,紧接着腾地一下站起来:快带人去宫门,将公主拦下!姜娆乍然得知什么旧日婚约,她上辈子反正从没听贺泠说过,当下只觉得是贺家的托词,可他明明对她说他回来了,难不成她咂摸出来的甜,全是自己一厢情愿?姜娆哪里放得下,立时就要出宫去亲自问一问贺泠什么意思。
然而,却被皇后的人及时拦下了。
她却还不肯死心,一日三次找去葳云宫,终于在她软磨硬泡的攻势下,皇后松了口。
姜娆拜访贺府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她来迟了。
在贺府,她只见到了贺夫人,别说贺泠,就连贺劼她也没见到。
贺夫人道:慎之的腿中了毒箭,一直站不起来,听黎家小姐说酉州的苍溪山上有一位神医,对毒症很有研究,禹安和明怀陪着慎之去酉州了。
此去山高水长,恐怕数月甚至半年都回不来,公主请回吧。
姜娆上了马车。
她身量纤细,浑身不着劲的时候,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扶着车门,她回头看了一眼贺府大门上金漆黑底的牌匾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默默掀开车帘,弯腰进去了。
贺府旁侧的小巷子里,隐没在此处的马车上,三人看着贺府门外公主的车驾离去。
贺鸿雪回头看了一眼贺泠。
贺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等远处街道尽头的马车拐了个弯彻底消失不见,他收回目光,慢慢垂下了眼帘。
贺鸿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父亲有他的考量。
贺家已手握重兵,你又新封定远侯,若再娶一个得宠的皇室公主,贺家就真的置身风口浪尖了。
更何况,陛下和皇后娘娘看中的都是穆家的穆翎。
不等贺泠说话,贺劼呛声道:是公主嫁人又不是陛下和皇后嫁人。
慎之!贺鸿雪立马一个眼神朝贺劼扫过去,慎言。
他目光一晃,余光看见贺劼的腿,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太严厉了些,神色缓了缓,……你之前不是还要打人家吗,怎么现在好像挺愿意公主嫁给三弟。
贺劼稍稍坐直一些,语气也略微收敛:我那时不是不懂事吗,自从公主孤身出京千里奔至安都,我对公主就已经只剩下佩服了,再说了,踏雪最喜欢五公主了,不像黎家那个蓟姨娘,每回带黎小姐来,踏雪都躲得远远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得胡说。
贺鸿雪只好又将脸色沉下去,他看了贺泠一眼,对贺劼道,蓟姨娘的为人如何暂且不论,但黎小姐才貌过人,端庄淑慧,奉明城中人人交口称赞,想必是可堪良配的。
再说,这回去苍溪山,不还是黎小姐给了我们那位神医的消息吗。
贺劼不知将这话听进去了多少,横竖这话虽是对着他说的,其实却是说给贺泠听的。
贺劼仰身靠到车壁上,闭上眼睛,语气仿佛满不在乎:这个把月来我见的所谓神医没有十个也有九个了,黎小姐介绍的神医,治不治得好我的腿还是两说呢。
贺鸿雪一时没了话。
虽然贺劼嘴上说的漫不经心,可曾经翻墙纵马、最跳脱肆意之人,如今站都站不起来,他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三个人俱是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贺泠慢慢抬起视线,他好像朝远处街道的尽头看了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走吧。
他朝车夫吩咐,嗓音因为低哑而有些冷冽,启程,去苍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