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泠晕了一下忽然又醒过来,刑恩就暂且将请大夫的事扔到了一边,他本来急得团团转,有一箩筐的废话要关心,却见贺泠的眼神陡然变了,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刑恩一时呆住。
被贺劼扔到一边的踏雪这时忽然喵地叫了一声,它慢条斯理地走到贺泠脚下,仰着毛茸茸的脑袋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跳起前爪,抓着贺泠的袍摆就要往他身上爬。
踏雪!贺劼立马呵了一声,贺泠喜洁,而这小畜生这会儿爪子上全是泥巴。
踏泥又‘喵’了一声,婉转撒娇似的,回头看贺劼一眼,又回头重新仰头看着贺泠腰间。
贺泠神思混沌,当时顾不上脚下的小家伙,贺劼却顺着踏雪看过去,看到了贺泠腰间的东西——一枚香囊。
这香囊去苍溪山的时候贺泠也随身带着,他问过他,所以知道香囊的来历。
贺劼道:它这是从香囊上嗅出五公主的味了,这小畜生,还真是——贺劼话音猝然一顿,三弟,你……耳边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各归各位,贺泠神魂稍稍回笼,只在贺劼的话中捕捉到了三个字——五公主。
他薄唇轻启,忽地吐出两个大逆不道的字来:……娆娆。
贺劼和刑恩俱是脸色大变,贺劼能做出翻墙欲揍公主的事,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到底比刑恩先整理好了心中的惊骇,他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这个三弟如此可怜,从小被逼着读书不说,克己复礼了十几年,到头来就连娶媳妇也娶不到心爱的人,弄得人如今都魔怔了。
三弟,贺劼摇着轮椅费力地走到贺泠身侧,你当真放不下明华公主?当真娶不到她宁可终身不娶?贺泠眼睑微垂,目光沉沉扫向贺劼。
有很长一会儿工夫,他的眼睛里像是翻着一场惊涛骇浪,惊喜、懊悔、苦痛、仇恨、茫然……好像一时之间他就经历了从生到死,经历了一条别人看不见的命途。
不知过了多久,贺泠微漠地点了一下头。
贺劼半是钦佩半是鼓舞地看着他,脸上却露出遗憾的神色:哎,也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阻止一切。
这两日你在家养伤,想必听说过漳国遣使来奉明的事了吧。
贺泠极短暂地蹙了一下眉,然后点了点头。
贺劼续道:但家里恐怕没人敢告诉你,这回漳国是来结盟的,结盟的条件就是联姻。
你也知道,上殷只有一个公主,虽陛下疼爱五公主至极,但上殷先后经历晋国和北境之战,元气大伤,在这个节骨——三弟!你干什么去?!他话没说完,一脸苍白的贺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挥手甩开刑恩,径直朝着院外去。
黎二小姐到贺府的时候,正遇上贺府外头吵嚷一片,主子家丁乱作一团。
黎家的马车只好远远停下,丫鬟掀开车帘,二人便看到贺巍洲举着一根长棍,带着一众家丁在门口拦人。
拦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贺泠。
混账,你疯了不成!你母亲已经回过皇后我们和黎家有婚约,你进宫去求娶公主?你这是要弃婚约不顾,陷贺家于不义!还是说,你要说婚约的事是贺家在欺君!贺泠翻身上马,面色丝毫不为所动地扫了一眼举着棍子气急败坏的贺巍洲,烈马打了个响鼻,惯来最守规矩的人,居然一句话都没说,一夹马肚,一人一马绝尘而去。
混账小子!贺巍洲追出去两步,气得直抽抽,到底不可能追上了。
二小姐……丫鬟低低出声,那我们还下去吗?黎二小姐回过神。
她今日来,一是为了她生身母亲算计贺家一事赔礼道歉,二来,也是想和贺家长辈们说清楚,断了和贺泠这桩婚事。
贺家三郎惊才绝艳,她也曾芳心暗许,只是那日落水见他漠然站在岸边,她便知,这桩婚事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虽名动奉明,却是庶女之身,身为庶女,她很小就明白,情之一字,最无法强求。
马蹄声渐远,很快听不见了。
下去吧。
黎二小姐起身。
下了马车,混乱的贺府众人一时未注意到她的到来,她忍不住又朝着扬尘飞沙的长街看过去。
方才那个坚定笃决的背影,与那日岸边冷漠观望的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若说这一刻她在想什么,竟也不是在嫉妒或羡慕,她只是在想——原来贺泠那般如月清冷的人,也会为了一个人,烧尽他所有的温谦守礼、冷静持重。
*贺泠近来在奉明风头无二,他要进宫不必硬闯,自有一堆人堆着笑来引路。
皇帝刚从天源殿下了朝回到渡坤宫,内侍禀说定远侯来了。
贺泠见了皇帝,不等开口皇帝先道了声免礼,又问他何事着急觐见,却见他执着地还是跪了下去。
陛下,臣倾慕五公主已久,今日特来求娶,恳请陛下赐婚。
皇帝:……这也太突然了,贺家不是在和黎家议——臣与黎家二小姐素无干系,不过是双方长辈碍于多年前一句戏言,勉强促之。
臣此寸心,既付公主,天地神佛共鉴,绝无二者,必永世不负。
皇帝:……请旨立誓,一气呵成,他甚至一句话都插不上。
皇帝仔细打量眼前的人,恍惚间觉得面前尚未及冠之人,眉眼间竟有一股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深沉,这让他听起来莽撞不计后果的一番话,无端显得仿佛深思熟虑过,竟有种说不出的郑重。
可即便如此,皇帝也不可能轻易答应。
此事……还需问过皇后,和、和阿娆。
自当如是。
贺泠略一顿首,又道,那不如——臣去问公主,陛下去问皇后娘娘。
皇帝:……现在?贺泠起身:臣告退。
等贺泠的身影折出了渡坤宫,御案后的皇帝才回过神:等等……贺泠!贺泠!*公主,宫门口又没人看着,您做什么还要翻墙出去?红叶在益安宫内院的宫墙下扎着马步,一边倚着树干将人往墙上托,一边心里想把人一把拽下来。
姜娆不会武功,上墙自然笨拙,挣扎了半天,总算伸手够到了墙头,一脚蹬着树干,又借着红叶的力,总算将自己挂到了墙上。
她回过头往下望,气喘吁吁:你以为母后对我这么放心吗,看守是没有,可那些犄角旮旯来来往往的宫人,十个里指定七八个都是她的眼线,我要是光明正大地出去……她挂得胳膊没了力气,用力往上攀,将半个身子搭到了墙头,又回头续道,肯定一举一动被她盯得严严实实,那我还怎么出宫?红叶仰着头,因为炫目的日光半眯了眼睛,她刚要说话,身后冷不丁有人出声——谁要出宫。
啊!红叶听见是个男子的声音,短促惊叫了一声,猛地跳起来回过身看,却见内院小拱门外,长身玉立的青年稍稍弯腰,从那拱门走了进来。
红叶呆住:侯、侯爷……贺泠扫了一眼满脸震惊的红叶,视线落向墙头上半挂半吊的人。
姜娆此时维持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屁股对着墙下的两个人,上半截身子长出了墙外,只能费力扭着头看墙里的人。
贺、贺泠?她怀疑自己眼花了,想揉揉眼睛,但腾不出手,只能将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一瞬不瞬地盯着院子里那高挑的青年看。
我在。
贺泠应了声,语调很是无奈,他抬手唤猫儿似的,勾了勾手道,下来。
姜娆本能地抱紧了墙头:我、我怎么下……跳下来。
贺泠伸出手示意,乖,我接着你。
一旁的红叶早就变了脸色,姜娆却还没察觉,她撇撇嘴,心里装满了乱糟糟的念头。
贺泠和黎二小姐真的有婚约吗?他那天从水里把她抱出来,对她说他回来了,难道不是在回应她吗?他去苍溪山,是在躲着自己吗?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跟她解释就走?姜娆挂在墙头不肯动,那双清莹秀澈的眼睛却慢慢湿润了,她越想越委屈,咬着唇不肯落下泪,眼眶却红了个彻底。
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抓了一把,贺泠呼吸一滞。
他忍着喉间几近令人窒息的涩然,嘶哑出声:没事了,我来了,来娶你。
姜娆没察觉贺泠有什么异样,只听见了三个字——来娶你。
她又惊又疑,本能想将他脸上的表情看得更清楚,探出墙外的那半截身子就拼命往后仰。
她本就挂得不稳,这一动,身体瞬间失衡,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唰地一下就从墙头掉了下来。
贺泠本已经要飞身而上将人从墙头捞下来,这一掉,两个人恰好撞了个正着。
姜娆:……就是……撞个正着的姿势委实不太雅观。
她从挂在墙头,变成了挂在贺泠肩上。
你、你放我下去……姜娆对着贺泠的后背道。
啪——回应她的,却居然是一巴掌!细微的痛觉从屁股灌到天灵盖,不知是不是倒挂着的原因,姜娆只觉得自己满脑门冲了血似的,一阵热一阵昏,她突然都分不清这是做梦还是真实。
愣神的功夫,她身子一轻,贺泠举小孩儿似的举着她胳肢窝,将她放了下来,她个子比之他来说只是小小一只,他不松手,她的脚就踩不实地面,仿佛被他捉在半空。
贺泠沉着脸色:不是叫娆娆下来么。
话中隐含质问,可他的眼眶却竟也一样有些泛红。
姜娆整个人淹没在一片巨大的震惊中,一时间宛如石化,半点反应也没有。
贺泠将人轻轻放下,探身略一弯腰,原本捉着她的一只手滑下去,在她屁股上捏了捏:打疼了?这一下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机关,姜娆从无边的震骇中抽出神魂来。
侯、侯爷……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
嗯,娆娆。
贺泠抿唇而笑,眉眼温柔低垂。
侯爷!小公主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只即将振翅而飞的雀儿一般,猛地跳起来,热烈地扑向面前人的怀抱。
贺泠稳稳将人接住,任由她没规没矩地圈挂在他腰上。
他低笑:公主,贺泠来娶你了。